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燃的倔强和要强向晓北是知道的,他从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自己的无助,哪怕是在她的面前。
所以当顾燃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向晓北同意了。
很快,王磊便领着一个叫小根的年轻男孩出现在了病房里。小根是王磊乡下亲戚的孩子,以前给王磊家里的老人做过护工,他话不多,为人忠厚本份,干活勤快又细心。王磊觉得他靠得住就极力推荐给了顾燃。
自此,洗漱、擦身和上厕所的工作顾燃都不让向晓北掺和了,向晓北唯一坚守住的底线就是由她来陪床。
顾燃受伤的消息一直被牢牢封锁。
顾正平夫妇赶到江城市医院是,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们知道儿子回老家去看望爷爷奶奶,却一直迟迟未回。其间谢梅给顾燃打电话觉得他的声音也不对头,她不放心就又去追问赵晓亮。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赵晓亮推了几次也不敢再瞒。
从机场出来,夫妻俩直奔医院,一看到儿子,谢梅当即痛哭失声。
走廊上,向晓北倚墙而站,听到房内伤心欲绝的哭声,她别过眼,望着窗外的某处失了神。
过了好一阵子,在赵晓亮和顾正平的不断安慰下,谢梅的哭声才止住。几人在里头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过了许久,门才打开。
向晓北贴着墙的背瞬间绷紧,她站直身子,目光落在地板上。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女士棕色平底皮鞋,她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在头顶,几乎要将她的脑袋剜一个窟窿出来。
顾正平与谢梅都是知识份子,干不出撒泼打人之事,不然他们估计会把向晓北给撕个粉碎。
“砰!”
一个行李箱被重重扔在向晓北的脚边。
赵晓亮在一旁劝着谢梅,“阿姨,别这样。这件事晓北也是无辜的……而且这些天都是她在照顾顾燃。”
谢梅完全没理会他,她森森地盯着向晓北,极力克制自己心底里冒出来的厌恶,“我的儿子我自己会照顾!请你立即离开!”
顾正平盯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女人,尽管他们从未谋面,但他家庭、他的妻儿之间所有的裂痕都是因为这个人而起。他对她的态度实在是好不起来。
顾正平开了口,声音疲惫却异常坚决,“向小姐,我们家不欢迎你,请你自重!”
向晓北的脊背微不见可地抖了一下。
‘哐啷!’病房里突然传出一声碎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地上。
向晓北的睫毛抖了拦,她心里有些难过,却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拎起了箱子转身离开。
顾燃睁着眼盯着灰白的天花板直喘气,因为刚才激动的情绪,他不时低声咳嗽,胸口上下起伏。
谢梅坐回到他床边,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母亲的脸上,眼中带着一些怨恨。
谢梅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原本保养得当的脸上如今尽是衰老与伤心。
顾燃心中一酸,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低喘着用极低的声音说,“妈,你别这样对她……”
断掉的几根肋骨刺破了他的肺,稍微用力呼吸或说话,都会引起疼痛。
谢梅一听这话,又气又痛心,她压制着怒意恨铁不成钢地望着病床上脱了形的儿子,“顾燃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啊?!你差点被她害死了,怎么还想着那女人啊?!。”
说完,她别过脸去拭泪,待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放了狠话,“她每一次出现,你都没有好事发生!我现在一想到这个人,心里都发怵!顾燃,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妈,就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个女人来刺激我!”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顾燃已知再也没有寰转的余地。
顾燃的忽然消失,让B&G上海与深圳公司都乱成一团,他不得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吴青杰及一些公司高层。赵晓亮开始回上海去打理公司事务,吴青杰也三个城市飞来飞去,把一些必需要顾燃签字的合同带来医院。
顾正平公事繁忙,在医院呆了两天,就不得不回省城上班,留下谢梅来照顾儿子。
谢梅从弟弟那里拿了一辆车,请人把江城的房子打扫干净,住回了家里。
她办事还是一如年轻时的风格,严谨、细致又有条理。
儿子的身体目前最需要的是营养,所以谢梅亲自负责起了顾燃的饮食。她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规律,早晨七点起床,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炖一大锅营养汤,煲粥,再炒两个小菜,放入保湿桶带去医院。汤和粥可以管一天,晚上的菜就从医院的食堂打回来。
她白天大部份的时间都呆在医院里陪儿子,中午就在长沙发上小憩一会。可毕竟年纪到了,熬不得夜。晚上盯着小根帮顾燃擦洗完,谢梅便会告别儿子回家休息。
向晓北站在医院门口的一颗书下抽烟,抽完第三支,见谢梅的背影走远,她捻灭了烟头闪身出来。
这一层是特护病房,来往的人很少,走道里静悄悄的。
顾燃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心跳加快了几分。他对一旁正在看电视的小根说,“小根,你过来。”
“顾哥,咋了?”
