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晓北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咖啡馆,站马路边上发了一阵子呆。
她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想起温雅婷昨天的那通电话,想起了莫晨风的巨额医药费。向晓北径直走到了站台。
公交车内拥挤不堪,充斥着混浊的空气以及难闻的汗味。
车子摇摇晃晃,不时地有人上上下下,经过她、撞到她。可她似乎浑然未觉。
直到有一个好心的大妈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担忧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向晓北才惊觉,自己脸上早已挂满泪水。
她忙抹了把脸,摇了摇头。
那个大妈硬生生地把她拉到旁边空出来的座位上,向晓北道了谢谢,她确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到脸上,照得那张原本白净的脸如纸一般苍白。
向晓北呆呆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那些她曾经熟悉的地方却忽然恍如隔世般令她觉得陌生而遥远。
一站又一站,车子渐渐空了,最后一站她下了车。
几个月没来这儿,这片别墅区依旧奢华得毫无烟火气。
值班室的保卫正趴在桌上打盹,向晓北穿过无人的花园小径,走到了那座小楼门前。
她按响了门铃。
等了一阵,有人匆匆跑来开门,那个中年妇女一脸惊愣地看着门外站着的女孩。
向晓北看她一眼,越过她走进屋子。
正午时分,与屋外的安静炎热截然不同,屋内一派其乐融融。
客厅的立式空调正冒着丝丝凉气,餐厅的圆桌上摆了五六碟丰盛的菜肴。洛海燕正无奈又宠溺地给顽皮的小男孩喂饭。
向晓晨先看到了向晓北,他立马要兴奋地补过去,“姐姐!”
“晓晨!”洛海燕厉声喝住他,把他猛地拉回自己的怀里,任他在怀里闹腾也死不松手。
保姆和洛海燕的反应实是有些太过突兀,她们看着自己的眼光都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惧。
向晓北顿时明子,心中嗤笑。
她们才是向建宏的家人,他又有什么会瞒着她呢。现在的自己,在她们眼中已经是个杀人凶手了吧,难怪会怕成这样。
客厅正中硕大的电视正在播放着新闻节目,向建宏正坐在沙发上泡着功夫茶看电视。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意外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向晓北。他惊讶地放下茶杯,起身道,“晓北?”
向晓北不想跟他多扯,“我有事找你。”
向建宏见她语气镇重,知道是有重要事情,“那、我们去书房说。”
父母二人刚走上楼,洛海燕也顾不上喂向晓晨吃饭了,忙拉着他躲进了房间。
两人在书房的沙发上坐定。
向建宏才细细地打量着女儿,十几天未见她瘦了一大圈,脸色也不好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更是萎靡。作父亲的,心中不免心疼又无奈。
陈北燕的死或许早就注定了他们父女缘份的终结。
一开始他被前妻的惨死深深震撼,强烈的愧疚让他还幻想着能够去弥补这份亲情。可是这两年以来,向晓北的态度让他渐渐寒了心。曾经乖巧懂事、天真可爱的女儿已然变成了一个性格古怪、冷漠叛逆,甚至带着几份戾气的少女。
自打回到江城,向晓北就从未再喊过他一声父亲,也没有把它当成父亲看。除了要钱,她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又不肯把自己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告诉他。他想要知道自己女儿的近况,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她的老师,还要尽力掩饰他们父女之间的怪异关系。这让他无力又难堪。在向晓北的面前,他早已失去了一个作为父亲的尊严。向建宏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不然也不可能混到今天,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在这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前窝囊得连自己都瞧不起。
最让他恐惧的是,向晓北眼里对他的鄙视、对洛海燕的仇恨一丝一毫也没有减轻。他甚至担心,这个他越来越不了解的女儿会把这种仇恨转嫁到向晓晨的身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儿子的长大,他的心情才得到一些宽慰。
向晓晨越来越像他,伶俐可爱、聪明漂亮,他把全部的父爱都倾注到这个崭新的生命中去。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能再让儿子也疏远了自己。
晓北那边,他放下了。
她既然那么厌恶憎恨他,他便少些打打扰她的生活。他欠她,能满足就尽量满足她。只希望她好好念书,平平稳稳地生活。
可是没想到,连这样最简单的要求,她都做不到!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她的未来要怎么办才好……
想到这些,向建宏心情沉重,他问女儿,“伤好些了吗?”
“嗯。”
“钱够花吗?”
“够。”
向晓北不想再这样虚伪地客套下去,便直奔主题,“我想……求你、求你救一个人。”
向建宏有些意外,“谁?”
向晓北把事情的经过,莫晨风目前的状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向建宏,“前天晚上莫晨风经过一次抢救,医药费又快见底了。你能不能帮帮他?”
向建宏安静地听着,思索了一会,开口问道,“他恢复的几率有多少成?”
“医生说他这样的情况,如果能够得到好的治疗,或许有一天能够醒过来。恢复到生活自理也是有先例的……”
向建宏,“我明白了,就是俗话说的植物人了,对吗?”
“……”
向晓北没法否认。
向建宏抱着手臂陷沙发上沉思,他的眉头渐渐锁紧,考虑着如何让女儿理智地看待这件事情,“晓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去维持他的生命,有意义吗?”
