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皮的家在云城周边县里靠山上的一个小村子里,从村子往外翻两个大沟走一个小时的路就到镇子上了。镇子不大,也就几间小饭馆,几个门面房,还有每周一次的流动集市。
在丁三皮小时候丁爸爸每次赶集都骑着自行车后面载着丁三皮,丁三皮很喜欢赶集,别的不说,单有三样就让丁三皮流连忘返,四季的炸油糕、夏天的蛋卷、冬天的糖葫芦,卖这些都没有固定铺子的。
炸油糕每次都摆在路边拐角,做这个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头上裹着围巾坐在小马扎上,在油锅后动作熟练,旁边放着发好的面盆、糖罐子。妇人面前支个煤炉,上面是一口边缘有些厚厚油渍的铁锅,铁锅上搭着一截和锅长度一样的两根细铁棍,宽度比油糕尺寸小,方便把炸好的油糕放上去。刚炸的金黄色油糕胖乎乎,咬上一口,皮儿酥脆,里面的热气裹着糖汁流出来直烫嘴,丁三皮吸溜吸溜着吃完满手是油再抹到头发上,这样头发就有了光泽,手也干净了。
后来上了幼儿园,老师给班里的小朋友讲吃完东西要用纸或者毛巾把手擦干净,不能抹到头发上或者脚底板,要做干净小孩。自那天起丁三皮打定主意要做干净小孩,在以后每次吃完油糕连手带嘴直接用袖子擦,在他的认知里袖子和毛巾是一样的物种,都是布。
糖葫芦的只有冬天才有,不像现在一年四季商店里都有的卖。小贩在棍子前半截用小麦杆把棍子捆成厚厚的椭圆形,用绳子扎紧,有小麦杆的那头用来插糖葫芦,后半截商贩扛在肩上,方便走街串巷。红色的山楂果披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再点缀一层芝麻,别提有多馋人了,芝麻的香带着山楂的酸冰糖的脆甜在嘴里混合,那味道胜过世间万千。
到了夏天,蝉鸣声四起时,丁三皮拿着硬磨出来的五角钱就去买蛋卷了。卖蛋卷的都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个木箱子,木箱子外面再盖一层厚厚的白布。小小的丁三皮看着商贩把布一层一层掀开,再一层层盖上,手上的五角钱就变成了上面点缀着一层巧克力的蛋卷。蛋卷上大下尖像火炬,那会儿雪糕的样式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品种比较单一,夏天温度太热,丁三皮吃着上面的还要顾及下面,一会伸出小舌头舔舔下面流出来的奶油,一会舔舔上面融化的部分,一颗头晃来晃去,忙碌得很。
丁三皮爷爷的爸爸家以前是大地主,他爷爷小时候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不缺,时兴跟着别家少爷去过十几年学堂,那梨园班子跟着他爹也没少去过。后来家道中落,什么都没了,却唯独留下了喜欢听戏的公子哥儿病,哪里有戏他往哪里钻,地也不上,牛也不喂,田也不种,为这个听戏,他爷爷和奶奶没少在家吵架。
那一年丁三皮九岁,过了暑假就要上四年级,七月的太阳即使在早晨也不会太温柔,热辣辣的焦烤着大地,九点多丁三皮一家还没吃完早饭,丁爷爷就过来了。
丁爷爷丁奶奶和丁三皮一家三口是分开在两个院子住,平时吃饭什么的也不在一起。
厨房里,丁三皮嚼着馒头眼睛盯着他爷头上的红痕口齿不清地说:“爷,我奶又打你了。”
丁爸爸在桌子底下踢了丁三皮一脚,这娃眼咋就这么尖呢。
丁三皮被踢了一脚不高兴了,又说:“爸,你踢我干啥,你爹都被你娘打了,你也不管管,光知道欺负小的。”
丁爸爸恨不得把馍馍塞进他儿子喉咙眼儿里,训斥道:“你吃你的饭吧,话咋这么多呢,没大没小,是想当主持人还是咋,怎么和新闻联播一样长,没完没了了,赶紧吃,吃完去找鼻涕虫去。”
鼻涕虫是他邻居,也是他的好朋友,因为他总爱流鼻涕,所以才有了这个外号。
“爸,你……呜呜……”丁三皮的嘴真的被馒头堵上了。
丁爸爸这才和他爹搭上话,说:“爹,你吃饭了吗?要不吃点?”
