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再次回到车上,宁生都没有说话,思绪飘了很远。
“封凌是泛自闭症患者,属于阿斯伯格症候群,社交方面会有一些困难。但是她对你的态度有些特殊,所以才想让你也去参加,不用太有压力。”封隐见她一言不发,显然还在想着他之前说的那些事情。
“嗯,我明白。”宁生转头看驶席上的人,小心斟酌着说:“你放心,我之前接触过这样的事情,所以算是有些经验。”
车子刚驶进停车场的时候宁生就已经发现了这是哪里,房屋虽然修缮过,但是基本的格局还在,特别是院子后方的那个破旧的花坛,里面的月季比之前浓密了很多,虽然现在看来只有枝干……一瞬间沉寂已久的画面从脑海里翻滚出来,那样的鲜活和具有冲击力:她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爬过花坛,在旁边的水泥地上跳过格子,踢过毽子,甚至连摔破膝盖的场景都历历在目。
小时候以为很高大的房屋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这么高了,原来屋顶前的水泥字已经被拆掉,换成了现在的霓虹灯管,现代的极简解构掩盖了历史的印记。宁生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这里依然存在,而再见面的方式居然是这样。
察觉到宁生神色异常,封隐走过去站在她身侧看到满眼的惊喜与痛苦。“你没事吧?”声音里透着关切。
“没,没事。”宁生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底面,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稳定自己的情绪。
封隐想起那天Ryan短信里说的她是幼年被领养,而这里之前好像是福利院,应该不会这么巧吧?看着她惊慌的表情,没有说出心中的疑问,只是微笑着说:“进去吧。”
里面已经聚集了好多人,甚至还有一些记者,宁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在了封隐的怀里,两侧臂膀被迅速握住,不轻不重的力道让她清醒过来。
“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宁生满脸歉意不敢抬头,是自己太不在状态。
“只有主厅人多些,去前面展区吧。”封隐说着握着她臂膀的手下滑,顺其自然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往前走去。
宁生只觉得一时间脑袋嗡了一下,被他领着不紧不慢的走着穿过了人群。
影像有些重叠,很久以前她死死攥着母亲的手,未知的忐忑大过于对亲情的渴望,第一次被人领出了这间福利院。而现在封隐牵着她再一次进入这里,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一个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的地方。
偏厅安静了许多,人数虽然不少,但都在安静的画画。两人走过去,封隐很自然的松开手向她介绍:“这个也算是他们的工作室,封凌经常来,一般没有活动的话人不会太多。”
旁边有工作人员在和记者交谈:“我们这个创意工厂自从1991年由福利院改建以来,每年都会办这样的活动,而且我们还提供了专门的工作室。”负责人说及此事还向记者示意了一下周边,“后面办公室还有历年来的成果展示,请跟我来。”
九一年就被改造了,以她的年纪显然不会在这个福利院待过,但是刚才痛苦的表情又作何解释?
宁生攥紧了拳头才忍住内心的不断翻涌,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凉凉的双手敷在脸上确定减少了热度不那么红之后抬起头来,“封先生,我们去看封凌吧。”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今天来这边的主要目的是封凌,此刻应该好好的把心思收回来,曾经的过往已经过去即便要缅怀或深究也不是现在。
封隐看着宁生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落日余晖,光影也更加迷人,对绘画的人来说没有比“光影”更让人沉迷的了,这也往往决定了整个画面传达的力量。空旷房间里灯光已经亮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的颜料混合的味道也更浓郁了。
工作台边的宁生还在用工艺笔勾画着植物茎叶,专注又手法细腻,却被眼前推进的一张纸打断了创作。
纸上的画,正是她绘画的样子:头顶的灯罩成了唯一的光源,她就坐在那里弯着身躯画着,眉头还有些蹙着,周遭的一切都是抽象又迷糊,寂寥中撑起自己的空间。宁生看着这张手稿很是惊讶,虽说已经料到了封凌绘画应该很好,但真正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除了感动还是感动,从来没有人画过自己,只能连忙微笑着说谢谢。
几年前她曾自己研究过心理学方面的书,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为了告知自己,她还没有到那样严重的地步,但是后来她发现光看书是没有用的,需要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投身到生活中去,去获取各种生命的体验,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定的分析能力,要能真实感受自己的情绪,不然会被书上的症状和情绪给牵着走,这是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明白的。
关于封凌的症状她之前好像也有看到一些,女性阿斯伯格症状会比男性更隐性一点,因为有更强的情绪感知能力,如果封凌有合适的聆听者,能有一个和她沟通的同伴应该会慢慢的好转些。而且刚才封隐将她带来这里没多久就被一通电话喊走了,以他的忙碌程度应该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封凌吧。
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发现,封凌基本上如果真的对一个人感兴趣是不会眼神躲避的,这一点和其他同类患者有明显的区别。
宁生将自己的手稿递了过去:“我是想画桌上这株水仙,封凌你听过植物科学画没有?”对方仍旧是看着她没有反应:“我这个呢当然不是了,植物科学画就像是植物的证件照,现在只有极少的画师才会画这种,因为要求很高,既要精确的反应植株和器官的形态特征,又要兼顾艺术性,所以就更困难了。”宁生自顾自的说着,她知道封凌即便是不说话也是有在听她讲。
“所以我也想过以后画这些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是现在功力还差的很远。”宁生说着叹了口气。
封凌接过画看着她,宁生托着下巴身体前倾,伸手拿过封凌画的她,很是轻松随意的说:“唔,这个是送给我的吧?顺便留一个签名,之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画过肖像画。”说着又把画朝她推了过去。
封凌显然愣了一下,慢了两拍才想起来签字。
工作人员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陷入新一轮认真绘画的时间了,宁生觉得周边有人安静陪着的感觉很好,慢慢悠悠兑着墨水,轻轻用刀片刮着线条。
“顾小姐是吧?你好,我是高绪,也在这个工作室工作。”看起来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青涩又认真。
“你好,高先生。”放下手中的刀片,宁生起身应对,封凌自然是不会管这些事情的。
来人很是热络的看着宁生桌前的画,听到被喊‘高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叫我高绪就好了,今天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他们说你是封凌的朋友。”
“嗯,只是参观一下。”
“这次的画展有三天呢,但今天是最后一天。可惜顾小姐没有在开幕式那天过来。”少年积极地找着话题。
“这样啊,好可惜。”开幕式那天她还在游古镇根本不知道这边还有这样的活动啊,今天过来也是封隐……宁生豁然停住脑内的思考,他应该只是推测到自己要回来了吧?
