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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亲

在照片上,你只有非常仔细地观察鲍比的母亲,才能发现她的肚子已微微隆起,藏在夏天的花裙子下面。有一天,那个鼓起的肚子中将会生出鲍比的弟弟或者妹妹。照片里,她搂着鲍比,脚边的行李箱里装满了他们夏天的衣服。

当鲍比从瓦尔和罗莎的家回到自己卧室时,他通常会感到孤单和怀念。拍照的时候,鲍比年龄太小了,以至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自己大概只有三四岁吧,鲍比想。但是,看着那张照片,他会慢慢地走进那时的回忆,每一件事都那么真实,却又好像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鲍比躺在地上,将照片举到脸前,脚边是温热的暖气片,他好像还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轻轻托住他的臀部,还能感受到母亲亲吻他时舌尖甜甜的薄荷香。他不知道母亲究竟有没有吃薄荷,但那味道美妙极了。

这是新学年第一个学期的第一个清晨。鲍比把照片放进了书包的前口袋里,一同被放进去的还有一缕他母亲的头发,已经被他用线整齐地缠好,还有两支断了的铅笔和一块被咬断的巧克力饼干,饼干本来已经融化了,现在又凝固在了一起。今天,他将在桑尼变成半机器人后,第一次见到桑尼——朱尔斯·克莱可能无法阻止她儿子伤害自己,但有一件事是她必须坚持的,那就是桑尼必须每天到学校上课。鲍比想,见到他后,自己一定要向他告状,告诉他阿米尔和凯文兄弟对他的新朋友罗莎做了些什么。这样的话,他一定能报仇,而且再也不用担心走过操场时会受到欺侮了。尽管鲍比现在很紧张,但他已经迫不及待了。鲍比从父亲的工具箱里拿了一把扳手和一把钳子,还有一把袖珍螺丝刀,以免桑尼需要紧急修理。要是他父亲发现了这一切,一定会很生气,但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功能完整的半机器人保镖了,可以把他父亲的头骨击碎,让他的骨头碎成一片沙子。

鲍比直到最后一秒才离开家去学校,走进校门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跟在一队游荡者的最后面。人潮在操场周围涌动,那里有一个大急坡,人群走下来的时候好像在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潜到水底。新校服的颜色非常鲜艳,不同颜色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鲍比穿的是去年的旧校服,校服的领子卡住了他的脖子,裤子紧紧地裹在大腿上。那些他熟悉的脸庞都被晒成了深深的古铜色,他们时不时地张望一下远处的网球场,新来的学生总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那里。这所学校总呈现给学生一种不祥之感,这种感觉来源于学校里的建筑。每次鲍比抬头看这些建筑时,他的胃都会感到一阵剧痛。

鲍比走到荆棘丛后艺术系那幢楼旁,想看看桑尼在不在那里。现在,那幢砖块建筑的墙面上只留下淡淡的灰色印记,一片模糊。以往他和桑尼都是在这里见面的,但今天桑尼没有出现,倒是有两个年龄大些的学生在漫不经心地亲吻着彼此,甚至校园的钟声也没能打断他们。

奥茨老师因常年过度沉溺于甜食和威士忌,身材已走样得厉害。他头顶和两侧的头发都贴在头上,上嘴唇很薄,不知为什么噘成了一个直角,上面总是沾有牙膏沫。此刻,他正拿着花名册站在鲍比面前,身体前倾,好像要布道一般。

“佩妮·亚伯拉罕。”他开始点名。佩妮的手“嗖”的一声举向空中。过了一个暑假,她变了不少,身材开始变得凹凸有致。奥茨老师定了定神才继续点名,因为单单是佩妮这个举手的动作就突显了她身体延长的曲线,这是她开始向女人变化的象征,让他有点儿无法集中注意力。

“托马斯·艾伦。”托马斯·艾伦整个夏天一点儿也没变,他懒洋洋地举起了手。

奥茨老师点完了花名册上所有的名字,却没有点到“桑尼·克莱”。

“桑尼·克莱,”鲍比说,“你没点桑尼·克莱的名字。”以前桑尼总是坐在鲍比前面,但现在那个椅子是空的,鲍比故意不去看那个空位子。

“鲍比,坐下!”奥茨老师说。他把花名册扔进了他的抽屉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托马斯·艾伦小声地嘟囔了一下。