丁爷爷红着一张老脸扭扭捏捏,说:“盛碗稀饭就行了,刚吃的烙饼有点噎嗓子。”
丁妈妈急忙起身盛了碗稀饭放在桌上,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两做儿子媳妇的也不好多说,只能看着两人闹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四个人吸吸溜溜地吃饭,丁三皮吃得最慢,丁爸爸和丁妈妈吃完去看丁奶奶了,饭桌上留下丁家祖孙俩。
“爷,我奶用啥打的你呀,是烟杆子吧。”丁三皮仔细对比着那道红痕肯定道。
“那个臭婆娘,太凶了,就知道用烟杆,那可是我丁家祖传的宝贝,三儿,你以后找媳妇儿可要找个不打人的,要温柔漂亮,别像你奶一样是个母夜叉。”丁爷爷说,他在孙子面前有些为老不尊,竟说些胡话,埋汰丁奶奶。
丁三皮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说:“爷,前几天南头的增产叔打他婆娘了,打得可狠,听说腿都断了。我还听鼻涕虫说,他爸和他妈也打架呢,把他妈气的半夜准备拿着绳子要上吊。”
丁爷爷听了这些目瞪口呆,问:“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小小年纪竟听些没用的。”
“鼻涕虫他娘呀可烦了,天天在我妈跟前说,我妈又不会说话,就她一个人在那说,和神经病一样。”丁三皮说着,又掰着手指举了几个村里男人打女人的例子,接着说:“爷,你看,都是男人打女人的,没有女人打男人的,爷呀,你不会是打不过吧。”
那个年代村里夫妻打架是常事,男人打女人哭,女人力气小打不过滚在地上歇斯底里,浑身都是土,像疯子一样,周围都是拉架的邻居,那场面很壮观,丁三皮有幸见过几次。
丁三皮和他爷爷说话很真诚,此时他只是九岁的孩子,他没觉得男的打女的有什么不对,只有谁能打过谁,反倒是他们家,奶奶打爷爷,爸爸宠妈妈。
丁爷爷长叹口气,看着丁三皮真挚的眼睛说:“春香他爹是土匪,他女儿是小土匪,你告诉我怎么打,怎么打。”
丁爷爷说着眼眶里似有泪光点点,春香是丁奶奶的闺名,其实丁奶奶一点也不土匪,对丁三皮好极了,丁家三代单传,丁奶奶对孙子比对儿子还要宝贝。
丁三皮了然地点点头,说:“爷,你这不还是打不过嘛,说白了就是你弱,哈哈哈。”
丁爷爷怒了:“你这臭小子,还笑话老子。”
“嘿嘿,爷爷,我奶这次又是为啥打你呀?”丁三皮一点也不怕丁爷爷,打破砂锅问到底。
丁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三儿,你看这是啥?”
丁三皮瞥了一眼,上面花花绿绿,还有一些戏子装扮的半张脸,说:“这是戏票呗。”
丁爷爷说:“这可是京城里来的戏班子,一票难求,我是花了大价钱买的,上面山上有庙会,你去不,爷爷带你去,唱戏的边上还有卖好多好玩意儿的,爷爷给你买。”
丁三皮看见戏票就知道他爷爷为啥被打了,丁爷爷特别爱看戏,丁奶奶为这没少和他闹腾,他爷爷带着他逛庙会,实际是为了方便自己看戏。
丁三皮不上当,兴致缺缺,他还惦记着吃完饭和鼻涕虫去后山捉知了呢。
“我不去了,你也别去,我奶知道你去看戏肯定又发飙。”丁三皮说。
丁爷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捏着一角在丁三皮眼前飘过。
见钱眼开的丁三皮满眼放光,把钱一抓塞进口袋里,嘴上却说:“爷,你每次都来这招,还有没有点新的招式呀。”
“嘿你个小兔崽子,小财迷,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去把钱拿来。”
丁三皮笑嘻嘻,说:“爷,一块钱是最后一次标准了,下次让我给你打掩护记得上升到两块。”
丁爷爷好气又好笑,为了看戏只好妥协,说:“行,两块就两块。”
“成交。”
丁爷爷腹诽:小兔崽子算计到你爷爷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