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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天鹅红珊瑚

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将帐篷搭建在漾濞湖旁一片白桦树林里,这样就能就近观察疣鼻天鹅的生活习性。

漾濞湖是滇北高原梅里雪山下的一座大型湖泊,湖水清澈,水草丰盛。湖心岛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是疣鼻天鹅理想的栖息地。

疣鼻天鹅是一种典型的候鸟。春天,梅里雪山弯弯曲曲的雪线退到山腰,疣鼻天鹅就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到漾濞湖来,在湖心岛芦苇丛产卵抱窝,繁殖后代。到了秋天,第一场霜雪降临之前,新生代小天鹅翅膀已经长硬,跟随群体飞往温暖的江南水乡越冬。

正是野杜鹃花绽出新叶的时节,上百只疣鼻天鹅一夜之间飞临漾濞湖,宁静的湖面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已经有配偶的成鸟双双飞进飞出,忙着修补旧巢;单身雄鸟和待字闺中的雌鸟则忙着谈情说爱,寻找称心如意的伴侣。

我躲在白桦树林里,一日数次用望远镜观察这些疣鼻天鹅。

有一只年轻的雌天鹅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全身洁白,没有一根杂毛,脖颈细柔,弯曲扭动时,自有一种迷人的风情,两只翅膀耸吊起来时,从翼根到翼尖那道弧线显得特别优美。天鹅属雁形目鸭科天鹅属,世界上共有六种天鹅:大天鹅、小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黑天鹅和黑嘴天鹅。疣鼻天鹅与大天鹅、小天鹅等其他种类的天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鼻孔突起一块皱褶,有两三厘米高,通常为黑灰色,就像人身上的疣痣一样。这只雌天鹅的疣鼻色泽鲜红,形似珊瑚,十分醒目,已不仅仅是物种的标志,更是美的装饰。疣鼻天鹅很少鸣叫,因此疣鼻天鹅又有“无声天鹅”和“哑天鹅”的说法。其实,疣鼻天鹅并非哑巴,只是声带不如其他天鹅那么发达而已,大部分疣鼻天鹅叫声嘶哑而低沉,只能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但这只雌天鹅的鸣叫声却与众不同,声音清晰圆润,嘶吭嘶吭,特别富有表现力。一点也不夸张地说,这是我所见过的容貌最美丽、姿色最出众、叫声最好听的雌疣鼻天鹅。为了方便观察记录,我根据它疣鼻的形状和色泽,给它起名叫红珊瑚。

我之所以对红珊瑚格外关注,最重要的原因是红珊瑚的性格和其他雌疣鼻天鹅迥然不同。

其他种类的天鹅雌雄分工一般为雌鹅孵卵,雄鹅警戒,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女主内,男主外。疣鼻天鹅与其他种类天鹅不同,为雌雄共同孵卵,夫妻共同分担家务,一起衔来柔软的草丝修筑窝巢,一起外出寻觅食物,一起驱赶闯入领地寻衅闹事的邻居,一起抵御狐狸、豺狗、毒蛇等天敌的侵袭,产卵以后,雌天鹅和雄天鹅轮流抱窝。当然,出于母爱天性,通常雌天鹅抱窝的时间更长更久,有一些勤劳贤惠的雌天鹅除了饮水觅食时让雄天鹅替代一阵,其他时间都是自己孵在天鹅蛋上。一旦雏鹅出壳,更是倾注全部的爱,带雏鹅戏水,教雏鹅辨识可食用的水草,将雏鹅罩在自己的翼翅下睡觉,整天陪伴在雏鹅身边,片刻舍不得离开。

红珊瑚的表现和那些传统型的疣鼻雌天鹅完全不同。产卵前,它就极少做家务,选择巢址、抓刨窝坑、树枝搭架、草丝铺垫等等,一切繁杂琐碎的事情,均由它的配偶——那只肩羽淡灰色的雄天鹅承担。产卵后,它也很少抱窝,把孵育后代的重任推给灰肩雄(我给那只雄天鹅起的名字),只是在灰肩雄离巢去饮水觅食时,才暂时由它替代孵卵。一对雏鹅出世后,它也基本甩手不管,都是由灰肩雄抚养照料。灰肩雄忙碌时,它悠闲自在地在湖面戏水玩耍,一会儿啄咬鱼儿,一会儿追赶蜻蜓,玩累了,就爬到沙滩上,晒晒太阳,啄啄羽毛,活得十分轻松潇洒。

有一次,我在望远镜里看见,灰肩雄带着两只雏鹅到湖里啄食水草去了,红珊瑚在湖畔梳洗打扮。就在这时,芦苇丛里钻出一只疣鼻黑如煤块的雄天鹅来,挺胸扇翅,嘶嘶嘶发出连续不断的叫声,两只紫黑的蹼掌有节奏地踢踏蹦跶,向红珊瑚表达爱慕之情。这只煤块雄(我给它起的名字)翅膀刚刚长齐,羽毛泛着油光,缺乏经验,错把已经做了妈妈的红珊瑚当作还未许配的单身雌性了。通常雌天鹅遇到这种情况,会把尾羽耷拉、双翅高吊,做出啄咬的架势,并往后退避,以示拒绝对方的求爱。可我发现,红珊瑚并没有做出那套拒绝求爱的动作,它环顾四周,绕到芦苇丛背后,避开灰肩雄的视线,做出一副羞答答的表情,翅膀轻摇慢扇,长长的脖颈弯成S状。年轻的煤块雄欣喜若狂,嘶嘶嘶叫得越发起劲,蹼掌也踢踏得越发有劲,黏黏糊糊往红珊瑚身上靠。红珊瑚欲擒故纵,待煤块雄快贴到自己身上时,及时跳闪开去,却又不是逃得很远,逗得煤块雄更加癫狂……直到落日余晖碎金似的铺满漾濞湖面,灰肩雄带着一双儿女游回岸边,走拢那片芦苇,红珊瑚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这场爱情游戏。

灰肩雄不仅吃苦耐劳,脾气也极好,独自照顾雏鹅。一会儿要领着雏鹅下到湖里觅食,一会儿要巡视窝巢四周的领地看看是否有邻居非法入侵,一会儿要寻找走散或游散的小家伙,一会儿要提防游近的水蛇和水獭,忙得团团转,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尽管如此,它还没忘记要照顾自己的妻子,啄到一条稍大些的细鳞鱼,自己舍不得吃,将鱼衔在嘴里,殷勤地送到红珊瑚面前。红珊瑚生性胆小,远远望见一只野猫,便会嘶吭嘶吭尖叫报警,每每这个时候,灰肩雄便会连跑带飞赶来救援,撵走野猫后,一秒钟也舍不得耽误,又急急忙忙回到两只雏鹅身边去。天鹅社会,一般都是雌雄携手互助共同照料后代的,原本应该由两只成年天鹅来负担的育幼工作落到一只成年天鹅身上,自然会辛苦加倍,劳累翻番。虽然灰肩雄身强力壮,比普通雄天鹅大了整整一圈,称得上伟岸魁梧,但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雏鹅出壳仅一个星期,它就熬红了眼睛,那肥硕的身体像缩过水一样,瘦了整整一圈。可它从没埋怨过红珊瑚,也从没流露出不满情绪,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也许就是因为灰肩雄太能干太勤快太任劳任怨,才使得红珊瑚养成了游手好闲的德行;也许就是因为灰肩雄太尽责太忠厚太富有爱心,才使得红珊瑚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在单身雄天鹅面前“卖弄风情”。

不管怎么说,红珊瑚是一只轻浮而又缺乏责任心的雌天鹅。

灰肩雄出事了。

这天上午,灰肩雄同往常一样,带着两只雏鹅下到湖里戏水觅食。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湖面荡漾着清波。两只雏鹅一会儿啄咬随波漂浮的水草,一会儿互相追逐嬉闹,玩得很高兴。开始,灰肩雄还瞪大眼睛寸步不离地跟在两只雏鹅后面,警惕地瞭望四周。四周很平静,什么可疑的迹象也没有。过了一阵,它脖子弯成一个圆圈,嘴壳抵在胸前,浮在水面上打起瞌睡来。它太累了,两只眼睛熬得通红,严重睡眠不足。春阳暖融融,湖水散发出野花的香味,也容易使疲倦的天鹅变得懒洋洋,浮在水上打瞌睡。

暖风吹送,它随着水波慢慢漂向芦苇丛。我恰巧在用望远镜观察,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咚——”它的身体撞在一根芦苇上。芦苇秆轻轻摇曳,撒下一层白色花粉。在轻微的弹力作用下,它退离那根芦苇约数尺远。随着芦苇秆的颤动,突然,芦苇梢花絮里伸出一只三角形蛇头来,蛇脖子紧张地扭成麻花状,碎玻璃似的眼珠死死盯着灰肩雄,叉形舌须不怀好意地吞吐着。我熟识这种蛇,学名叫中华水蛇,别名泥蛇,是一种生活在水田池塘的小型蛇类,体长仅有七十厘米左右。显然,这条泥蛇原本盘在芦苇梢睡觉的,冷不防被撞醒,受了惊吓,以为受到了威胁,便摆出攻击姿态来。

灰肩雄大概昨晚上没有睡好,睡得很沉,毫无察觉威胁正在临近。又一阵暖风吹来,它又被微波推搡着,一点点往那根芦苇秆漂去。一般来说,细小的泥蛇不是成年疣鼻天鹅的对手,不敢与成年疣鼻天鹅正面交锋;成年疣鼻天鹅对蛇毒没有免疫力,害怕遭到致命的噬咬,所以也心有畏惧,不敢贸然攻击泥蛇。假如此时此刻灰肩雄是醒着的,一定会嘴壳对着泥蛇,嘶嘶嘶发出恫吓的叫声,一面做出积极防御的姿势,一面慢慢往后退却;而泥蛇也会重新缩进芦苇梢花絮里,蒙头大睡,以消化囤积在体内的食物。说到底,疣鼻天鹅和泥蛇彼此并没有食物链的关系,也不存在争夺领土资源的矛盾,犯不着斗个你死我活。然而,灰肩雄打着瞌睡,什么都不知道。泥蛇用尾巴缠住芦苇秆,身体弯成S形,蛇头左右晃荡着,那架势,是在发出最后警告:你再过来,我就要不客气了!暖风和水波依然把瞌睡中的灰肩雄往那根芦苇秆推搡。它的身体刚触碰到芦苇秆,泥蛇突然松开尾巴,弹飞过来,像根草绳一样落到灰肩雄的脖子上,迅速盘了一圈,狠狠咬了一口。灰肩雄一阵刺痛,嘶地惨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还没等它看清是什么东西咬了它,那条泥蛇已跳入湖里,潜水逃之夭夭了。

灰肩雄茫然四顾,数秒钟后,蛇毒开始在它体内发作。它的脖子变得僵硬,歪头歪脸,翅膀也变得僵直,啪啪拍打水花,身体却无法飞起,只能痛苦地在水面打转。

两只雏鹅停止了嬉闹追逐,朝灰肩雄游了过来。它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害怕地缩成一团,嘶嘶叫着。

泥蛇虽有毒,但毒性不像眼镜蛇、银环蛇、响尾蛇、五步蛇等剧毒类毒蛇那般厉害,被咬后不会立即窒息死亡。灰肩雄虽然脖子僵硬,但神志尚清醒,翅膀还会扇摇,蹼掌还会划动。它已经受了致命伤,却仍惦记着雏鹅的安危,将两个小家伙围罩在自己的翼羽下面,拼命往岸边游。游了一程,它体内的蛇毒发作得更厉害了,翅膀也渐渐变得石头般僵硬,只有两只黑色的蹼掌还在勉强抽搐划动……

终于,灰肩雄护卫着两只雏鹅,游到了岸边。不知是这段湖岸有点陡滑,还是太心急慌忙了,两个小家伙跌跌撞撞,几次滑落下来,怎么也爬不上岸去。灰肩雄压低自己麻痹的身体,艰难地垂下不听使唤的脖子,用嘴壳顶住雏鹅的爪掌,很费劲地把它们送上岸去。

这时,在另一块水域的红珊瑚听到动静,赶到两只雏鹅的身边,嘶吭嘶吭叫唤着,似乎是想让灰肩雄上岸来。可灰肩雄已精疲力竭,生命的烛火快熄灭了。它的蹼掌也无力划动了,身体随着波澜漂向湖中央。它的嘴壳还在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睛瞪得溜圆,视线集中在两只雏鹅身上。它的身体形状和神态表情,让我很自然地想起这么一句成语:死不瞑目。

它的眼光又转向红珊瑚,眼光亮得就像熄灭前的彗星,似乎有无限的牵挂。突然,它胸脯往后一挺,身子翻转过来,沉入水中,水面只留下两只蹼掌……

红珊瑚在岸边来回奔走,忽而用脖子抽打芦苇秆,忽而将嘴壳深深插进沙砾去,表现得非常痛苦。我想,它如此悲恸,除了为自己的配偶——忠厚的灰肩雄惨遭不幸而难过外,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而犯愁。明摆着的,灰肩雄一死,两只雏鹅的养育重担就要移给它了,两个小家伙还小,出壳仅几天,等它们翅膀长硬能自立生活,还有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它享福惯了,过去都是由灰肩雄包揽一切家务,它像只单身雌天鹅那样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命运变幻莫测,突然间家庭的顶梁柱断了,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它的身上,它怎么受得了呢?

我雇请的藏族向导强巴对落在雌天鹅红珊瑚身上的灾难不以为然,嘴角一撇,用一种不屑的神情说:“活该,谁叫它这么懒,假如它帮灰肩雄分担一些家务的话,灰肩雄也不会泡在湖里打瞌睡,也就不会被泥蛇咬死。有儿有女了,什么事都撒手不管,还同其他雄天鹅拉拉扯扯,哼,这份德行,活该遭这罪!”

对此,我也有同感。

我早料到,红珊瑚会走这步棋的。

即使是富有爱心和责任心的疣鼻雌天鹅,一旦配偶意外身亡,也很难独自支撑门户。据统计,在疣鼻天鹅族群中,单亲家庭雏鹅的成活率,仅为3%左右,而双亲家庭雏鹅的成活率,可高达50%。红珊瑚是一只懒散而又贪图享乐的雌天鹅,怎么能指望它独自挑起养育后代这副重担,含辛茹苦把两只雏鹅抚养长大呢?

对它来说,重新找一个忠厚的丈夫,顶替灰肩雄的角色,帮它照料两只雏鹅,是最简便的化解灾难的好办法,也不失为解决难题的有效捷径。

谈情说爱是它的专长,是它的强项,也是它的拿手好戏。

黄昏,瑰丽的晚霞映照在湖面上,赤橙黄绿,色彩斑斓,整个漾濞湖像一幅巨大的风景油画。疣鼻天鹅在湖里吃饱晚餐,踏着夕阳登上沙岸,在芦苇丛里漫步消食。

我在望远镜里观察红珊瑚的行踪。

它先把两只雏鹅引回领地,用嘴壳将它们赶进铺着草丝的盆形窝巢,然后,回到湖边,啄起一串串被太阳焐热、被野花泡香的湖水,梳理自己的翅膀。它把翼羽徐徐翻转,露出翼下那片洁白如雪、温婉柔软的绒羽,吸引了许多雄天鹅的视线。它一面临水梳妆,一面朝湖里发出嘶吭嘶吭的叫声,充分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美。我将望远镜往湖中央延伸,哦,那只煤块雄还在湖里捞食鱼虾呢。听到红珊瑚的叫声,煤块雄奋力拍扇翅膀,直接从水面起飞,飞到红珊瑚上空,盘旋了一圈,降落下来,脖子一抻一缩,翼羽摇出一团团劲风,欢快地踏着舞步,在红珊瑚身边跳起了求爱舞蹈。时令已到仲春,按照体内生物钟的指示,疣鼻天鹅的求偶活动已近尾声,若再找不到意中鹅,只有等到明年春天才有择偶的机会了。煤块雄显然是迫不及待想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红珊瑚回报以同样的热情,慵懒地弯曲着颇具美感的脖子,轻摇曼扇能表达心曲的双翼。煤块雄见此愈加癫狂,摇摇摆摆朝红珊瑚靠过来。

“丈夫尸骨未寒,就忙着谈情说爱,真是天鹅中的败类!”藏族向导强巴绷着脸说。

我理解强巴的感情。当地百姓将天鹅视为圣鸟,象征坚贞的爱情。在疣鼻天鹅群里,雌雄一旦结为伉俪,便白头偕老厮守终生,很少有中途分手的。红珊瑚的行为,无疑亵渎了强巴心中天鹅的美好形象。可我是动物学家,我很清楚,民间对天鹅的赞誉,含有很大的想象成分。事实上,天鹅归属游禽类,与其他雁形目鸭科动物如大雁、野鸭、鸳鸯的行为大同小异,既有对伴侣忠贞的一面,也有背信弃义的一面。我曾在西藏察隅地区参加过大天鹅的野外科考,通过DNA检测表明,雌天鹅所产的一窝蛋里,平均有25%与配偶不存在遗传学上的亲子关系,这个比例野鸭是40%,鸳鸯是35%,大雁是30%。也就是说,天鹅虽然在同目同科动物中属于爱情忠诚型,但红杏出墙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没必要用烈女贞妇这样的道德标准来苛求红珊瑚。

“它没有能力独自养大两只雏鹅,想找个帮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啊。”我说。

“我们村庄的卓玛,老公生病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十岁的瞎眼老娘和一个三岁一个六岁的一双儿女。卓玛美得像梅里雪山上的雪莲花,多少人劝她改嫁,卓玛都摇头谢绝了,她每天清晨踩着星星出门,晚上踩着狗尾巴回家……”

“行啦,你别把动物和人混为一谈。”我不客气地打断强巴的话,“我倒觉得现在红珊瑚要真能把煤块雄招赘进窝,对它和一对雏鹅都是一件好事情!”

