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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赵构罢将

岳飞在庐州驻扎了一段时间,直到确信金兵已全部撤出了淮西,才引军退还池州。四月上旬,接到枢密院的省札,朝廷要赏柘皋之捷,命岳飞将军马交给张宪统带,自己赶往行在。

张宪道:“柘皋之战,自家们没有参与,这赏可以谢辞。”

牛皋也道:“张太尉说得是。无功受赏,有贪功之嫌。自家们哪能做出这种苟且之事?”

岳飞和朱芾均没有吭声。

“适才朱参谋未发一言,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待众将走后,岳飞将朱芾单独留下问。

朱芾沉吟片刻,问:“朝廷赏柘皋之捷,少保意下如何?”

“无功受赏,确实愧杀自家。张宪、牛皋所言,也是自家所想。”岳飞停顿了一会又道,“可濠州之败,朝廷至今没有降下处分,自家每每想起,于心不安。”

朱芾清楚,杨沂中兵败濠州,岳飞很自责。虽然从舒州出兵之日,即是杨沂中兵败濠州之时,但岳飞还是认为,此次进兵淮西,在舒州屯扎的时间过长。如果不等候朝廷的旨意,于二月底提兵至寿春一带,金兵断然不敢轻易进攻濠州,更不敢在濠州设伏。

朱芾劝道:“少保也不必苛责。此次出兵淮西,时时听候朝廷指挥,可朝廷远在杭州。俗话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朝廷的旨意来自各路奏报,而奏报多有不实。以不实的奏报指挥各路兵马,焉有不败之理?”

岳飞缓缓道:“话是这么说,可自家们身为臣子,不能为国杀贼,于情于理都须面君请罪。”

“少保要赴杭州请罪?”朱芾一怔。

岳飞点头。

“不知少保想过没有,有过不咎,无功受赏,是否有违常理?”岳飞看着朱芾,朱芾见状又娓娓道,“有过不咎,不违常理;无功受赏,也不违常理。倘若二者合一,便不得不令人生疑。”

“令人生疑,这话从何说起?”

“少保请想,濠州新败,朝廷却大赏旧功,意欲何为?”

岳飞好一会没有说话。

“依下官之见,少保应引军退还鄂州。至于赏功,可依张宪、牛皋之议,一力请辞。”

良久,岳飞对朱芾道:“朱参谋权且安歇,让自家好好想一想。”

一连数日岳飞闭门不出。

岳飞清楚,朝廷对几路大将一直放心不下。只因为大敌当前,才不断恩赏与擢拔。正是基于此,岳飞才再三剖明心迹,一旦逐出强虏,收复山河,便归隐山林。问题是,自家以为心迹已明,可圣上未必苟同。尤其一些朝中大臣,对祖制津津乐道,全然不顾社稷安危,岳飞对此非常气愤。

朱芾所言,他认为也有道理。可是一力辞谢,还军鄂州,朝廷岂不是愈加猜疑?再者,他身为一方宣抚,不可能不去杭州。按制,每年他至少得去行在面君一次。

四月十五日上午,岳飞将张宪、牛皋、杨钦、朱芾、董先、岳云等人召来宣布:“我意已决,杭州必去。全军暂由同提举一行事务、前军统制张宪率领回返鄂州。”

众人许久没有说话。大家清楚,既然岳飞做出了决断,便无法更改。

好一阵子,张宪才问:“少保此行带多少人马?”

“只带十三人。”

众人一听,纷纷嚷道,说人带得太少了。

岳飞不为多动,对岳云道:“你也随军还鄂州。”

“不,我要去杭州!”

岳飞没有叱责,轻声问:“为什么?”

“爹爹原本就不该去杭州的。”岳云嘟囔道。

沉默一阵,岳飞缓缓道:“你还小,许多事理尚不明白。”

朱芾也在一旁劝道:“大哥儿的进言,请少保三思。”

“此事就不议了。”岳飞将手一压,将目光投向岳云道,“跟大军一起回鄂州吧!”

诸大将接到枢密院的省札后,最先赶到杭州的是张俊。

张俊捷足先登,并非淮西宣抚司距离杭州最近,而是得益于出兵淮西之前的一次召对。

二月初,大军正准备向淮西开拔,突然一道御旨将张俊召至杭州。这次召见似乎没特别紧急的事情,赵构询问了粮草兵器的筹备情况,重申了出兵淮西的意义,俄尔话锋一转,问张俊是否读过《郭子仪传》?

