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开始了快乐的假期——一入腊月,秉训先生就要去长春哥哥家看望老父亲,一直要出了正月才能回来。
上午是孩子们的功课时间,景萱碍于相阁规定完不成功课就不能踏出大门半步更也骑马的规定,便乖乖地和景琦、保生两人在书房内温课写字,只是偶尔倦了,免不得闷得发慌又给景琦和保生两人捣乱或是一番唉声叹气后趴在窗前望着外面发呆。
每年的腊月初十是高家发放工钱的日子,对于相阁家和相阁家的雇工来说,这是一个仅次于年节的重大的日子。一大清早,院子里就聚满了这一年在相阁家做工的人,有人还带了自己的孩子来。孩子们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边玩耍边看男人们抓猪逮羊、劈柴烧水、杀猪宰羊。女人们在屋内说笑着、忙着切菜灌血,炒菜煮饭。高家前院后屋坐满了人,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了。酒宴上,相阁带着景琦照例要向大家一一敬酒,谢谢大家一年来没日没夜的辛劳和尽心尽力的帮衬。酒足饭饱之后,人们同往年一样,照例知会东家明年是否还继续留下干活,然后领上自己一年的工钱,提着女主人早已准备好的猪羊肉和下水,怀揣着希望心满意足地陆续离开了。也有一些渴望自己拥有土地的人,每次都会留下一份工钱,积攒上几年后从相阁家买上几垧地自己耕种。虽然年景有丰又欠,但在握这一下能攥出油、插下一根树枝也能长成参天大树的肥沃的黑土地上,只要有力气、肯干能吃苦,养活全家吃上饱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大家满意于如今的生活,也期盼着将来的日子能更好一些。
对于生活在一年中有五个月是冬季的寒冷地区的东北人来说,熬过漫长难捱的冬季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春节长一点再长一点,好让时间在节日热闹快乐的气氛中流逝地快一些,然后等待春天播种季节的到来。所以东北人的年节,从小年祭灶开始到二月二吃完猪头肉、啃完猪蹄春节才算结束。一进腊月,人们就开始置办各种年货。成排的冻鱼、黝黑的冻鸭梨、橙黄的冻柿子、各色圆形桔瓣状的糖球、闪着光泽的冰糖葫芦、五彩缤纷的年画、色彩鲜艳的布匹……走在二道河子的集市上,人们总觉得家中还少了几样年货。
谢家的铁匠铺紧挨着大车店,再向北就是被冰雪覆盖了的一望无际的原野,贯穿镇子的依密官道上车马稀疏,两旁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似擎天的巨人,立在旷野上。
“吁——,”随着相阁的一声吆喝,马爬犁稳稳地停在镇北老谢家铁匠铺前。相阁和景琦提着家养的公鸡和各种山货刚从马车上跳下来,谢掌柜的儿子小全,帽子也没来得及戴、光着脑袋从挂着厚棉布帘子的屋内跑了出来,手脚麻利地结果马缰绳和马鞭子,热情地招呼道:“髙叔,刚刚俺爹还念叨着您怎没还没来呢,快进屋烤烤火吧,我去拴马。”
铁匠铺内嘈杂一片,狭小的空间内挤满了来此钉马掌、侯车接客、买铁具的人,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草味、浓烈的马的屎尿味和煤炉焦糊的炭烟味,景琦见状悄悄留出了铺子。
地广人稀的东北有“三多”——雪多狼多胡子多。为了提防觅食的恶狼和“别梁子的”的胡子(劫道的),人们出门总是会带上狗和枪以防万一。跟着相阁和景琦的一只唤作黑虎的体型硕大的毛子犬,刚一离开气闷燥热的铺子,就利箭一样冲向镇外,狗儿撒欢四处乱跑也不奇怪,景琦也就不招呼它回来,站在用苇草席围起的木棚子里看铺里的伙计给马钉马掌。
此刻二道河子镇北侧的护城沟壕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三层楼高的绵延的雪山。黑虎爬上山顶,东闻西嗅,似乎发现了什么,就又旋风一样地卷回到景琦的身边,衔着景琦的裤脚用力向外扯。景琦以为黑虎发现了什么野兔、野鸡,于是跟在黑虎后面向镇外跑去。沿着雪山向西跑出没多远,黑虎便停下来屈膝卧在雪地上、低头不住呜咽着,尾巴因为急迫不停地摇摆。景琦加快了脚步跑到洞前,赫然发现一个头戴狐皮帽、身着蓝色锦袍的女孩跌坐在的深达六七尺的雪洞内。小女孩肤色莹白剔透,双眸黑亮,大概是冻得久了,脸蛋通红,不停地搓着双手,见有人来,睁大了双眼,楚楚可怜地望着景琦。
