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浅道:“方姑娘,我颠沛十数年,早已不值托付。现将这半面银镜,归还方家。今后一别两宽,各随所愿。”
离浅的确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终生的人,身上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一条命几经艰险,仿佛被下过死劫,又死里逃生,他的生命从一个死门逃离,向另一个死门迈去。
素闻方家人性子烈,只怕方容华自己想不开,元如星劝道:“姻缘际遇,自有天意。方姑娘…”
现在就说节哀是不是早了点。
“方姑娘你看我怎么样?”
方容华本来没怎么样,只是心乱如麻,脑中十几年前的往事,与分别后的相思混为一堆乱七八糟的百味粥,浮了层陈年的白砂糖粒,后味只尝得出苦涩。
一听完脸都青了。“不怎么样!”
元如星只管没心没肺的大笑两声:“不怎么样就对了。方姑娘眼光独到,慧眼如炬,断了前缘,再找个好的就是。天下男儿,雄姿英发,总有人合你的心意…”
离浅道:“元宗主!现在可以请你先离开了。”
元如星道:“离尚雪!你知道你这么多天一直霸占着的床可是…这是我的房间!”
离浅挑了一下眉:“你方才不是想走…”
“那是我以为你们要…算了,”元如星微一欠身,作势将要虚扶方容华走:“也罢,你刚醒,可能神志恢复不太彻底,我不与你计较。方姑娘我们走!”回首处,玉人双眉紧蹙,面色如冰。
离浅则伸手扣上了元如星的脉门,只用了一二分的力气,便将他牵马似的掉了个头,牵的可远了。自己一把握住方容华的手:“你跟我走。”
刚才还深陷于内忧外患之中的方容华木讷的动了一下嘴唇:
“哦。”
过去,她有父兄,现在有弟弟。背后有整个方家,整个汶河可以依靠。她到底不是个无根无着的人,离浅才是,孤零零在外飘了这么久还是一个人。
直到两扇门重新合上的那一刻,元如星喊:“啊?还真是说走就走。”
“去哪儿啊你们…”
倏忽听得吱的一声惨叫。阴阳怪气又刺耳,元如星又去了隔壁,才看到是那猫窝在房梁不肯下来,仔细一瞧,它口中叼了只老鼠。
元如星纳闷道:“正常的老鼠不都是喜欢阴暗潮湿的角落吗,爬那么高,也不怕摔死。”
落宁抬头时向旁边翻了一个白眼,道:“还不是被这猫给逼的。”
此猫非真猫,他分明在影射别的事。
元如星淡淡道:“猫捕鼠是天性,老鼠如果不强大起来去反抗,逃的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落琼羽敲了敲柱子,那猫便放下死老鼠,一甩尾巴,自己蹿了下来,咬住落琼羽的衣服。养了几天,它似乎也不太怕人了。
落琼羽俯下身来习惯性的摸了摸它的头。猫便走开,不再闹了。
离浅与方容华草草离开后经过一个岔路口,岔向两个大相径庭的方向。一边热闹,一边冷清。
离浅择其西边,向最喧闹的街上走去。
沿路买卖的百姓看着眼前一男一女,私下里小声议论。男的仙风道骨,女的素态极妍,般配的很。
方容华听过,不由得目光闪躲,略低了头。
明台人对他们只觉得奇妙,活像书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
方容华却有些受宠若惊。
在汶河,她还从没有成为这样的“焦点”。一时不甚习惯。
离浅并不理会这些闲言,继续正视前方道:“我看你方才,像有话要对我说。”
幸甚,他昏迷的这些天,元如星还给他换了一件体面的衣裳。之前穿的淋过雨已经皱的不成样子。
方容华先是怔了一下,无意踢开路边的石子:“你要去哪儿?”
离浅答:“晓风筑,准确的说,去向秦二公子拿回白雪。”
方容华道:“我不是问这个,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时,有个卖干花的上前纠缠,哄道:“小哥哥要不要买一束,送给身边的娘子姐姐呀?”
