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素的奔跑腾跃,其速度,是乔木鱼见到过的算是最快的了。至少,乔木鱼本人,自叹不如。
若换了是乔木鱼,在这四层,定会射杀四只熊崽,以换得逃离良机。乔木鱼没想到的是,张若素身为猎人,却对猎物如此仁慈。
想来也是,若是能不伤害无辜便可脱逃,为何要伤害无辜呢?
张若素也没想到,灰熊这最后一击,竟会比她还快。
当灰熊的巨掌拍到张若素已然有伤的背上时,张若素一个趔趄,身子向前倒去。
灰熊这一掌,在乔木鱼看来,虽趁势反倒将张若素拍进了五层,但其力道之下,应是了断了张若素的性命了。
张若素确实是被活生生拍进了五层内。踉跄中,张若素跌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下。仰面躺着,了无生机。
乔木鱼心中一揪,自己难得对爬塔人起了兴趣,如今才到五层便要送了命,着实太可惜,或者说,太令乔木鱼失望了。
张若素嘴角溢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然而,乔木鱼看不见。
因为,整个五层,笼罩在迷雾中,乔木鱼纵是换了任何角度,也看不清内里的景况。
乔木鱼心有不甘,但终究无计可施,亦不可能破了戒,亲身进灰门层去查探。如此,乔木鱼只有等。
“牲畜,你猜她可活着?”乔木鱼问灰狼。
“呜。”灰狼回得有些悲怆。
“唉,可惜了。”乔木鱼扼腕,边说边往顶层走。
乔木鱼本需要灰狼跑一趟白骨丘,然而灰狼受伤,乔木鱼只得亲自去。出发去白骨丘之前,乔木鱼需要少许带些干粮,以防万一路上有所耽搁呢。
乔木鱼处事,向来谨慎。但真论起来,却又挺随意。比如,灰狼背着他救了宁轻山,便是他自己走了神。又比如灰狼受了伤,也是他自己在观看宁轻山三人进塔。但说乔木鱼谨慎,便又真的谨慎。几乎每隔半月,乔木鱼便要去一趟白骨丘,虽然有时灰狼代劳,但乔木鱼毕竟亲往也有数次了,连此等行程都要备干粮,实属过分谨慎了。
“牲畜,你替我看好塔。我去去就回。”乔木鱼说完,披上了黑色斗篷,便下了塔。
雨倒是几乎停了。电闪雷鸣却没有停。
乔木鱼口中念叨:“替我引路?谢过!”
灰尘塔境,极少下雨。然,每次乔木鱼前往白骨丘,却必下雨。乔木鱼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到后来,若是不下雨,乔木鱼反倒不习惯于去白骨丘了,到那时,乔木鱼便会让灰狼代劳。
乔木鱼之所以选择今夜去白骨丘,一来确实去得不勤,若再不去,恐要挨揍了。二来便是想必这张若素已然死了,心中不胜惋惜,甚是不想在塔内待着了。
从灰尘塔到白骨丘,寻常人需时半日,灰狼只需一拓,也便是近乎一小时,而乔木鱼需时二拓,下雨时。若不下雨,乔木鱼反需时三拓了。
二拓后,乔木鱼便到了白骨丘。白骨丘于乔木鱼而言,其实并非如凉境所传那般恐怖。
乔木鱼生在白骨丘,长在白骨丘,某种意义上,白骨丘便是乔木鱼的家。
乔木鱼一般半月到一次白骨丘,便是看望他的母亲。乔木鱼的母亲有个很是闺秀的名字:温菀。这名字,纵是乔木鱼,也说不出一句“名副其实”来。
温菀于18年前的“苦桥之乱”时来到白骨丘,乔木鱼并不知是何原由使得自己的母亲怀着他孤身来到白骨丘,每问及此,母亲总闭口不提,不许乔木鱼多问。
乔木鱼之后便不再问询,某次机缘巧合,乔木鱼见着了灰尘塔,遇着了成永青,被成永青擢为新任撞钟人,从此便久居于灰尘塔了。乔木鱼的母亲从不多言,只要乔木鱼不出灰尘塔境,便由得他。
温菀同意乔木鱼成为撞钟人,只提了一个要求:每隔半月,乔木鱼必须到白骨丘一趟。
乔木鱼尚年幼时,并不觉得白骨丘有何怪异,在乔木鱼认为,整个凉境便都是长得和白骨丘一般模样。直到后来,乔木鱼贪玩,无意间出了白骨丘,见着了灰尘塔,见着了沙海,再后来,又知晓了苦江,凉京,再后来,又从成永青口中得知了整个凉境,便对自己的身世生出了好奇。知母亲温菀不许他问,乔木鱼便一直忍着。乔木鱼只知,自出生以来,母亲便不许他离开白骨丘,乃至乔木鱼做了撞钟人,温菀亦不许乔木鱼离开灰尘塔境。乔木鱼并不知母亲深意只是听得母亲告诉他,他身患一种怪病,只有白骨丘内的葬神花,可保乔木鱼怪病不发。
温菀人不如其名,从来脾气古怪暴躁。一言不合便破口大骂。乔木鱼从小乖巧,甚听温菀之言。只要温菀所言,乔木鱼俱是听从。温菀说乔木鱼身患怪病,必须每半月服用一粒葬神花粉炼制而成的葬神丹,乔木鱼便言听计从。多年来,从未逾矩。也由此,乔木鱼的怪病,自乔木鱼懂事以来,从未发过病。乔木鱼自是心中感念母亲艰辛,为了他,温菀孤身一人久居白骨丘。
而白骨丘,于凉境属民而言,之所以叫做白骨丘,便是尸横遍野的一个可怕之地。
温菀倒是乐得世人皆不敢靠近白骨丘,自己便可一人清净,免受外人叨扰。18年来,除了乔木鱼,温菀未见过任何活人。
乔木鱼面见温菀时,温菀正在拣骨。整个白骨丘,遍地白骨,要在众多白骨中拣出一些好的,作为药引,替乔木鱼炼制葬神丹。
见乔木鱼到了,温菀上来便是一个耳光,口中骂着:“总叫一个牲畜来取药,你娘死了吗?”
