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徐邵生并不着急。户口都捏在他手里，人还能跑了？
公司里的事情忙得他晕头转向，一晃眼又过了半个月了。
一天，他办完事经过那片旧社区，临时起念调转方向，把车子开到了培训中心的楼下。
令徐邵生吃惊的是，陈久安居然辞职了，她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说要去哪里。至于她辞职的原因，培训中心的人含糊其辞、面色古怪，看着他的目光更是带着几分八卦的打探。
徐邵生烦躁不余不免有些着担心。
走出陈旧的楼道，徐邵生在墙上用力碾灭了手里的烟，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了一个深黑的焦痕。
扔掉烟头，他走进车里重重地甩上了车门。
忙不完的合同，一个接一个的应酬，无尽缠绵的温柔乡，宿醉清醒后身边面目模糊的女人……
日子照旧匆忙，又百无聊赖地继续着。
就在徐邵生快要忘记这个曾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古怪女孩时，他忽然接到了她的电话。
深夜，他正搂着女人柔软的身体睡意沉沉。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他一下就醒了。
徐邵生揉了揉脸，眯着眼瞄了眼腕表，凌晨两点。
“靠！”
那一刻，徐邵生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陷掉那个扰人清梦的陌生电话。
他接起，语气不善，“谁啊！三更半夜的！”
电话那头格外的安静，他以为是哪个神经病闹的一出恶作剧，正要撂电话。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年轻干净的声音，轻飘飘的，在暗夜里格外清楚，“是我。”
徐邵生一愣，脑中迅速浮现出那个纤细倔强的背影，她慢慢回过身，微微仰起的下巴，单纯的一张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茫。
那双浅淡幽深的眼眸似乎有某种力量，一直在吸引着他。
电话里那头的人似乎以为他没有想起来，接着说，“前不久，你给我办过身份证的……”
徐邵生早已醒了个彻底，他甩开缠绕在胸膛上那只白嫩光滑的手臂，“你上哪儿去了？！这怎么是个上海的号码？”
陈久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她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在这样的夜里，她的声音像个幽灵，有着不同寻常的虚弱。
徐邵生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他对她承诺过，遇到难事，可以找他。
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说这样的话……
徐邵生心里一沉，“出什么事了？”
“能借我点钱吗？”
对方的沉默，让陈久安有些不安，她微喘着气解释，“我不是骗子。我在上海的瑞安医院，我现在需要、需要做个手术，还差一点儿钱……我会给你写借条、我会还给你的。”
医院幽暗的走道里，穿着病号服的女孩捂着疼痛不止的小腹蜷缩在最黯淡的角落。
这个城市，有她心心念念的人。可是在她走投无路时，却只能求救于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走道尽头的窗口，没有一丝光亮。
羞耻、绝望如同这窗外如墨一般的黑暗将她彻底笼罩，暗无天日。
徐邵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目的，订了最早的航班飞到了上海。他至今也没有忘记，第二天他在病房里看陈久安的样子。
她确实不是骗子。
六人一间的病房里，挤满了家属、病人，噪杂不堪，空气里漂浮着混浊、刺鼻的气味，令徐邵生连连皱眉。
靠窗的一角，清瘦的女孩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她的脸苍白如纸，那薄而俏丽的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远远望去她整个人几乎是与白色的床单、墙壁融在了一起，看不真切。唯有那一头漆黑凌乱的长发肆意地散落，张扬地流淌在静如死水的脸庞，才让她有了几分活气。
病房里不断走动的家属，走道上来来往往的声响，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
一切都是流动的、吵闹的，唯有她的那个角落安静得可怕。
一道晨光钻入窗内直直打在了她的身上，强光照射下，她的皮肤白得透明，上面细小的绒毛泛着浅浅的金色，原本就淡的眼珠就像颗晶莹的琥珀一般，泛着清浅的光。
淡淡的光晕镀在她的身上，似一层薄薄的膜令她与周遭的一切隔绝，独留她一人在这狭仄静谧的空间里。
她微张着眼，目光无神地落在天花板上。俏丽的唇角仿佛总是带着一股子嘲讽的神色。