“你也是绘画专业的吗?”高绪看着桌子上的画。
“基本上算是吧。”
“你是美院毕业的学生吗?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没有系统的学过画画。”宁生言简意赅。
“没有吗?我看着画的很好啊,至少比我这个专业的好多了。”男生没有掩饰对她绘画技术的赞美。
“谢谢。”谁让她拿笔画画的时间笔写字的时间还要多。
简短的两个字,高绪以为她不相信他说的,连忙去自己桌面拿出手稿让她看。“真的,不信你看,这是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项目,其实我们学校有好多很厉害的,我算是水平差一点的。”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宁生看着手里的手稿,只是一些草图。
“这是我们针对福利院的孩子们画的绘本手稿,现在刚起步。”男生看她没有什么反应,忍不住开口介绍。
听到福利院宁生翻图的手顿了一下,连封凌都停下笔抬头看着她。
没等她开口询问,高绪马上就开始解释:“之前去参观过,然后就看到了一些孩子写的小故事,后来和孩子们交流发现,他们很希望把这些故事串起来做成绘本义卖,所以我们就开始把这些故事画出来。”
“所以是公益活动?”宁生一语道破。
“嗯,是的。”
“很好的想法啊,这要花不少的时间和心思吧,你们有多少人啊?”她由衷的佩服这些工作室的人。
“其实没有多少人,基本上都是毕业没多久或者还在上大学,总共四个人。”
“既然是公益活动,你们人又不多,我或许可以过来帮忙,我最近有时间。”宁生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她很想了解那些福利院的孩子,很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和自己曾经一样的人。
虽然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但还是要找寻一下当年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真的吗?真的是太好了!”眼前的少年听到她这么说瞬间就惊喜到不行了,本来过来搭讪也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真的,但就是可能不会每天都在这里,我可以在家画。”来这里的路程还是有一些的。
“没关系!你肯帮忙就太好了。”少年笑的愈发灿烂了,还想说什么,但在注意到来人之后就停止了,转身走上前去:“李叔,你来接封凌啊。”
宁生闻声看过去,来人是个看起来四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学走路形态和面容中透着沉稳和庄重。
面对高绪的招呼和善的点了点头,最后却朝宁生看去:“顾小姐,封先生工作抽不开身,吩咐我送封小姐和您回去。”
和高绪道别后宁生和封凌一道坐上回市区的车,看着车窗外一路倒退的夜景,宁生忽然想起什么。
“封凌,你也在刚才高绪说的那个项目里面吗?”
摇摇头。
她不会参与这些与很多人打交道的事情,唯一能出上力的地方是帮他们联系好合适的印刷厂,付好定金。
“嗯,所以你也不会是朝九晚五都在那边是不是。”
点点头。
“这样啊,没关系,你如果想找我一起去工作室的话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我没有你电话。”封凌难得发声。
“嗯?你哥哥他没有给你我的电话吗?!”不应该啊,都已经一个多月了。
“估计是太忙了吧。”宁生莫名心虚的找着借口,说着拿起手机递给封凌:“你把你的号码输入进去吧。”
封凌拿过手机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顺手按下返回键看了一下联系人。
一脸冷漠。
车内恢复寂静。
红灯停车时,看着车外城市灯光闪烁,流光熠熠,宁生瞬间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采购圣诞节的东西。连忙道:“李叔,在这里放我下来好了,我想在前面的商场买些东西。”市区到她家打车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封小姐一个人没关系吗?”李叔侧身看着后视镜里的人。
“没关系,家就在附近。”看了眼信号灯指示牌“快绿灯了,封凌再见哦。”宁生迅速拿起包开车门下车站好,急忙向他们挥手再见。
看着车慢慢的驶离视线,宁生才慢慢悠悠的朝商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