“但是你落了一个学生的名字,你没点桑尼·克莱的名字,怎么能算是完整的点名呢?”鲍比听见身后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他的名字被别人在嘴里随意地传来传去。鲍比变得有些慌乱,他已无法清楚地思考问题。整间教室里没有一个人知道,鲍比这样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保护者。

“我跟你说了,坐下,鲍比。要是有一天你成为老师,就轮到你站在全班学生面前了,说什么都可以。不过,不是今天。”

“桑尼只是变成了半机器人,这并不代表他不再属于我们班了。”其他学生开始窃笑。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桑尼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半机器人了,所以他一回来就会把你们的骨头全都砸成粉末!”这话一出,班里的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鲍比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在围着他旋转。他一脚踢翻课桌,廉价的木头裂成了碎片,尖头的碎片散落在泛光的地板上。佩妮·亚伯拉罕失声尖叫起来,叫声比几个月前更吓人了。奥茨老师拎起鲍比的胳膊,拖着他走出了教室。他们来到了走廊上,教室门刚合上,班里的同学就哄堂大笑起来,笑声大到连玻璃都瑟瑟发颤。

奥茨老师一把把鲍比推到了墙上,鲍比能感觉到他因关节炎而扭曲的手充满了愤怒,在微微发抖。

“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奥茨老师说,尽管他自己都没办法冷静。惊涛骇浪即将到来,尖酸刻薄的话正涌聚在他嘴边。

“去你妈的!”鲍比冲他大喊了一声。现在,他很确定自己惹了大麻烦,情况不能更糟了。然而,在奥茨老师四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他遭受过各种各样的不敬,现在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言语了。他像一辆速度缓慢的灵车一样,自顾自地前进,任由别人说出各种亵渎的话,并且让那些话像鲜花一样,悬挂在灵车两侧。没有人知道起初他是一位多上进的老师,连他自己也都快忘记这一点了。

在上午剩余的时间里,鲍比一直坐在校长室外不停地抄写数学课本上的方程。奥茨老师带着庞德老师经过时,他们在鲍比旁边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把鲍比叫进了办公室。过了一个夏天,庞德老师桌子上的一盆植物已经干死了,香烟的烟雾染灰了百叶窗,办公室里的每样东西都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死气沉沉的黄色。

庞德老师仔细地批阅着面前的一沓试卷,时不时地用一支很粗的红色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尽管她很严厉,但是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所以鲍比对她也就没那么害怕了,特别是当她用温柔轻快的语调跟他说话时。

“家里都还好吧,鲍比?”庞德老师问。

“都挺好的。”鲍比说。

“我是想对你说,我们都知道你一直过得不容易,现在新学期开始了,我很关心你现在的状态。”庞德老师示意奥茨老师坐下,奥茨婉拒了她的好意,让自己挤在门和档案柜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和小孩对话已经很难了,和一个小孩以及一个处于上级地位的女人对话,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上加难。此时此刻,他想和酒吧里那群一起玩儿飞镖的伙计们来上一支很冲的烟,想和他们排着队去喝啤酒,甚至想念他们的屁味带给彼此的奇怪的慰藉。他之前并不悲观,但现在就连鲍比都可以从他眼睛里看到这种悲观,这眼神鲍比在他父亲那里经常见到。

鲍比和他母亲之前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有一次,鲍比的母亲给他看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片大海,鲍比却没有看出来那是海水,还以为是在炽热的阳光下烈烤的一大片蓝色水晶。

“这是什么呀?”鲍比指着一条长长的蜿蜒的白色带状物问道。

“白垩,”她回答道,“白垩的崖面。”

鲍比坐在床上看着母亲打包行李。她把衣物叠成整齐的正方形,然后像垒一座塔一样,把衣物一件一件地垒了起来。渐渐地,一座座的小塔变成了一根根柱子,无论从哪面看,都是衣物叠成的整齐的方柱。同样材质的衣物被放到了一起,最底层是羊毛,最上层是丝绸,中间用棉质衣物做了结实的填充。之后,她按照这个顺序把衣物重新摆在了箱子里。摆完以后,她让鲍比在箱子盖上跳了几下,这样绑带的带子和搭扣就连到了一起。她把绑带拉紧,将搭扣紧紧地扣住,总算完成了行李的打包。这会儿,她终于有工夫向鲍比解释他们到了目的地会看到什么。

“巨大的悬崖,”她说,“我们国家真正的边界。”

“什么叫真正的边界?结束的地方吗?”

