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衣趴在屋内临窗的榻几上,向外望着小院内的春光,头发随意的披散着,整个人全似没有骨头般。
从很早开始,隔壁的小院就不断传来嘈杂声,直让苦眠的堇衣抓狂。
堇衣知道那是殷芮在挑拣衣饰,她是不会放过在上巳节大出风头的机会的。
当然,不只是她,这样的节日对所有的少年少女而言都是激动人心的,游春、纸鸢、泛舟、诗会,还有夜晚的灯会,即使堇衣不爱动弹,但每年春天的这一场热闹也让她心驰神往。
“本来早早便告诫自己昨夜要早些就寝,偏这书不早一日不晚一日,偏捡着昨日送来,害我又熬了大半夜在这上头,这确是本好书没错,但我这毛病也是真真让我着恼。”堇衣在心内叹道。
她爱书,每每做事又力求全情投入、一气呵成,若是不幸被打断,便总觉得似在挠心挠肝,因此她年纪虽小,却总是自苦于此。
外间的珠帘被掀得叮当作响,殷芮走了进来,衣裙流转间还念叨着今日的出游该如何如何之类的。
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少女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鸦黑的发丝上浅浅缀着几个玉绿点翠,整个人透着一股伶俐的意味。对十四岁的少女而言,她的身形发育得极好,嫩黄色的襦裙在腰肢处展现了惊人的弧度,其步态虽说不上优雅,却充满着一种昂扬的朝气。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也实在好看,一双杏眸总是显出潋滟般的水光,挺翘小巧的鼻梁,樱桃般殷红的饱满双唇,以及作为苏家女那突出的凝脂水滑般的肌肤。
但真正使其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自信飞扬的神采以及浑然天成的娇俏感。
“你怎么还趴着呀?我可不想因为你白白等上半日,快起来收拾。”
堇衣却只觉浑身绵软,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我不会耽搁你的,你先去娘亲的院子好了,我又不像你要捯饬这么久。”
“久自然有久的底气,有些人捯饬再久也弄不出个样子来。”殷芮趾高气昂地道,“你倒是快起来呀,邋里邋遢的到时还不是丢我的脸。”
随即又径直将堇衣拉扯起来,嘴里一连串地念叨着:“你就听我的安排吧——你不会又熬了大半宿吧?我可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小孩儿日日熬夜,将来可长不高,红玉,去我房里把昨日调的玉露膏取来,绿沁,去打水,顺便把你家这位祖宗的衣饰找来,就要那身烟紫的绛纱复裙好了……”
堇衣眯着眼任由她一连串地摆布,在装扮这一点上,殷芮总是有无穷的才能和精力的。
至于这三言两语的夹枪带刺,反正她们之间总是争来吵去的,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姐妹两人到知一堂时其他人都已到齐了,苏父和苏母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挥手让二人入座了,二哥立墨倒是不快的斜了她们一眼。
堇衣转身打量时,果见殷芮把头埋得低低的,见堇衣落井下石还悄悄伸手掐了堇衣一下。
堇衣原本因为少眠的痛苦一瞬间便消去了大半,每次殷芮见到立墨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实在令人称快。
其实她也怕立墨,但她表面功夫做得好,立墨抓不着她,而殷芮,虽然在外传着“苏家有殊色”的名头,在内却是个实打实的皮猴儿,且做事从不动脑筋,这可不就是天然的找骂典型吗?有她挡着,堇衣的日子都过得滋润不少。
大哥元风悄悄往这边看了一眼,给殷芮和堇衣递了个安慰的眼神,殷芮便又稍稍将头抬了一些。
若说殷芮对立墨是又恨又怕的话,她对元风则截然不同了,整日黏前黏后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和元风最亲。
元风作为长兄与立墨是完全不同的兄长类型。
