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丢子伤的不重,只是皮外伤,歇了两日,已不大碍事了。吃了这亏,自然不愿罢手,又商量着聚人来闹一场。
三狼倒是受罪了,被夸张用绳吊在树上,用柳条好一顿抽打。蹯姑子察知这事儿,追随了来,跪在夸张的门口,只不声言,只一个劲儿抹泪。铁勒女看不过眼,刚想到门前扶她起来,夸张一把拽住她,道:“就算你替你儿子着想,他才十七八岁,蹯姑子都可做他的娘了。”铁勒女听了,冷笑道:“还不是跟了你的坏种子,从根上就坏了。当时,你和桃花娘子的事儿,你不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一个娘们,你一个小伙儿,依我看,差且不多!”一句话,说的夸张的脸没地方儿搁,吃吃了半天,才说:“既然你愿意揽祸水上门,也总得找个中间说项的人,找谁,你自个儿去吧。”
铁勒女怕羊一窝来闹事,把蹯姑子劝说到四狼处,又叫了蒙婆子来陪着,又叫儿子们把三狼从树上放下来,这才去搬请事儿爷,且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事儿爷见铁勒女来求,就伸手揽了这事儿,对铁勒女说:“如今你有这样的想法儿,也是个坏事变好的意思。她本家的人那在乎她的,原不过指望从她身上图落些个。不如你们索性接纳了她母女,把房产和地产丢与他们,让他们自个儿争闹去吧。”
回来,铁勒女和夸张商量,夸张说:“就依事儿爷说的办吧。她那些家当不值什么。让三狼自去新院和她母女俩过活,至于田土,如今地广人稀,三狼自己开垦的无主地都有上百亩,紧要的是她一进门就能像母猪婆一样一窝儿一窝儿的下,那比什么都好。”
蹯姑子母女那边虽舍不得自己的地方和田产,但形势比人强,也还请事儿爷周到的通知她的各位叔伯,说:“我把该舍的都舍与你们,此后,大家再无关系,不准上门来闹,也不准在路头路尾碰见时有言语欺凌等事发生。”
羊一窝家的人巴不得如此,这边所说的一概应承了,又假意说:“先兄弟只留下几个女儿,他坟上的香火难继,要好,三狼能上门顶好。”事儿爷听了不忿,说:“你们谋夺了她的家产,叫他如何上门?”回说:“先兄弟的财产合该我们继承,她一个女儿是外姓人,没这权利。”又说:“等商定了日子,我们合一桌酒席送她。”
双方经由事儿爷说定,三狼也不管他酒席不酒席的,把蹯姑子母女接到一处新院,和夸张言明说要自立门户,夸张也答应了,说:“别事儿好说,孙子要紧,你努力些个。”
自迎了蹯姑子过门,三狼这小伙儿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但多病,而且,渐渐生出一种自言自语,自说自笑的怪癖。有一日,铁勒女去看他,兼蹯姑子怀着孩子,送去一篮子鸡蛋,正看见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的,以为旁边隐着一个人,待细看,却没有,一惊惊了惊半,跳脚去拍他的肩,说:“我的娃,你怕是被鬼迷了。一个人要禁声,会召鬼的。”及见了蹯姑子,又忿忿的说她正怀着身子,凡事要紧身则个。蹯姑子初没在意,又会错了她的意思,搭言说:“这都三五个月了,如何敢束腰?”铁勒女有些怒了,说:“把你自个儿收拾紧,要禁身。他一个少年人,如何理会得那些事儿?你多大的个人,我不信也不懂。”一句话把蹯姑子说得羞的要不的,跑了千里远。
及头胎生女,铁勒女还不甚在意,取名钱来儿。等二胎又生了女儿,铁勒女便有些不满,只没说出来,取名钱串儿。只三狼的身体不见起色,且日渐消乏,把一应内外事务都交于蹯姑子,自个儿在家将养。夸张只说少年人身体未长实沉,又兼新立,所以身体受压不好。铁勒女不知从那里听来传言,及出言试探三狼,也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又疑心她脚底板儿不好,先克父,又克妇,眼下无子,说不定也是克子无儿的命,遂一一在夸张面前抱怨,被骂说了回去,从此,不敢再在他的面前提起,心却未装到胸躿里,又来数说蹯姑子。蹯姑子会意,自此裹紧了衣服睡觉,找借口不让三狼沾身。他一个年轻人,火性儿上来时那受得了,求蹯姑子说:“自当初遇着,我们也还只图眼下的欢愉,那曾想到长久的事儿?如今到了手边,反倒生份起来。”
蹯姑子遂哭诉说:“娘说了我那许多难听的话,那时,你又在哪里?”遂一意儿不允,还向他打听那里有能手会做铁裤钗儿的,把三狼气的一声儿不吱。求不来,就用强,用剪刀把她的衣物剪得一丝儿一丝儿的。蹯姑子没着,叹息着说:“我这样的女娘不好,会把你吸干的。吸得只剩骨头渣儿。”
