向日葵对着太阳开放，并且随着阳光的转移挪动自己硕大的花盘，这是因为在它的花朵背后，有一处敏感的地方，十分畏惧那抹让人无法直视的日光。
一
睡梦中，小城似乎又回到了外婆家。
还是那条熟悉的水路，水路的尽头就是外婆家。
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小城欣喜地站在船头，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水面，静得犹如一面镜子，船桨划过丝滑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有人在雾气后面唱歌，嗓音嘹亮熟悉，歌声婉转悠扬，听上去十分像外婆在河边洗衣服时哼的小调，但仔细听去，又不全像。
因为在小城的记忆中，外婆的声音是扎实的、透彻的、令人感动的，而这个声音却缥缈无边，令人捉摸不透。
雾，越来越浓，氧气也随之愈发稀薄，令人无法正常呼吸。
气温好低啊，小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胳膊环抱着自己，继续向前张望。
哼唱声逐渐明晰了。在河岸右边蹲着一个老人，她专心致志地洗着手里的衣服，在她的脚边还有一个大木盆，里面堆着衣物。
这姿势如此熟悉！虽然看不真切她的脸，但小城知道她肯定就是外婆。有多少次回家，外婆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们，看到他们乘船而来，就绽出一朵大大的微笑。
“姥姥——”小城激动地喊道。自从过年后，他就没再见过外婆了，路途遥远、学业繁忙这些都成了不能回家的理由。
前面的老人猛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冷漠的脸。
小城吓得浑身一激灵，往后连连倒退。
二
小城睁开眼，却被白花花的炽光灯逼得闭了回去。
“你醒了？”一个稳重浑厚的男低音在他面前响起。
他努力回忆，却一无所获，大脑中没有对这个声音的任何记忆。小城想用手挡住刺眼的灯光，却感到有金属冰痛了他的眼皮，于是他惊恐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右手腕上戴着一个手铐，而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制服穿戴整齐的警察。
他见小城已经从沙发床上坐了起来，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城嗅到一股好闻的茉莉花香味。
是气味典雅的茉莉花茶。
热气腾腾的茶顺着他的食道到达胃部，小城才发觉十分饿。紧接着，记忆犹如茶水一般缓缓暖着他的身体，他想起一切来。
在文体用品店里，他像往常一样，偷了两罐水粉颜料。本来这是每日的“例行功课”，不会被人发现，“熟能生巧”这句话一点也不错，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句话也是对的，所以，小城在离开文体用品店的时候被店主发现了。
如果在平时，小城一定能够逃脱，他跑步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可是今天不同，在他就要奔出店门的时候，一个进来买东西的人伸脚绊倒了他。小城又急又臊，加上早饭、午饭都没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失去知觉前，小城心想，这下完蛋了。
三
“你说，为什么偷这些东西？”警察指着桌子上两罐水粉颜料。在他的记忆中，小偷对钱、手机、首饰等贵重物品十分青睐，个别的偷食品。头一次见如此文艺的小偷，警察眯缝着眼审视着面前这个瘦弱苍白的少年，竟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小城抿了抿嘴唇：“画画。”
“你是个画家？”警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是。”小城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是个学生。”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让他们来领你吧，损失由监护人负责。”警察开始专注于笔录，“姓名、年龄、家庭住址都说一下。”
小城不说话，他执拗地不肯开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警察哧哧地笑开了。他举起一个灰色的单肩书包，对着小城晃了晃。
“还给我！”小城站了起来，有些恼了。
“我不看你的书包，可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只能翻你的书包了。找到你的学校，也就知道前因后果了。”警察悠悠地看着小城。显然，对付这种青涩的学生贼，他招数多得是。
“好……”小城颓在椅子上，“不过我饿了，你先给我点吃的。”
警察爽快地答应了，他站起来出去了，屋里只剩小城自己。
相对于学校，小城宁愿让爸妈知道这事。他难以想象同学们知道他是个小偷后，会怎么对待他。嘲笑？孤立？还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像是一个易碎物品？还有，假如他一直很喜欢的女生知道后，会怎么看待他？
虽然让爸妈知道后很可能会挨打，但他宁愿挨打。
他瞪着桌子上崭新的两罐颜料，觉得大脑木木的。如果现在掰开他的头骨，里面一定是空荡荡的。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如果让爸爸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还有……还有外婆和外公，他们一定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丢人了，他们会失望的。小城闭上了眼睛，他最不愿意让家人失望。
四