向晓北不可思议地看着向建宏,“他是因为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向建宏不耐地抬高了声音,“我知道。如果他是因为救你而残疾了、重伤了,我都会去付这个钱。但是他是植物人!植物人是什么?没有意识,没有知觉,像行尸走肉一样躺在床上,直到病发症出现死亡。这样极其痛苦而没有尊严的苟延残喘,你确定一个男人愿意这样?!再者,我可以给他十万,二十万,但是得有个底线!植物人就是个无底洞!我不可能负责他一辈子,你也没有义务和能力去承担。”
向晓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气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
她忘记了,向建宏是个精明冷酷的生意人。他曾经那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妻子。
她怎么会傻到来求他?!
可是,除了向建宏,她又能够去找谁?!
向晓北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仍有些抖,“对你来说,他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对于我,但凡他没咽下那一口气,我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
向建宏无奈地长叹,“晓北,有些话我忍着一直没跟你说。一个外人你尚且能这样心疼,你有没有心疼过你自己的父亲?!你以为,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以为现在的生意那么好做、钱那么好赚吗?市场竞争那么大,我上个月就被人整掉了一个项目,光违约金就赔了一百多万呀!现在市场不景气,我多少货款没有收回来,你知道我每天要还银行多少利息吗?我承受了多少的压力?我辛辛苦苦在外头拼命,不就是为了让你和晓晨过得好一点!你是我的女儿,尽管你把我当成仇人,但是我仍会尽父亲的责任给你好的生活。但是一个植物人这一生要花多少钱?你算过没有。一年花十几二十万,我没有那个能力,也不想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慈善!”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父女一站一坐,沉默对峙。
向晓北心中的怒意倒是冷却了下来。
向建宏说的没有错,是她自己惹的祸害的人,凭什么让他去承担。
她哂笑一声,冷冷地说,“你说会尽父亲的责任,那你现在就把我大学的四年学费生活费给我吧。”
向建宏被她的话气得够呛,“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非要把自己搭进去是吗?!你就不能安生一点,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安安稳稳的不瞎折腾吗?”
向晓北目光决绝地看着他,话里透几分狠劲,“向建宏,这是你要对我尽的最后义务!这是你欠我的、欠我妈的!我们之间就一次清算,省得彼此见面都难受!从此以后你过你的好日子,我再也不会打扰你的新生活,也不会再你要一分钱!以后我是死是活,也用不着你操心。”
向晓北捏着一张卡,走出了这幢豪华别墅。走出院子,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鬼魅追随。
正午的日光白晃晃地落在头顶,照得她忽然一晕眩晕。
跑出了小区,向晓北停下了脚步,她缓缓地蹲了下来,紧捏着那张银行卡,抱住了自己。
额上的汗珠,一滴滴掉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被正午的烈日瞬间蒸发。
她长久地盯着地上蜷缩着的影子,心下空空荡荡一片荒芜。
蹲到腿脚发麻,她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沿着无人的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满目荒凉地看着这条路的尽头,是茫茫的一片荒地。
这偌大的世界,她将何去何从?
走累了,向晓北随意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子从城郊慢悠悠地开向了市区,不知开了多久,向晓北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片老旧荒废的厂区。
她失神的眼睛忽然一亮,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场景。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大声喊,“师傅!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师傅被身后的叫声吓了一跳,“还没到站呢这都。”
“求求您,让我下车。我要下车,我真的要下车。”
车上没几个乘客,司机师傅看这年轻女孩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似乎真有急事,便踩下了刹车。
公交车的门缓缓打开,向晓北立马跳了下来。
她一路往回走,走过那无人看守的旧铁门,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来到一个空洞无人的大车间。
车间早已荒废被一把大锁锁住。向晓北轻抚着生了锈的门,目光穿过铁栏杆,落到那些废弃的机器和潮湿掉皮的墙面上。
眼前仿佛有个穿着工字背心的强壮男人,正脱下工帽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跟工友们告别,朝铁门外的小女孩张开了双臂,“晓北,别玩拉,咱们回家吃饭了!”
厂区的后面是一条小街,零星地开着几个快餐店和杂货店。
走过这条街,来到一片陈旧的居民楼前。
居民楼里还住着人家,有一个熟悉的苍老身影正坐在楼前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晒太阳。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了向晓北,继而失神地盯着原来的地方发着呆。
这里的一切连同这里的人似乎都被遗忘在了过去的空间里,渐渐老去、渐渐凋零。
邻居家的老奶奶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向晓北没有打扰她安宁的午后。
她继续前行,走到第三栋居民楼前。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二楼南边的那个小阳台上,挂衣杆上飘着几件白色汗衫,不知住着什么人。
视线渐渐模糊,一片水雾中,那个小小的阳台忽然盛开出繁茂的绿植和花卉。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进阳光里,她拿着水瓶正神色温柔地侍弄着花花草草。
向晓北忽然间泪如泉涌,她不停地擦着眼睛,却越发看不清明。
她急得直跺脚,泣不声成地望着那个空无一人的阳台,抖着肩膀像个孩子似地不停地抽泣着,“妈妈……妈妈……”
这一刻,向晓北终于明白了。在陈北燕离世的那一天,这个世上,她就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