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已成往事
脆姐
金石酒店被雾蒙蒙的天气盖住。
但酒店的辉煌把云雾渲染的金光闪闪。有了金色,灰蒙蒙便不再是灰蒙蒙,他变成了微雨里的风情万种,变成了落难千金的多情。
脆姐站在酒店的43楼。酒店温暖明亮的环境下,这座雾嘟嘟地城,在巨大的落地窗外,竟意外的比平常更清晰,又更迷茫。
脆姐看见玻璃里的自己向自己靠近,浅浅的,淡淡的。
她打开窗,调皮的向外伸手接那雨水。微雨究竟算是有雨呢还是没有?脆姐也不懂,她只知道要试试,不试试是什么都没有的。
但她懂得更深的是,试了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脆姐笑了。
她收回手臂与玩心,深深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云雾雨露的味道痒了她的喉咙。
喉咙又痒了她的眼睛。
于是眼泪就顺理成章的流了下来,交错成过去与岁月。
她像是为了掩盖情绪,摸出一根烟。但双手颤抖地一次次失了打火机的火,就像她一次次失去了他。
终于点着了。薄荷味扩散开来。脆姐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
还是烈如苦药。
其实她本不喝酒,也不抽烟。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喜欢喝酒,不喜欢抽烟。但她习惯了,人一旦习惯,就麻烦了。
这习惯是金桥给他的。
金桥说:“你别抽了吧”或者“你别喝了吧”的时候眼睛是笑的。他的眼睛是一个反驳,是一个邀请,那分明在说:“抽吧抽吧,抽的吞云吐雾吧。喝吧喝吧,喝的醉意朦胧吧。”于是他们互相抽的云雾缭绕,互相喝的醉意朦胧。在云雾缭绕醉意朦胧里他们看着彼此,或者说,寻找着彼此。
两个灵魂慢慢摸索着丢失的另一半的自己。
在无数次云雾缭绕、醉意朦胧里他们眼神几万次擦肩而,脆姐变成了另一个脆姐。
但金桥好像还是那个金桥。,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脆姐只能装作忘记,每天还是嘻嘻哈哈的跟金桥他们混在一起。
她看见金桥带来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女孩,她们年轻富有活力,不大的小清吧在深夜里被这些女孩儿逗的欢声笑语。
脆姐这时总是一言不发。只淡淡的,浅浅的,掏出烟缓缓
脆姐选择了缄默。
有些线,脚迈回来就出不去了,反悔的代价太高吸着,像吮吸着自己的孤寂。
不过女孩儿再怎么换,金桥旁边的位置,一定是脆姐的,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一个公开的秘密。
女孩儿坐在金桥的腿上,跟金桥撒娇。
她就坐在旁边吸着烟,看着桌上的伏特加,回味着它的苦。
有时她就带个电脑,办自己的公。
二子他们说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毛毛糙糙,喝酒都懂得适可而止了。她就笑,说:“我还懂得滴水不漏呢”。??这话说的巧,说的妙,说的大家都有了个心照不宣。
只有金桥不语。
只有他沉默了心照不宣,沉默了滴水不漏却又漏的满地的脆姐。
昨晚的事又浮现出来。
金桥旁边的那个位置,那个她坐了好几年的位置,还带着她体温与一颗心的位置,昨天被一个温驯的女人占了。
她心头突兀起来,之前金桥带来那么多女孩,她也没慌过神,可是这位,凭直觉她知道有什么一定发生了。
她硬着头皮推开店门,金桥抽着烟,烟雾里一张笑脸:“你来啦。”
他吐出一口烟,烟冲着站在他门口的脆姐直去。
整个酒吧安静下来,来这儿的人都是几年的老客,谁谁的事儿根把根儿清楚。
店里突如其来的安静和站在面前的脆姐显然让金桥旁边的女孩陷入了某种不安,她想站起来,金桥却轻轻摁住她的肩膀,带着特有的闷嗓:“别怕。”
脆姐忽然间站不住了,手脚发软。
金桥透过烟雾直视着脆姐:“这我女朋友。友好点嘛。“
小酒吧的氛围开始变化。大家不再沉默,而是故意开始插科打诨,活络气氛,故意给脆姐他们留点空间。但这种故意为之的矫饰更让人难堪。
脆姐只记得后来自己冷着脸,对那个女孩说:“不好意思,你坐了我的位置,我还有工作要在这里完成。”
她无暇顾及这句话里的漏洞百出,只想快快的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她太累了。
女孩儿惴惴不安地望向金桥,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桥不慌不忙的又抽了一口烟。
烟从他嘴巴里拔出来时有种清脆的“嘣”的声音,像是被轻轻的黏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吐出烟圈,没看脆姐的眼睛,只淡淡的看着着脆姐的鞋:“你放心,我们马上就走,以后……”
他拍拍脆姐座位的扶手,又拍拍自己的:“这俩位置都是你的了。”
“说不定过两天你能找到更好的人坐旁边呢。”他淡淡笑着,像是苦笑。
脆姐身上都在发抖,她强撑着作起一个笑,打诨:“怎么?有女朋友就不来了?我们这些老朋友就这么上不了台面?别人有女朋友都是天天带来大家一起玩儿熟了,以前那些女孩儿你不也天天带来吗?怎么现在这么特别?”