红珊瑚一面继续情意绵绵地摇扇翅膀,一面往芦苇丛移动,往自己的窝巢靠拢。被一缕情丝牵引,煤块雄魂不守舍地跟着红珊瑚。钻进芦苇丛,拐了两个弯,很快红珊瑚就来到自己的窝巢边。两只雏鹅听到妈妈的声音,从草丝间探出脑袋,嘶嘶叫着。红珊瑚亲昵地啄啄两个小家伙的脑壳,大幅度撑开翅膀,做出表示热忱欢迎的姿势,很明显,是在告诉煤块雄:瞧,我有一双多么可爱的宝贝,你要是真喜欢我,那就请过来吧,我们一起把它们抚养大!煤块雄像撞着墙一样停了下来,用一种惊愕的表情望了两只雏鹅一眼,斜转身去,委屈地叫着,摇扇翅膀,走几步,回头望一眼红珊瑚,啄起一条蚯蚓,摆弄示意,用意很明显,是要引诱红珊瑚跟它走。

——嘶嘶,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重新安个家,孵一窝属于我们的雏鹅!

煤块雄的表现在我的意料之中。育雏期的雌天鹅,是不可能再度发情的,也就是说,雄天鹅如果迷恋上育雏期的雌天鹅,将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肩负起艰辛的家庭重担,却是在为别的雄天鹅养育后代,没有哪只雄天鹅会做这样的傻瓜。

红珊瑚侧转身望望窝巢里一对雏鹅,又扭头望望煤块雄,身体在湖水里打了两个转,显出内心很矛盾的样子。煤块雄愈发翅膀摇得欢,舞动脖子将啄在嘴壳上的红蚯蚓摇出一个个小圆圈,夸张地展示自己的雄性魅力,竭力想把红珊瑚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红珊瑚仿佛受到蛊惑,几分羞怯,几分迷醉,摇摇摆摆往煤块雄身边靠拢。

假如红珊瑚真的受爱情的诱惑,跟着煤块雄走了,那么它与灰肩雄所生的两只雏鹅就成了没有父母照顾的孤儿,失去父母庇护的雏鹅生存概率基本为零,它们很快就会成为红珊瑚交结新欢的牺牲品。

“我发誓,这个风流娘们要真是抛下两只雏鹅跟煤块雄私奔,我一定要在芦苇丛里布下鸟网将它活捉!”强巴扬扬随身携带的鸟网咬牙切齿地说。

“你别胡来!”我板着脸说,“疣鼻天鹅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谁也不允许偷猎!”

“它也算天鹅?丈夫才死了一天,就准备抛下儿女另寻新欢,这绝不是天鹅,是披着一身白羽毛的黑老鸹!”强巴强词夺理道。

煤块雄一面摇晃叼在嘴壳上的红蚯蚓,一面退出芦苇丛,往左侧一座小土岛游去,意图很明确,是要把红珊瑚从两只雏鹅身边拐走。红珊瑚好像中了邪一样,迷迷糊糊跟着煤块雄往前走。

“去吧,抛下儿女跟着你的情郎私奔去吧。”强巴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反正有人很欣赏你这样做呢。”

我专心致志观察红珊瑚的举动,没有时间和强巴抬杠。各种文献资料均记载,雌疣鼻天鹅有着强烈的母爱,从没发生过育雏期间的雌天鹅抛弃雏鹅离家出走另觅新欢的事,所以我觉得强巴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每个人的秉性各不相同,每只天鹅的禀性也各不相同,也有可能红珊瑚属于疣鼻天鹅中的另类,特别缺乏责任心。如果红珊瑚真是这样一个另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要抛弃儿女弃家出走,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煤块雄爬上小土岛,站在一块礁石上,大幅度摇动强有力的双翅,朝红珊瑚发出求偶心切的嘶嘶鸣叫。红珊瑚优雅地甩动脖颈,抖动双翅,表现出即将做新娘的甜蜜羞涩表情,顺着水面上煤块雄游动撩起的波纹线,娉娉婷婷往小土岛游去。

我透过望远镜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红珊瑚。

就在红珊瑚即将登上小土岛时,突然,红珊瑚的背后,正在分蘖拔节的嫩绿的芦苇荡里,晃动着雏鹅的身影。我把望远镜移向芦苇丛,哦,是红珊瑚的一双儿女在四处寻找妈妈。它们镶着黑边的嫩黄的嘴壳不断上下翕动,我猜想它们是在嘶嘶叫唤,但它们没有妈妈这样一副清晰圆润的嗓子,它们的声音很轻,我没法听到。但我发现红珊瑚听到两只雏鹅嘶哑轻微的叫声了,我在望远镜里看见,红珊瑚一只鹅掌已踩在小土岛上,雏鹅的叫声仿佛是一碗还魂汤,它突然间回过神来,惊愕地抻直脖颈,扑通又跳进湖里,嘶吭嘶吭叫着,快速向芦苇丛游去。煤块雄在背后焦急地拼命摇扇翅膀,企图再次将红珊瑚引到自己身边来。但任凭煤块雄怎么努力,红珊瑚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朝芦苇丛游去。游到铺着草丝的盆形窝巢,红珊瑚亲昵地用柔软的脖颈触摸一对雏鹅的脸,发出细柔的呢喃声,似乎是在告慰小家伙:别怕,妈妈回来了,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在以后的几天里,红珊瑚又数次企图将雄性吸引到身边来帮自己养育雏鹅,但结果如出一辙,雄性都对它萌生爱慕之情,却无一例外地拒绝帮它养育雏鹅。不仅如此,每一只对红珊瑚有意思的雄性,都像煤块雄一样,展示雄性的魅力试图将红珊瑚的魂勾走,将红珊瑚从一对雏鹅身边带走。而每一次面临是要新的爱情还是要一对雏鹅的选择关头,红珊瑚都选择了留在一对雏鹅身边。

不管什么种类的雌性动物,母爱都大于和强于情爱。

找不到愿意帮它共同抚养雏鹅的雄天鹅,红珊瑚只能独自挑起生活重担。

对疣鼻天鹅来说,单亲家庭的生活艰辛而充满风险。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食物短缺。疣鼻天鹅生活在湖泊沼泽,漾濞湖水草丰盛鱼虾成群,看起来似乎不会有食物压力。其实不然,水面和稻田一样,有高产区域,也有低产区域,有的水域水草丰饶浮游生物麇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果腹的食物,有的水域水草枯瘦鱼虾踪影难寻,耗费再多力气也无法填饱肚皮。有富饶有贫困,就会有争斗。育雏期的疣鼻天鹅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那些完整的天鹅家庭,夫妻联手,将丰饶的水域占为己有,不允许其他天鹅染指。红珊瑚属于单亲妈妈,势单力薄,只好到水草枯瘦无“人”问津的水域去觅食。有几次,红珊瑚带着一对雏鹅游进水草丰饶的水域,还没开始啄食鱼虾,就遭到一对天鹅夫妻的驱赶,丈夫抻直脖子摆出攻击姿势进行威胁,妻子则不客气地用宽扁的嘴壳啄咬红珊瑚背上的羽毛。红珊瑚哪里是一对夫妻档的对手,节节败退,逃出水草丰饶的水域,夫妻天鹅这才停止驱赶。我从望远镜看到,由于吃不到足够的浮游生物,红珊瑚的一对雏鹅长得明显比同龄雏鹅慢,不仅身体瘦弱,身上的绒羽也乱糟糟的缺乏光泽。

比较起来,食物还算是小问题,疣鼻天鹅单亲家庭最大的问题是安全隐患。这个世界上,想吃天鹅肉的太多太多了,狼、豺、狐、獾,雕、鹰、隼、鹞,都觊觎肉质鲜美的天鹅肉。为了防范贪得无厌的食肉兽,疣鼻天鹅极少到陆地活动,总是选择四面环水的芦苇丛或小岛栖息筑巢。尽管如此,天鹅群也难享太平,金雕和老鹰随时都可能从天而降,就是肉食走兽,也会泅渡到荒岛来偷袭天鹅群。尤其是雏鹅出壳的这一段时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肉食动物,都像赶集一样从四面八方来到天鹅群的栖息地,就等着吞食还不会飞、只能在地上蹒跚行走或在水面缓慢游动的雏鹅。

疣鼻天鹅群的生存压力很大,育雏期的成年天鹅,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以防遭到肉食禽兽的偷袭。完整的天鹅家庭,夫妻携手,以防不测,一旦有风吹草动,雄天鹅便奋不顾身冲向危险,或与天敌搏杀,或与天敌周旋,设法将危险引开,雌天鹅则掩护雏鹅逃进迷宫似的芦苇丛。即便如此,完整天鹅家庭的雏鹅仍经常惨遭食肉禽兽捕杀。单亲天鹅家庭,其风险指数,大大高于完整天鹅家庭。据云南省动物研究所野外观察记录显示,单亲天鹅家庭由于势单力薄疏于防范,50%以上的雏鹅在出壳的头一个月里都会被肉食禽兽吃掉,另有40%左右的雏鹅在出壳的第二个月里被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无情淘汰,只有极少数能力特别强运气特别好的天鹅妈妈能独自将雏鹅抚养长大。

红珊瑚属于生存能力偏低的雌天鹅,能将膝下的一对雏鹅抚养长大,希望实在太渺茫了。更让我和强巴担忧的是,红珊瑚似乎积习难改,仍十分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一有时间就梳洗打扮,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尤其是清晨朝霞铺满蓝天和黄昏晚霞映红天空这两个时段,红珊瑚都要仔细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如果红珊瑚还是一只姑娘鹅,出于爱美的天性,也出于寻觅理想配偶的实际需要,天天忙碌着梳洗打扮,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灰肩雄还活着,有老公替它看护雏鹅,它闲暇时打扮打扮自己,倒也还算说得过去。但红珊瑚是一只肩负着育雏重担的单亲妈妈,类似它这种情况的雌天鹅,即使将所有心思都扑到一对雏鹅身上,都还嫌时间和精力不够用,哪还有心思顾及自己的仪容仪表啊。我无法否认,红珊瑚对美的追求已到了病态的程度。

每天清晨,疣鼻天鹅们从睡梦中醒来,鹅爸爸鹅妈妈就会带着雏鹅到湖里啄食鱼虾。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对肩负育雏重担的成年天鹅来说,每天早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让小宝贝们填饱肚子。悠悠万事,让儿女有饭吃,是头等大事。红珊瑚却与众不同,它每天清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游到绿波荡漾的漾濞湖里,沐浴灿烂的霞光,脑袋一次次埋进水里,撩拨得水花四溅,玩个典型的鹅式洗脸。然后,朝着巍峨壮丽的梅里雪山,扇动洁白的翅膀,“嘶吭——嘶吭——”发出几声在疣鼻天鹅群里极难听见的嘹亮的鸣叫,啄起一串串清凌凌的湖水,梳理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梳洗打扮停当,这才带着一双儿女到芦苇丛觅食。

每天黄昏,疣鼻天鹅们吃饱肚子,便会带着雏鹅急急忙忙赶回窝巢,恐怖的黑夜就要来临,黄昏是许多食肉兽捕猎的高峰时期,在外面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家才是安全的港湾,所以育雏期间的鹅爸爸鹅妈妈绝不会拖延归巢时间。红珊瑚却又是另一番情景,它似乎特别迷恋黄昏美景,登上沙滩,它会长时间凝望被夕阳染红的金波粼粼的湖面,凝望像涂了一层胭脂似的梅里雪峰,伫立在浓浓的晚霞中,吊起双翅,用嘴壳将胸脯、翼下和尾巴上的羽毛仔仔细细梳理一遍,直到夕阳落山天色昏暗,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一对雏鹅归巢。梳洗打扮,必然会占用红珊瑚很多时间和精力,也会分散它的注意力,使一对雏鹅面临更多的危险。

有一天清晨,红珊瑚照例在漾濞湖梳洗打扮,一对雏鹅大概是饿了,便离开妈妈游到浅滩去啄食鱼卵幼虫。也不知怎么搞的,其中一只雏鹅的腿被漂浮在水面上一团乱麻似的水草纠缠住了,雏鹅拼命挣扎,结果却被水草越缠越紧,才出壳十来天的雏鹅力气耗尽,眼瞅着就要被水草裹绑成粽子沉入湖底了。另一只雏鹅持续发出嘶嘶尖叫,听觉颇灵敏的红珊瑚这才急匆匆赶来,用嘴壳拔除雏鹅身上的草丝,将奄奄一息的小家伙从乱麻似的水草间救了出来。好险哪,要是红珊瑚再晚到几分钟,这只雏鹅肯定就淹死了。

还有一次,红珊瑚沉醉在晚霞美景中,暮色将至,一对雏鹅对黑夜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竟然去邻居家窝巢,想爬到那只名叫响侬的雌天鹅怀里去。响侬似乎并不乐意让两个别人家的孩子来分享自己的母爱,用嘴壳将两个小家伙从窝巢顶出来,两个不懂事的小家伙不肯罢休,再次进到邻居窝巢,钻头觅缝想挤进响侬温暖的怀中,响侬生气地嘶嘶叫唤。响侬的叫唤引来了响侬的丈夫——一只我们给它起名叫乌云片的雄天鹅,它气呼呼赶了过来,扇动两只略带浅灰色的翅膀,前后摇动,呼呼扇出一股强风,做驱赶状。两只雏鹅根本不知道雄天鹅的翅膀有多厉害,仍赖在邻居的窝巢不肯出来。“啪——”两只雏鹅被乌云片的翅膀扫了一下,算这两只雏鹅的命大,它们只是被乌云片的翼羽碰擦到身体,如果是被乌云片强有力的肩胛骨抽中,如果翼羽扫到了它们细弱的脖子,它们恐怕就小命玩完了。尽管只是被翼羽扫了一下身体,两个小家伙也被狠狠甩出窝巢跌了个大跟斗,趴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而这个时候,红珊瑚还站在沙滩上,沐浴火红的晚霞,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梳理它翼下的绒羽。

“它这个妈妈,也当得太不称职了。”强巴放下望远镜不无愤慨地说。

红珊瑚梳洗停当,踏着浓浓的晚霞朝窝巢走去。它本来就姿色出众,经过一番梳洗打扮,洁白的羽毛光鲜亮丽,嘴壳基部那块红色的瘤状突起十分耀眼,款款扭动柔软的脖颈,仪态万千,雍容华贵。

“你别说,它还确实是这群疣鼻天鹅里最美丽的雌天鹅。”我赞叹道,“如果疣鼻天鹅搞选美大赛,桂冠非它莫属。”

“美丽的容颜能当饭吃吗?”强巴用鄙夷的神情望着在湖心岛沙滩上漫步的红珊瑚说,“只要自己臭美,不顾雏鹅死活,也太自私了啊。你瞧着吧,我估计要不了三天,这两只雏鹅就会出事。”

“你别诅咒它。”

“不是我要诅咒它。你瞧瞧,这么多的飞禽走兽都千方百计想捉雏鹅解馋,它还忙着自己臭美,能把这一对雏鹅拉扯大吗?”