卖花的黄口小子油头粉面,粉扑的太厚把眉毛都盖住了,人还不比桐高。嘴却甜的很,看准了人上去就叫哥哥姐姐。
可再看那篮子里的花,好像一枝也没有卖出去。
离浅停下脚步,顿了一顿,展开手指才想起兜里没钱,就算有,也一准儿被元如星给搜刮没了。仅有腰间的一块玉佩。这是离家传家之物,不值几个钱,就是挺耐摔。
用碎玉拼的,意义却深重。那是他父亲尸骨无存的死了,唐家的恶少爷在离家放了一把大火想毁尸灭迹。方家修士见了又不敢作为,最后是方邺冲进火海里,校服都烧透了,只带回来这块玉佩。是离家唯一的遗物。
以后可能也用不上了。
与其跟着自己葬在姑苏,还不如留到明台。离浅解下它,去换了一篮子花,递向身旁人手中。
“我很遗憾,这些年没有回去,在你面前,完整的弹奏一首琴曲。”
方容华神情恍惚的接过花,手指轻轻摆弄着一枝,不想抬头,也不敢抬头看他。“不遗憾。见你无恙,我便知足。”
声音含糊不清,低沉萎靡,离浅自知漏听了后面的部分,却没有追问。
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本是去往晓风筑,直接向西便可。二人却又拐又绕,走到了岔路。
准确的说,是方容华故意把他掳到了没人的地界。
装满干花的篮子往手腕上一挎,抵着离浅把他霸气地逼入墙角,“现在弹给我听,就弹给我一个人听!”
方容华摊开手掌,端在离浅面前,她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离浅却从容道:“容儿请把一只耳朵也放过来。”
他将食指放在方容华的掌心,立起扣击了数下,离浅的手指仍旧发凉,所用力道轻重有异,游移揉按,而方容华尝试低下头倚在自己手臂上,把一只耳朵附于腕部,她也能够想象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如何滑稽,加之身体柔软不足,干脆放弃了。
面对离浅,两人的距离虽不算近在咫尺,就这样堂堂正正的看着他,已是难得。
再不珍惜,以后就看不到了。
一曲弹罢,离浅道:“从前在青陵台,也没有一把像样的琴。何妨与君指上听,我半夜点了灯,就照着你写的琴谱,这样练习。”
方容华久违地展颜道:“我听见了。”她弯弯的眼角落下一道泪痕。原是掩藏与偏深的肤色之下的美人痣,浸在泪水中逐渐清晰,又越发模糊。
离浅递给她一条手帕,这本是新买来擦琴用的。他习惯把旧物留给自己。对方容华可拿不出手。
离浅抚着她的肩头,上前一步问:“你哭什么?”
方容华一把又将他推到墙上:“只是有风不行吗。”
离浅猛得咳嗽了一阵,“风也伤眼睛。”
一回头见方容华虎视眈眈地抬了抬手,把后话又咽了回去,立刻改口:“这,今天天气不错,风也正好。都好都好…”
“诶呦,女侠饶命,小人再也不敢造次了。耳朵,耳朵…啊,疼!”
人人都以为离浅惧内,殊不知雪扬君才是真正惧内之人。
因这些年,许多事,方容华的本事与脾气都大大的长进了。
离浅被掐得双耳通红都不敢抬手。两人浑似在没人的角落围墙打个滚,把墙面上的灰蹭下不少。
离浅干脆求饶道:“容儿,我错了。”
方容华直接道:“下回还敢不敢?”
身边的空气突然凝结,两人的僵了片刻,方容华骤然收手。
“……”
怎么还会有下回呢,往昔情义已尽,一进晓风筑,来日纵有再相见,也只是陌路人了。
“我还记得扬州有一种花,形如聚蝶,天下无二。那是盛世独有的观景,乱世则凋敝不兴。你曾说,等汶河太平了,与我一同去看。可是,汶河已经太平十六年了。也不知道,那扬州花究竟开了没有…”
离浅微微叹了口气。
扬州他是去过一次,可惜错过了花期。他一直念着。本想在明台之后就再去扬州看,岂料天不遂人愿,断了他这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