“对,结束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就像我们翻完了一本故事书,没有更多页了。”

“如果我们从国家中掉了出去怎么办?我们能再爬回来吗?”

“没有人会从一个国家中掉出去,这不可能。”

“那要是国家的边界一直移动,它就会移到你的脚边让你掉出去呀!”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至少得站在同一个地方,几百万年都不能动。”

“我们总是会动的呀,不是吗?”

“对呀,宝贝,”她说,“人总是要前进的。”她把卧室门关上,用最严肃的眼神盯着鲍比,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我要你认真听我讲话。”

“嗯。”

“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很认真。”

“好吧。”

“我们到了目的地以后,要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

“什么呀?”

“我们要逃走——”她把鲍比从打包好的箱子上抱下来,抱在臂弯里,说,“——我们一起,只有你和我。”

“去哪儿呢?”

“这不重要。我们要远走高飞。”

“怎样才能远走高飞呢?”

“我们到了沙滩以后……”

“悬崖边的沙滩吗?”

“对,悬崖边的沙滩,到了那儿以后,我会让你爸爸出去买冰激凌,然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就这样,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到天边。”鲍比一边听,一边玩着箱子上亮闪闪的搭扣。

“他不会喜欢的。”

“对,我知道他不会喜欢的。”

吉·努斯库听了这话偷偷地笑了,她的笑容如此柔美,像是荡漾的水波。她把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像丝绸一般,鲍比从那时起就对这如丝的长发深深着迷)别在耳后,站在那里,向下看着自己的双脚。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鲍比的父亲不喜欢她穿高跟鞋,因为这让她显得太高,但其实她只是高过鲍比的父亲而已。吉把一双最高的高跟鞋包在破旧的沙滩毛巾里,藏进一个沙滩袋中。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保守秘密。”她说。

“关于高跟鞋的秘密吗?”

“嗯……对,关于我的高跟鞋的秘密。不过,还有一个秘密你也要保守,就是我们的逃跑计划,不能让你爸爸知道这事儿。”鲍比点了点头。

“好的。”

“你能发誓吗?”

“我发誓,这个誓言比其他所有誓言加起来都要严肃!”

“好孩子。”她把鲍比从床上抱下来,放在了地板上。鲍比紧紧地黏在母亲身上,胳膊抱着她的腿,头靠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远远看去,这简直就是母爱最完美的写照,印证着母亲和儿子间完美无瑕的亲情。

“你也发誓,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吗?”鲍比问。

“就像我一直教你的那样,永远不能伤害别人,永远不能欺骗别人,所以,当然了,我不会骗你的。”

“但是我们要欺骗爸爸了。”

吉叹了一口气:“不,我们只是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这和欺骗是不一样的。”

“那你发誓。”

“我发誓,这个誓言比其他所有誓言加起来都要严肃。现在你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我们要出发,开始一次很长很长的旅行。”

布鲁斯回家时,全身上下沾满了油漆。他以粉刷别人的房子为生,但是在他自己家里,很多墙壁还是光秃秃的毛坯墙,那里的空气总是很阴冷,鲍比每次走到那里,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的父亲话不多,偶尔有几句话,也是一些关于他这份孤独的职业的琐事。