我默然。

果然被强巴言中,仅仅过了两天,灾难就降临到红珊瑚身上。

那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黄昏,夕阳如玫瑰花瓣般艳红,和许多天鹅家庭一样,红珊瑚带着一对雏鹅登上沙滩。太阳正一点一点滑向山峰背后,渐渐暗下来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尖厉的啸叫,散播着夜的气息。那些鹅爸爸鹅妈妈们,一登上湖心岛的沙滩,就急急忙忙将自己的雏鹅引向芦苇丛的窝巢,它们无心观赏美丽的黄昏景象,肩负育雏重担,安全是第一位的,早一点归巢就多一分安全。唯独红珊瑚与众不同,它登上沙滩,向着烟波浩渺的漾濞湖对岸那轮燃烧的火球似的夕阳,优雅地摇扇翅膀,兴奋地漫步沙滩,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然后用扁扁的嘴壳梳理身上的羽毛。湖面上风很大,吹得芦苇沙沙响。那对雏鹅或许是被风吹得有点冷了,或许是想早一点回到铺满草丝的窝巢去,便离开红珊瑚,互相依傍着搀扶着往窝巢走去。就在这个时候,灾难发生了——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体色灰白、羽翼间分布黑色羽干纹的苍鹰,背着夕阳,突然飞临湖心岛上空,锐利的鹰眼俯瞰大地。苍鹰看见了在沙滩上搔首弄姿的红珊瑚,也看见了没有成年天鹅陪伴、正在往芦苇丛蹒跚而行的一对雏鹅。苍鹰也叫猎鹰,长有尖利的爪和钩状的喙,捕食野兔、田鼠及鸟类,是一种可怕的凶禽。苍鹰虽然凶猛,却很少攻击疣鼻天鹅。成年疣鼻天鹅体长一米多,搏斗起来苍鹰是很难占到便宜的。但此时此刻,苍鹰看到的是一对失去成年天鹅庇护的雏鹅,这是千载难逢的吃天鹅肉的好机会,只见苍鹰半敛翅膀,像一道黑色流星,向一对毫无防卫能力的雏鹅俯冲下来。苍鹰是背着夕阳飞行,耀眼的阳光影响了天鹅的视力,直到苍鹰俯冲到离地面五六十米高度,担任哨兵的天鹅才发现来自天空的威胁,振翅在空中颉颃翻飞发出报警的信号。其他类型的哨兵天鹅是用高亢嘹亮的鸣叫来报警,但疣鼻天鹅素有“哑天鹅”之称,鸣叫声微弱而嘶哑,所以哨兵天鹅只能用颉颃翻飞来报警。这个时候,红珊瑚离两只雏鹅最近,如果在哨兵天鹅发出报警信号时它及时赶过去救援,还来得及赶在苍鹰之前回到雏鹅身边。遗憾的是,红珊瑚沉浸在晚霞美景和梳妆打扮中,没看到哨兵天鹅的报警信号。其他天鹅家庭看到哨兵天鹅的报警信号了,都心急火燎赶回自家雏鹅身边,将毫无防卫能力的雏鹅护卫在翼羽下,湖心岛到处都是翅膀扇动的喧嚣声。红珊瑚这才如梦初醒,嘶吭嘶吭叫着,扇动翅膀连飞带跑朝芦苇丛赶去,但已经迟了,苍鹰黑色的翅膀已罩在一对雏鹅身上。

苍鹰不愧是狩猎行家,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遒劲的鹰爪落地的一瞬间,一把掐住一只雏鹅细弱的脖颈,可怜的雏鹅,来不及发出救命的呼叫,就去见了阎王。另一只雏鹅想逃,苍鹰敏捷地跳了两跳,跳到雏鹅身上,将雏鹅压翻在地,另一只犀利的鹰爪残忍地刺向雏鹅稚嫩的背。须臾之间,两只雏鹅就被鹰爪攫抓住了。这时,红珊瑚赶到了,不顾一切向苍鹰撞去。但苍鹰猛扇几下翅膀,身体腾空而起,虽然爪下抓着一对雏鹅,负重飞行,却仍飞得矫健平稳,迅速向梅里雪山飞逃。红珊瑚奋起急追,疣鼻天鹅的飞行速度与苍鹰的飞行速度不相上下,但苍鹰的起飞简练而敏捷,一抖翅膀,身体就可腾空起来,刹那间便可进入疾飞状态,疣鼻天鹅起飞烦琐而缓慢,需要一面拍扇翅膀一面奔跑,借助跑的力量才能飞起来。等红珊瑚成功飞起来时,苍鹰已飞出去很远。夕阳落山了,暮色苍茫,苍鹰与夜幕融为一色,渐渐看不见了。疣鼻天鹅属于夜伏昼行的动物,在黑夜视力很弱,红珊瑚在天空绕了几圈,不得不放弃追逐。

这天夜里,湖心岛不时传来红珊瑚嘶吭嘶吭伤心的鸣叫,凄凄惨惨戚戚,搅得整个疣鼻天鹅群惶惶不安。

翌日早晨,太阳升起来了,朝霞满天,湖面金波粼粼,有家室的天鹅都带着雏鹅下湖觅食去了,往常这个时候,红珊瑚应该啄起清凌凌的湖水晨妆梳洗了,可我用望远镜在天鹅群搜索了一遍,却没看见红珊瑚。我和强巴划起橡皮艇,去到湖心岛芦苇丛,这才在望远镜里发现,红珊瑚羽毛凌乱,面容憔悴,不吃也不喝,长时间站立在窝巢前,长长的脖颈一抻一缩,就好像在给雏鹅反哺喂食,铺满草丝的窝巢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唉,我轻轻叹了口气,为这只容貌出众的雌天鹅不幸的遭遇感到惋惜。

“它这是自找的。”强巴说,“它如果一心一意抚养雏鹅,不那么穷讲究的话,一双儿女也不会惨遭捕杀。”

我将视线从红珊瑚身上移开了。红珊瑚的神情显得有点恍惚,我不忍心再看它悲痛欲绝的模样。疣鼻天鹅群经常会发生雏鹅惨遭凶禽猛兽捕杀的事,我很清楚痛失雏鹅的雌天鹅身上会发生哪些变化。它们无心觅食,神情恍惚,形容枯槁,守候在旧巢前不愿离开,睡梦中常常会惊醒,悲痛程度和持续时间因“人”而异,有的雌天鹅性格开朗,一到两周就可逐渐恢复正常;有的雌天鹅性格内向,沉湎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忧郁的情绪会延续到夏天。我希望红珊瑚能很快从失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但此后的几天,我不再刻意去关注红珊瑚。我这次野外考察的课题是“疣鼻天鹅的家庭形态和育雏行为”,红珊瑚已经家破“人”亡,变成一只单身雌天鹅,对我的研究已失去作用,这也是我不再关注它的一个原因。疣鼻天鹅的繁殖行为有很严格的时间表,时令已过仲春,无论雌雄,单身疣鼻天鹅都停止发情,可以肯定地说,红珊瑚今年不会再有择偶、交配、产卵、抱窝、育雏的活动,它会像那些没找到配偶的单身天鹅一样,孤独而无聊地打发时光,等明年春天从南方飞返梅里雪山时,再进入下一茬繁殖期。这是我对红珊瑚失去观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我将观察重点转向其他天鹅家庭。

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四天,我的高倍望远镜就又再次对准了红珊瑚。

一只名叫青宝的雄天鹅和一只名叫豆蔻的雌天鹅被一对狡猾的红狐杀死了,留下一窝四枚还没来得及孵化的天鹅蛋。

疣鼻天鹅群雏鹅出壳的时间有先有后。有的天鹅夫妻恋爱早产卵早抱窝早,早婚早育,从遥远的南方回到梅里雪山不到一个半月雏鹅就出壳了;有的天鹅夫妻恋爱晚产卵晚抱窝晚,晚婚晚育,从遥远的南方回到梅里雪山后两个月雏鹅才出壳。在同一个疣鼻天鹅群里,最早出壳的雏鹅与最晚出壳的雏鹅时间差可达半个月。

青宝和豆蔻是刚满三岁龄的年轻天鹅,其他天鹅都开始抱窝了,它俩才开始恋爱婚配,雏鹅出壳自然也就晚。这群疣鼻天鹅里所有雏鹅都陆续出壳了,唯独青宝和豆蔻所产的一窝天鹅蛋还没孵化成活泼可爱的天鹅宝宝。疣鼻天鹅孵卵期为三十六天左右,我因研究需要,对每个天鹅家庭抱窝情况都有详细记录,青宝和豆蔻是三十三天前开始抱窝的,从时间推算,顶多再有两三天,它们的宝贝就要出壳了。不幸的是,就在青宝和豆蔻快要品尝到做爸爸妈妈的喜悦和幸福时,一对红狐偷袭湖心岛,青宝和豆蔻成了牺牲品。

红狐是疣鼻天鹅最危险的天敌。红狐又名火狐、赤狐,毛色艳红,善以计谋获取猎物。疣鼻天鹅栖息在四面环水的岛屿上,有水做屏障,一般走兽想吃天鹅肉想得流口水,却无法泅渡到岛上来抓天鹅。唯独红狐有这个本领,红狐能游泳,虽水性一般,但退潮时能在水面下寻找到一条最近最浅的路线,成功游上岛来。一旦抓到天鹅后,它们会叼住天鹅的脖子,将具有相当浮力的天鹅尸体当作救生物,借涨潮时潮水的冲力轻松地游回到岸上来。更让人惊讶的是,红狐还有本领捕猎正在湖面上觅食的疣鼻天鹅。曾有人目睹这样的场景:一团树枝漂在漾濞湖上,一只脸颊灰白的老公狐跳上那团漂浮物,躲藏在枝叶间,用后肢划水,慢慢向一只正在啄食鱼虾的成年天鹅漂去。成年天鹅朝慢慢向自己漂来的漂浮物瞅了两眼,很平常的一团树枝,不值得大惊小怪,就继续埋头觅食。漂浮物漂到那只成年天鹅身边,突然间,绿色枝叶里闪电般伸出一张臭烘烘的狐嘴,可怜的成年天鹅,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成了老公狐的一顿美味晚餐。

虽然红狐狡诈凶悍,但从观察所记录的统计数据表明,每年真正葬身狐腹的天鹅数量微乎其微。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面对生存危机,疣鼻天鹅形成了一套有效对付红狐偷袭的防御机制,那就是哨兵放哨制度和一家有难家家出动的联防制度。

每个疣鼻天鹅群都有一两个专职哨兵,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或巡飞或远眺,密切注视四周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报警信号。疣鼻天鹅群的哨兵,通常由年老色衰、已失去繁殖能力的老雌鹅担当,疣鼻天鹅以血缘为纽带形成群落,几乎每一个成员都是这些哨兵老雌鹅的晚辈亲属。众所周知,动物在血缘亲属间会发生利他主义行为,这些哨兵老雌鹅无限忠于自己的职守,绝不会消极怠工,也不会思想开小差,没日没夜为群体安全呕心沥血。

曾有过这样的记载:某个疣鼻天鹅群在繁殖期间频频发生狐患,一只哨兵老雌鹅三天三夜没合眼,劳累过度,倒在了哨兵岗位上。担当哨兵的老雌鹅阅历丰富,很有生活经验,无论红狐玩什么花招,都很难骗过它们的眼睛。一旦发现周围有红狐踪迹,哨兵老雌鹅就会大幅摇扇翅膀在天空上下翻飞,发出报警信号,所有雄天鹅会立即起飞,向企图偷袭的红狐发起攻击。

红狐属于中小型食肉兽,一只成年狐的身体还没有一只成年疣鼻天鹅重,单打独斗,红狐凭借尖爪利齿和矫健的身手,是可以捕杀疣鼻天鹅的,但一群疣鼻天鹅群起而攻之,红狐只有甘拜下风。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一只红狐半夜悄悄摸上湖心岛,刚登上岛就被哨兵老雌鹅发现,三十多只成年天鹅将红狐团团包围,你一口我一口狠狠啄咬,倒霉的红狐背上和尾巴上的狐毛几乎被天鹅们啄个干净,变成一只赤膊狐,所幸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天鹅们视力不佳,包围圈出现疏漏,赤膊红狐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还有一次,一对红狐夫妻傍晚时分往湖心岛泅渡而来,湖面被浓艳的夕阳染得通红,狐色与湖色融为一色,具有极强的迷彩效果,但还是没能瞒过哨兵老雌鹅的眼睛,在那对红狐夫妻离岛还有三四十米远时,哨兵老雌鹅及时发出了报警信号。霎时间,几十只雄天鹅凌空而起,向不速之客展开凌厉攻势。有的雄天鹅飞到红狐背后,用坚硬的扁喙啄咬狐背狐尾;有的雄天鹅贴着水面奔跑飞行,搅起一阵阵细碎的水花,溅得红狐睁不开眼;更有胆大的雄天鹅,摇扇翅膀贴着水面奔跑时,强有力的翅膀咚咚咚敲打红狐冒出水面的脑壳,打得红狐晕头转向,紫黑色的鹅掌啪啪啪踩踏红狐浮在水面的脊背,红狐身不由己沉入水里呛进一口口水。红狐虽能游泳,但水性不佳,只能狗刨式划拉几下,既不能潜水,也游不了很长时间。很快,这对红狐就筋疲力尽,渐渐沉入水底。倒霉的红狐夫妻,天鹅肉没吃着,反搭上自家性命,变成了溺水鬼狐。

青宝和豆蔻之所以罹难,是狡猾的红狐钻了疣鼻天鹅防御机制的空子。

这天清晨,同往常一样,所有的天鹅家庭都带着雏鹅到漾濞湖觅食去了,两只担当哨兵的老雌鹅也离开湖心岛,跟着群体游进漾濞湖。

湖心岛上,只留下青宝和豆蔻,还有它们那窝即将变成活泼可爱鹅宝宝的宝贝蛋。

哨兵老雌鹅的职责就是保卫整个天鹅群的安全,群体移动到什么位置,它们就在什么位置站岗放哨。它们不可能单独为一个天鹅家庭来站岗放哨。

湖心岛静悄悄,豆蔻蹲在窝巢孵卵,青宝站立在巢旁警惕地注视四周动静。

就在这时,我从望远镜里看见,两只贼头贼脑的红狐,突然出现在湖心岛的沙滩上。我没看见这对红狐夫妻是怎么渡过两三百米宽的水面的,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已踏着艳红的朝霞,成功绕开在湖面巡游的哨兵老雌鹅警惕的眼睛,登上了湖心岛。

狐确实狡诈,我看见,这对红狐夫妻交换了一下眼神,兵分两路,公狐闪进沙滩左侧一块礁石背后,母狐则蹑手蹑脚摸向正在孵卵的豆蔻。“沙沙沙——沙沙沙——”公狐在礁石背后用爪子刨地。青宝听到了异常响动,半撑开翅膀,抻直长长的脖颈,似乎要报警。这当儿,公狐停止了刨地,异常响动消失了。青宝凝神屏息谛听,听了好一阵,也没再听到异常响动,就松了口气,半撑开的翅膀敛拢起来,长长的脖颈也返回到正常的S形。突然,公狐又开始刨地,“沙沙沙——沙沙沙——”异常响动又起,青宝翅膀又陡地撑开,脖颈也紧张地抻直了,可是,那讨厌的沙沙声又没有了。如此这般三四次后,青宝再也控制不住好奇心,微微张开翅膀,小声嘶嘶叫着,摇摇摆摆朝那块礁石走去。

——啧啧,是什么东西藏在礁石背后装神弄鬼?我一定要查个明白!也许是一条鱼在沙滩上搁浅了,哈哈,那我就能白捡个便宜。

我晓得,青宝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假如青宝出了问题,豆蔻也就危险了,我为青宝和豆蔻捏了把汗,可我帮不了它们的忙。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青宝去到礁石跟前,翅膀张开,嘴喙高举,摆出一副戒备姿态,正欲迈步转到礁石背后去看个究竟,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传来豆蔻十万火急的嘶嘶叫声。哦,是母狐从芦苇丛跳了出来,在豆蔻的窝巢前张牙舞爪,豆蔻当然要呼叫丈夫快来救援;青宝本来只差一步就转到礁石背后了,听到豆蔻报警,不假思索地回转身来,就想连飞带跑往自家窝巢赶;青豆刚转过身来,躲藏在礁石背后的雄狐突然从背后蹿跳过来,骑在青宝背上,一口咬住青宝的脖子。

红狐夫妻这一招很毒,倘若一只红狐与一只成年天鹅正面搏杀,红狐或许也能占上风,却很难顺顺当当吃到天鹅肉,面对面搏杀时,成年天鹅会用坚硬的扁喙猛啄红狐的脸,用强有力的翅膀猛击红狐的脑壳,红狐稍不留意,就会受到重创。更大的麻烦是,在搏杀过程中,成年天鹅随时都有可能振翅飞翔,红狐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到嘴边的天鹅肉飞走了。正面捕捉成年天鹅,红狐的胜算不大。但红狐倘若从背后袭击成年天鹅,突然跳到成年天鹅的背上,一口咬住鹅脖子,成年天鹅的脖颈再长,也无法扭转过来啄咬,强有力的翅膀也无法击打到红狐。更有利的是,红狐骑在天鹅背上,再雄壮的天鹅也丧失飞翔能力,只能任狐宰割。背后袭击成年天鹅,红狐稳操胜券。唉,我为青宝即将罹难而叹息。

细长的脖颈是天鹅身体最薄弱环节,红狐尖牙利齿,一旦红狐从背后咬住天鹅脖子,天鹅立刻就叫不出声来,两眼翻白,翅膀扑腾一阵,很快就会窒息。可我却惊讶地发现,青宝虽然被雄狐咬住了脖子,但两眼并未翻白,不仅没窒息,还嘶嘶嘶发出凄厉的叫声。难道是公狐没咬到要害处,还是公狐太年轻缺乏捕捉天鹅的经验和力气?我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更仔细地观察:雄狐咬住青宝脖颈的中端,这是整条鹅颈最细的一段,也是最脆弱的一段,狐嘴尖长,锋利的牙齿把整个脖颈都咬进嘴里,可以说是咬住了要害中的要害,咬中了最致命的部位。正常情况下,凡狐嘴咬住了鹅颈中端,至多半分钟时间,天鹅就会窒息,失去挣扎能力。再观察这只正在行凶的雄狐,皮毛油亮,尾巴蓬松,胡须如银针般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是一只正处于生命巅峰状态的壮年雄狐,不可能缺乏经验或没有力气将鹅颈咬断。可是,青宝却还在持续不断地摇扇翅膀拼命挣扎,还能发出刺耳的嘶嘶叫声!