徐邵生第一次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脆弱与死亡，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的留恋，似乎这年轻的生命里有的只是绝望。她就宋毫无防御、伤痕累累地倒在了自己的脚边。
带着一种凄绝的美丽！
徐邵生心里头那些曾经龌龊的念头早已经不见踪迹。他只是缓步走到她的床边，轻轻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陈久安慢慢转过头来，她看到了他。
呆滞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短暂的震惊之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激。
然后，她朝他笑了。
那稍纵即逝的轻轻一笑，就一股灼灼烈火把徐邵生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熔成一滩熔浆。
他第一次这样温柔的对一个女人说，“你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准备手术。”
徐邵生离开病房找到医生办公室，他有些别扭地等在几个寻问病情的女人后头。
终于轮到他，当他刚刚说出陈久安的名字就被主治医生一通数落，“我说有你这么做家长的么？！怎么能让孩子去那种不正规的医院所做手术啊！没做干净，还搞出这么严重的病发症，血都快流干了才来正规医院，你们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徐邵生觉得头有些懵。
他不是不谙人事的毛头小子，FU、科，又是手术，他脑中很快闪过一个猜想。
不是没有女人为他做过这种事情，但搁在陈久安的身上……徐邵生仍然觉得难以置信，“等等！你说什么来着，什么手术。”
医生看他一眼，火气降下来了一些，“唉。果然是瞒着家长做的。现在的孩子啊……你先把押金交了吧，我赶紧安排手术，可不能再拖了！”
徐邵生想不明白，他那些女朋友做完REN·流没几天就又能拿着他的卡生龙活虎F 去扫货。怎么到她这儿，看着要死人一样。
医生这才将情况告诉他。
陈久安曾去过公立医院但已经三个多月了，医生说她这年纪要做手术必须要有人陪同，谁知她就跑去了附近一家门面看着还可以的私人医院。手术没做干净，一直有炎症，出血越来越多。她扛了几天，熬不住了才来公立医院。结果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手术室的走道很长，终于到手术室门口时，徐邵生的手突然被病床上的小手一把攥住。
那一只透白的手没有一点儿温度，微微发抖。
徐邵生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堵得荒。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扯着嘴角笑了笑，“别害怕，小手术。”
陈久安看着他僵硬的笑，实在是有点丑，却让她觉得也有些好笑了。
她弯起的唇角，看着他。这一笑，让徐邵生觉得有些眩晕。
他觉得自己错了，陈久安压根不害怕，她的脸上没有害怕，反而是一种解脱。这让徐邵生莫名有些慌。
陈久安平静地对他说，“徐邵生，我搞不好会遭报应。我怕没机会还你钱了……先跟你说谢谢了。”
徐邵生堵了一天的胸口顿时泄了气，他啐了一声，语气里竟有一丝恐惧，“呸！瞎说些什么，多大点事！别胡思乱想，快点出来的，我在这等你……”
那天，徐邵生真的站在手术室门口等了三个小时。
手术后还算顺利，尽管留下了一些身体上的损伤，但陈久安并没有死。
医生再三强调她需要好好休养，徐邵生便在医院里请了个护工照看她，自己先返回深圳忙工作。
偶尔，徐邵生会挂念起仍在养病的陈久安，便会打个电话和她聊几句，或是发点无聊又低级趣味的信息逗她玩。
半个月后，是陈久安出院的日子，徐邵生飞到上海来接她。
她看起来的气色好了许多，人却更加沉静。
九月下旬的上海，已是寒风陡峭。
陈久安身体虚，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露出一张寡淡的小脸，背着背包站在楼道里等他。
徐邵生见到她时，忽然觉得她很像一只等待主人领走的流浪猫。
办完手续，徐邵生把一堆单据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快步走到她跟前，看了眼她的背包，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久安平静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没什么打算。”
“我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事离家出走的？”
陈久安看向远处，没说话。
徐邵生心里恨恨地想，这天底下比他还要混蛋的男人还真的有！
“谁干的！我算是好人做到底，替你教训教训这孬种！”
陈久安垂下眼，看着枯黄满地的草皮发着呆。