金桥不是不懂脆姐这番话是锋利里的柔弱,是质问里的乞求,是强硬里的哭泣。天知道他现在多想握住脆姐的手,把脆姐拥进怀里,摸着她黑顺的长发告诉她不要慌、没事的。
但他不能。
金桥狠着心:“是啊,是特别,因为这是要结婚的女朋友。”
其实沙发扶手已经被金桥紧紧使劲地指头摁出了凹陷。
一阵天旋地转。
脆姐还是站着。站的有些无力。
她笑了:“金桥你记不记得,第一次你带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拍拍旁边的沙发椅,请我坐下。”
金桥看着她,很沉默了一会儿。
其余的事她忘了,只记得金桥走后,她猛的瘫坐在沙发里,哆哆嗦嗦拿起桌上还余着半瓶的酒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像在续命。
然后她猛的冲出店门,打了辆车来到这里。做着现在的事。
脆姐的脸上又被泪水盘踞。
她埋下头,想擦干不止的眼泪,但在触碰到被子时,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被子柔软让她感到身心俱疲,于是她闭上眼,边流泪边沉沉睡去。
往事像电影一帧帧闪回。
她以前很土,总低着头。????????????????是金桥跟她讲,要爱自己。??????????????脆姐原来也爱发修过的自拍。
但是金桥教她真实,会跟她一起用原相机拍搞怪照片。
脆姐很多事都是跟金桥学的。
她因为金桥而重新爱上了自己,爱上了这个本应该失明的世界。
但是她的世界现在又陷入了黑暗,所以她想,她应该好好睡一觉,睡的完满一些。
那样明天说不定又是另外一天了。
说不定一醒来,又能看见金桥给她录的傻屌视屏,又能听见金桥长长的唱歌语音。
又能看见五年前,她因为自卑拒绝的,再也回不来的表白。
很多事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永久地变成了曾经。
金桥
金桥取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他妈做的胎梦里有一座金色的桥。
是的,他父母都不姓金。
他姓金仅仅是因为一个荒诞的梦。
或者说他们家人都挺荒诞的,唯钱不爱。商人嘛。
金桥小时候还是认真上学的,谁小时候不认真啊!
后来高中渐通人事,他就开始浮了。下课去打打台球,装模作样的喝喝酒,装着装着就成真了。学校那边有他爸的钱运作着,只装作看不见。
那时候满大街良民,偶尔来这么个混混,还是个一表人才的英俊混混,哪个女生不心向往之。再加上小有财富,金桥可以说是混的风生水起。
那时候脆姐只是他们班普普通通一个名叫崔俐的孩子。可能这俩话都没说过几句。
只是有一次下午,金桥在校门口公园被几个人围上了。
那次脆姐正好是中午回家吃饭,回校晚了,学校周围都没人,已经开始午自习了。
她的心砰砰跳着,不知如何是好,想装作没看见躲过去。一只脚正要迈进学校,却闪回了那个灼灼地眼神。
她骂了句:“妈了个巴子的。”
公园里谁也不在意她,一个穿着校服,带着胸卡的普通学生,怎么可能引起震撼呢?至少也要头发染个颜色嘛。
周围是大战时的静默,谁知脆姐的声音突然响起:“金桥同学,老师叫你回去上课。”
虽然是强装镇定,但还是明显的抖音。
周围愣了一下,随机哈哈笑死来,还起哄:“哎呦喂,金爷,您媳妇儿来了呵!”
然后他们狠狠把金桥掰过来,成一个跪姿:“嗯?金爷?上课去否?嗯?让你媳妇儿看看你来。”说着捏着金桥的下巴,把他抬向脆姐。金桥狠狠挣扎着,想别过脸,却被抓的更紧。
脆姐其实此刻心里怕极了,倒不是怕这群黄毛,而是风云人物在她面前颜面尽失,她感到手足无措。
脆姐越想越尴尬,血气一下子涌上头,一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捡起一块砖,“彭”的一声砸向揪住金桥下巴的那个人。
大家都在瞬间凝固了。都疑心此刻自己是否在做梦。那人脸上滴下的热血让大家重又醒来:“他妈的这细畜生,打死她!”