鲍比的父亲极其喜欢薄荷烈酒,每次工作的时候,他总要在工具腰带的口袋里放一瓶酒。他喜欢这酒上头的劲儿,觉得它就是酒精中的大白鲨。他的整个成年生涯都在涂漆、装饰,所以他把酒当作一种武器,来对抗职业生涯中的麻烦。带给他麻烦的不仅有平日打交道的油漆、油墨和尘土,甚至还有他在粉刷花匠阳光房的踢脚板时遇到的肆意乱爬的水蜡虫。在挤掉样貌恐怖的水疱前,他会先用薄荷烈酒给脚后跟皲裂的皮肤消毒。如果嘴上长了水疱一直下不去,像只小考拉一样趴在他的上嘴唇,他就会把薄荷烈酒当作杀菌剂,把它揉进水疱里。有一次,他左手的小拇指夹在了折叠梯的金属合页里,被夹断了,他甚至也把薄荷烈酒泼在泛着血光的伤口上。他到医院的时候,把他的指头放在了一个倒满薄荷烈酒的烧杯里,实际上,医生并不赞成他这种做法,因为这种酒虽然可以勉强用作伤口的杀菌剂,但同时也会破坏伤口中原本的细胞组织,杀死皮肤细胞。医生们到现在还记得,他是自己开车到急诊室的。

鲍比的父亲最喜欢薄荷烈酒的原因在于,尽管它非常烈——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制造商还是要在酒里加一种物质,避免人们喝得太多。这种物质叫作苯甲地那铵,据说是一种最苦的化学物质。人类一般接受不了这么苦的味道,所以它一般被用在动物驱虫剂里或者防止人们咬指甲的东西里,就像瓦尔给罗莎指甲上涂的那种东西一样。如果没有苯甲地那铵,人们即使知道薄荷烈酒可能会致盲甚至致命,也仍然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喝它。这是一种多神奇的东西啊,你明明知道它可能会带来很大的危害,却仍然不能控制对它的喜爱。布鲁斯很认同薄荷烈酒的这一特性,同时他在心底希望别人也是这么看待他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出去旅游就是浪费时间。”布鲁斯说,“沙滩上会非常冷,上面还布满了狗屎,每一处景点都会挤满了游客,你甚至连朵云都别想看见。”他又指了指鲍比,说:“无论他去哪一个商店,看见哪一样东西,他都会想要买下来。然后,我们就要在大风中把一个哭闹的小孩拖到海边。我并不觉得这是去度假。”

“正是因为这些,我才觉得这像是度假。”鲍比的母亲说。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们把箱子搬到了车上,鲍比的母亲试图用她特有的温柔语气让布鲁斯高兴一点儿。她和鲍比靠在汽车的引擎盖上,让布鲁斯给他们照了一张相。照相的时候,她把鲍比搂在了怀里,过了好一会儿,闪光灯的余光才散去。鲍比甚至能感受到母亲肚子里的胎动。尽管母亲的身形一天天地在变化,鲍比仍然觉得这身形是如此完美。

布鲁斯同意打开车载收音机,但是车里的空调坏了,所以他们打开了窗户。风声在他们耳边呼啸,他们听不到车里的音乐。鲍比自娱自乐,从父亲的车椅背后撕下一片一片的塑料皮,把它们卷成小球,一层一层地垒成金字塔的形状。要是这些小球一不小心重心不稳,就会都倒在他手里。母亲教过他,要是她和父亲吵架,他可以在心里数数,这样他数数的声音就会大过父母的吵架声。所以,鲍比开始数数,数那些小球,数仪表盘上的按键,数散布在挡风玻璃上的小虫子的尸体。

两个小时后,他们把车停在了高速公路服务站的停车场中。布鲁斯起身下车,砰的一声把车门甩在了身后,走到远处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空中飘成了美丽的形状。他抽完烟后又走向了旅馆里的酒吧,这里一般接待的都是独自出差的商人,或者想在这里临时休息一晚的货车司机,这样他们就不用继续面对那每时每刻都会看到的、无休止向后移动的路面了。布鲁斯点了一杯波特酒,于是酒保从布满尘灰的顶层酒架上拿了一瓶下来。布鲁斯其实很少喝这种酒,但他那一刻就是突然想喝了,像是一个必须兑现的诺言。

鲍比的母亲打开后边的侧门,给鲍比解开安全带,把他带到了一个很小型的儿童游乐区。她把硬币投进电动汽车里,瞬间,汽车的灯光开始闪动,同时响起了聒噪的声音。鲍比坐在汽车里,系着安全带,开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吉在旁边看着他,她一直在使劲咬着嘴上的死皮。她不希望自己在鲍比面前表现出伤心,而鲍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以前每当母亲让他回屋的时候,鲍比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静悄悄地回屋去。