她这副没了魂的样子，看得徐邵生忍不住冒火，“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小小年纪，不回家你打算干嘛去？到处去打工，一辈子就这么混着？能有什么出息！我说你就别作了，回家好好念书，跟家里认个错，自己亲爹亲妈能把你怎么样……”
话虽糙，但陈久安明白他终究是一片好心。况且，在她最无助窘迫时，他到底帮了她。
“我妈早死了，我爸有了新家，没人会把我怎么样……我不想念书了，念了书不也还是要找工作，早点出来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她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徐邵生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走出医院，他才忽然扯下她背上的背包。
“干嘛？”
“反正都是跟打工，还不如替我做事。前提是！你要干就得好好干！别给我添乱！给你一个礼拜假期，吃胖点再来报道！”
陈久安看着他，目光带着审视、不解。
终于，她低下头，轻声说，“好。”
徐邵生心中微动，他别过眼，领着她走进明媚热闹的上海街头。
徐邵生带着陈久安回到了深圳，他让人事部经理给她安排了间宿舍，宿舍在一个中小型社区内。这栋楼是建鑫的物业，当初开发商钱没收回来，就用这栋楼来抵押工程款。如今被用来当成员工的宿舍。
与陈久安的同屋的是一个斯文和善的年轻女孩，在行政部作人资。
告别了城中村环境恶劣不堪的农民房，陈久安看着这间虽然不大，却整洁干净的公寓。
感觉到了从未过的疲惫，她在宿舍里休息了足足一个礼拜，就去建鑫报道了。
那个陌生男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她人生最迷茫漂泊的时刻，给了她一片栖息之地。
陈久安高中毕业，也没有任何的相关工作经验。人事部经理逮着个时机小心试探着徐邵生的口风，“徐总，您看，陈小姐安排到哪个岗位比较合适。”
徐邵生瞥他一眼，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他似笑非笑地说，“这种问题你都来要问我？我请你来干嘛？”
“这、这……”肥胖的中年男子站在桌边，额上是涔涔的冷汗。
徐邵生哼笑一声，指了指他，“我最烦你们这些人，满脑子都是些歪门邪道！我今天就给你交个底，我徐邵生一个闲人都不养，也不允许某些人把沾亲带故的垃圾都往我这塞！有什么能力站在什么位子上，哪怕是我带进来的人！这话，你给我传出去。”
一周后，陈久安经过短暂的培训便成为了建鑫建材门店的一位营销员。除了给她与总部员工同级别的住宿条件，徐邵生并没有在其它方面特别关照她。
这让陈久安安下心来。
徐邵生曾暗暗担心，这姑娘除了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嘴巴不甜，还面瘫，这工作肯定干不下来。
可半年之后，他偶然间查看各门面的销售业绩，竟然在营销额打头的几个人里头看到了她的名字。
徐邵生有些吃惊。
巡店的时候，他刻意留意了一下她的工作，终于解开了疑惑。
陈久安与一般的营销员太不一样了，她不过份热络，更不会一个劲儿地跟着客户推销。与进店的客人招呼过后，便保持着一段不远距离，暗暗观察，当客人表现了兴趣，她才及时上前。
最重要的是，陈久安把店里的每一样产品都吃得很透，国内与建鑫存在竞争关系的产品的质量标准、报价、促销活动她也都一清二楚。与客人聊起来，甚至连装修门道都能谈上一二，看得出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大部分来买建材的都是外行，销售员一般能糊弄就糊弄。开价往高里报，再忍痛打个折扣，遇到不懂行情又心软的客人便能宰上一笔。
陈久安却不这么干，她把产品报告中的每一个专业术语都跟客户解释得清清楚楚，通过客人的喜好和心理价位，推荐一款适合他们的。她的报价从不改口，在客户要求折扣时，却能把市面上类似产品的大致价格罗列出来给客户，每样参数细细对比，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报价是合理的。所以大部份聊过的客人，兜了一圈之后还是回到了她的店里。
徐邵生喜欢聪明的人，尤其是踏实、忠诚的聪明人。
于是，当他身边的第N个助理被他骂跑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久安。
他一句话，陈久安便从建鑫的一个小小营销员，莫名其妙地成了大老板身边的秘书。
徐邵生这人性格古怪多疑，暴躁无常。在他身边做事，表面上风光，实际上苦不堪言。
但陈久安却是个冷性子，对外界的刺激，她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迟钝。
她做事认真，话不多，也很少管闲事，还能忍得住他的臭脾气。但作为秘书来说，她有个缺点，不善交际应酬。