每到冬季,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就显示出其鬼斧神工的能力,只消几天几夜的功夫,就能在平原高地、沟壑深渠堆起一座座晶莹剔透的雪山,半大的孩子们在雪山内挖出隧道,在里面穿梭奔跑。有时为了捉弄小伙伴,还会在某处挖上一人多高的雪洞来,在洞口处铺上细树枝,覆上麦秸稻草,最后再用雪铺平拍实了,若不低头仔细观察,很难辩出是陷阱。大概女孩不小心,就跌落了下去。只是景琦惊诧于女孩的家人怎会放心让她一个人跑到镇外玩耍。
“你受伤了吗,自己能站起来吗?”景琦趴在洞口问道。
“我的脚大概是崴着了,很疼,站不起来。”女孩并不慌乱,口齿伶俐地答道。
担心女孩害怕自己一去不回,景琦微微一笑、蔼声道:“那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又把自己的羊皮坎肩拋到洞底,特意叮嘱道,“先披上皮坎肩,小心别冻伤了。”
女孩顺从地把坎肩披在身上、并蒙上头,只露出一张小脸,用力点头道,“好,大哥哥,我等着你,不过你要快些回来”,眼中写满信任与期盼。
景琦快步走到被积雪埋藏、只露出顶端树枝的杨树旁,从皮靴一侧抽出得爷爷找人专门为三个孩子打造的用以防身的匕首,削了几根粗大的树枝拖到洞口,将树枝一一立在洞壁,两手撑着洞口,顺着雪墙滑了下去。
此刻曹府全家,上上下下个个屏声敛气、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家之主——老太太发怒了。
二奶奶宜清见大家一个个愣着发呆,忙喊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分头去找表小姐,这大冷的天,冻坏了可怎么办,万一遇上了胡子,那可如何是好。”听见到二奶奶的话,大家如得敕令一般,如鸟兽纷纷涌出门外。管家老白也忙派人到铺子里叫上伙计们一起去找。
二奶奶宜清口中的表小姐雅慧是曹老太太亲妹妹的孙女,是故雅慧的奶奶许老夫人经常带着儿子许运昌一家人看望自己的姐姐。许家祖籍辽宁,世代开矿采矿,后来运昌祖父在密山开煤矿,便举家迁到了黑龙江。运昌年轻时留学德国,学习机械制造和采矿技术,因父亲和兄长在勃利找矿时发生车祸遇难身亡,便被迫中止学业回到国内接手家业。许家人丁稀少,只剩下一个儿子的许老夫人在丈夫、长子去世后便一心吃斋向佛,祈求佛祖保佑唯一的儿子平安祥泰,自己能多孙多福,不曾想运昌先后娶了两房媳妇,也只得了雅慧、雅欣两个女儿。运昌的大太太淑婉是许老夫人的远房侄女,大运昌三岁,原本是运昌未过门的大嫂。因运昌的祖父去世后,运昌的大哥按旧制要守孝三年,所以淑婉也迟迟未过门,谁曾想婚期将至,却中间突生灾祸,还未过门,未婚夫因车祸身亡。如此一来,因淑婉年纪大了些,加之人们盛传淑婉天生克夫家的命,唯恐避之不及,哪还有人敢上门提亲。许老夫人当年因喜欢淑婉的贤惠淑德,几次登门央了淑婉父母才定下亲事,如今家中横祸却连累了淑婉,深感过意不去,觉得耽误了淑婉的好青春,于是就自作主张让运昌娶了淑婉,婚后便有了女儿雅慧,虽知淑婉生雅慧时早产,落下不能再生育的毛病。运昌的二太太秦榆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许老夫人请人说媒娶秦榆就是看中秦榆有五兄两姊、秦家人丁兴旺,不曾想几年下来,也止有雅欣一个女孩。老夫人哀叹自己命里少子无孙,但运昌却坚决反对母亲要其再娶妾的提议,所以两个孙女就成了她的心头肉、掌中珠,宝贝异常。如今丢了雅慧,怎能不让人着急。
曹老太太院内的偏房屋檐下四个小厮和曹家三个男孩满脸惶恐,抖似筛糠,粗气也不敢喘一声。刚刚发过火的曹老太太黑着脸,一字一顿道:“若是表小姐有什么万一,我回头就找你们算账。”说完,一拂袖子进了屋内。
二道河子镇的曹家在方圆数百里都是赫赫有名。从曹老太爷祖辈起,曹家就在各大集镇置地置业,修建商铺出租,开设商号经营,百十年来不断发展,家产越来越多。自打年轻时就曾女扮男装替父跑遍江南采购货品的曹老太太嫁入曹家后,在其悉心经营下,曹家积聚的财富更是不可胜数。如今老太太将产业交给了三个儿子,将家中事务交给三个媳妇,自己不再操心过问,但老太太旧时凌厉的手段和严苛的规矩无人不晓,因此曹家上上下下无一不惧怕老太太。
雪洞内,景琦一边细心地查看女孩的脚伤,轻声细语地问道:“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这样很危险,知道吗?”景琦身为兄长,一直以照顾景萱为己任,眼前的女孩年纪和景萱相仿,景琦不自觉地就转换成了哥哥的角色。
“表哥们出来玩,我自己偷偷跑了出来跟在后面,他们玩抓胡子的游戏,我落在后面,没看路,不小心就掉下来了。”女孩很喜欢这个说话声音温和、笑容温暖的哥哥,故而心存好感,有问必答。
女孩右脚脚踝处肿得厉害,景琦仔细检查着,又轻轻晃动了几下脚踝,问道:“这样疼吗?”