宁静的芦苇丛草叶纷飞,狐啸鹅叫,一片喧嚣。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疑惑不解。

青宝垂死挣扎的动静传到豆蔻耳朵里,豆蔻扭头向青宝张望,豆蔻当然看到雄狐已咬住青宝的脖颈,命悬一线,十万火急,容不得豆蔻犹豫,也容不得豆蔻多想,嘶地叫了一声,跳出窝巢,转过身来,摇扇翅膀,就想朝青宝飞奔过来。疣鼻天鹅是一种对爱情忠贞的鸟,夫妻任何一方遭遇危险,另一方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豆蔻一定是这么想的:亲爱的夫君已被凶残的狐叼住了脖子,它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啄咬狐眼,或许就能将夫君从狐嘴救出来!就在豆蔻转身欲飞奔之际,母狐飞蹿而来,母狐艳红的皮毛像团火焰,划过碧绿的芦苇叶,一下就扑到了豆蔻背上,利索地咬住了豆蔻的脖颈……

我这才恍然大悟,公狐跳到青宝背上,尖尖的狐嘴把整个鹅颈都含在嘴里了,为什么青宝还能挣扎和叫唤?不是公狐没咬到要害处,也不是公狐缺乏一下咬断鹅颈的本领和力气,恰恰相反,是公狐故意含而不咬,故意给青宝一个挣扎和哀叫的机会,目的是要给豆蔻造成错觉,似乎只要它赶来救援,它的夫君就有可能化险为夷、狐口脱险。这是一个阴险毒辣的计谋,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倘若公狐跳到青宝背上后,狠命一口咬中要害,一瞬间就让青宝气绝身亡,豆蔻一定不会转身赶来救援,母狐也就不会有机会从背后蹿到豆蔻的背上利索地咬住豆蔻的脖颈,极有可能豆蔻见大势已去就拍拍翅膀飞逃到天空去了,让这对红狐夫妻在地面望天兴叹。

一个阴谋连着一个阴谋,组合成连环阴谋,让青宝和豆蔻上了一次当紧接着又上一次当,变成连环上当。

青宝和豆蔻双双成了红狐阴谋诡计的牺牲品。

我憎恨红狐的残忍和狡诈。

我欣赏红狐的聪明和机灵。

下午,我坐着橡皮艇,悄无声息地潜入湖心岛芦苇丛,近距离观察这群疣鼻天鹅。

青宝和豆蔻已在清晨被一对红狐夫妻谋杀,用金黄草丝编织的窝巢里,静静躺卧着四枚摆成“田”字形的天鹅蛋。

许多成年天鹅从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经过,没有哪个停下来看看这四枚可怜的天鹅蛋。这在我的意料之中。疣鼻天鹅社会没有抚养遗孤的习俗,成年天鹅一旦发生意外,留下的雏鹅,别的天鹅家庭是不会接纳的,无人照料,自生自灭。假如成年天鹅发生意外后留下的是还没来得及孵化的蛋,更不可能会有别的天鹅来帮助孵化。

许多鸟都这样,亲鸟遇难,鸟卵随之灭亡。

我正准备将望远镜从这四枚天鹅蛋移开,突然,我看见雌天鹅红珊瑚从漾濞湖登上岛,摇摇摆摆地朝芦苇丛走去。途经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时,我感觉到红珊瑚的神情有点异样,其他疣鼻天鹅的眼睛不经意扫到四枚天鹅蛋时,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眼光立刻就跳闪开去,走路的步子也明显加快,仿佛这摆成“田”字形的四枚天鹅蛋是会污染视线的不祥之物。红珊瑚就不同了,它摇摇摆摆走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细长的脖颈弯成S状,温柔地端详躺在草丝间的四枚天鹅蛋。

梅里雪山暮春季节午后的阳光浓艳黏稠,就像颜料一样涂抹在四枚天鹅蛋上,青灰色的蛋壳流光溢彩。我看见,红珊瑚偏侧脑袋,将脸温婉地贴到四枚天鹅蛋上,神情异常专注,似乎在谛听着什么。我相信,它一定听到了蛋壳里雏鹅的蠕动和踢蹬。它扁扁的嘴壳轻轻翕动,嘶呀嘶呀发出轻柔的呢喃声。我心里一阵激动,莫不是它想扮演亲鸟的角色,替代青宝和豆蔻孵化这四枚天鹅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红珊瑚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空缺的母爱需要填补。果然,红珊瑚在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徘徊,欲进未进,一会儿侧转脸做沉思状,一会儿颈窝贴在蛋壳上做抚摩状,显得迟疑不决的样子。别犹豫,莫徘徊,勇敢跨进窝巢去,你就成了这四枚孤儿天鹅蛋的妈妈,你的失子之痛得到慰藉,它们也将获得新生,这是典型的双赢,何乐而不为?我在心里念叨,期待着事情真能朝我想象的方向发展。

如果红珊瑚真的跨进窝巢,孵化青宝和豆蔻遗留的蛋,应该说还不只是双赢了,还多了一赢,我的野外考察赢得了重大突破。迄今为止,所有文献均无疣鼻天鹅抱养孤儿蛋的记载,鸟类专家普遍认为,雌疣鼻天鹅不具备母爱延伸和扩展的能力,不会为惨遭不幸的同类抚养遗孤,更不可能去为非亲生卵抱窝。看来红珊瑚要帮我修改这条结论了。我正在暗自高兴,事情突然有了变化,红珊瑚停止了颈窝贴在蛋壳上抚摸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摇摇脑袋,似乎是要甩掉脑子里的非分之想,然后摇摇摆摆离开青宝和豆蔻的窝巢,跑出了有一百多米远,蹲坐在芦苇叶上,专心致志地闷头啄理胸脯上的羽毛。我注意了十来分钟,红珊瑚再没朝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张望一眼,它似乎已忘了那四枚正焦急等待母爱的天鹅蛋。

我有点失望。看来,雌疣鼻天鹅不具备母爱延伸和扩展的能力这条结论不是那么容易推翻的。青宝和豆蔻遗留下来的这四枚天鹅蛋,是没有孵化出壳的希望了。

两只大嘴乌鸦,像两片黑色的树叶,在芦苇丛上空盘旋了几圈,呱呱叫着,大模大样地降落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

失去成年天鹅看护的天鹅蛋,就是空巢天鹅蛋。

夕阳铺洒大地,梅里雪山辉煌壮丽,晚风吹拂的漾濞湖面金波粼粼。天鹅正在归巢,疣鼻天鹅洁白的羽毛、鲜红的鼻疣、金黄的嘴喙与旖旎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美不胜收,令人赏心悦目。大嘴乌鸦降临疣鼻天鹅栖息地,与周围的美丽景色极不协调。大嘴乌鸦漆黑的羽毛,就像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

我注意到,担任哨兵的两只老雌鹅,明明看见两只乌鸦闯入栖息地并降落到天鹅窝巢,却并没飞到空中发出报警的信号,似乎是默许了这种入侵。

大嘴乌鸦,又称巨嘴鸦,平日以啄食各种动物尸体为生,只要有机会,也喜欢偷窃各种鸟卵。

人们素来不喜欢乌鸦,乌鸦不仅羽毛难看,叫声也特别刺耳,“呱呱呱,呱呱呱——”就好像丧钟鸣响,听着让人心里发毛,怪不得乌鸦又叫黑老鸹。

两只乌鸦在青宝和豆蔻的窝巢里蹦蹦跳跳,高声聒噪,很高兴找到了一窝鲜美的天鹅蛋。黑老鸹吃到天鹅蛋,也算是一种荣耀了。

夕阳悬挂在半空,疣鼻天鹅们正陆续归巢,有的成年天鹅已把雏鹅带回自己窝巢,有的天鹅家庭正互相吆喝着往自家窝巢走去。虽已是黄昏,但天色亮堂堂,除非是瞎子,天鹅们不可能没发现正要糟蹋四枚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大嘴乌鸦虽然属于凶禽,但与成年疣鼻天鹅相比,个头小,力气也小,只要有一只成年疣鼻天鹅跳出来干预,就一定能将两只大嘴乌鸦从青宝和豆蔻的窝巢赶走。可我发现,左邻右舍,有许多成年天鹅,它们明明都看见这两只讨厌的大嘴乌鸦,却装着没看见似的。

艳红的夕阳涂抹在摆成“田”字形的四枚天鹅蛋上,阳光温柔地抚摸青灰色的天鹅蛋,蛋壳流光溢彩,泛动生命光华。

大嘴乌鸦准备吃天鹅蛋了,它们各自对准了一枚天鹅蛋。大嘴乌鸦不愧是窃蛋高手,尖利的嘴喙猛力一戳,就在一枚天鹅蛋上啄出一个洞来,土黄色弯钩状嘴喙伸进洞去,啄出一条黏稠的蛋清,哧溜一声嘬进嘴去。“呱呱——”大嘴乌鸦兴奋地叫着:天鹅蛋味道好极了,爽歪歪,爽歪歪!

前面已经提到,青宝和豆蔻窝巢里的四枚蛋,抱窝时间已达三十三天,正常情况下,还有两三天雏鹅就要出壳了。这两枚被大嘴乌鸦糟蹋的天鹅蛋里,已不再是蛋清和蛋黄,而是已基本成形的雏鹅。我在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大嘴乌鸦将弯钩状嘴喙再次伸进蛋壳,钩出雏鹅小小的脑壳,用力一拔,将整只雏鹅从破碎的蛋壳里拔了出来。雏鹅还活着,小腿儿踢蹬,小翅膀抖颤,小脖儿扭动。虽然隔得远,我什么也听不到,可我确信,雏鹅稚嫩的小嘴里发出微弱的叫声。

在疣鼻天鹅的栖息地,大嘴乌鸦展开了一场肆无忌惮的虐杀。

一只大嘴乌鸦像拆零件一样将一只雏鹅的翅膀给啄了下来,另一只大嘴乌鸦则将一只雏鹅的小腿吞进肚去。

左邻右舍天鹅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一家邻居,夫妻天鹅均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看大嘴乌鸦啄食雏鹅的血腥场面,大概是眼不见心不烦吧;另有一家邻居,雄天鹅守护在窝巢前,脖子伸得笔直,警觉地望着正在虐杀雏鹅的两只大嘴乌鸦,张嘴抖翅,摆出一副格斗状,却迟迟不见它冲过去制止这场残暴的虐杀;还有一家邻居,几只雏鹅从窝巢伸出脑袋,好奇地向正在青宝和豆蔻窝里施暴的大嘴乌鸦张望,雌天鹅撑开宽大的翅膀,遮挡住几个小家伙的视线,大概是这场面太血腥太恐怖了,少“鹅”不宜吧。

反正,许多天鹅目睹大嘴乌鸦正在残害雏鹅,却没有哪只站出来干涉。

我知道,左邻右舍天鹅之所以听凭两只大嘴乌鸦啄食天鹅蛋,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青宝和豆蔻留下的四枚天鹅蛋,虽然还有两三天就要出壳了,但由于亲鸟双亡,终止了孵化,小生命就在蛋壳里画上了句号。天气正渐渐变得炎热,这四枚命中注定无法变成雏鹅的天鹅蛋,用不了几天,生命征兆就会消失,就会变成死蛋,就会变质、腐烂、发臭,影响左邻右舍的生活环境。让大嘴乌鸦吃掉这四枚天鹅蛋,也算是消除了天鹅群的卫生隐患。

担当哨兵的两只老雌鹅,在天空上下翻飞,向正在啄食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示威。与其说两只哨兵老雌鹅是在威胁驱赶两只大嘴乌鸦,还不如说它们是在催促两只大嘴乌鸦快点把这窝天鹅蛋收拾干净!

然而,这两只大嘴乌鸦不仅要享受美味天鹅蛋,还要享受吞食天鹅蛋美妙的过程。它们呱呱叫着,慢条斯理地撕食从蛋壳里夹出来的半死不活的雏鹅。

啧啧,乌鸦吞食天鹅蛋,这种好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都把乌鸦妖魔化,视为低贱丑陋的代名词;都把天鹅天使化,看作高贵美丽的象征。现在好了,在一大群美丽的天鹅的注视下,两只大嘴乌鸦在天鹅窝巢里大快朵颐,吞吃即将出壳的小天鹅,好威风,好气派,好开心!那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满足啊!

终于,两只大嘴乌鸦将两枚天鹅蛋收拾干净。草丝编织的窝巢里还剩下两枚天鹅蛋。

两只大嘴乌鸦在窝巢里蹦蹦跳跳,呱呱呱高声聒噪,似乎在发表吃天鹅蛋的感想:天鹅蛋的味道确实鲜美无比,吃一个滋补身体,再吃一个延年益寿!吃呀吃呀吃,恨不得吃尽天底下所有的天鹅蛋!一只大嘴乌鸦的爪子拨弄着一枚天鹅蛋,另一只大嘴乌鸦用嘴喙磨蹭天鹅蛋壳,准备进行第二轮虐杀。

“嘶嘶——嘶嘶——”许多天鹅竖直脖颈发出嘶哑的鸣叫,整个湖心岛“鹅”心惶惶。

两只大嘴乌鸦各跳到一枚天鹅蛋上,弯钩状的乌鸦嘴瞄准了泛动生命光华的蛋壳。

墨黑在污染洁白,丑陋在践踏美丽,渺小在嘲弄高贵。

我很想拔出随身携带的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射杀这两只恣意妄为的浑蛋乌鸦。我无法容忍丑陋的乌鸦亵渎高洁的天鹅。可我只是想想而已。我是动物学家,我不能将人类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硬套在野生动物身上,我更不能凭自己的好恶去干涉和改变野生动物的命运轨迹。我永远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中立、客观地观察野生动物的生活。我虽然不喜欢浑身漆黑的乌鸦,我虽然同情高雅圣洁的天鹅,我也只能克制自己的冲动,看着丑陋的乌鸦在天鹅窝巢里糟蹋天鹅蛋。

剩下的两枚天鹅蛋,静静地躺在用草丝编织的窝巢里,它们没有任何防卫能力,只能任凭命运的摆布。

我想,这两枚天鹅蛋很快就会像前面两枚天鹅蛋一样,被大嘴乌鸦啄破一个洞,残忍地吞食掉。我没想到,事情会在最后一秒钟风云突变。就在两只大嘴乌鸦抬起弯钩状嘴喙准备啄下去时,突然,“嘶吭——”漾濞湖传来嘹亮的叫声,一只疣鼻天鹅贴着湖面快速飞行,须臾之间已飞临青宝和豆蔻窝巢上空,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扑向正欲啄食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突然之间有只成年疣鼻天鹅飞撞过来,两只大嘴乌鸦没有思想准备,吓了一大跳,立即蹬腿起飞。大嘴乌鸦身体轻盈、起飞迅疾,腾地就飞离了青宝和豆蔻的窝巢,但还是慢了半拍,其中一只乌鸦被那只飞撞过来的疣鼻天鹅啄中尾羽,那只倒霉的乌鸦呱呱呱一阵惊叫,拼命扇动翅膀,好不容易才从疣鼻天鹅扁扁的嘴壳里挣脱出来,天空飘舞着三两根黑色乌鸦的羽毛。两只乌鸦吓破了胆,惊慌地呱呱叫着,头也不敢回,向梅里雪山山麓疾飞而去。那只疣鼻天鹅不依不饶,衔尾猛追,直到把两只乌鸦赶出漾濞湖上空,这才飞转回湖心岛。

我很高兴丑陋的乌鸦被高贵的天鹅打得落花流水,我很钦佩这只飞冲出来捍卫天鹅尊严的疣鼻天鹅,我对这只与众不同的疣鼻天鹅极感兴趣,望远镜始终紧紧盯随着它的身影。

当那只勇敢的疣鼻天鹅降落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旁,我调整焦距,仔仔细细打量,我惊讶地发现,这只勇敢地向两只乌鸦飞撞过去的疣鼻天鹅,洁白的羽毛光鲜亮丽,嘴壳基部那块鲜红的瘤状突起十分耀眼。哦,这不就是我曾经关注过的雌天鹅红珊瑚吗?