饭局上，男人们插科打诨再所难免，带来的女伴往往成了逗乐的对象。桌上的女人们都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唯有徐邵生身边的这一位安静得可怕。有人看她年纪小长得漂亮，逗她玩，她不懂得接茬让气氛时常尴尬不已。遇上真动手动脚的，她也不怒，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看到你心里发毛。
为这事，徐邵生没少训过陈久安。但她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为他挡起酒来更加卖命。
徐邵生为此气得差点儿想把她再调回门店再卖她的瓷砖去！
日子久了，两人工作上渐渐有了些默契。陈久安在徐邵生的身边越干越顺手，徐邵生也开始慢慢习惯了她的存在。
她在他的身边渐渐成大，瘦小的身板日益饱满，青涩的面容裉尽稚气。
二十岁的陈久安像一只带着露水的玫瑰，清新美丽，又带着刺。
终于，徐邵生按捺不住了。在一个饭局上，他故意把自己灌醉。
陈久安扛着一身酒气的男人刚进到他的公寓，就被他一个转身死死压在了墙上。
惊得心里一惊。
借着醉意。
徐邵生低下头，想要吻住她殷红的唇。一双冰冷的小手卡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用力推开。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寒光，狠狠地盯着他，“徐邵生，我不是你包养的那些女人！”
徐邵生轻笑一声，“你是女人，女人就需要男人。”
多年的健身让徐邵手看起来精瘦却力道十足，他一把擒。住她的手定在墙上，慢慢凑近她。
陈久安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她别过眼，声音忍耐，“你知道，你强迫不了我！”
瞪着他的那双眼睛慢慢胀得通红。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泪。
徐邵生顿时酒醒了大半，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开始有些了解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宁愿喝到洗胃也不想讨好酒桌上的男人，宁愿忍受着他的苛刻，却从没想过傍上一个男人离开他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在这浑浊的世界里守着自己的一个方天地。
他过去怎么会以为她迟钝、迂腐？
她是这样清醒又特别的一个人。
过去，无论他如何暴躁地对待她，她都无所谓。今天他的一句话，终于让她有了反应。
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与受伤。
徐邵生仿佛觉得自已又像是回了过去。
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在面对内心的渴望时，总是装作嗤之以鼻，来维护他脆弱的自尊！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得不到！精美玩具、能玩游戏的电脑、气派的别墅，还有从里面走出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这种根植于童年的深深自卑，让徐邵生在面对拒绝时，本能地用最凶狠的嘴脸、最恶毒的语言去还击。
可是，当他揭开她的伤疤把她踩在脚底。却惊觉，自己原来早已经输得彻底。
谁先动心，谁就输了
那夜之后，两人面上相安无事，但彼此心里都有了疙瘩。
徐邵生知道陈久安在四处找工作，他第一次意识到有可能真的会失去她，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她不愿意做他的人，好。
他徐邵生何愁没有女人。
她不想留在身旁边，好。
他放手。
几天后，徐邵生把香港大学的申请信息和一份合同放在了她桌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陈久安，这个社会从来不同情弱者！你无权无势、无背景，还拖着个病人。你不想靠男人吃饭，又舍不下你可怜的自尊，就只能凭本事走出一条活路！我给你一次翻身的机会！钱，我借给你，市场利息。只有一个条件，带着真本事回建鑫！”
徐邵生一瞬不瞬地盯着陈久安，她的手在慢慢攥紧、眼睫抖动。
她从不是一个甘于被人摆布的女人！他笃定她早就厌恶了这种供人差使、陪人吃饭喝酒的无趣工作。
徐邵生太了解一个身处绝境的人有多么渴望能拥有选择人生的底气！
除了点头，她别无选择！
徐邵生的办公室里搁着一个小小的密码箱，只有他知道这里头仅仅放着一些泛黄陈旧的纸条。
陈久安这些年写给他的借条。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算上利息，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希望她欠他的，越多越好，永远也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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