随即就是混乱的反攻。
一群人扑向脆姐,却对这个女孩儿束手无策,难道这么多人打一个女孩儿吗?内里却也有不管不顾的,揪住脆姐的小辫子就往花坛上磕。
金桥趁乱摆脱束缚,快速的站起来,疯狂的撞开抓住脆姐的人,拉起她就狂跑。
跑到最后脆姐感觉肺都快炸了,嗓子是尖锐的疼。口水都没法儿咽了。
金桥还是抓着她跑,跑到最后都没人了还在跑。他跑着跑着笑起来,虽然鼻青脸肿,全身却是一种畅快,他亮晶晶地看着脆姐:“谢啦!”
脆姐一下子脸红了,多半是恼怒,但她跑的太累了,已经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狠狠向金桥的白鞋踩了一脚。
金桥哀嚎:“嘿呦!我的白耐克!”
随后他们并没有回家,金桥提出请脆姐吃饭。
脆姐本不想同意,但她的肚子已经同意了。
金桥笑嘻嘻地,十分欠抽:“你肚子叫了。“
脆姐脸上绷不住,刚想骂一句滚,肚子又叫了。
金桥大笑起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随便找了家饭馆儿,要了葱油面,卧了俩荷包蛋。脆姐跑的累极了,大口大口暴风吸入。金桥看呆了,他从没看见如此吃相的女生。
脆姐皱眉看他,金桥会意,乖乖移开眼。
对面吃的见底了。金桥默默把碗推过去,试探的瞄着她:“我没动过呢,吃吧?”
脆姐也不客气,捋过碗又是大口吞下。
“哎,今天忘带钱了,下次请你吃好的。”金桥不无后悔,很认真的发誓。
脆姐笑笑,不作回应。
吃了饭外面已经是傍晚,早过了放学的时间。
金桥问她:“你晚回去没事儿吗?”
脆姐低着头,踢着地上的树叶:“我家没人。”
金桥想起班上传言她父母离异之事,不再多问。
他犹豫良久,摸摸脆姐的头:“不要怕。”
以后脆姐就常常跟金桥混在一起,常常是金桥逃课,到了放学再来接她。
金桥的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也不管儿子,只给足够的钱。所以他俩经常是下馆子,一起吃饭,一起寂寞。
脆姐慢慢开始变化,她开始成长为一个女人。金桥也慢慢变成一个男人。
金桥混的越来越大,但他还是每天接跟脆姐一起吃饭,再送她回家。
时光就这么紧赶慢赶过了。
不知不觉他们的高中都结束了。
某一天,吃完晚饭后金桥没像往常一样送脆姐回去,而是问她:“晚上我生日,要一起过吗?””
脆姐心砰砰跳着,她点点头。金桥也红着脸,直咧着嘴傻笑。
脆姐以为是她跟金桥单独过,谁知金桥带她去了所清吧。
清吧里金桥的朋友围了一长桌,都是俊男靓女。女生尤其好看,细腰美臀,烫着入时的卷发。
脆姐一下子冷了。她觉得受到了戏弄。自卑排山倒海般的席卷来。这时她感到金桥的生活原来离自己这么遥远。
那些人听说金桥要带女朋友来,只以为是什么人间尤物,如今看到脆姐,那眼光不禁就嘲笑起来。尤其是女生,最毒,调侃着“哎呦,这就是桥弟的女朋友吗,藏了这么久也不给看看,今儿是见到真人了,果真比刘姥姥还好看!哦不,是林妹妹!”
大家哄笑起来,脆姐觉得无地自容,只觉得如芒在背。
可惜那时金桥还只是个粗小子,并不能体会到女孩的微妙情绪。
他没有为脆姐挺身而出,那一关键性的瞬间就这样迷失在欢闹的氛围中。
脆姐感觉到周围都安静下来,那一片欢乐与她都无关了。周围似寒窖,把她跳动的心困住了。
金桥被那些人连一杯是一杯的灌酒,完全忘记再搭理脆姐了。那些女生也有意无意冷着脆姐。
她眼圈红了,又悄悄把那红退下去。
等到接近十二点,大家起着哄切蛋糕。金桥笑嘻嘻的,走向脆姐:“一起切吧?啊?”