我继续目不转睛地观察。

我的反应迟钝了,其实听到嘶吭嘶吭的叫声我就应该知道是红珊瑚,在疣鼻天鹅里,唯有它能发出如此清晰圆润的鸣叫。

红珊瑚跨进青宝和豆蔻遗留的窝巢,幸运的是,剩下的两枚天鹅蛋虽被大嘴乌鸦肮脏的爪子和嘴喙拨弄过,却毫发未损。红珊瑚将破碎的蛋壳清理干净,将残留在草丝间的青宝和豆蔻的羽毛清理干净,然后将剩下的两枚天鹅蛋小心翼翼抱拢在紫黑色的爪掌间,身体慢慢蹲了下去,火热的胸脯紧紧贴在冷飕飕的天鹅蛋上。它的神情专注而神圣,鲜红如珊瑚般的鼻疣上蒙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一个疑问自然而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在所有同类都保持沉默的时候,红珊瑚为何要飞冲出来驱赶两只乌鸦?为何它能改变物种的局限,为非亲生卵抱窝?

多年野外考察的经验告诉我,在野生动物群中,个体表现出有别于其他同类的特殊行为,就一定隐藏着特殊的动机。我想弄清楚红珊瑚这样做的动机。

最简单的解释是:红珊瑚一双儿女被鹰残杀,它浓浓的母爱没地方寄托,刚巧同一族群中的青宝和豆蔻被红狐捕杀,遗留下一窝孤儿蛋,双方各有所需,于是红珊瑚就把这窝孤儿蛋视为己出,开始抱窝。

可再仔细想想,这样的结论未免有点武断。假如真是出于母爱寻求寄托,那么在两只乌鸦来啄食天鹅蛋前,红珊瑚就应该走进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抱窝。可我明明看到红珊瑚在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逗留了好一阵,甚至还用柔软的脖颈抚摩天鹅蛋,却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细节至少可以证明,母爱寻求寄托并非是红珊瑚为两枚天鹅蛋抱窝的主要动机,或者说不是唯一动机。红珊瑚是在两只乌鸦闯进疣鼻天鹅的栖息地肆无忌惮啄食两枚天鹅蛋后,挺身而出驱赶走两只乌鸦,这才开始为两枚天鹅蛋抱窝的。这说明,红珊瑚为非亲生卵抱窝与两只乌鸦虐杀天鹅蛋之间似乎有一种因果关系。联想到红珊瑚是一只特别爱美的雌天鹅,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红珊瑚之所以能走进青宝和豆蔻的窝巢为非亲生卵抱窝,实在是出于爱美的天性。它天生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追求美丽,排斥丑陋,乌鸦丑陋、残忍、嚣张的行为,刺激了它天鹅的尊严,也伤害了它美丽的心灵。它是天鹅,高贵圣洁的化身,它无法容忍丑对美的践踏、恶对善的蹂躏,所以义无反顾地向两只乌鸦飞冲而来,拯救了两枚天鹅蛋,也拯救了美……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是否正确,还需实践检验。

我再次将眼光投注到红珊瑚身上,红珊瑚又成了我观察的重点。

我惊讶地发现,自打红珊瑚开始为青宝和豆蔻遗留的两枚蛋抱窝,它变得像换了只天鹅。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孵卵上,无论朝霞灿烂的清晨还是夕阳艳丽的黄昏,它不再到漾濞湖梳洗打扮,也不再有兴趣欣赏瑰丽的日出和辉煌的日落,爱美的天性荡然无存。除了觅食,它不分白天黑夜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神情庄重而严肃。我发现,红珊瑚觅食尽量选择危险较少的中午时段,危险较易发生的清晨或黄昏,它从来不离开窝巢一步。有一次,我看见一只浑身碧绿的小青蛙蹦蹦跳跳登上湖心岛,一会儿便来到离红珊瑚抱窝地方七八米远的几片草叶间。疣鼻天鹅是很喜欢吃这种当地名叫翡翠蛙的小青蛙的,我注意观察,红珊瑚嗉囊空瘪瘪的,正处在饥饿中。它身体往前倾动了两下,微微站了起来,似乎想跳出窝去啄食那只翡翠蛙,那是唾手可得的一顿美餐啊,可突然间它又蹲坐下去,身体也停止了倾动,偏转脑袋,往天空张望。

晚霞映红的天空,只有几只白鹭在翱翔,红珊瑚似乎放心了,又将眼光投射到翡翠蛙身上,身体倾动,颤巍巍站起,微张双翅,做出扑击姿势。从距离上判断,它摇扇翅膀助跑扑蹿过去,顶多三五十秒时间,就可把这只送上门来的翡翠蛙吞进肚去,我想它既然已经做好了扑击准备,应该抓紧时间实施才对。可我想错了,它又偏侧脑袋向天空张望,晚霞渐退的朗朗天穹,几只白鹭已不见踪影,在梅里雪山云雾袅绕的半山腰,有一只苍鹰像黑色的剪影风筝似的在飘飞,红珊瑚立刻就收敛扑击姿势,紧紧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瞪起两只警惕的眼睛,引颈环顾四方。那只翡翠蛙,蹦蹦跳跳,竟然又往红珊瑚所在的位置靠近了三四米,双方相距仅几步之遥,只要摇动翅膀快速跑几步,就可享用到这顿鲜美的晚餐了,但红珊瑚似乎已忘了翡翠蛙的存在,再也不看翡翠蛙。其实这个时候,那只风筝似的在梅里雪山半山腰飘飞的苍鹰,离湖心岛还很遥远,即使发现目标俯飞而来,没有两三分钟也不可能飞到这里来的。红珊瑚表现得格外谨慎,宁肯放弃一顿精美晚餐,也不愿冒一丝风险。便宜了那只翡翠蛙,懵懵懂懂跳进死神门槛,又懵懵懂懂跳出死神门槛,扑通跳回到清波荡漾的漾濞湖去了。

即使是危险较少的中午时分离巢觅食,红珊瑚也从不跑远,大多就近取食,以减少离巢的时间。疣鼻天鹅是杂食性禽类,既吃水生植物,也吃鱼虾螺蚌等各种荤腥,比较起来,鱼虾螺蚌营养丰富,口感也更鲜美,为疣鼻天鹅食谱的首选。疣鼻天鹅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绝大部分时间泡在漾濞湖里,就是在寻寻觅觅啄食鱼虾螺蚌。我注意到,自从抱窝后,红珊瑚就极少到漾濞湖去捕食荤腥,肚子饿了就啃吃水边的蕨芨、马兰头、紫苜蓿和各种水生植物,有时附近可食植物稀少,它就把嘴喙伸到烂泥里撕食芦苇根。芦苇根看起来白嫩嫩脆生生,但有股苦涩味,属于疣鼻天鹅食谱中的粗粮,非饥荒不食,且掘取有一定难度,嘴喙要伸进烂泥很深的地方才能够到脆嫩的根系。红珊瑚常去掘食芦苇根,金黄的嘴喙、鲜红的鼻疣和眼睑部位的羽毛都被烂泥弄得污浊不堪。有两次它外出觅食,来到漾濞湖边,瞅见湖边淤泥里有三两条搁浅死亡的小鱼,已腐烂变质,散发一股臭味,吸引一大群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要是在过去,别说是已腐烂变质的小鱼,即使淤泥里有一条还在蹦跶的泥鳅,红珊瑚也会不屑一顾地离去,它可不愿意为了区区一条小泥鳅而让黑色淤泥弄脏自己洁白的羽毛,它宁愿多辛苦一点到清凌凌的漾濞湖捕捉鱼虾。可现在,它像寻宝人意外发现了宝物,两眼闪烁兴奋的光芒,毫不犹豫地跳进污黑的淤泥里,轰开讨厌的绿头苍蝇,抢也似的将三两条腐烂变质的小鱼吞进肚去。等它从淤泥里走出来时,腹部羽毛、半边翅膀和尾巴,都被污泥染黑了,脸上也粘了点点泥星,不再是美丽非凡的贵夫人,倒像是邋里邋遢的乞丐婆。即使这样它都不愿跳到漾濞湖去清洗一下,立刻又急匆匆赶回窝巢,将腹部的羽毛在芦苇叶上擦拭几下,又像雕塑般蹲坐在两枚天鹅蛋上。

单身抱窝的雌疣鼻天鹅,在孵卵期间,大多都会捡食平时不屑一顾的烂鱼死虾,尽量缩短离巢时间。这有两方面的好处,一是可以将蛋被其他动物盗食的危险性降到最低;二是也可避免因孵化中断而影响卵的生长发育。

看来,红珊瑚正在脱胎换骨向传统型雌天鹅转变。

仅仅四五天时间,红珊瑚就容颜憔悴,瘦了一圈。

功夫不负苦心人,功夫也不负苦心鹅,第六天上午,青宝和豆蔻遗留的两枚蛋变成两只毛茸茸的雏鹅。全世界的鸟按发育程序可分两大类:一类是晚成鸟,出壳时肉乎乎光溜溜,眼睛睁不开,也不会走动,要亲鸟嘴对嘴渡食相当一段时间才会独立生活,鹰、乌鸦、麻雀、苇莺等都属于晚成鸟;另一类是早成鸟,出壳时身上就覆盖一层绒羽,几分钟或几小时眼睛就能睁开,就能跟着亲鸟一起外出找食,鸡、鸭、天鹅、孔雀就属于早成鸟。我在望远镜里发现,中午时分,红珊瑚就带着两只雏鹅到湖边浅水滩找食了。

雏鹅爱吃水中各种幼虫和虾子鱼卵。

这是我从事疣鼻天鹅研究以来,首次发现成年天鹅孵化并养育非亲生卵,所以我兴趣盎然地观察红珊瑚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写观察记录,我给红珊瑚孵化的那两只雏鹅分别起名叫青青和蔻蔻,以纪念它们惨遭红狐杀害的亲生父母。

我发现,红珊瑚的育雏行为与其他抚养亲生儿女的雌天鹅没有什么差别,走在路上,三步一回头,悉心照看两只跟在它身后蹒跚而行的雏鹅。有一次,在去往漾濞湖的路上,那只名叫青青的雏鹅一不小心滑进烂泥塘,红珊瑚立刻跳进烂泥塘去,用扁扁的嘴喙将青青从烂泥间搀扶出来。又有一次,一家子在一片水草间觅食,不知怎么搞的,那只名叫蔻蔻的雏鹅一条小腿被水草缠住,随着水波起伏,蔻蔻的身体被水草拽拉着往湖底沉,红珊瑚立即潜入水中,用嘴啄,用蹼掌扒,将缠绕在蔻蔻身上的水草扯断。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很高兴红珊瑚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用赞赏的口吻说:“它吸取了儿女被苍鹰叼走的血的教训,改掉了光顾自己享受的坏毛病。哦,一天到晚光想着打扮,那叫臭美,尽心竭力抚养孩子,那叫真美。我很高兴红珊瑚现在变成一个好妈妈了。”

它变成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它再也不是那只热爱美、善于美、对美无限痴迷的美丽的雌天鹅。它似乎已忘了美的概念,变成一个除了抚养儿女对其他生活毫不讲究的雌天鹅。对发生在红珊瑚身上的巨大变化,我不晓得应该感到欣慰还是遗憾。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个月后的一天,红珊瑚会变成一个丑八怪。

那是盛夏一个美丽的黄昏,太阳被地平线拦腰砍断,无垠天空和广袤大地半明半暗半阴半阳。黑夜即将来临,对疣鼻天鹅来说,黑夜意味着风险和危机。在漾濞湖里吃饱肚子的疣鼻天鹅,以家庭为单位,迎着迷蒙的暮色,三三两两开始归巢。

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湖水,艳红的夕阳,雪白的天鹅,构成一幅油画般的美景。

一个黑色的身影,打碎了宁静和优美。

当时,红珊瑚带着青青和蔻蔻,正慢慢向岸边游来。两个多月大的青青和蔻蔻,已由雏鹅长成幼鹅了。天鹅发育分为四个阶段:刚出壳至一个月左右,身上淡黄色的绒羽换成白羽,为雏鹅;一个月至两个半月左右,翅膀和尾部长出硬羽,鼻基部的疣赘颜色开始变深,为幼鹅;两个半月至三个半月,翅膀基本长齐,并能贴着水面短距离飞行,为半成鹅;长到四个半月,翅膀长硬,能在尾羽前形成交叉,能翱翔蓝天远距离飞行,为成年鹅。

青青和蔻蔻,身上覆盖一层雪花似的白羽,处在幼鹅阶段。

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红珊瑚长长的脖颈弯成S形,一会儿用脖颈温柔地抚摩青青的脸,一会儿用嘴喙轻轻地啄理蔻蔻的翼,完全是个称职的母亲,沉浸在养育子女的幸福中。

就在这时,我看见,绿莹莹的湖面划过一道黑色的影子,迅速向疣鼻天鹅群游蹿而来。

那黑影呈流线型,浮出水面时我看清楚了,一张丑陋的鼠脸,嘴吻间又长又粗的胡须,一条黑色大尾巴桨似的快速划动,哦,是一只水獭!