“你去附近看场电影,或是找个咖啡厅休息一下。晚些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
说完他从抽屉里的钱包中抽了两百块钱,递给了小根。
小根微微一愣,连忙摇头,“不用、不用,顾哥如果有朋友来,我就在园子里坐一会。”
顾燃见他聪明,笑了笑,把钱塞进了他口袋里,也不瞒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一会你向姐会过来……你会帮我们保密的,对吧?”
小根顿时了然,谢梅与向晓北那一天的冲突他亲眼所见,尽管他也不知道之前她们发生过什么,但他认为向姐对顾哥是真的好,现在两人要晚上才能偷偷摸摸见上一面,他觉得也怪可怜的。他当然不会干那种打小报告的缺德事。
小根憨厚地笑了笑,“顾哥,你放心!我就在这附近走走,有事你记得打我电话。”
目送小根离开后,顾燃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那扇门。
不久,“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女人裹着风衣闪身而入。
她关掉了病房里晃眼的大灯,打开那盏暗黄的台灯,带着一身凉意来到顾燃身边。
这两天变天,下起了细雨,气温也降了一些。
顾燃摸了摸她的手,便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被子里温烘烘的,向晓北手指似乎触到了他腰上的肌肤,结实细腻,她忍不住动动指尖戳了戳他。
顾燃皮肤一绷,忍不住笑,“别闹。”
他将她的手按住,细细看着她。
两天不见,她仍是一副憔悴的样子。
“没睡好吗?”
向晓北瞟了一眼小根铺在一边的折叠床,“睡惯了硬板床,换了软床反倒不习惯了。”
她倾身上前,掀起了顾燃额上的碎发。
她走的那天头上仍缠着的纱布不见了,仔细看,发际线边缘的那道伤口爬了一条蜈蚣似的细线,有些吓人。
她叹了口气,“还好在头发这里,不然就破相了……”
顾燃无所谓地耸耸肩,“又不是女人,怕这干嘛—”
向晓北狭长的眼尾轻轻扬起,“你要是破相了,搞不好我就不喜欢你了。”
顾燃失笑,“才发现你这么好色。”
他清瘦不少,脸上的红肿瘀青已经好了大半。这一笑,脸颊上浅浅的酒窝更为明显,英挺的轮廓在灯光下棱角分明。
向晓北心疼,“你妈天天给你吃那么多,怎么还瘦了……”
顾燃自嘲一笑,“腿里钉着几根钢针呢,能胖才是怪事。”
向晓北不说话了,她起身绕了一圈,小心地掀开他左腿被高高顶起的被子去看他的伤口愈合情况。灯光下,本就细瘦的左腿胫骨上插着一圈固定架,几根钢针绕着小腿直插,入骨,针口皮肤处还残留干涸的碘酒痕迹,看着都觉得疼。
向晓北心中叹息,她轻轻放下被子,坐回他身边,脸上玩味的笑意已经半分不见,“今天换药了?”
“嗯。”
“疼吗?”
“有点。”
向晓北歪着身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侧躺在他的床边。顾燃见她这小猫一般的模样,不禁莞尔伸出了手臂。
向晓北望着他结实的臂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想念他的怀抱了。她小心地往他那边挪了挪,避开他胸膛上的石膏轻轻地枕在他的胳膊上。
顾燃把向晓北圈在怀中,他闻到了她身上的烟味。
为了治疗,向晓北已经戒烟半年了,这期间犯,瘾难受了,她也憋着硬是不抽。一想到这,顾燃心里发酸。
他轻抚着她的后背上,低声道,“晓北,我爸妈那样对你,真对不起……”
向晓北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把他们的宝贝儿子害成这样,他们没揍我一顿都已经不错了。”
顾燃的手停了下来了,他的眉头皱起,沉声说,“晓北,这件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你别是老往自己身上扯!整个事情是我处理得不够谨慎,我大意了。”
向晓北咬了咬唇,“你买那块地去报复那个人,是因为我,对吗?”