脆姐低着头,不说话。金桥只当她害羞,握着她的手就要去切蛋糕,脆姐的手奋力一甩,碰倒了酒杯,把蛋糕搞糊了。
金桥黑着脸:“你什么意思?”
脆姐一言不发。整个身体在发抖。
金桥态度缓和下来:“算了算了,不切就不切,就一个蛋糕嘛。”
那些朋友们也赶紧打圆场,又叫老板赶紧再搞个蛋糕来。
金桥深深看了一眼脆姐,随即又像没事的样子跟朋友说起话来。
酒局结束后大家又约着去唱歌。
大家一起群魔乱嚎,脆姐很沉默的坐在旁边。
金桥不断瞥着她,却与一个又一个女生唱歌。
最后金桥走向脆姐,屏幕上放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的手拿着话筒悬在空中。脆姐不接。
一个化着猫眼妆的女生靠过去,媚眼如丝:“妹妹不给面子,桥少跟不如我唱吧?”
大家又哄起来。那女生刚要拿过话筒,却被金桥一躲。
他说:“这歌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唱。”
大家起哄声更高了。
脆姐推开他,慌忙红着脸逃出去。
金桥扔过话筒就去追。
脆姐被拽在走廊里,金桥比她高一个头,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脆姐半张脸。
金桥没再说什么废话,抓住脆姐的手抵在墙上就吻了上去。
是烟草与酒气,是少年和少女。
脆姐的眼睛渐渐雾起来,最后干脆“失明”。
他们分开时,不仅脆姐连连喘气,连金桥也大口呼吸着。包房里的朋友早就出来围观了。
金桥的额头抵住脆姐的脖子,在她耳边投下不均匀的呼吸:“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脆姐心砰砰跳起来,她的“好”字就在嗓子眼门口了。
这时脆姐突然闻见了金桥头上很香的香波味。她想到自己浴室里的那罐快用光了海飞丝,还是居委会送温暖送的,下次洗头时她大概会灌些水进去,那样又可以撑一个星期。
脆姐笑了,她摸摸金桥的头发:“金桥啊金桥,你吃过冷水泡饭吗?”
金桥一愣,抬起头疑惑不已:“什么?”
脆姐还是笑着,不再说话。她踮起脚,在金桥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对不起啊,金桥,我不能做你女朋友。”
后来金桥和脆姐再也没提起这事儿,他们选择了同时失忆。
虽然还是如常的玩儿,但好像失去点什么,总有些言不由衷。
脆姐如愿上了所本地的一本。
她开始工作,开始学会打扮自己。从服务员到家教再到模特,期间她交了很多男朋友,而这些男朋友被她不断吸血榨干后抛弃,脆姐用身体交换着物质,她开始小有名气,或者说臭名昭著,大家都懂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但又甘愿被她美丽的外表吸引。
她与金桥那一圈的人渐渐没什么差别了,渐渐融进去了,像冰淇淋化成一滩。
金桥看着脆姐的一点点变化,但他不去阻拦,他慢慢明白了当年脆姐那句话的意思。
也许别人看到的是脆姐变的外貌、变的语气,变的会抽烟、会喝酒、会调情。但他看见的,还是那个憨憨的女孩,只不过冷水泡饭吃怕了。
金少爷做了二十三年的少爷,终于在二十四岁时遭了坎儿。
他爸的生意被查了,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面目全非。
金桥非但没有失意,甚至默默窃喜:“也许这下可以跟脆姐一起吃冷水泡饭了。”
但生活不是写小说,冷水饭他可吃得,那父母可吃得吗?昔日的光鲜也能说丢就丢了吗?
金桥父亲千方百计求人,终于找到一位儿时“发小”,以股权让渡,及挽狂澜于既倒。
生活虽不是写小说,却又时有狗血。这位“发小”一眼相中金桥,择为女婿。当然金桥也懂,哪有这种事,这是为了保证他金家不跑路,也是为了商业场面里过得去。
金桥接受了。
然后就有了后来酒吧里的事。
金桥不愿意与脆姐讲明,他希望脆姐能永远忘记他。
他希望她找一个好人家,最好不要像他一样混,不一定要有钱,但一定要踏实,能够在脆姐伤心时抱住她。
金桥结婚那天,脆姐来了。
她送了双雪白的耐克作贺礼。与金桥当年穿的一样。
短暂的寒暄后,脆姐被引到自己座位。
婚礼进行的时候,聚光灯打在新人身上,脆姐在黑暗里、众多人的欢乐中止不住的掉眼泪。
其实,这时她如果看,能看到新郎的黑皮鞋换成了一双白耐克。
很无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