水獭属于鼬科半水栖类食肉兽,趾间有蹼,鼻孔具瓣膜,主食鱼类,也吃蛙、蟹及各种水禽。疣鼻天鹅当然也包括在内,尤其是未成年的幼鹅,是水獭最喜欢攻击的目标。

担当哨兵的两只老雌鹅也发现了水獭,在空中响亮地拍打翅膀,发出报警信号。

疣鼻天鹅群炸了窝,成年天鹅看护着自己的孩子,纷纷往湖心岛逃窜。

我晓得,疣鼻天鹅们只要能登上岸,就有办法对付水獭。幼鹅们会聚拢在一起,成年天鹅会迅速分成两拨;雌天鹅会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幼鹅们保护起来;雄天鹅在低空盘飞,自上而下向水獭展开攻击,或俯冲啄咬,或双翼击打,或投掷粪便,水獭只有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

但只要是在水中,水獭就永远占据着优势。

大大小小的天鹅,都拼命划动蹼掌,竭尽全力往湖心岛退却。

在这群疣鼻天鹅所有的几十只幼鹅中,青青和蔻蔻出壳最晚,年龄最小,力气最弱,虽然红珊瑚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嘶吭嘶吭催促,但仍落在最后。

担当哨兵的两只老雌鹅,紫黑色的蹼掌噼噼啪啪踩着水,扇动翅膀贴着水面飞行,企图用坚硬的嘴壳和强有力的翅膀去击打露出水面的水獭脑壳,水獭灵巧地甩动尾巴,避开哨兵老雌鹅的攻击,唰地潜入水中……

漾濞湖水质极佳,五六米深的湖水,一眼就能望见湖底翠绿水草和五彩卵石。

水獭是动物界的顶级潜泳高手,鼻孔的瓣膜能在水中自如闭合,可连续在水中潜泳五分钟而不需换气。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水獭流线型的身体在水底矫健翻滚,像条黑色的大鱼,朝着落在最后头的青青和蔻蔻,自下往上游蹿过来。

我的心悬了起来。如果水獭登上陆地或浮在水面,成年天鹅依靠数量上的优势,还能与水獭抗衡,但如果水獭潜水向幼鹅攻击,成年天鹅就无能为力了。成年天鹅虽然也能潜泳,但仅能啄食在浅水层游动的鱼虾,比起水獭来,成年天鹅的潜泳本领实在微不足道,既潜不深,时间也坚持不长。这群疣鼻天鹅里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对育雏期的天鹅夫妻,在漾濞湖遭遇一只水獭袭击,水獭潜至水底,自下而上发动攻击,那对天鹅夫妻不愿放弃身边五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夫妻联手潜入水中想阻止水獭行凶,结果,雄鹅刚钻到水里就被水獭咬断脖子,雌鹅被水獭咬住脚干拖入水底活活闷死。失去了成年天鹅的庇护,五只雏鹅也很快被水獭叼进坐落在湖畔灌木丛的窝巢喂小水獭去了。所以,当面临水獭自下而上潜泳攻击时,成年天鹅往往会明智地选择放弃,放弃身边的雏鹅,无奈地飞上天空,以避免殉死悲剧。

这个时候,青青和蔻蔻离岸还有二十来米,是不可能抢在水獭攻击前登上岸去的。

对青青和蔻蔻来讲,死亡的阴影刹那间逼近了。

红珊瑚显然也看见水獭潜入水底自下而上游蹿过来了,它剧烈抖动翅膀,嘶吭嘶吭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我想,它要起飞了。它起飞,就意味着脱离了危险。再厉害的水獭,也无法咬到飞上天空的天鹅。当然,它起飞,也意味着抛弃青青和蔻蔻。但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大难临头,非一只雌天鹅的力量所能抗拒。它不飞,也救不了青青和蔻蔻,只能是一种愚蠢的陪葬。我很清楚,青青和蔻蔻并非红珊瑚亲生子女,危急关头,它无奈地弃它们而飞,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心理障碍。事实上,在同样的情景下,即使亲生父母也会硬起心肠从幼鹅身边飞走,更别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母了。

——飞吧,飞吧,没人会责备你的胆怯与懦弱。在强敌面前,你无能为力了。

在地面显得较笨拙的水獭,在水里非常灵活,身体优雅翻转,桨似的尾巴猛烈一摇,那张丑陋的鼠脸已恐怖地出现在青青和蔻蔻身后。

两只担当哨兵的老雌鹅,也在红珊瑚头顶盘旋,催促红珊瑚赶快起飞。

让我震惊的事发生了,红珊瑚抖动的翅膀突然向上翻转,脖子弯成C状,这是成年天鹅即将潜入水中捕食鱼虾的典型姿态,随即鹅头扎进水里,两只蹼掌露出水面,急遽踢蹬,身体潜入水中。我看见,红珊瑚用身体挡住了水獭。碧绿的漾濞湖里,一白一黑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杀。在水里,水獭明显占有优势,轻摇尾巴,身体灵活地绕到左侧,凶猛地朝红珊瑚脖颈咬来。细长的鹅脖子,是疣鼻天鹅整个身体最薄弱环节,一旦被水獭咬中,立刻就会失去反抗,一两分钟后就会窒息而亡。我为红珊瑚捏了把汗。红珊瑚也意识到了危险,拼命将脖子往后仰,抬高胸脯,企图用蹼掌去撕抓水獭的脸。但水獭的动作显然要敏捷得多,一口咬住红珊瑚颈窝与胸部交会处的羽毛,红珊瑚拼命挣扎,胸脯连皮带毛被水獭撕去一块。红线似的血丝,漂上水面。

水獭灵巧地游开一些,准备第二轮攻击。这时,红珊瑚只需蹼掌用力踩水,身体即可浮出水面,振翅起飞,摆脱水獭的进攻。但我看见,红珊瑚只是伸长脖子鹅头露出水面换了口气就又潜入水中,再次阻挡水獭游向青青和蔻蔻。

这一次更糟糕,水獭再次叼住红珊瑚胸脯上羽毛,又连皮带毛撕去一块。

这时候我看见,由于红珊瑚两次冒险阻截,为青青和蔻蔻赢得了时间,两个小家伙已逃上湖心岛。偌大的漾濞湖里只有红珊瑚一只疣鼻天鹅了。殷殷血丝不断漂上水面。水獭大概也意识到它原本打算的攻击目标因为这只雌天鹅的顽强阻截而逃上湖心岛了,不禁恼羞成怒,红珊瑚胸脯间流出来的血丝,也进一步刺激了水獭的狩猎神经。那只水獭变得焦虑而癫狂,黑色大尾巴快节奏舞动,在水里上蹿下潜蹦跶旋转,频频向红珊瑚噬咬。红珊瑚一面与水獭周旋,一面踩水欲浮上水面,它虽然胸脯被咬伤,但还能飞翔,它肯定是想尽快钻出水面振翅飞上天空,只要飞上蓝天,它就算脱险了。水獭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快速游蹿过来,一口咬住红珊瑚一只蹼掌,使劲往水里拖拽。

红珊瑚脑袋刚露出水面,又身不由己沉落下去。

湖心岛上,好几只成年疣鼻天鹅振翅飞翔,贴着湖面盘旋,为红珊瑚助威。

完了,我想,红珊瑚没救了。在水中,疣鼻天鹅本来就不是水獭的对手,此时此刻,水獭咬住了红珊瑚一只蹼掌,往水里拖拽,等于是在往地狱拖拽啊!

红珊瑚沉落水中,出于求生的本能,奋力挣扎,扭动身体想用扁喙去啄咬水獭的眼睛,水獭灵巧躲闪,红珊瑚屡屡啄空,它只得用另一只蹼掌撕抓水獭的脸。天鹅的蹼掌天生就不是搏杀的利器,比鸡爪还不如,又是在水中,水的阻力也使得撕抓难以发挥威力,虽然有几次踢蹬在水獭脸上,却构不成什么威胁。

红珊瑚迅速往水底沉落,水面冒出一串气泡。

就在这万分危急关头,突然,正贴着水面盘旋为红珊瑚助威的几只成年疣鼻天鹅里,有一只尾羽呈乌灰色的雄天鹅,双翼高吊,头朝下尾朝上,鱼鹰似的扑通扎进湖中。我在漾濞湖观察疣鼻天鹅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见疣鼻天鹅会以鱼鹰的姿势扎进水去。通常疣鼻天鹅在湖面的起飞和着陆有点像水陆两用飞机,起飞时翅膀摇扇蹼掌在水面奔走助跑,然后身体才能腾空。降落时也一样,蹼掌先接触水面,蹼掌在水面奔走,双翼撑开,以减缓惯性和冲力,然后胸脯才平稳落到水里。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体态硕大看起来有点笨拙的疣鼻天鹅能像矫健的鱼鹰一样从空中直接扎进水里去。

也许,在危急关头,动物都能发挥出平时无法达到的超常能力。

尾羽呈乌灰色的雄天鹅的落水点,就是红珊瑚与水獭殊死搏杀的位置。

我认识这只雄天鹅,我给它起名叫乌尾雄。这是一只六岁龄的壮年雄鹅,身世凄凉,历经沧桑,命运多舛。它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当它还是一只翼羽未丰的半成鹅时,唯一的亲鸟——老雌鹅在一次觅食时惨遭水獭捕杀。成为孤儿的它好不容易在艰难困苦中熬大,却因为势单力薄,因为尾羽呈难看的乌灰色,因为发育时营养不良身躯相对瘦弱,迟迟找不到配偶,被迫做了好几年“快乐”的单身汉。直到今年春天,它到了六岁龄——进入疣鼻天鹅生命周期的巅峰,一只名叫短嘴壳的雌天鹅才姗姗来迟走进它的生活,夫妻联手,孵化出三只雏鹅。不幸的是,有一只雏鹅第一天下水时被水草缠住腿淹死了,还有一只雏鹅一个月大时病死了,更悲惨的是,就在前几天,已长成幼鹅的最后一个孩子,被一只凶蛮的水獭拖走了。那只名叫短嘴壳的雌天鹅,忧伤过度,日夜不停地哀叫,两天后,喷出两口鲜血,气绝身亡。

我不晓得害死乌尾雄最后一个孩子和雌天鹅短嘴壳的是不是眼下正在猎杀红珊瑚的那只水獭,但毫无疑问,乌尾雄与水獭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猜想,乌尾雄之所以冒险像鱼鹰似的一头扎进湖去,最主要的动机,就是向害得它家破人亡的凶手复仇。

在许多野生动物身上,都能看到复仇这样一种高级而强烈的情感。

我的望远镜对准了乌尾雄。

乌尾雄钻进水里,奋力踢蹬蹼掌,迅速游向水獭。当接近目标时,它最大限度地弯起脖颈,然后快速将脖颈往前弹出,嘴壳瞄准水獭的眼睛击打啄咬。水獭全神贯注在对付红珊瑚,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只吃了豹子胆的疣鼻天鹅像鱼鹰似的从空中直接扎进水里向它进攻,躲闪不及,被鹅嘴啄破眼皮,它大吃一惊,一慌神嘴张了开来,红珊瑚那只蹼掌终于从水獭嘴里挣脱了出来。水獭还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扭滚身体想来攻击乌尾雄,这时候,两只担当哨兵的老雌鹅也从空中降落湖面,它们没能像鱼鹰似的直接扎进水中,而是采用传统的类似水陆两用飞机般的姿势降落到水面,但一落下来后立即潜入水中,快速向水獭围过去。疣鼻天鹅群策群力的防御机制发挥了效力。水獭一看这么多成年疣鼻天鹅向自己围过来,心里未免发虚,且汪汪的血从眼皮伤口不断渗出来,一只眼睛的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看出去整个水底世界都变得像血一样红彤彤,斗志垮了,猛地一甩桨似的大尾巴,潜入湖底,飞快地游走了。一场精彩的天鹅与水獭的水中激战,以天鹅的胜利而告终。

这时候,晚霞隐退,暮霭迷漫,天就要黑下来了。四只成年疣鼻天鹅游上湖心岛。我看见,红珊瑚是最后一个登上岸的,它那只被水獭咬过的左蹼掌看起来伤得不轻,走路一颠一踬,歪歪倒倒,几乎是一步一个趔趄。登上岸来,乌尾雄和两只哨兵老雌鹅摇扇抖动翅膀,将身上的水珠抖干,快步钻进芦苇丛去了。红珊瑚好不容易登上岸,身体便软绵绵蹲坐在沙滩上,再也站不起来,再也没有力气走回窝巢去。

直到天黑,红珊瑚就这样孤独地蹲坐在湖畔沙砾上,长长的脖子弯成S状无力地耷拉在脊背上,只有青青和蔻蔻陪伴在它身边,不时地用嘴壳轻轻啄咬红珊瑚的脸,好像在感谢妈妈给了它们第二次生命。红珊瑚不知是昏睡了还是休克了,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具标本。

天很快黑了下来,浓浓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的观察不得不告一段落。

这一夜我没能睡好,很担心红珊瑚能不能活下来。

十一

红珊瑚的生命力比我想象的要顽强得多。翌日中午,火热的阳光照耀大地,红珊瑚就摇摇摆摆站了起来,跑到湖边去啄食散落在沙砾上来不及跟着潮水退走的螺蛳。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它面容憔悴,似乎衰老了好几岁。白天光线好,我看得很清楚,它那只左蹼掌被咬断了,像折断的麦穗一样吊在脚干上,胸脯上连皮带毛被水獭咬掉一大块,露出粉红色的肉。

半个月后,左脚和胸脯上的伤口愈合了,却给它留下了终身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只能用一只脚站立。在水面游动时,正常天鹅用两只蹼掌划水,它只有一只健康蹼掌外加一条细细的脚干,由于受力不匀,游着游着就会偏斜,风浪稍大些,身体还会被浪打翻。起飞降落就更受影响了,别的天鹅只需十多米助跑就能腾飞起来,它要三十多米助跑才能让自己飞起来,且不能保证每次想飞都能顺利起飞。有好几次,它拼命助跑拼命摇扇翅膀,企图让自己飞起来,但腹部刚刚脱离水面,又因力气耗尽而跌倒在水中。降落也是如此,很难平稳着陆,常常会身不由己歪倒在水中,在湖面狼狈不堪地翻滚好几圈,这才恢复正常的凫水姿势。

最让我触目惊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它的容颜巨变。

左蹼掌已经断裂,却还没有完全坏死,孤零零地吊挂在脚干上,既影响走路,更影响美观。胸脯那片伤口更是难看,结了一层黑色血痂,皮肤粗糙得就像长了一层牛皮癣,这层血痂似乎牵扯到了胸部的肌肉,进而也影响它的面部表情,一走动眼珠就往上翻,就像害了斗鸡眼一样,挺起胸脯摇扇翅膀,胸脯上那块发硬的皮肤就会牵拉整个面部,挺俊俏的脸变得哭丧般难看。

浮在水面时,湖水将它胸脯上的血痂和断裂的左蹼掌藏到了水下,还看不出什么来,但只要一走上岸,到了地面,胸脯那块丑陋的伤疤和左腿的缺陷就暴露无遗。也不知是不是我心理错觉,我觉得它鼻基部那块红珊瑚似的鼻疣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艳丽,色泽黯淡,不再有吸引视线的娇态。

生活就像个别有用心的魔术师,把最美的天鹅变成了最丑的天鹅。

我用长焦距镜头给红珊瑚照了几张相,与我两个多月前给它拍的照片放在一起,判若两只天鹅,一美一丑,形成强烈反差。

它好像也知道自己变丑了,常表现出自惭形秽的举动。疣鼻天鹅具有爱美的天性,尤其是雌天鹅,吃饱肚子后,会聚拢在一起,在夕阳下梳洗羽毛,整理双翼,一个赛一个地展现自己优美的体态和洁白无瑕的羽毛,与其说雌天鹅是在集体洗澡,倒不如说是在展开一场选美比赛。过去,红珊瑚很喜欢参加这样的聚会,乐此不疲,从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能展示自己美好形象的机会。它一会儿抬高身体,仔细梳理柔软的胸脯,一会儿用脖颈擦洗柔滑的双翼,擦出一派妙不可言的风情,一会儿翘起一只灵活的蹼掌,洗出不可言说的机灵与俏皮。它每次都在这样的选美比赛上夺魁,将许多雄天鹅火辣辣的眼光聚焦到自己身上,这让它无比陶醉。现在,它再也不参加这样的雌天鹅集体沐浴了,它远离喧闹的鹅群,到冷僻的水域觅食,在远离众鹅视线的地方下水和登岸。它甚至搬迁了窝巢,住到芦苇丛右侧一座礁石背后,礁石像屏风一样割断了其他天鹅的视线。

过去,红珊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湖畔的卵石上,让平静的湖面映照自己的倩影,就好像美人对镜梳妆,整理凌乱的羽毛。后来有了青青和蔻蔻,它一门心思扑在养育雏鹅这件烦琐的工作上,不再刻意修饰打扮自己,但每天早晨下湖前,每天黄昏归巢时,面对明镜似的湖面,它都会忙里偷闲地瞥一眼,欣赏自己出众的美丽。而如今,它再没有心情去明镜似的湖面自我欣赏了。有一次,它带着青青和蔻蔻从窝巢走向漾濞湖,那是一个无风的清晨,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皱褶,红珊瑚单腿立在湖畔一块卵石上,无意间向平静的湖面瞥了一眼。我当时恰巧就在附近一座礁石背后观察,我清楚地看见,它的眼神突然变得惊诧,扁扁嘴壳愕然张开,满脸慌乱的表情,呆呆望着明镜似的湖面。我以为它看见毒蛇、蜈蚣之类不堪入目的东西了,我将望远镜向湖面延伸,晶莹的湖水清澈见底,除了几缕绿绸般的水草,什么也没有。它愣了五六秒钟,突然发出嘶吭一声凄凉而绝望的鸣叫,扑通跳进湖去,似乎还嫌不够,它又用嘴喙啄咬,用翅膀拍打,粗暴地将平静的湖面搅得乱七八糟。我明白了,它是在明镜似的湖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丑陋,这让它震惊而绝望。它之后的行为验证了我的猜想,这以后,走到湖畔,假如没有风,假如湖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它会扭转脖颈,以避免看到自己在湖面的倒影,跳入湖中,立刻将平静的湖面打乱搅碎。

