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光洒在脸上,温暖而又柔和。闭上眼,耳边总能想起来隐隐的枪炮声。小孙子的电动机关枪在旁边不断地响起来,把目所能及的所有东西,都当成了敌人,嘴里含着∶冲啊,杀啊~忙活一阵,带着鼻尖的汗珠,就丢下塑料枪,依偎过来,缠着我给他讲打仗的故事。回忆说得多了,就再难忘记了,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重现,儿子建议,记下来,以后给孙孙留下来咱们的家族史,也不是什么坏事儿,那就由儿子执笔记下来吧。乖孙孙,听好了,听故事之前,你要永远记住∶中国人的脊梁,就是不怕苦!
那是1937年的初夏,在含山,我随着父亲,挑着几百斤的粮,天还没亮,就赶路去县里卖,本来我们和族里三家,共同养着一头牛,家里也有一辆车,可以套上赶着牛车去县里卖粮,可是冯地主家征了村里所有的车,运粮去巢县,因着他家小舅子在那里贩粮。出借牛车,还能挣回来十五个钱,少了三天牛吃食,里外里,能给家里省下来8个钱。
从春节过后,县里的粮站和大户粮庄都在大量地收购,而且价格都在不停的上涨,这才有了春天卖粮的这个事儿。
这县里去多了,每次去都感觉到县里越发的紧张,这种紧张属于那种外松内紧,城门口虽然破,可是添了新哨,像模像样地查日本特务,进城的都要诌几句什么歌,咱老百姓哪里会那样的官样的东西,好多人随口来几句倒七戏,或者唱个门歌,也就进来了。墙上刷了很多的标语,白色地涂在黄土墙上,很扎眼,有钱人家的青砖墙,倒是没有,好像说是怕印象城市面貌。来来往往的自行车也多了,听口音,像是南京的城里人。
反正,每次都能看到不少的景儿,回去给村里人说,都逗得欢呢。
那次卖粮,更是遇到了个稀奇事儿,我和我爹,刚把担子歇下来,在一边歇脚,粮站旁边的夹巷里,涌出来一伙子人,打眼看过去,都是粮站的伙计,后面跟着一个中山装笔挺的陌生人,大背头,中山装,一双皮鞋,背着手,眼睛盯着被伙计扭住的一个矮个子,一个伙计冲着他问道∶“安专员,这个奸细,怎么办。”
安专员一挥手,把他按在地上,说完自己找了个石碾子,推起来让石碾子竖着,一跺脚,跳了上去,这举重若轻地抬石碾子,又轻若鸿毛地一跳,在卖粮队伍中赢得了不少的掌声和喝彩。
安专员压压手,清清嗓子,洪亮地说道∶“父老乡亲们,同胞们,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人群中一片沉默,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回答安专员的话,有那等不老实,问道∶“你说呢?”
安专员没有因为这沉默,感觉到尴尬,大拇哥一挑∶“这兄弟问得好,他是个什么东西?是敌人,是敌人派来的卧底。”大概是觉得卧底,下面的人听不清,又改口道,“就是刺探情报的奸细,他来搞清楚我们的粮食,趁机要烧毁我们的粮食,乡亲们,这可是我们的军粮啊,大家都知道,大兵未动粮草先行,现在,他要坏了我们的粮草,让我们一败涂地,大家说,可以吗?”
人群的反应,很不激烈,因为到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自己的粮食,是卖给了军粮,大家都在军粮这个词中还没回过味,哪有功夫去听他白话什么。
不可否认,安专员还是有点宣传底子的,“东北没了!可那离我们很远,我们可以不关心,可是日本人在山海关对我们步步紧逼,在上海对我们煽风点火,要是上海丢了,我们还能活下去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日本人离我们不远,他们已经到我们跟前了,就藏在我们之中,他们要我们亡族亡种!”