鲍比和母亲回到车前的时候,布鲁斯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他看起来非常气愤,很不镇定,不停地搓着小手指上的假肢。

“快点儿。”他用一种低沉、近乎咆哮的语气说道。吉把鲍比放到了汽车后座上,亲了他一下。

双唇,柔软的双唇,像新摘下的樱桃。

布鲁斯转过身看着他们。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仿佛布鲁斯可以操控她行动的速度。她试图系好安全带,却没能把安全带扣进插扣里,它又弹了回去。她只好赶紧在后座的乘客座位上坐好,同时脱掉了自己的大衣。

车开动了,鲍比的父亲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他先是用五个指头打节奏,然后是四个,节奏奇怪,总是突然停下来。刚开始声音很轻柔,以至几乎听不到手指敲击塑料的声音,但随后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越来越大。鲍比的母亲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又把手镯从手腕上摘下来,然后把这些东西通通递给了鲍比。

“给你,”她对鲍比说,“数数这些。”鲍比听话地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四五六七。每次数到七,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数一遍,只有在呼吸的瞬间才会稍微停一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听不到狭小空间里父亲的咆哮声和母亲的哭泣声。

然而,他全都听到了。他听到了金属碰撞和破碎的声音,他的头撞穿了挡风玻璃,他的身子落在了前面的车上。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三明治掉了一地。还有他们的袜子,四十二只,有些团在一起,有些孤单地散落一边。同样,他们的内衣也掉了一地,二十一套,有不同的款式和尺寸。

他记得那时他还在庆幸这些内衣没有被弄脏,记得那时他觉得自己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一点儿也没受伤,除了有一点儿眩晕,但那也一下就过去了。他还记得,那时他就知道他们只有三个人了,不会有弟弟或者妹妹诞生了。只有他们三个,在一片废墟中,在那条道路上。

“妈妈。”鲍比喊道。

鲍比的下嘴唇颤抖起来。庞德老师示意奥茨老师离开办公室,奥茨松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并带上了门,却又回头透过玻璃窗瞪了鲍比一眼。

“你想让我把你父亲叫来吗?”庞德老师问。

“为什么?”鲍比问。

“你要是愿意,今天下午你可以不来上课。明天再过来,重新开始。”

“你能叫别人过来吗?”

“一个亲戚?”

“一个朋友。”

“鲍比,他们需要有你父亲的授权。”鲍比盯着她的鞋子,不说话。庞德老师的鞋子是亮黑色的,很小,像是洋娃娃的鞋子,但又不那么好看,像是士兵穿的鞋。

“那还是算啦,”鲍比说,“我就和你待在一起。”

庞德老师让鲍比在剩下的时间里待在她办公室外面的角落,鲍比发现那里是监视学校操场的绝佳场所。他心想,此时要是有父亲的双筒望远镜就好了,那个望远镜父亲只用过一次,他当时想看看透过镜片看电视时屏幕离自己有多远,不过那次他用反了。

学校的操场是一条狭窄的水泥走廊,四面都是高耸的围墙。此时学生们都挤在通往大礼堂的主干道上,大礼堂就像学校巨大的心脏,学生们一般都在那里集会。

鲍比脑中早有那片区域的地图了,操场上一共有三百八十四级台阶,远处的校门上课时间都是关着的,但是那门只有两个鲍比那么高,所以不用太费力就可以翻过去。操场两侧有十二扇门,理论上随时都可能有老师出来,不过实际上,老师们更愿待在教师休息室喝苦涩的黑咖啡。

庞德老师离开办公室以后,鲍比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塑料袋,然后从行政楼的侧门溜了出去。现在已经到午餐时间了,操场上非常拥挤。他背贴着墙,下蹲到很低的位置,拖着脚走向了下水道。他的计划是躲过全校所有人的视线,沿着学校围墙走到对面,然后冲到篮球场旁边的灌木丛里,这样他就能直接跑到校门那里而不被发现了。可是,当他来到下水道旁边时,发现那里塞满了树叶和烂泥,所以他在那里花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一些。不过,一直到他抵达篮球场为止,都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在篮球场边松了一口气,紧了紧鞋带。