学校的广播里回荡着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主要内容是费城城在艺术节得了诸多一等奖。因为是课间操时间，男孩子都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在操场上玩，女孩子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聒噪地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广播里说的是什么。唯有小城，他倚着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侧耳聆听，每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费城城获得全国青少年艺术节素描第一名、水粉画第一名、室内装潢画设计第一名……”
没有人对播报的内容产生反应，只有小城，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上课铃响了。小城双手插兜，抬起头直视着太阳，他下意识地合上了眼睛，眼前充满一片温暖的赤红。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小城自己知道的秘密。
爸妈都不赞同他学画画，成绩优秀的小城自从迷上画画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课余除了做作业，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画室里。很快，他的课本上画满了速写和漫画，就连一个句号，也被他当作花蕊画上了繁密的花瓣。紧接着，小城的成绩无法控制地下滑了。老师找他谈完话后，通知他把家长喊来，因为老师无法与这个狂热的少年交流了，少年的脑子似乎长在云朵里，缥缈虚无。
接下来的日子，小城受到了来自爸妈的阻挠。
“还是好好学习吧，你看看你的数学成绩，我都不忍心看……”
“你看看人家，都是把这个当做课外娱乐、个人爱好，有当成主业的吗？十个学画画的有几个成画家的？又有几个画家能养活自己和家人的？……”
小城堵上了耳朵，他不想听。
但是他的手被爸爸狠狠地控制住，露出耳朵来。耳朵不情愿地接受着外界的声音。
“别画了，好好学习，零花钱给你停了，画室的学费我们也不再支付。”
这是最后通牒。
小城倔强地望向爸爸的眼睛深处，里面是又深又冷的悬崖。这双眼睛让小城害怕，他忍不住想起外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面满满的全是爱意，无论小城做什么，里面流淌出来的都是一股股的温泉。
五
“你说吧，为什么偷人家的颜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会自己买吗？还是你有这方面的怪癖？”警察看着小城狼吞虎咽地吃完两个汉堡，喝完一大杯热咖啡，又啃了一个苹果，又好笑又怜爱地问道。
“因为我想画画，没有钱买颜料。”小城吃完东西后，心情舒畅了很多，负面情绪也少了许多。他对这个警察有好感，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爸妈不支持你学画画？那你为什么不听话呢？”警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勉强压了下去。他对这句话再熟悉不过，不久前，他也亲口对一个孩子说过。
小城轻轻地摇了摇头：“在这方面，我不想听话。我知道偷东西不对，平时都是东挪西凑应付这些零碎的开支，但爸妈看得越来越紧了，今天下午又有名师来画室指导，我太想去画室了，偏偏缺了白与正红两种颜色，其他的还好，能调和出来，这两种颜色是无法调的……”
“所以你就偷，是吗？”不知为什么，警察对这个少年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有立刻放他走的冲动，“这么说，今天下午的课你没听上？”
小城皱着眉头：“没有。”
“但据店主反映，你来他店里偷不是一次两次了，都是这个原因？”警察严肃地问。
“是，也不是。”小城忧伤地回答，“我其实还抱着侥幸心理。当我有钱的时候去他店里买颜料，零钱都不让店主找，可是他收了好处后却不肯通融，不愿意接受赊账。”
警察不说话了，他最清楚人间的冷暖。后来，他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说：“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家人的联系方式，让他们领你……”
“不！”小城大声地回绝了。
他怕爸妈回家把这件事当做家常唠给外公外婆听。
“我会尽力跟他们说清……”
“不！”小城的态度强硬极了。
“你不愿信任我？”警察和蔼地问小城。
小城愣了。
六
“你不愿信任我？”
这句话很久以前外公曾经对他说过。
那时小城调皮，爬到河边的大柳树上玩，不知不觉中爬到树梢，每动一下，树枝就疯狂地晃动，似乎支撑不住小城的身体，要断了似的。河岸是陡峭的，河水幽深，那时小城还不识水性，无论是坚硬的地面还是柔软的河水，他都不想选择。
虽然已是春天，但寒气未消，闻讯赶来的外公二话不说，脱了上衣跳进河里，游到小城所在位置的下方，对着他喊话：“小城，你闭着眼睛往水里跳，姥爷接着你。”
小城看着冻得嘴唇发紫的外公，畏惧地摇了摇头。
外公在水里游了一圈，故作轻松地对小城说：“你看，我不是游得挺好么。下来吧，你姥姥等着你回去吃饭呢！”
小城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条腿，他所攀附的树枝韧性极好，随着小城的动作像条蛇一样摆动起来，小城吓得尖叫连连，这可比什么海盗船过山车刺激多了。
“别试探，直接跳下来！”外公焦急地大声喊。他怕小城失足掉下来，摔到地上。
小城惊恐地看着外公。
“你不愿信任我？”外公在水里冲他伸出一只手，眼里全是鼓励。
小城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闭上眼，狠狠往空中一跃。
他飞了起来！
他是安全的，他的下面一直有人站着，等着时刻接住他。
也就是因为这次下水，小城学会了游泳。
水对他来说，也不再是威胁性命的东西。
七
小城突然哭起来了。
