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他一开口就问出这样的问题。
余梁倒觉得这问题很有趣,这人更是有趣至极,随口答道:“你也好,我们不是人,我们是四个人。”
那人恍然大悟,歉然一笑道:“哦,原来天亮了,不好意思,我以为我还在做梦,你们都是我梦中的幻影。”
余梁道:“或许是我们都在做梦,兄台才是我们梦中的幻影。”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那人抚掌大笑:“小兄弟这话说的好,当浮一大白。”说着便解下腰间酒葫芦。
庄生晓梦迷蝴蝶,说的是上古有一神人,名曰庄周,一日,庄周入梦,只觉自身化为蝴蝶,翩翩起舞,飘然自得,不知自己为庄周矣。俄而梦醒,自知是庄周无疑,想起方才梦境,又不禁惶然,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或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呢?
这句诗是李义山的名句,在这个世界流传甚广,镇上少有人不知。
余梁赞道:“兄台好诗兴、好酒兴。”
那人听了余梁赞语,更是喜动眉梢,举葫痛饮,却一滴酒也未倒出,原来葫中竟已空了。
那男子面不改色,随手一抛,酒葫芦恰巧挂在腰际,笑道:“兴致而饮,兴罢则酣,小兄弟,你说呢?”他不等余梁说话,忙问:“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余梁抱拳道:“兄台客气了,小弟姓余名梁…”
一句“敢问兄台大名”还未出口,那神秘剑客忽道:“杨柳青,想不到你也来了。”
麻衣男子哈哈笑道:“李青松,你既然来了,我杨某人为何不来?”
李青松点头道:“这也好,省的我再去找你。”
杨柳青道:“找我何事?你要请我喝酒吗?”
李青松冷哼一声:“断头酒。”
杨柳青微笑道:“李兄果然豪爽,把头砍下,酒往脖子里灌,的确比用嘴喝方便许多。”
李青松又哼了一声,不再多说,显是懒做口舌之争。
阿黄忽然开口:“你叫李青松,我记住了,十年后,我去找你,取我的剑。”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小丫拉着他手,跟在他身后。
“不必了,你等不到那时候。”李青松背对着他,将手中那柄短剑随手一抛。
阿黄只觉掌中一沉,短剑已落入掌中,他明白李青松的意思,自是说他阿狗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大剑客。
阿黄气得浑身发抖,但没有说什么,握紧剑,走了。
杨柳青望着阿黄单薄而坚定背影,说道:“李青松,你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李青松冷冷看着他,道:“你却是多管闲事的人。”
杨柳青道:“他能不能成为大剑客,跟你有何干系?你是不是怕他既无天资,又无背景,只有一腔热火似的愿望,怕他的愿望在将来被浇灭,怕他失落失望,怕他冷了心,怕他会死!”顿了顿道:“所以你宁愿他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李青松冷笑道:“黄口小儿,不自量力,死也是自找的。”
杨柳青目光低垂,瞧着他,柔声道:“可若不让他试上一试,他一定不甘心,是不是?”
李青松久久不语,终于说出一个字:“是。”
他最后望了一眼余梁的屋子,转身去了。
余梁望着他坚定而孤独的背影,低声道:“这人可真讨厌。”
杨柳青叹道:“他是个好人。”
余梁冷笑道:“不错,他是个好人。”
在镇上,好人通常就是骂人的话。
杨柳青却不是镇上的人。
他叹了口气,道:“好人通常就是让人讨厌的人。”随即瞧向余梁,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他不该说那些话?”
余梁想了想,缓缓道:“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谁也不能跟阿黄说那些话?”
实则他也不看好阿黄,阿黄天生经脉淤堵,想在修炼之途,有所建树,几无可能,但他相信一个人若像蚂蚁一样去奋斗,就永远还有机会。
杨柳青道:“你以为这些话是他说的?”
余梁道:“这些话不光阿黄听到了,我也听到了,李青松更不会否认。”
杨柳青轻笑了一声,悠然道:“很久以前,这些话原是他人对李青松所说的,今日李青松不过是复述一遍。”
余梁大感震惊,他想象不出那沉默、孤独、克制、像青松一样坚韧的男人,竟也受过此等大辱,那时他又作何反应,喃喃道:“怎么会…他…他…”
杨柳青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拍了拍余梁肩膀,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既受过这样的侮辱,就更该体谅阿黄的心情,更不该跟他说那些话?”
余梁点了点头。
杨柳青摇了摇头道:“正因为李青松了解阿黄,体谅阿黄,才说了这样的话,像阿黄这种人,就是要别人瞧不起,别人瞧不起,是他们最大的动力,没有人比李青松更了解这一点,因为现在的阿黄就是曾经的他自己。”
余梁不甚确信:“如此说来,李青松明面上在侮辱阿黄,实则是为了激励他?是在为他着想?”
杨柳青点点头:“若非他发现阿黄也是这种人,他绝不会跟阿黄说一句话,他眼中根本不会有阿黄这个人。”
余梁道:“他就不怕阿黄受不住打击,就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吗?”
“若是如此,阿黄就不必再踏上修炼这条险途,将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这很好,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吧!”杨柳青若有所思,赞叹道:“他实在想得很周到,他实在是个好人,这世间像他这样的好人已不多了。”
余梁笑道:“我看杨大哥你也是个好人,像你这样称赞敌人的人,也已不多了。”
他一面说着,心里想:杨大哥是外乡人,我夸他是好人,那就是夸他,可不是骂他。
杨柳青微笑道:“想不到余兄弟竟会看相,那你再瞧一瞧,瞧瞧我可像个聪明人?”
余梁果然郑重的瞧了起来,瞧了半晌,摇头道:“不像,是,杨大哥本就是个聪明人。”
杨柳青笑道:“你可知道我这个聪明人,不惜大费口舌,跟你说些不相干的话,以致口干舌燥,是为了什么?”
余梁道:“可是为了喝我一碗酒?”
杨柳青大笑:“余兄弟果然是我辈中人。”
余梁忽眨了眨眼,问道:“杨大哥,你瞧我可像个笨蛋?”
杨柳青也郑重的瞧了起来,瞧了一阵,点头道:“像,不是,余兄弟绝不是个笨蛋。”
余梁笑道:“那你可知道我这个不笨的人,不惜站立多时,听你说些不相干的话,以致两眼昏花,是为了什么?”
杨柳青道:“可是为了喝我一碗酒?”
余梁大笑:“杨大哥果然是我辈中人。”
杨柳青抚掌大笑,拉着余梁,道:“走,余兄弟,我请你喝酒,一醉方休。”
“好。”
二人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