“还行,就是肿的地方有些疼。”女孩轻声答道。
见女孩神色还好,景琦道:“好像没有骨折,估计是跌落时扭伤了。我先帮你冷敷冷敷,缓解一下疼痛,然后再想法子出去。”说完,顾不得寒冷,用雪搓冷双手,再将冰冷的双手放在肿胀处。如此反复十几次,女孩脚踝部位的红肿消减了些,景琦才使劲搓了搓双手,放在嘴边用哈气暖了暖,站起来开始在洞壁上挖洞。
“哥哥,我们能出去吗,好高啊?”女孩见景琦用匕首在洞壁上挖出两排小洞,但自己实在想不出景琦钻洞的目的,疑惑地问道。
“当然能,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出去了”景琦回过头,微笑道。
景琦用匕首麻利地将粗树枝削成适合的长短,然后一根根插进小洞内,一架木梯子很快就做成了。
景琦双脚踏上简易的木梯使劲踩了踩,确定安全后才蹲跪下来,将女孩背在自己的肩头,然后慢慢起身站稳,踩着梯子向上走了几阶,将女孩送出了洞外,自己则攀了两级,双手一撑便跃出了洞外。俯身背起女孩,景琦正想按照女孩的指示将其送回家,没走出多远,就见有两人远远地向他们跑来,为首的穿着靛青棉袍的正是曹府的管家老白。还未跑到近前,就听到老白气喘吁吁、焦虑不安的声音,“雅慧小姐,是你吗?你没事吧?”
说话间,老白和一个年轻人已站在两人身旁。老白抱过女孩,急切的上下打量几遍、询问情况,确定女孩确无大碍,才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被称为雅慧的女孩见老白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大家定是挨了姨奶奶的训,正担惊受怕着,于是连忙摇头道:“没事,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掉在雪洞里,是这个哥哥把我救上来。”说完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望着景琦,切切地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老白仔细打量起这个长着容长面庞、修眉凤目的沉稳少年,由衷感激道:“小兄弟,谢谢你救了雅慧小姐,府上在何处,让咱家伙计送你回去吧?改日咱们一定要登门好好谢谢你。”
景琦到底年纪小些,不会客套,只是连连摆手道:“大叔,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我看她的脚肿的厉害,您还是尽快带她去大夫那儿检查一下,看看有无大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深鞠了一躬,转身领着黑虎飞快地跑开了。
景琦跑回铁匠铺,相阁和谢铁匠两人在后院炕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商量开春种地需要打制的农具,景琦静静地立在一边什么也没说。
相阁和景琦赶着爬犁到镇南岳父家接上秀兰母女回家,临走时大家才发现景琦身上的毛皮坎肩不见了。景琦红着脸,窘迫地答道:“大概是忘在谢伯伯那儿了。”
“忘了就忘了吧,先穿玉成哥的皮袍回去,改天我去帮你拿回来,”吴老板忙让孙子拿来自己的袍子给景琦穿上。
雅慧平安归来令一家人如释重负、大松了一口气,有淑婉的求情,雅慧也再三说明是自己偷偷溜出去的,老太太的怒气消了大半。饶是如此,四个小厮还是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钱,雅慧的三个表哥更是被罚要在祠堂里跪上一天,而本月当值的二奶奶宜清也被惩罚替姨太太——运昌的母亲抄写《楞严咒》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