他抽泣着，呜咽着，双手玩命地剥着指甲，大张着嘴，对着空荡荡的屋顶号啕大哭。他开始后悔，也开始自责，更加令他不安的是，爸妈知道他一直背着他们画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警察冷静地审视着他，似乎也察觉出他这些日子过得不好，充满了孤独、寂寞与不被理解。
他哭得那样委屈，却又酣畅淋漓，警察一句安慰话都没说，只静静地等他哭完，递给他一卷纸，才问了一句：“哭够了吗？”
小城点点头。
“那我去通知你的父母。”警察望着小城，“告诉我他们的手机号码吧。”
“但是我有条件，我信任你，想让你帮我说服爸妈。”小城抿着嘴，坚定地看着警察，他知道，面前这个警察是个好人，“我很爱画画。”
警察一愣，小城的目光如此熟悉，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是的，没错，他看到过。这种目光在他的女儿眼睛中出现过。
“好人都会帮助好人。”小城说。
八
尽管隔着一条走廊，小城还是清楚地辨识出人声鼎沸的外面，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小城的爸妈接到电话后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派出所。
爸爸很激动，他多次重复要好好教训小城；妈妈在哭，哭声里全是委屈。他们被警察拦在门外，都没能进来。
小城闭上了眼睛。
他们在与文体店老板交涉赔偿问题，其间妈妈多次尖声叫嚷，“就这么办了！”多年的领导生涯使她以为所有人都是她的下属，这个习惯让她即使处于劣势，也理直气壮。小城听着外面的动静，无奈得想笑。
门终于开了，在警察的带领下，爸妈进来了。他们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尤其爸爸，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小城知道是自己的错误，于是主动站起来说：“爸，妈，我错了。”
“知道错就行。早就不让你画画，你居然还偷着画。”妈妈没好气地说。
小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你说这事要是传出去得多丢人！你让我跟你爸以后怎么在单位里抬起头？啊？你说！”妈妈的声音哽咽了。
“做错事的是我，又不是你们，有什么抬不起头的。”小城冷冰冰地呢喃，后退几步，又坐回椅子上。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我们的儿子，你做错事我们当然抬不起头，太丢人了！家里几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你倒还有理了……”
又开始了。小城想。
果然，妈妈开始数落他从大到小的过失，包括在幼儿园数次掉进厕所里，被人打捞上来送回家的事情。小城想笑，又不敢笑，他对那些事情还有记忆。
“扑哧”一声，小城终于憋不住了，大声笑起来。众人被吓了一跳，以为他过分害怕，变神经质了。小城笑啊笑，直到笑出眼泪，笑得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笑什么！”爸爸一声怒吼。
小城不笑了：“我要回姥姥家！”
“什么？回姥姥家？你不上学了吗？不行！”妈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我要回姥姥家！”小城也吼起来，声音比爸爸还要大，还要洪亮，似乎要把十几年积攒的憋屈与难过全部宣泄出来。屋外面的人也都听到了小城这一声喊，他们停下手中的工作，循声望过去，以为是哪个疯子失控了。
“我——要——回——姥——姥——家——”
喊声直冲云霄，震飞了一群休憩的鸽子。
九
又是那熟悉的场景。
船缓缓在水面前行，静谧的河水发出轻轻的呢喃，柔柔的水波推送着小城回家。前方是淡淡的雾气，有人在哼唱一支古老的歌谣。
小城焦急地往前望去，前方只有桥和来往匆匆的行人，大家各自走着路，奔向他们的前途。在喧嚣中，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的身边，又似乎距离他十分遥远。小城四处张望着，那声音好像就在他的耳边轻吟，然而一转身又消失了。
船头上放着一个折叠起来的画架，一个工具箱，当然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颜料和纸张，这些都是小城的财富。
从雾气中，他看到了外婆的家，门口的河边蹲着一个在洗衣服的老人。
“姥姥！”小城在船上跳跃着，大声喊道。
老人抬起了头。
是外婆。
她看到了小城，笑得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双手在围裙上擦抹着水渍，对小城张开了慈爱的双臂。
小城连衣服都没脱，一个漂亮的下水，潜入了河水的底层。刚刚入夏，温度刚好，熟悉的水腥味扑面而来，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悦地尖叫，像干渴的植物一样接受雨水的馈赠。
他加快速度，向外婆家游去，水流似乎把他身体的里里外外都洗刷干净了。
前方是一轮耀眼的太阳，正冲破雾霾升至中天。
十
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
夜深了，警察独自坐在办公室，他反复寻思着这个案例。他最终心软了，帮助小城说服了他的爸妈，先让孩子散散心，回一趟外婆家。一方面是因为他被小城感动，而另一方面，是因为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
与女儿之间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半个月，那个倔强的丫头似乎打算再也不跟他说话了。他本来还想坚持一阵，然而小城的事情彻底扭转了他的想法。
当女儿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时，他的眼眶竟湿了。
“喂，我是爸爸，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小提琴，那么，就去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