它害怕看到丑陋的自己,害怕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有一种感觉,红珊瑚心灵受到的伤害,比身体受到的伤害更严重。

我完全能理解红珊瑚的心情,曾经的美丽,带给它太多的辛酸和痛楚。

尽管如此,红珊瑚仍悉心照料着青青和蔻蔻,带它们觅食,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它们身边,尽一个母亲的本能,为小家伙提供食物和安全。

我很同情红珊瑚的遭遇,我也被它为救青青和蔻蔻奋不顾身与水獭搏杀而感动,我很尊敬它,却很难再欣赏它。不错,美是由赏心悦目的诸多元素组合而成的,但对一个鲜活的生命来说,姣好的容颜是最直观也是最重要的美的元素。我为疣鼻天鹅群失去了一只最美丽的雌鹅而遗憾,甚至有一种失落感。

“我倒觉得,它现在更像是一只称职的雌天鹅。”藏族向导强巴安慰我说。

“你是不是想说,它外表虽然变得很丑,可它心灵变得很美?”我揶揄道。

“就算我是这么想的,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强巴问。

“如果一个女子,心灵很美,长得却是丑八怪,你愿意娶她吗?”我反问。

“这……”强巴牙疼似的皱起了眉。

我觉得生活中,美就是价值,美就是力量。很多东西,失去了美就失去了价值,失去了美就失去了力量。

它跟美已经绝缘,或者说它跟外表美、形象美已经绝缘,如果硬要说它跟美还有什么瓜葛的话,只能说它心灵美。

在我的心目中,天鹅就应该是美的化身、美的代名词。

十二

无论是美的生命还是丑的生命,时间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公平的,生活总要在时间轨道上慢慢向前滑行,日子终究是要一天一天地过。

梅里雪山短暂的夏天过去了,绿意葱茏的山麓,换上了金色的秋装。秋天来临,气候一天天凉了下来。

随着天气转凉,疣鼻天鹅群忙忙碌碌开始做各种迁飞前的准备。

疣鼻天鹅是一种候鸟,生性娇气,既不能适应梅里雪山严酷的冬天,也无法适应南方炎热的夏天,对气候十分挑剔。每到深秋季节,梅里雪山飘洒第一场雪前,鹅群就会飞离漾濞湖,千里迢迢飞往温暖的南方去过冬;每到春花烂漫时,覆盖在漾濞湖面上的冰层破碎消融,鹅群又会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梅里雪山。

从漾濞湖到锦绣江南某块湿地,空中距离少说也有两千公里。长途迁飞,既辛苦又危险,途中会遭受金雕、苍鹰、冰雹、狂风、鸟网、猎枪等各种天灾人祸的侵害。夜晚在一个陌生的宿营地,还要防范狐狸、豺狼、灵猫、猎狗等各种食肉兽的捕杀。需要强健的筋骨、充沛的体力、矫健的双翼和坚强的意志,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对群体里的每一只天鹅来说,长途迁飞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每只疣鼻天鹅都在抓紧一切机会拼命进食,积蓄营养,积蓄体力,以迎接生活的挑战。

最忙碌的就是那批今年孵化出壳的新生代天鹅。最早出壳的那些雏鹅,经过亲鸟四个半月的精心哺育,经历雏鹅、幼鹅和半成鹅三个发育阶段,已能笨手笨脚起飞、歪歪扭扭飞翔、跌跌撞撞降落。那些做父母的从早到晚不断催促这些刚刚学会飞行的年轻天鹅一次又一次从漾濞湖上起飞,在漾濞湖上空翱翔。有些淘气的年轻天鹅觉得没完没了地飞行太辛苦了,想偷懒少飞几趟,平时一贯慈祥的亲鸟,这时候个个都变得凶神恶煞,凶猛扑飞过去,用扁扁的嘴壳在年轻天鹅背上恶狠狠啄咬,逼迫偷懒的小家伙再次起飞。

我完全能理解天鹅父母的良苦用心。迁飞途中充满风险,积累飞行技巧,锻炼飞行意志,培养飞行耐力,是何等的重要。在广袤的天空中,缺乏经验的年轻天鹅一旦掉队,或者迷航,就会失去生存机会,被生活无情淘汰。对第一次参加迁飞的新生代天鹅来说,多掌握一些飞行技巧,多磨砺一份飞行意志,多积聚一点飞行耐力,就意味着多一丝存活下去的希望。

前面已经交代过,同样是今年孵化的天鹅,由于出壳的时间参差不齐,因此飞行的时间也有早有晚。当萧瑟秋风如扫帚般吹落梧桐树上枯黄的叶子,大部分今年孵化的年轻天鹅都掌握飞行本领能遨游蓝天了,却还有七八只半成鸟,因为出壳时间晚,迟迟没学会飞行。那些迟迟没能飞起来的半成鹅的父母,焦虑写在脸上,整天愁眉不展,坐卧不安。每一个做父母的都知道,今年出壳的年轻天鹅,如果赶不上在鹅群南飞前学会飞行,后果会非常严重。有一对疣鼻天鹅夫妻,雄鹅因为脖子中央突起一块,我给它起名叫脖瘤雄,雌鹅两只翅膀在脊背上交叉得特别厉害,大半只鹅屁股都露了出来,就像穿着一条超短裙,我就给它起名叫超短裙。夫妻俩膝下有三个儿女,由于出壳晚而至今不能飞行。夫妻俩急得火烧眉毛,在漾濞湖抓到鱼虾,自己舍不得吃,叼到三个儿女面前,强行塞进它们的嘴,就好像成年天鹅在给刚刚出壳的雏鹅渡食,但三个儿女都已经是半成鸟,早就过了嘴对嘴渡食阶段了啊。那天半夜,我起来小解,皓月当空,能见度很高,我看见,脖瘤雄和超短裙还泡在漾濞湖里捕食:脖瘤雄捉到一条细鳞鱼,迫不及待跑回窝巢,塞进儿女嘴里;超短裙啄到一只青蛙,也摇摇摆摆登上岸,弄醒正在酣睡的儿女……

我知道,脖瘤雄和超短裙之所以不辞辛苦星夜捕食,是想用增加营养的办法催促儿女快快成长,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让小家伙抢在鹅群南飞前学会飞行。

两天后的下午,脖瘤雄和超短裙的三个儿女,相继歪歪扭扭飞了起来。

我当时正举着望远镜观察,当三个儿女终于飞上蓝天,脖瘤雄和超短裙一会儿你啄我的脸我咬你的嘴,兴奋地拍扇翅膀,好像在为儿女们感到骄傲与自豪;一会儿又相拥着嘴对嘴唏嘘呜咽,好像在喜极而泣,激动得都有点不正常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又过了两天,这群疣鼻天鹅里今年出壳的五十余只年轻天鹅绝大多数都能够飞翔了。

唯独红珊瑚养大的青青和蔻蔻,翅膀还显稚嫩,还无法飞上蓝天。

青青和蔻蔻是整个疣鼻天鹅群里最后一窝出壳的雏鹅,当然也就最后才能飞翔。

红珊瑚的焦虑可想而知。它像其他雌天鹅一样,一会儿不辞辛劳捕捉鱼虾塞进青青和蔻蔻嘴里,用增加食物的办法催促它们成长;一会儿扮演凶神恶煞的角色,无情地啄咬它们的背羽,用暴力手段威逼它们起飞。

遗憾的是,生命发育成长是有严格时间表的,它们还不到成熟的年龄,还不到翅膀硬朗的年龄,拔苗助长,根本就无济于事。

青青两只翅膀竭尽全力拍扇,两只蹼掌噼里啪啦踩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身体腾空约两米高,仅仅往前飞了三十多米,就又落到水中。蔻蔻的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咬紧牙关拍打翅膀,两只蹼掌稀里哗啦踩得水花四溅,身体刚刚能脱离水面,就又扑通栽了下来。

在红珊瑚伤心绝望的鸣叫声中,青青和蔻蔻满脸沮丧,躲进早已枯黄的芦苇丛。

我观察研究疣鼻天鹅好几年了,以我的经验判断,最乐观的估计,还要约一周的时间,青青和蔻蔻才能翅膀长硬飞上蓝天。

鹅群南飞,并没有精确的时间表,通常是以气温的变化决定南飞的时间。如果今年天气暖和,梅里雪山第一场雪下得迟,就会推迟南飞的出发时间;要是今年天气寒冷,梅里雪山第一场雪下得早,就会提前南飞的出发时间。

我暗暗祈祷,气温降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梅里雪山的第一场雪下得迟一些、再迟一些,命运之神请再宽限七天,让青青和蔻蔻能飞起来!

红珊瑚的命太苦太苦,红珊瑚遭受的磨难太多太多,它的丈夫和亲生子女死于非命,它把全部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了青青、蔻蔻身上。为了养大青青和蔻蔻,它的胸脯和左蹼掌被水獭咬伤,由最美丽的雌天鹅变成最丑陋的雌天鹅,可以这么说,它为青青和蔻蔻付出了全部心血乃至生命。我知道,它现在唯一的希望和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青青和蔻蔻能抢在鹅群南飞前学会飞翔,母子仨能跟着鹅群迁飞到遥远的南方去过冬。我希望这一次命运能特别眷顾红珊瑚,老天爷迟几日再泼洒寒冷的雪花,让多灾多难的红珊瑚这一次能心想事成,能好梦成真。

可季节变化、气象规律,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

气温迅速下降,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第三天早上起来,我的军用帐篷上结了一层亮晶晶的薄霜。留给红珊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据我多年积累的经验,至多还有两天,疣鼻天鹅群就会动身南飞。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当天中午,在深秋季节一片稀薄的阳光下,鹅群进行迁飞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确认权威。大大小小一百多只天鹅都聚集在湖心岛一块平整的沙滩上,一只翅膀特别亮就像涂了一层银粉似的老雄鹅,伫立在一块隆出地面约二十厘米高的岩石上,所有天鹅无论雌雄老少,都用一种肃穆的表情摇摇摆摆依次走到这只翅膀像涂了层银粉的老雄鹅面前,用弯曲的脖颈在它银色的翅膀上磨蹭两下。老雄鹅高高挺起胸脯,显得威严而高贵。

这只老雄鹅我给它起名叫银粉雄,是这群疣鼻天鹅的首领,也是这次向遥远南方迁飞的领队。天鹅们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领队银粉雄表达信任、尊重和服从。

这有点像人类出征前召开的誓师动员大会。

疣鼻天鹅群通常都由年长的雄天鹅担当首领,尤其长途迁飞,必定是由阅历丰富的雄天鹅领航。疣鼻天鹅不是信鸽,不会根据地球两端的磁极来辨别方向,只有经验丰富的雄天鹅才能轻车熟路地驾驭迁飞方向和飞行路线。让人很难理解的是,雌天鹅似乎天生缺乏辨别方向的本领,只有年长的雄天鹅才具备为群体导航的能力。毫不夸张地说,在鹅群迁飞过程中,有经验的雄天鹅,是整个群体的核心和灵魂。没有富有迁徙经验的雄天鹅领队,极有可能会迷航,还有可能会途中找不到理想的宿营地,而遭到更多野兽和猎人的偷袭。

庞大的疣鼻天鹅群长途迁飞,必须要有一个公认的权威来领航。

确认权威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疣鼻天鹅们又三三两两散落开来,或到芦苇丛溜达,或到漾濞湖觅食。按照惯例,凡举行完确认权威的仪式,少则六小时,多则四十八小时,鹅群就会动身南飞。

而据我估计,青青和蔻蔻最快也要四天后才能飞上蓝天。

换句话说,当鹅群迁飞后,青青、蔻蔻和红珊瑚将被迫成为漾濞湖的滞留天鹅。

我很清楚,我想,红珊瑚心里也一定很清楚,鹅群迁飞后,滞留在漾濞湖的天鹅将意味着什么。失去哨兵老雌鹅的警戒,失去群体的庇护,孤零零地留在漾濞湖,很容易成为狐、獾、猫之类野兽的袭击目标。就算侥幸没有遭到野兽袭击,冰雪寒流和骤降的气温也会夺走它们的生命。就算运气特别好,不仅躲过野兽袭击,还赶在寒流来临前学会了飞行,它们能成功飞往南方重新融入疣鼻天鹅大家庭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且不说沿途有金雕、苍鹰、冰雹、狂风、鸟网、猎枪等各种天灾人祸,能不能沿着正确的路线飞到南方也是个大问题。前面已经交代过,长途迁飞,必须由富有经验的年长雄天鹅来领航,否则极易迷路,而青青、蔻蔻和红珊瑚,两只是从未经历过长途迁飞、今年刚刚出壳的新生代天鹅,一只是左蹼掌被水獭咬断的残疾雌天鹅,根本不具备沿着正确的路线飞到南方去的条件。一句话,这三只天鹅滞留在漾濞湖,凶多吉少,生存概率几乎为零。

事实上,据我观察,疣鼻天鹅群每年都会发生滞留天鹅现象。大前年秋天,一只名叫南极洲的雄天鹅,因翅膀被狐狸咬伤,丧失飞行能力,鹅群南迁后,被迫滞留在漾濞湖,当天夜里,就被野猫咬杀了。前年秋天,一窝四只新生代天鹅因出壳晚,当鹅群南飞时,还没学会飞行,被迫滞留在漾濞湖。它们的父母,一只鼻疣颜色像茄子、因此我给它起名叫茄子酱的雄天鹅和一只身材肥壮、我给它起名叫胖胖白的雌天鹅,陪伴它们四个孩子一起留了下来。很幸运,这家子滞留天鹅躲过了野兽袭击,四天后,四只新生代天鹅会飞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家六口高高兴兴往南方迁飞,可来年春天疣鼻天鹅群从遥远南方飞回漾濞湖时,我用望远镜仔细寻找,茄子酱和胖胖白跟随鹅群回来了,它们的四个孩子却一个也不见了。去年秋天,两只新生代天鹅,一只叫百合花,一只叫白蔷薇,它们的父母在它们一个月大时不幸惨遭狐狸捕杀。或许从小就是孤儿的缘故,它们发育迟缓,鹅群南迁时,它们还不会飞,只好滞留在漾濞湖。一周后,它们会飞了,那天清早,迎着火红的朝霞,它们振翅疾飞,但傍晚时分,却又垂头丧气地飞了回来,它们没有方向感,找不到路,在空中迷航了,不得不返回漾濞湖。当天夜晚,梅里雪山下了一场暴风雪,第二天我登上湖心岛一看,百合花和白蔷薇变成了两只冰冻天鹅……

毫无疑问,青青、蔻蔻和红珊瑚将会步这些罹难者的后尘。

我觉得,已经可以把青青、蔻蔻和红珊瑚从这群疣鼻天鹅的户口簿上删除了,如果疣鼻天鹅也有户籍制度的话。

我在心里叹息,老天爷很不公平,好人未必就能有好报,好天鹅也未必就有好报。

十三

我很惊讶,这个时候了,红珊瑚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疣鼻天鹅们以家庭为单位,散落在湖心岛和漾濞湖,有的在整饬羽毛,有的在寻觅食物,养精蓄锐,整装待发。只等领头的银粉老雄鹅摇扇雄壮的翅膀冲天而起,整个疣鼻天鹅群就会搏击蓝天,踏上南迁的漫漫征程。

从早晨起,天就阴沉沉的。从九点起,天渐渐透亮。太阳正努力扫除笼罩天空的阴霾。银粉老雄鹅威严地伫立在湖心岛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不时仰望天穹。我晓得,银粉老雄鹅是在等待最佳出发时间。当太阳将阴霾撕裂,当阳光穿云破雾照耀大地,银粉老雄鹅就会第一个飞上蓝天,所有的天鹅都会忠实地追随银粉老雄鹅一起飞翔。

鹅群南迁已进入倒计时。

就在这时,我看见,红珊瑚嘴里衔着一条银光闪闪的细鳞鱼,用一种羞答答的表情,一瘸一拐向独自在湖畔沙砾上闭目养神的乌尾雄走去。来到乌尾雄身边,红珊瑚长长的脖颈弯成S状,轻柔地抚摸乌尾雄鼻基部那块黑疣,并嘶吭嘶吭发出轻柔的叫声。红珊瑚由于接连不断遭受生活的残酷打击,容颜未老先衰,唯一没有变的,是那副在疣鼻天鹅里十分罕见的清亮嗓子。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这是它唯一仅存的美丽资质。它不断嘶吭嘶吭叫,展示自己还能展示的美感。红珊瑚衔着细鳞鱼并用柔软的脖颈抚摸乌尾雄鼻基部那块黑疣,这是疣鼻天鹅雌雄间表达爱的心曲最典型的动作,似乎在说:你英俊的相貌、活泼的性格和高贵的气质深深吸引了我,你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乌尾雄被弄醒了,惊讶地望着红珊瑚。

我完全理解乌尾雄的惊讶。疣鼻天鹅有严格的发情期,通常都是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从南方回到漾濞湖后,才会展开求偶择偶活动。就算早恋,那也应该是在南方水乡往梅里雪山迁飞的途中,少女怀春,君子好逑,比翼齐飞,情意绵绵。到了漾濞湖,迁飞成功了,爱情也成熟了,喜结连理,永结同心,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现在只是深秋季节,冬天还没到,春天更遥远,离疣鼻天鹅的发情期还早着呢。就算早恋,也没早到这个程度的啊。

乌尾雄一时没回过神来,望着红珊瑚发怔。

红珊瑚又向前跨了一步,抬起嘴壳,用叼在嘴壳上的细鳞鱼欢快地拍打乌尾雄的脸颊。这无疑是一种明显的追求,似乎在说:亲爱的,你肚子饿了,是吗,那就请你张开嘴,让我们一起来分享这顿美餐!