张俊摇头。

在赵构的示意下,侍立一旁的张去为从殿内捧出一个小木匣。赵构笑道:“朕已亲手为卿抄录了一册。”

官家为自己抄录了一册《郭子仪传》,这可是旷世之恩。张俊既惊又喜,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待张俊起立后,赵构又问:“朕要卿读《郭子仪传》,可知朕的用意吗?”

“臣愚昧不知。”张俊摇头。

“前唐中叶,安史生乱,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临危受命,兴兵讨贼。破潼关,复两京,历经八载,叛乱讨平,致使大唐中兴,国祚绵延。”

张俊点头道:“陛下所说的是郭令公,臣略知一二。”

“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构的神色渐渐沉郁,“郭子仪手握重兵二十余年,始终心尊朝廷。或有诏至,即刻就道,故而高寿八十有五,身享厚福。膝下八子八女,无不位极王公显贵。”

张俊这才明白皇上赠《郭子仪传》的用心,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老实说,这些年来他自恃功高,对于朝命经常大打折扣。

“如今张卿统兵在外,与郭子仪无异。张卿帐前皆朝廷之兵,若心尊朝廷如郭子仪,则非卿一人之福。”赵构倏地加重语气,“如若恃兵权而轻朝廷,不仅自身有祸,还累及子孙。今日赐《郭子仪传》与卿,望卿细细研读,深以为鉴。”

张俊再次扑通跪下,连连叩首:“臣……谨遵教诲。”

出兵淮西以来,张俊不知将官家手抄的《郭子仪转》读了多少遍,直读得额头冒汗、后脊发凉。张俊隐隐觉得,在官家给自己赐书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目的。究竟隐藏着什么目的呢?张俊一时说不明白。

第二个抵达杭州的是韩世忠。韩世忠在楚州,路途要比张俊远,此外,韩世忠接到省札后与岳飞一样也有过犹豫。

二月初,一道道御札和省札飞到楚州,责成韩世忠带兵西进。恰值下邳之敌异常,韩世忠不敢轻动。到了三月初,御札和省札越来越严厉,无奈之下韩世忠只好亲率一万五千人马沿淮河西进。三月的淮河正值枯水季节,行船困难。没等韩世忠赶到,濠州已破,紧接着杨沂中兵败,金人于淮水下游截断河道,韩世忠只得连夜返回。

淮西会战,韩世忠未立寸功,却要赴行在领赏,他疑窦丛生。

“这事儿好不蹊跷,”韩世忠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对梁红玉道,“不追究濠州兵败,独赏柘皋大捷。杨十战柘皋那会儿,自家还在楚州。”

梁红玉回道:“古人云,‘有过不罪,无功受赏,虽亡,不亦可乎?’”

韩世忠哈哈一笑道:“夫人竟把官家比作魏惠王了。”

“相公睁眼看看,如今朝中哪里还有正义之士?”停一停,梁红玉又道,“宰执为百官表率。这些年,赵鼎、张浚、张守、陈与义、王庶、李光相继逐出朝廷。他们虽各有瑕疵,但为人忠直。忠直之士不能立足朝堂,只能使趋炎附势之徒大行其道。”

对于朝局,韩世忠深有同感。自秦桧任相以来,一批刚正之士相继被贬,如今朝中大臣只知巧言令色,取悦圣上。

“依夫人之见,自家就别去杭州了?”韩世忠问。

“当然不,”梁红玉断然道,“相公不去杭州,岂不给了谗佞之辈授予口实?杭州不仅要去,相公还要当着官家的面办两件事情。”

“哪两件事?”

“置一所宅子,买一批官田。”

韩世忠直愣愣地看着梁红玉,不解地问:“置一所宅子?自家在杭州不是有宅子吗?”

梁红玉摇头道:“杭州的宅子太过寒碜。平江府有一座南园,相公可启奏官家将其买了下来。”

“娘子要买平江府的南园?”韩世忠大声惊呼。

梁红玉点了点头。

平江府的南园是“六贼”之一朱勔的宅子,占地近两百亩。内有亭台楼榭,湖光山色,其中尤以水假山和旱假山最为驰名。朱勔被诛后,家眷被扫地出门,南园一直空着。

“买那么大一座宅子做什么?”韩世忠不同意,“再说那得要多少钱?”