顾燃搂着她,没有说话。
向晓北看着顾燃身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脸色有些苍白,“顾燃,那天,我很害怕……”
向晓北不敢想,如果顾燃真的死在她面前,她会不会疯掉?
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线扯着顾燃的心刹时抽痛起来,她从曾在他面前这样展示过自己的脆弱。
顾燃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惨烈场景,不由得一阵心颤。只差一步,他们就将万劫不复!
他侧过脸,吻了吻向晓北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
向晓北似乎陷入到一阵沉思中,她缓缓开口,“之前,你问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前我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两天我一个人在酒店呆着,我才终于想明白。顾燃,人的一生很短暂,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几年,剩下的日子,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江城那块地我不做了,我不要那么忙,也不想开什么设计公司了。等你伤好了,我就找个清闲的工作……”
向晓北极少跟顾燃说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也从来未要求过他为她做过什么。
顾燃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思绪万千。经过这一场死里逃生,顾燃这大半个月都躺在床上,除了忍受身体的痛苦就是不停地反省与思考。
他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他的前半生似乎一直都忙忙碌碌没有停过。小的时候在拼命地追赶,生怕一松懈就与健全的孩子拉开不可逾越的距离。工作后,一个机会接着一个机会,一个项目赶一个项目,转眼间就过而立之年。
他赚了一些钱、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可以却从未感觉到幸福。
当他命在旦夕的那一刻,看着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碰的向晓北,看着她浑身是血满脸惊恐的样子,他的心里只有遗憾——他们拥有的时光竟是那样的短暂。
顾燃把下巴搁在向晓蜷缩的脑袋上,似乎作了某种决定,“江城的那块地我已经托人帮我去转手了.B&G我打算请职业经理人来打理。”
向晓北豁地起头,她不想管理那间设计公司也不想接什么大项目上,可她从未想过要干涉顾燃的事业。况且顾燃的公司才刚刚开始在深圳拓开市场,他就这样放手岂不是可惜。
顾燃见她的表情,了然一笑,“你又胡思乱想了。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以前总怕自己闲下来才拼命地工作,干着干着,却发现生活除了工作什么也没有了。现在,我想偷偷懒,过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况且目前我的身体情况也承受不了这样高压的工作,请职业经理人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我可以理专注于技术性的一些工作,对公司发展或许也是一个良性的尝试。”
向晓北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淡黄的灯光洒在相拥的男女身上,病房里竟透着一股慵懒温馨的气氛。
夜色沉重,顾燃心有不舍但不敢留她太晚,“晓北,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没事,我开着车呢。”
为了方便来医院,王磊把家里的另一台车拿给了向晓北开。
顾燃似乎对那天晚上的事余悸未消,仍坚持,“不行,我让小根送你到酒店,再打车过来。”
“那,我再呆一会。”
“……好吧。”
顾燃打开手机播放器,音乐声在病房中飘散了开来。
药水的气味夹杂着彼此身上的味道,将两人罩在旖旎的灯光下。顾燃侧头闻了闻她的发香,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之后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向晓北晚上都会来看看顾燃,陪他到深夜,再踩着月色离开。
每一个静谧的夜晚,便成了禁锢在病床上的男人最为期盼的时刻。
许多年后,顾燃时常会想起那段日子。
那些浸泡在浓烈药水气味里的晦涩回忆。
所有的一切都渐渐褪色,撕心裂肺的痛、无法动弹的烦躁、被小根帮忙上厕所的尴尬……都渐渐地淡了,唯有她带给他一点又一点的甜,依旧鲜活、真切。
顾燃身上的伤复原得不错。
他头上的伤口已经拆线,一张脸完好英俊如初
胸腔积液吸收得差不多了,胁骨复位愈合得也很理想。一个月后拆除了胸膛固定,他能够慢慢坐起峰来。
比较严重的仍是他左腿的伤。
他的腿本就有小儿麻痹后遗症,正因为肌肉力量缺失,不能很好地保护骨骼,才使得受到外力击打时左腿腿骨伤得比其它地方要严重。再加之血管细小、神经本身就有损伤,恢复起来极为缓慢。
医生已经采取了最专业的救治和看护,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来愈合。
在江城市医院住了近两个月,顾燃终于可以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