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急急晃动起来。
平舟似笑非笑。
“翻来覆去只道一个平舟。平舟,平舟,平舟,就这般教你挂在心上?若真在心间放了个平舟,那裴府公子该放在何处?也不怕贻笑了大方。”
沉默。难堪的沉默,古怪的沉默。
教人难捱的沉默。
沉默过后,沈素卿红了眼帘。
“十三年前,娘死了,天地无光。当我躺在床间万念俱灰时,你自天而降,道,素卿,好好活。你教我装瞎,教我苟活,教我时机成熟后日日夜里去到城外十里无由居,寻个隐在帘后不见真人的云先生,学存活之道,学运筹帷幄。你教我等你回来,你教我听从那云先生教诲,你教我隐忍多载等待大仇得报之日。你教我全部,却独独隐了事实!沈家子嗣不是我,棋子有两枚,这些,纵是不说,或是瞒我终身,无妨。”
言及此,沈素卿猛地抬了头,枯朽容颜上悲怆满溢。
“沈云昇,你怎能将你我青梅之约推到裴生身上!”
某个瞬间,沈素卿陡然便觉无趣了。
为那所谓家仇苦心算计苟活,无趣。为了一句儿时玩笑倾心多载,无趣。甚至于,为了眼前这个面容模糊心思难辨的男人悲伤横溢,最最无趣。****呵,毒于洪水猛兽,可笑她沈素卿,看透猜透却理不透。一场局,动情者,自是一败涂地。偏生她动了,旁人动了,所有人动了。
独独这个端坐于烛火后的他,情绝。
“我知你心间痛。”因着那痛,曾压在我身整十三载。
“我亦知你心间恨。”若非无恨,怎会苦等十三载只为这一局?
“纵是不再为沈家子嗣,我自当助你,助你心愿达成。”此生,也只能情止于此。
“只是,我还有请求。”
烛火苟延残喘。
沈素卿凄凄笑。那人的容颜泰半已隐入暗中,心间却生了诸多不舍。若心思再通透些,若早些猜透这局,那些个与君同处的时日,怎的就不多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真个用心瞧了,记下了,烙在骨中了,纵是此生没了机会,来世不得相逢,或许苍天厚待,三生有幸可以擦肩而过,也总强过多日里只当府外救回的乞儿,一个暂且打发光阴的陌人。
“娇鸾最是无辜。千错万错,你留她一命。娘。沈夫人泉下有知,大约也会欣喜几分。”
前院丝竹不知在何时歇了。
那人不言不语的,气氛总觉微妙。沈素卿讪讪,心下里百转千回,正想着该再寻些什么有用话来劝那人网开一面时,烛火顿熄。
沈素卿心间一跳。
“云昇!”
却是自此绝了声息。
“云昇,云昇!”
慌乱着起身,一时寻不得烛蜡,总算多年藏于阁中,又装瞎多时,虽是暗,却依稀辨得三两事。眼瞧着那抹白影闪身欲远走,沈素卿再顾不得,急急提了裙摆便冲出门去。
“你放过她!平舟想留她一命,云昇!”
腕子便在此时被人狠狠攫住。瞧不清容颜,却依稀辨得清高过自个儿几许的身形。沈素卿欣喜万分,当下也顾不得腕子似是要被扯断,翻了掌紧紧攥住那人的袖,言辞凄凄。
“云昇,我什么都依你,也断断不会毁你大计。你放过娇鸾,你放过娇鸾!”
“你,唤我云昇?”
些许犹豫,夹杂浓郁酒香。当那人道出疑惑的瞬间,沈素卿脑中轰鸣,人就生了踉跄。怎奈腕子被人钳得紧了,总也挣脱不开。情急之下,只能提了莲足狠狠踩中那人的云靴,却只换回那人越发用力钳制。
“你是素卿!”
“你醉了!”
“沈素卿!”
一声嘶吼,断了沈素卿的垂死挣扎。来的,是本该留在前院上演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裴生。最不该出现的人,现了身。最不该相遇的二人,当面对峙。
真正称得上造物弄人。
陡然拥住身前人,裴生只觉自个醉了,且醉得厉害,醉得总也不能挺直了身站定,总不能,再说些连贯话。只能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些无趣话。
“素卿,我想念你。”
裴生总觉生了好梦一场。
那时,大约是在懵懵年少时。爹爹执鞭于世,娘亲相夫教子。日子虽贫苦,却总不觉困顿。某天,书庐里多了个粉琢的女娃,水翦的眸中有流光。一眼,懵懵稚童便生了欢喜。爱屋及乌,甚至瞧着女娃的娘亲都觉亲。那夫人,会用吴侬软语轻声唤,生儿,生儿,可是喜欢我家素卿?
懵懂的自己呵,便操着一口稚嫩童声道,喜欢,喜欢。
本该天下太平。
镇日里守着那粉雕玉琢的女娃,满心里欢喜,总忍不住瞥一眼,再瞥一眼。良辰也不过月余光景。书庐里多了个古怪小子。小子的爹爹生了张丑陋的脸,嗓音也古怪。日日送那小子来,却总将秃鹫样的视线锁在自个眉眼间,笑似乌哭。再过月余,书庐中多了个丑陋的女娃。娇鸾,娇鸾,取个好名,却生就副鬼模样,总不讨人欢心。偏生那丑娃极爱追在自个身后,真真教人心烦。
于是,便在想,这书庐中,只该留下宝贝素卿。
那恨不得送上自己所有宝贝的素卿呵,不过几日呢,竟就被那寡言的小子勾走了魂。向来喜好追在自个身边的素卿呵,只是几日呢,竟就转了性子跑去瞧那可恨小子抚琴吟曲儿。
人虽年少,却也懂了分辨喜恶。自个的宝贝,又岂能被旁人夺了去?心急着跑去找爹爹,只盼爹爹做了主,送走那教人生厌的恶男霸女,却在门外听来了晴天霹雳。
“云儿,生儿日渐长成,你终是要瞒着他的身世不成?眼见他与你亲,骨里带来的血亲终归抹煞不得。”
“罢了,就这般罢。若教他知晓自个出身,只怕会生了恨。沈府有个赛荷珠,便成了火坑。带他回去,此生不得安宁。留在你这边,倒是能长成铮铮男儿,将来,也好为你养老送终。”
寥寥数语,听在旁人耳中不过云里雾里,却难敌小人儿心思通透。恨,自此生了根。那曾经装进心底的粉琢的女娃呵,再瞧着,就只剩无边的恨。只是,那恨还不曾发芽,变故从天而降。母亲殒身血泊之中,爹爹赴宴,自此一去不复返。本该怨恨着,却私心里期盼着日日瞧见的亲娘,踪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