元风清风朗月、温文尔雅,立墨则是成日黑着一张脸,活像个冷面阎王,对几个妹妹无甚耐心,对下人也容易脾气急躁,估计只有他的贴身小厮松茗稍微懂他一些,懂得“扬长避短”。
但堇衣有一次偶然看见立墨和朋友在一起开怀大笑,那是在府外,那样的立墨和在家中是完全不同,那一瞬间直让人想起“惠风和畅”四字。
至于雁回,这场眉眼官司里唯一一个无动于衷、专心早膳的人,仿佛对这边半点兴趣也无。
作为姐妹中的领头者,她素有才名,两个姐姐中堇衣也一直与她更亲近,虽然她似乎对姐妹间的感情并不在意,一心和两个兄长“较劲”。
堇衣还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总是没来由的被殷芮欺负,往往都是雁回替她出的头。
苏父和立墨对于这样的“小姐妹之争”可没什么兴趣,苏母也不会对此事多加干涉,因为堇衣虽然是她最小的孩子,但在殷芮之前,苏母恰有两个孩子夭折过,所以殷芮的平安喜乐对她而言是个莫大的安慰,平日里对殷芮也总是多几分纵容。
元风则更像个和事佬,他对两个妹妹都很疼爱,总是给两人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抚平一场纠纷,所以就雁回愿意主持公道这点,堇衣便信赖她。
早膳后,父亲便将元风和立墨叫去书房话事了,堇衣和殷芮对这不感兴趣,两人听着母亲临出门前的教诲,都在心里想着谢柳坡待会儿的风光和热闹,雁回则频频向书房张望,显然对于那边——她称之为“真正重要”的谈话更感兴趣。
“母亲,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梳百花髻那样漂亮的发式呀?”殷芮摇着苏母的手臂抱怨道,“我早就腻烦这样清汤流水般的头发了。”
“你说的那些发式都是已婚妇人梳的,你瞧见外面的小姑娘谁梳那样的头发?你眼下虽这样嘀咕,日后却会怀念如今还能梳肖髻的时候。”苏母抚了抚殷芮的头发感慨道,看着殷芮的眼里带着一种看稚童胡闹的纵容之情。
“我才不会呢。”殷芮小声嘀咕着。
不一会儿,元风和立墨一起走进了堂屋,苏母向他们叮嘱道:“看好三个妹妹,今日上巳,谢柳坡那边人必定很多,进退有度,记好你们父亲的叮嘱,早些回来。”
府门前安车已备,殷芮一路挽着元风的衣袖似是在撒娇,元风则一脸笑意的看着殷芮,揉了揉她的额顶后便翻身上马,他和立墨显然是打算骑马而去,姐妹三人也依次登车。
上车后,堇衣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苏府的门匾高高的挂在门头,春日的阳光洒在门庭敞开的院内,让她心内突然感到一阵慰藉,这种慰藉来自萧索的世事和盛春的宜人生机的对比,但此时的堇衣尚不明白也没有去思考这一缘由。
内心早熟但还是孩童的她对于自己所处的动荡时代还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她现在目所能及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和他们的马上怡人风姿,不过元风和立墨虽并排而骑却互不理睬,堇衣不由在心内暗叹一声后,便默默垂下车帘。
殷芮正一脸愤愤地盯着堇衣看,见她转过头来便气鼓鼓地说道:“今早都是你害的,现在肯定都以为又是我迟了。”
“这次是我不好,但你瞧见立墨的那个样子真是好笑,若是我能办到的话,我倒真希望能让你自己也瞧一瞧、乐一乐。”
“你还笑,若不是为你,我能被他瞪吗?亏我帮你打点了一早上,没想到却是人模狗样、狼心狗肺!”
“什么立墨、他的?既是兄长,作何直呼其名?你们两个再这样,别怪我告诉母亲。”雁回平静的各看了左右两个妹妹一眼。
“知道了。”堇衣乖顺的答了一句,殷芮则不甘的扯了一下衣角。
“这次是我不对,之前你一直看中的那支缠枝木兰笄,给你了。”
殷芮撇嘴道:“谁稀罕你一个九岁小破孩的首饰,自己留着玩儿吧。”
堇衣听见这话倒觉得稀奇了几分,以往见她偷拿了几次那支木兰笄,显见是喜欢的,眼下倒装起乖来了,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殷芮见堇衣时不时地偷瞄自己,哼了一声后便转身悄悄掀帘看外面了,雁回则雷打不动的举着一册书专心看着,堇衣也觉得困倦难抵,便闭目自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