等到了校门那里,鲍比发现门上有三个身影在攀爬,正冲他的方向过来。尽管鲍比离他们还有一些距离,但他立刻就认出那些男孩就是阿米尔、大凯文和小凯文。鲍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本想转过身逃跑,却发现自己以一种尴尬的蹲姿僵在了那里。三人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刺耳,鲍比觉得自己仿佛缩小了,心脏跳出了胸腔。他只好闭上眼睛,把胳膊挡在脸前。温热的尿滴印在了他的裤子上,在滑到大腿根时已变凉了。三个男孩越走越近,尿液渗透了鲍比的裤子。鲍比此刻想,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书中的故事里,接下来将会怎么样呢。

半机器人桑尼来了,他的双眼发射出红热镭射光,一下就把大门劈成了两半,然后他尖叫一声,方圆几里的动物听到后四处逃散。他装有钢筋的脚踏碎了石头,在地上留下厚重的脚印。随着他一声令下,所有的电力都聚集到他巨大的金属发动机内,钛制的大炮开始重新组装,变成了吱吱作响的电动枪筒,旋转,点击,发射!那些人的血肉、皮肤和头发散发着烧焦的味道,随后化为粉末。在他们焦黑的胸腔中,像灯笼一样灼热的红心仍在跳动着。一只金属胳膊搂住了鲍比的肩膀,高能的头灯为他在烟雾中照亮了一条路。

当鲍比睁开眼睛时,那些人,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人都已经走了。他从灌木丛中拔下一株酸模草叶,想用它擦干净自己的裤裆,但作用不大。过了好一阵,他的双手才停止颤抖,于是他开始爬门。不过,校门上的钉子挂住了他的衬衫,在上面划了一道口子。

路上的叶刺刺痛了鲍比的肋骨。当他走到桑尼家那条街的拐角时,发现桑尼母亲的汽车并没有停在外面。他走过去在门上敲了三下,然后藏到了房子的拐角处。没人应门。他又试了一次,这次敲得更响了,因为他怕桑尼的整个头部已经换成了金属制品,但是听力还没有调到正确的频率。依旧没人应门。于是,他从篱笆上那个秘密的小洞钻了进去,跑进了桑尼家的后花园。那里的青草比他上次看到时高了很多,毛茸茸的青草像地毯一样,已经长到了他的脚踝处。

他试着跑向了后门,但那里也是锁着的。厨房在整幢房子的后部,窗户上遮着塑料布,他撩开一个角,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厨房里光秃秃的,不仅没有食物,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桌子没有了,椅子没有了,甚至连洗碗池也没有了。之前摆着烤箱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圈儿油迹。

鲍比从窗洞里爬了进去,向客厅走去。地毯上有一块干净的正方形,是曾经放置扶椅的印记,还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上面以前摆着电视机。墙上一块块的空白是他们曾经挂照片的地方,在那些照片里,桑尼还笑得很自然,朱尔斯还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他不会在这冗长的炎炎夏日受到伤害。

鲍比回到了花园中,在小棚屋的一边拼命地挖土,想找到那块在一堆石头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黑亮的石块,那是他们歃血为盟的见证。石块下面是一个曾用来装去过皮的圣女果的小罐子,尽管桑尼已经洗过了,罐子边上还是有紫色的残余果浆。鲍比清理了瓶子上的泥土,里面有一个小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亲爱的鲍比·努斯库,他们把我带走了。来找我吧,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了。桑尼。