在疣鼻天鹅群,将自己获得的食物与一个异性共同分享,意义远远超出了进食本身,象征着两颗心在渐渐靠拢。

毫无疑问,红珊瑚在积极主动向乌尾雄示好,或者说在积极主动向乌尾雄投怀送抱。

显然,红珊瑚的行为背离常规,属于非正常举动,我的动物行为学知识告诉我,动物的非常举动肯定隐藏着非常动机。联系到红珊瑚目前的困境,联系到鹅群即将南迁这样一个现实,我不难猜测红珊瑚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理由。它要施展雌性的魅力,让乌尾雄放弃与鹅群一起南迁,留在漾濞湖,留在它身边,留在青青和蔻蔻身边,抵御滞留的风险,并在青青和蔻蔻学会飞行后,带着它们沿着正确的路线去追赶鹅群。这是拯救青青和蔻蔻唯一的办法。

我不晓得乌尾雄会不会接受这份爱,我紧张地注视着乌尾雄。

乌尾雄愣了几秒钟,突然回过神来,喜滋滋地张开嘴,叼住了送到面前的细鳞鱼。

按理说,此时此刻鹅群即将起航南迁,在这样一个重大事件面前,雄天鹅即使受到异性诱惑,也不会有心思去积极回应的。但乌尾雄是个例外。我想,这和乌尾雄特殊的身世有关系。乌尾雄从小是个孤儿,更渴望温情。还有一个原因,乌尾雄是丧偶的鳏夫,曾经品尝过爱情的甜蜜,曾经享受过家庭的温馨,所以更容易感受到雌性的温柔。

我很高兴乌尾雄能接受红珊瑚的爱,为红珊瑚分担苦难,帮红珊瑚摆脱困境。

一条闪着银光的细鳞鱼,一半在红珊瑚嘴里,一半在乌尾雄嘴里,嘴对嘴分享美食,浪漫得就像在热恋。细鳞鱼成了爱的信物。只要乌尾雄把半条细鳞鱼吞进肚去,就像接受了信物一样,两颗心就算被爱的红丝线紧紧拴在了一起。

乌尾雄兴奋得双翼颤抖,两只眼睛流光溢彩,燃烧着激情的光芒。它一面啄食细鳞鱼,一面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红珊瑚。

突然,让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乌尾雄的眼光落到红珊瑚的胸脯上,转瞬又落到红珊瑚那只残疾的左蹼掌上,挑剔的眼光在这两个丑陋的部位跳过来又跳过去,颤抖的双翼平静下来,眼睛里激情的光芒也瞬间熄灭,张开嘴,将差不多已吞进喉咙去的半条细鳞鱼吐了出来,怪模怪样嘶地叫了一声,扭头快步离开红珊瑚,扑通跳进漾濞湖,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乌尾雄看见了红珊瑚身上的丑陋,匆匆关闭了爱的心扉。

其实我早就应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观察研究疣鼻天鹅多年,这种美丽的游禽,具有强烈的爱美天性,欣赏美、追逐美、苛求美,这一点在求偶择偶活动中表现得尤其突出。曾经有一只雌天鹅,上下嘴壳先天错位,无法将嘴壳闭拢,口涎常从嘴角流出来,我给它起名叫歪嘴姑娘。虽然五官看起来有点丑,却并不影响捕捉鱼虾,飞行姿势也很正常,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缺陷,让所有雄天鹅望而却步,许多雄天鹅宁愿打光棍也不愿娶它。可怜的歪嘴姑娘,活到十二岁,到死也是孑然一身。另有一只雄天鹅,年轻时遭遇一只大乌龟袭击,被大乌龟咬掉了尾羽和小半只屁股,屁股从此不再长羽毛,露出红通通大半只屁股,虽然不太雅观,但并不影响飞行,也不影响觅食,每次发情期都积极求偶,每一次求偶都以失败告终,被迫做了一辈子“快乐”的单身汉。

一点也不夸张,疣鼻天鹅在求偶择偶过程中对美的苛求,几近到了偏执的程度。

再看红珊瑚,胸脯那块牛皮癣般的紫色伤疤和左脚干下那只乌黑的残疾蹼掌,早已将它美好的形象破坏殆尽,昔日的美娇娘变成今天的丑八怪。别说要让一只雄天鹅心甘情愿放弃南迁留下来陪它,就是无条件将自己白送给雄天鹅,也没有哪只雄天鹅肯要的啊。

不错,它的嗓子很清晰圆润,但在疣鼻天鹅社会,光有一副好嗓子是远远不够的,听觉美感是次要的,视觉美感才是最重要的。

红珊瑚呆呆望着乌尾雄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它闭起眼睛,不知道是在伤心还是在沉思。

我想,红珊瑚已经山穷水尽,该放弃幻想了。认命吧,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能顺势而为,强求是求不来的。

太阳将厚厚的阴霾撕开一条口子,洒下几缕阳光,阴沉沉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银粉老雄鹅摇了摇翅膀,用沉郁的目光扫视散落在金色沙滩上的疣鼻天鹅群。我晓得,首领是在提醒它的臣民们注意,天快要放晴了,等到云破天开,南迁的鹅群就要启程了。

所有的天鹅都在翘首等待。

就在这时,我看见,红珊瑚单腿跳跃,去到漾濞湖边,扑通跳进水去。它站在浅水湾,啄起清凌凌的湖水,梳洗身上的每一片羽毛。自从它在丑陋的大嘴乌鸦弯钩似的嘴喙下救出两枚天鹅蛋之后,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它如此认真地梳洗打扮。脖颈、翅膀、尾羽,它把每一片羽毛都擦得洁白如雪,弯颈、亮翅、翘尾,它把全身所有部位都清洗了一遍。翅膀有一片羽毛被淤泥污染,怎么也洗不干净,它长长的脖子扭曲过来,扁扁的嘴壳咬住那片被染黑的羽毛,猛地挺直脖子,将那根弄脏的羽毛活生生拔了下来。它将鹅头伸进湖底的细沙,使劲摩擦,一次一次又一次,洁净的沙粒磨掉了蒙在鼻疣和嘴壳上的尘垢,焕发出鲜艳的色彩。它那么用心,那么仔细,全神贯注,仿佛是在精心化新娘妆。

它足足忙碌了半个小时,然后充满自信地向正在湖中央觅食的乌尾雄游去。

太阳还在撕扯厚厚的阴霾,阴霾像床千疮百孔的破棉被,阳光从千疮百孔间洒落下来,一片明丽的阳光正好落在红珊瑚身上。我在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它金黄的嘴壳泛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与众不同的珊瑚状鼻疣红得像跳动的火焰,身上的羽毛雪白雪白,就像穿着云做的婚纱。它比过去更美了,妩媚中添了几分端庄,自有一种成熟的风韵。

它本来就是天才的美容师,梳洗打扮是它的拿手好戏。

它浮在水面上,胸脯那块丑陋的伤疤被严严实实压在水下,那只残疾的左蹼掌,也深深地扎在水里,能看到它的,是它身体最美好的一面。

它来到乌尾雄身边,温柔地摇晃柔软的脖颈,摇出万种风情,含情脉脉地望着乌尾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乌尾雄的眼光变得痴迷,巧合的是,乌尾雄刚刚抓到一条细鳞鱼没来得及吞进肚去,它立刻殷勤地将鱼送到红珊瑚嘴边。红珊瑚矜持地叼住半条细鳞鱼。一条闪着银光的细鳞鱼,一半在红珊瑚嘴里,一半在乌尾雄嘴里,嘴对嘴分享美食,浪漫得就像在热恋。细鳞鱼成了爱的信物。跟刚才不一样的是,这次是乌尾雄向红珊瑚递交了爱的信物。

太阳终于扫清了笼罩天空的阴霾,太阳出来了,天气晴朗了。银粉老雄鹅终于气宇轩昂振动强健的翅膀飞上蓝天,一百多只疣鼻天鹅紧随其后,哗啦啦飞上天空,蓝天飘起一朵朵白云,向着遥远的南方疾飞而去,场面蔚为壮观。

唯独乌尾雄像聋了瞎了似的,对银粉老雄鹅南飞的举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粘在红珊瑚身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

十四

鹅群飞走了,辽阔的漾濞湖只剩下乌尾雄、红珊瑚、青青和蔻蔻四只天鹅,昔日喧闹的湖心岛,显得特别空旷荒凉。

红珊瑚不愧是恋爱专家。它一会儿与乌尾雄交颈厮磨,缠缠绵绵;一会儿在乌尾雄耳畔窃窃私语,神神秘秘。

乌尾雄神魂颠倒,幸福得晕晕乎乎。娇艳征服了它,爱情征服了它。

与此同时,青青和蔻蔻加紧练习飞翔。

我为红珊瑚感到高兴,它终于如愿以偿,将富有生活经验并熟悉南迁路线的乌尾雄留了下来。生活将出现转机,起码,青青和蔻蔻有了继续存活下去的可能。

我为红珊瑚感到骄傲,这真是一只聪慧绝顶的雌天鹅,晓得怎样扬长避短利用自身的优势。

我在为红珊瑚感到高兴和骄傲的同时,也不禁为它捏了一把汗。因为湖水遮挡了视线,因为湖水掩盖了丑陋,丑八怪才变成了美娇娘,只要一登上岸,丑陋和缺陷就会暴露无遗,美娇娘又变成了丑八怪。

那么,爱情还能维持吗?忠诚还能维持吗?毕竟,翅膀长在乌尾雄身上,它想飞就能立刻飞走的啊。

我很快发现,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从这天开始,红珊瑚就再没有上岸,它也没再振翅飞翔,无论白天黑夜,它都待在漾濞湖里,就像是一艘小白船,永远漂浮在水面上。

疣鼻天鹅属于游禽,顾名思义,就是喜欢游水的禽类,在水中觅食,在水中起飞降落,必要时也可浮在水面睡觉。

两天后,在紧张的期待和不懈的努力中,青青和蔻蔻终于翅膀长硬,学会了飞翔。再有一两天的巩固和提高,它们就可踏上南迁的征途了。

第三天,乌云笼罩,北风呼啸,天气骤然变冷,到了中午,气温降至三摄氏度,并且还在持续往下降。下午两点,乌尾雄就草草结束觅食活动,登上湖心岛,梳理被弄湿的羽毛。青青和蔻蔻也飞离漾濞湖,飞临湖心岛,抖干身上的水珠。

疣鼻天鹅虽然是游禽,却也不能永久泡在水里。据我观察,疣鼻天鹅待在水里的时间和待在岸上的时间会随着气温的变化而改变,如果天气热水温高,疣鼻天鹅待在水里的时间就会拉长;如果天气凉水温低,疣鼻天鹅待在水里的时间就会缩短。当气温降至零度左右,除了觅食,疣鼻天鹅就很少下水了。疣鼻天鹅身上的羽毛虽然是很好的保暖系统,却也有个时间限度,长时间浸泡在寒冷的水里,照样会被冻伤。

“嘶嘶,嘶嘶——”乌尾雄在岸边徘徊,发出嘶哑的叫声:哦,亲爱的,水太冷,你快上岸吧,小心别冻坏了身体!

红珊瑚用一种悠闲的姿态在湖中游荡,嘶吭嘶吭,若无其事地回应乌尾雄的关怀:亲爱的,别为我担心,我喜欢待在水里,我没事的,你放心吧!

我从望远镜里看见,红珊瑚身体在瑟瑟发抖。它不再进食,却仍在不停地梳洗打扮,它的身体洁白如雪,洁白无瑕,美得没有一丝杂质,美得没有一点缺憾。

天黑了,湖水冰凉,任凭乌尾雄怎么呼喊,红珊瑚仍漂浮在水面上。

它似乎认为,对雌性来说,爱情就维系在青春美貌上,一旦青春消失,一旦美貌不再,爱情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半夜,我被冷醒,加盖了厚厚的棉被,仍有侵骨寒意。走出帐篷一看,雪花凄迷,梅里雪山深秋第一场雪降落了。我惦记红珊瑚的安危,裹起军用棉大衣,拉着强巴,轻轻划动皮划艇,登上湖心岛。

芦苇丛里,乌尾雄、青青和蔻蔻挤成一团相拥而眠,互相用身体取暖,以抵御这彻骨寒冷。我们没有惊动它们,我晓得,明天一早,它们就会起程南迁,但愿它们今晚能睡个好觉,养足精神,顺利完成艰难的长途飞行。

我顺着湖岸寻找红珊瑚,在湖心岛尖锥形岛尾,我们找到了红珊瑚。它还泡在水里,它就靠在岸边,它离岸只有一步之遥,却不肯登上岸来。北风吹拂,湖水冷得扎手,湖水变得黏稠,成了半凝固的液体,气温继续下降的话,半凝固的液体就会变成固体——结起一层冰。它已经快不行了,看见我们,挣扎着想游走,身体却在原地缓慢打转,张嘴想叫,也已经叫不出声来。强巴好心地将它从湖里抱起,轻轻放在湖边草丛。不管怎么说,岸上总比水里要暖和些。强巴的手刚一松,它抖抖颤颤站了起来,单腿独立,单腿跳跃,一步一步往漾濞湖跳去。它已筋疲力尽,跳了两步,就跳不动了,蹲坐下来歇口气,又顽强地站起来,单腿独立,单腿跳跃,歪歪斜斜向漾濞湖跳去。终于,它跳到湖边,义无反顾地又往前一跳,跳入冰冷的半凝固的湖水。

强巴再想去抱它,被我制止了。

漾濞湖是美丽的,它只有在漾濞湖里才是美丽的,它为美丽而活着,不美丽,毋宁死,它宁肯生命被寒冷吞噬,也要坚守这份美丽。我们应当尊重它的选择。

雪飘飘洒洒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山野银装素裹,秋装换成了冬装。

漾濞湖水由液体变成固体,湖面积起一层薄冰。在结冰的湖面上,红珊瑚傲然挺立。那只健康的右蹼掌,踩踏在冰层上,显得格外醒目,柔软而富有青春弹性的脖颈笔直翘向天空,双翼撑满,一副振翅欲飞的架势。它紫黑的胸脯凝固在冰层下,那只僵硬的左蹼掌,也凝固在冰层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只看得到它最美的一面,丝毫也看不到丑陋和缺陷。水凝固了,漾濞湖凝固了,红珊瑚的生命凝固了,美丽也凝固了。

这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一种赏心悦目的美,一种凄艳孤傲的美,一种清纯优雅的美,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一种惊世骇俗的美。

上午九点,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是两场雪之间短暂的晴朗,也是滞留在漾濞湖的天鹅追随鹅群南迁最后的机会和最后的时限。如果天气越来越冷,如果霜冻越来越重,如果老天爷再下一场大雪,如果夜里气温骤然降至零下几度,冻伤了翅膀,它们就是想飞也飞不走了。

在乌尾雄沉郁的鸣叫声中,青青和蔻蔻冲天而飞,紧随在乌尾雄身后,向南疾飞。

我相信,有乌尾雄这样年富力强并积累了丰富生活经验的雄天鹅来指引航向,来保驾护航,青青和蔻蔻一定能飞往遥远的南方,顺利回到疣鼻天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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