“娘!我这不来了吗?”乔木鱼跪倒在地。
“起来!葬神丹在内厅,自己去吃了。”温菀手中并未停下。
说是内厅,便是白骨堆而已。温菀居住之所,由外看,像是一副龙骨。龙骨极巨,形成一个中空的厅堂,便是温菀的内厅了。乔木鱼在龙骨上方,替温菀搭了些许木架,堆了草垛,便能遮风挡雨了。
乔木鱼进了内厅,从药盒中取出葬神丹,顾自吞了。口中对温菀说道:“母亲,今日有一女子,猎人,执一弓,速度极快,射术亦精。是我见过的人中,速度最快的了。”
“有多快?”温菀搭话。
“快到我看不清。”乔木鱼说。
“到几层了?”温菀停下了手,将目光投向乔木鱼,问道。
“五层。但是可惜……”乔木鱼顿了顿。
“可惜如何?”
“应是死了。”乔木鱼说得有些不舍。
“何以致死?”
“灰熊拍了两掌,未能避过。”乔木鱼如实作答。
“五层?”温菀又问一遍。
“五层。迷雾森林。”乔木鱼说。
“迷雾森林……”温菀自言自语,半是念叨,半是玩味,沉默了片刻,终于继续说,“她没死!”
“没死?”乔木鱼心中不信,但又想信,便追问,“何以见得?”
“若是死了,你怎能得见迷雾森林?灰尘塔每一层,不是活人进才会显雄关吗?她必是尚有气息,迷雾方起。”温菀说完。
“哎呀,母亲,我这便回塔了。半月后再来。”乔木鱼说完便跑。
“畜牲!”温菀痛骂一句,但也并未拦阻乔木鱼,由得他跑了。
乔木鱼心中想着,若是张若素还活着,此时究竟是还在五层?还是上了六层呢?
乔木鱼本是惋惜张若素如此便死了,此时细细分析确实张若素尚且活着,心中反倒莫名的高兴起来。一路狂奔,竟只费了一拓半,便回到了灰尘塔。
乔木鱼冲入黑门。上得七层,往五层观望。
迷雾犹在。
迷雾未散,便是张若素尚且活着,且尚在五层。乔木鱼舒一口气,取些干粮,慢慢嚼着,目不转睛,盯住了灰门五层。
“呃。”张若素咳嗽了一声,咳出了一口血。背部的伤处,疼得要命。张若素只想翻个身,将背离开地面。
在浓浓迷雾之中,张若素成功翻了个身,艰难的从地上站起身。因为迷雾颇深,张若素并不能见物,只凭着感觉,将自己的衣裳,索性扯开,撕成了几片布条,一片一片从自己的背部绕过,最后在胸前缠住,打了个结。算是将自己包扎了。
张若素几乎是死去了。能活回来,几乎靠的便是这浓浓的迷雾和森林的灵气。
迷雾森林,本是使人目不能见物,引人迷失,苦寻不得其路,最终在森林中慌不择路,胡乱比划,四处乱撞。若是不慎撞了尖竹,或是不慎被刀叶所滑,便是了断了这爬塔人的性命了。
反倒是张若素,进了五层,却躺了三拓半时光,使得这迷雾森林倒是无了用武之地。
张若素命大,猎人多年,自是极为亲近森林。躺在迷雾森林中,反倒吸了不少的森林灵气,再由迷雾蒸着,竟生生蒸醒了过来。醒来后,张若素顿感针芒在背,用尽了全力翻过身来。根本无余力起身走动,更不愿费丝毫心神在迷雾中摸索。
张若素闻都闻出了这是一片森林。虽不知这塔中为何搬进了一片森林,但张若素真真的闻到了森林的气息。张若素几乎走遍了整个怒风森林,如今在灰尘塔中,进了这迷雾森林,与怒风森林相较之下,只算是小巫见了大巫,而已。
张若素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腿跪地,双手撑地,身子弓起,头朝下。如同一只卧虎。
张若素知自己虚弱,根本耗费不起心神。一丝力气都舍不得用,贪婪得吸着迷雾森林的灵气,自身的气息渐渐的随着森林的气息,一起游动,融为一体。
许是过了二拓,张若素一直未曾有丝毫移动。这二拓之内,张若素闻出了迷雾森林的所有植株,闻出了所有花草,闻出了枯枝,闻出了落叶,闻出了泥土,闻出了塔梯。
对,塔梯就在右前方!
张若素终于动了,如同一只卧虎,作势后撅,然后奋力一纵。
双手便攀住了塔梯,虽有两片刀叶划破了张若素的小腿,但是张若素还是攀住了塔梯。
此时的迷雾,渐渐散去。
乔木鱼终于得见,张若素如同一只野兽,挂在塔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