纸片最下面写着一行地址。他走了。鲍比躺倒在草坪上,气息阻在胸腔里,痛苦不已。

以往,鲍比常常听人们谈论起希望——通常是老师来谈论这事。人们总会觉得,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希望的力量,但鲍比不这么认为。比如,他很确信,他母亲一定会回来,而这就是希望。希望是一个不变量,是灵魂中的一盏长明灯,这盏灯从不会闪烁,也永不会熄灭。人们可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但每天每日,他们还是用这盏灯的火焰温暖着双手。正是希望,让人们有力量从床上爬起来,离开家去工作。在人的整个一生中,希望都充当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但现在,鲍比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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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长篇连载:笛安《南音》第三回,揭秘郑氏家族尘封旧事!自由鸟携《小祖宗》系列三部曲中第二部《小祖宗2.0》第二章强势登场!2、落落领衔,王小立、hansey书写专栏,笛安同时登上专栏“另存为”和ZUIGIRL,书写别样青春风采!3、第二届“文学之新”全国15强,迎来“5进1”闪电淘汰赛。完整刊登第三组李田、林壁炫、邢燕、罗浩森、颜东的参赛作品以及导师笛安、落落辛辣点评!4、前所未有的超大容量小说呈现,《最小说》旗下畅销作家及TN新秀悉数登场,痕痕、吴忠全、梁霄、?慧迪、包晓琳等将携手最世一线插画师协力开启2011春季图文饕餮!5、新锐视觉别册《ZUISilence》拉开你的回忆之门,讲述每个人童年里的旧物情结。尊敬的书友,本书选载最精华部分供您阅读。留足悬念,同样精彩!
  • 精灵之海

    精灵之海

    人族姑娘与精灵男神的唯美恋歌,敬请期侍。
  • 重回幼儿园好好学习

    重回幼儿园好好学习

    【重生+逆袭+系统+搞笑】(幼儿园小白VS全民级大佬)小白逆袭变女神,无仇恨,无狗血潇墨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高考落榜生,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一朝回到幼儿园,满满的无奈啊。我只是想做一个高冷的学霸,完成上一世没有完成的梦想,怎么成了校霸!“什么?我要变成全能女神?不不不,我能不能就当个米虫……”作为首批00后,四岁的顾潇墨不能玩手机不能上网,喝不了奶茶,吃不了炸鸡,又得重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无语问苍天为什么。……初见“小子,别哭了,我带你回家。”少年的秦儆睿略带严厉却又萌萌地说对顾潇墨说。“秦儆睿,秦始皇的‘秦’;以儆效尤的‘儆’;睿智的‘睿’。”“蛤?弱智的弱?有趣的名字。”再相见“小子,你这么笨我可以收你为徒。”四岁的小墨墨摸摸头发,为了防止他不和自己玩悄悄地说:“都是理发师的锅,我是女生哇。”“你放心,我比你聪明,我会唱你打败你的。”“哦,是吗?输了你得对我言听计从。”秦儆睿毫不在意地回应,他觉得自己百分百赢定了。殊不知后来知道真香是真的香。过了许久之后,顾潇墨看着电视机里的男人后悔莫及啊。“系统,快来虐死我吧,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寻妖

    寻妖

    你或许不相信这世上有妖,可关于它们的故事却从未停过。我自小便常听些山精野怪的故事,总对那些能飞天遁地的妖怪好奇不已。可随着渐渐长大,心里已经毫不在意的时候,却遇上了第一个差点让我送命的妖物,更惊讶的发现这世上竟然真有人以妖为生,为了在妖怪手中存活,不得不和这些人一起走上了寻妖的道路。而现在,我将这些写出来,这是我在各地寻妖时以命相搏的经历。
  • 假如世界变成了这样

    假如世界变成了这样

    改变,世界无时无刻都在改变。接受改变带来的便利容易,为改变而改变观念却很难!不理解,少数的极端主义,带来的是整个世界的动乱!科学发明是为了生活更好,却在威胁人类生命的武器中得到最好发展!有人相信未来战场胜负决定于人的潜能!有人相信未来战局优劣决定于武器的精良!两种观念孕育着不同的科学发展!两种科学的发展孰优孰劣?战场见!
  • 红妆17号

    红妆17号

    世皆有语,高堂孟家,废物孟三。世人皆云,神秘17号,才赋双全。17号,20世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黑暗之中的无冕之王。孟三小姐,玄泉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头正响的“第一废物”。当她成为她,一朝风云涌变,异星突起,属于她的传奇之路,才真正——开启!废材?百年难得一遇的幻师体质能是废材?如果这都是?那你算是什么?花痴?看她分分钟美男全包。非亲生?不是更好,反正我有个更好的家世,分分钟秒杀你们。然而,世事难料,美男也不是白让你包的。“我跟你打赌,你输了嫁给我,我输了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