三狼那里肯听她的,说:“我娘一个执古人,她懂啥?!我冒险将死的把你迎进门,又不是看的摆设儿?当初,我才十五六,和你偷瞒的在一起也有两年,身体也未见就弱了。”
那边,铁勒女又不知从那里听了闲言,请了一个外方的师公来,筑坛做法,说:“我观这妇人相貌清丽,不像中邪的样子。只怕这三狼自个儿曾打死过一只饿狼,被它寻了来报复。”
问铁勒女,她回说:“你先生真真儿的是高人,他确曾赤手打死过一只饿狼,只为拔一根狼毛来挑我爷的眼睛。我爷的眼睛曾因剪羊毛时被羊毛伤过,所以要用狼毛来治。”
法事之后不久,三狼又下老实病了一场,便有传言说蹯姑子是年兽转世,是个吃不满腹的。铁勒女又请水道婆来击鼓驱兽。她年轻在俗时也曾三嫁,死了三个男人后半路出家,自为修行,对这种事儿知根知底,劝蹯姑子和她一起为道,说:“我自戴发修行以来,也和野男人没日没夜的,没见克死一个,尚还得了两个女儿。若你像我一样得了道,道法儿自然,便百灾百病自去了。如今,我为你们每人做个缚角儿,你且戴在身上,久后自好。”
到了第三年,三狼的身子骨突然硬朗起来,似乎还长高了些,只蹯姑子忽又多病起来,弄得铁勒女三心二意,说:“我这儿子果真是饿狼转生,你们还是要节欲为要。”
正逢着大狼娃携桃子来省家,和蹯姑子虽大小不一,却也曾相交友好,说起私房话,桃子说:“三娘,别听那些胡日捣鬼人的话,根子还在病上。我回去问了大夫,给你抓两副药来。”
果然,回去之后不久,桃子就打听到一个土方子,说要牙猪心一枚,只吃心尖儿,专治她心口子不好乱颤的病。又说牙猪胆一枚,在瓦片上焙干,碾沫,用黑糖水送服,可治她的久咳。
那时,三狼却迷上了嫁接。自从他在兵草上收了一穗麦子,就想在各种树上收获小麦,为了试验,家中的事索性统统放下了。蹯姑子也不理他,自个儿在他开垦的荒田上种谷植树,等他的试验完全失败,他从一棵被他割皮割死的梨树上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他的身边跑着两个小女孩,问蹯姑子,蹯姑子嗔怒道:“你入魔了,连自己的女儿也忘了。”
他这才想起,自铁勒女建议蹯姑子打了一套铁裤钗,他就再没近过她的身子,一头扎进他的嫁接田里,从未离开过,也从未抬起过头来。又打听夸张和铁勒女的事,回说:“自你疯魔之后,大很少见,娘却常来。”
三狼跳进眼前的一口井里,把几年来积攒在身上的灰尘洗去。等准备穿衣时,那些衣物纷纷破成灰扬了,埋怨蹯姑子,蹯姑子说:“我早就当你死了。我没男人了,也曾叹气,后来一想,心明了,也且子,没男人算了,我自个儿当男人。”
三狼走过当年他开出的小径,辟成的荒田,如今到处种满了梨果树木,他问蹯姑子,说:“都十年有了吧?”蹯姑子说:“我男人昧了良心,死了一世人了。我女儿如今都有娅家了。”
三狼一打听,原来钱来儿已和蹯姑子的妹子蒙姑子的儿子订了娃娃亲,说等蹯姑子生了儿子,那边会嫁过来一个女儿。
对三狼来说,这许多年只是一瞬,他只眨了下眼睛,睡了一觉,等醒来时,身边的世事已变了,他问蹯姑子,“这些年,我都在哪里?”
她还是那句话,“你死了。”说着,流下泪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说:“我只把你当我前世的儿。如今,我的身子也老了,这债也该还清了。你放我走,自个儿娶个年轻的,给你生儿子去吧。”
三狼果然从她怀里闻出了她娘身上的味道,说:“为什么你的身上也有一股驴粪蛋儿的味道?”
“那是死人的味道。”她叹息着说。但让三狼惊讶的是她竟然还穿着那件铁裤钗,且因年月久远,已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他借来各种工具,想把那东西从她的身体里切割下来,一动工具,铁里就流出黑血来。她却浑然无觉,仿佛他切割的是别人的身体,而疼的是三狼。但有一天,当三狼在她身边回忆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时,那铁裤钗自己消失了。当时,他从一棵高树上溜了下去,她站在树下,一点也不惊讶,对他说:“你迷上我的身体了?在这棵树上,你已呆了三天。”
他能从那儿噍见她敞开的屋子里的一切。她说:“只要你不怕死,来吧。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