亡族亡种这四个字,可谓是刻苦铭心,几百年的外族统治,几千年的家族延续,可是中国人最在乎的东西,现在赶走了满清,新生活开始了,岂容破坏。
安专员适时的一句∶“拿起我们的武器,消灭奸细,保卫华族。”点燃了人群中的气氛。
一阵喧闹,刚开始还有种同仇敌忾的意气风发之感,后来,就变成了墙倒众人推的闹剧,人群裹挟下,大家都要宣泄一下,那个日本奸细,是半死不活,反正被安专员找人保护着架走的时候,已经耷拉着脑袋,没了精神。
结束的时候,我和我爹都带了伤,不知道被谁打的,反正周边也找不到几个没挂彩的。
兑了粮,回了家,日子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过下去,伺候着田土,侍弄着牲畜。只是田里头渐渐地除了做田的人,还多了些不认识的人,转来转去,看来看去,村长组织大家学习,如何辨认奸细的时候,告诉大家,那是县里派下来的,要抓特务抓奸细,而且说,奸细都带着一个黑色的大包,说官话,不会唱戏。有后生和村长闹,一个劲嚷嚷着,总不能抓着个不认识的,就叫人唱戏吧,到最后,就是一窝蜂拥着,叫村长唱一段,咱那村长呀,以前可是个有名的角,要不是家里老母需要侍奉,早就在南京芜湖成了个大角咧。
事情的转变,直到冯月卿回来。冯月卿,是咱这个村的地主家儿子。在南京上学,他回来,让人很诧异,一来,他回来的时候,不年不节,而且就算是平时,也很少回来,每次回来,都能把他爹气到吐血,他总是当面骂他爹,是个只知道看着一亩三分田的守财奴,就知道压迫穷苦人,与自由、民主,简直是背道而驰,他能在平时回来,简直不容易。
二来,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群城里的孩子,据说和他是同学,一回来就在村口搭起来一个台子,冯地主还真是疼他的儿子,愣是叫家丁帮着,把那个原本简单得哪怕是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台子,翻新得跟戏台子一样,彩旗招展的样子,很吸引人要求。
这群城里来的人,每天什么活也不干,就是趁着大家农闲下来,在台子上,表演节目,什么小戏,话剧,什么都有,每天去的人,也很多。大家农忙,他们就挨家房子贴红红绿绿的标语,村里教书先生,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跟在后面念叨着∶哎呦喂,多废纸,多废墨。不时地揭下来,踹怀里,口中说着,要给村里娃娃启蒙的时候,练字。标语揭下来多了,城里的人,就不乐意,一开始是挡着他,后来干脆给他架远远的,可他就像是跟屁虫,后来还是月卿那小子想了个绝的,愣是用自家锁,给老先生反锁在屋子里了。
后来,村子里被标语占满了,连草堆上都挂着一两张。标语没得贴,他能就趁着农忙。去田里排队走田埂,喊口号,唱军歌,后来当了军,才知道他们唱的就是国名党军歌。
直到有一天,村口的破钟在一大清早大叫,比鸡鸣都刺耳。这口钟是用来通知事情,召集全村老少的,听父辈们说自从大清朝没了之后,也就很少响起来了,什么事儿,都是由议员去开会,回来开村里的会议,传达到各家。
这钟响得很急,有的人以为是哪里走了水,真的不少人扛着扑火家伙聚集过来。
冯月卿在磨盘上,义愤填膺地振臂高呼∶“卢沟桥打起来了!北边的枪炮,在召唤着中华民族,去觉醒,去抗争。”
村里人的反应,真的很平常,从大清倒了之后,打仗的消息还少吗,今天张大帅打了李大帅,明天钱大帅又打了赵大帅,就简单一个安徽地方,省府就走马灯一样地,换了多少个大帅、主席。草头王换了一茬又一茬,纳粮交税是从来没见过少,百姓谁管那个,大家不知道什么是政治,只知道,明年交了粮,家里人没得吃,就要死人。
冯月卿的义愤填膺,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现在想起来,这个演说家,真的是笨到了家,要是提到了日本人,或者倭寇,可能不用他说,自然就能让这些趴在土地上的人醒过来。反正他满口的抗争,没让人明白要抗争谁去,到最后,在他的慷慨激昂中,人群散开了。
我坐在旁边的树根上,因为年纪相仿,而他在首府,在外面多彩的世界,我特别愿意听他说话,仿佛他嘴里那些我听不明白的词,让我感觉到特别的舒坦。
那天,我一直等他灰头土脸地离开,才回家。走的时候,所有的乡亲都回家了,他和他的同学们,直接转身离开了村口,冯月卿甚至都没有再回趟家,就离开了。我想喊他,可是话到嘴边,并没有,他被一群人拥着,我又算个什么?少爷的跟班?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七月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