梁红玉正色道:“相公身领六军,帅边经年,麾下将士万千,若要善终,就须广置田产。”

闻言,韩世忠望着梁红玉愣怔了好久。

最后抵达杭州的是岳飞,当他走进枢密院的那一刻起,秦桧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这次大将们进京,下榻在太平馆。太平馆是杭州的高档馆驿,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臣。绍兴八年兴建,历时两年建成。太平馆占地六十余亩,内有房舍四十余间,陈设华丽,所用器皿皆为银制。使人流连忘返的是太平馆设有几十名官妓,这些来自江南水乡的女孩,一个个色艺俱佳。

晚上,秦桧代表两府在太平馆设宴招待张俊、韩世忠和岳飞。

由于宴会的地点不在都堂,自然少不了丝竹赞唱。十来个天仙般的女子,头戴簪花,身着红袍,依序进入宴厅。

先是一曲秦少游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曲罢,一个女子起身走到韩世忠面前,行了个常礼道:“韩相公身经百战,国人尽知英武,今日何不献词一阕,以助雅兴?”

“作诗填词,自家那可是擀面杖吹火。”闻言,韩世忠仰脸哈哈大笑,扭头对张俊道,“张七,你是行家,何不来段酸词?”

张俊抬了抬眼皮,没有搭理。

范同微笑着说道:“古人云,得欢娱时尽欢娱。各位太尉久在疆场,鞍马劳顿,今晚尽可放下身心,一度良宵。”

王次翁也赔笑着说道:“既如此,下官就率先献丑,抛砖引玉。”说罢,略一沉思,吟出一阕《菩萨蛮》——

玉立婷婷一支俏,纤纤细腰楚王好。

远望凝脂雪,风中百花娇。

日思人面憔,夜来佳梦绕。

迢迢星汉远,何日度良宵。

众女子纷纷称赞,就连很少言笑的秦桧也不由得展颜点头。

然而,宴席之上的三大将,除了张俊附和着浅笑外,岳飞和韩世忠均始终沉默不语。秦桧的心又慢慢提起来了,他知道濠州一战,岳飞和韩世忠的心底肯定不舒服。

宴厅紧挨西湖。四月的西湖春水浩渺,画舫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风从湖面上吹过,带着阵阵清凉,也带来了悠悠丝弦。

秦桧朝女子们丢个眼色,丝竹简板戛然而止。待女子们退出了宴厅,秦桧道:“柘皋一战,国人振奋。圣上降旨,召各位太尉亲赴临安,以赏柘皋大捷。今晚下官在这太平馆置薄酒一盏,为各位太尉洗尘。”

张俊赶紧举起酒盏恭敬道:“秦相公盛情,下官不胜感荷。”

岳飞面前依然是一盅清水,他将茶盅端起旋即放下道:“圣上恩典,下官深为愧疚。后护军数万兵马,从鄂州到庐州,披星戴月,行程千里,却未见一个虏人。下官思来想去,这赏不能受。”

无论秦桧,还是坐在两旁的范同、王次翁,都没有想到岳飞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席面为之一冷。

秦桧笑道:“岳太尉莫要推辞。后护军将士风餐露宿,越岭翻山,劳苦即是功。”

岳飞道:“秦相公厚意,下官心领。只是淮西会战,下官非但无功,而且有过。濠州失利,下官未能抵达,望朝廷切责。”

韩世忠也道:“岳五说得是,这赏自家们就不领了。应援濠州,自家们都延误了日期。朝廷若不降罚,心里头老不踏实。”

王次翁呵呵一笑,解围道:“岳太尉,韩太尉,听老夫一言。今晚月明风清,自家们只顾饮酒,是赏是罚,来日到了殿上由圣上定夺。”

范同也在一旁道:“对,今晚良宵,除了饮酒,就是听曲。”

第二天朝会,因太平馆距皇城较远,刚交卯时就得起床。匆匆赶到皇城外,正值城头鼓响。紧接着,皇城大门吱吱呀呀打开了。岳飞心儿一紧,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韩世忠,却是神态悠闲。

钟声响过,百官开始进殿。不时传来司门官的低声吆喝:“跟上,快跟上!”

参加朝会的官员熙熙攘攘不下百人之多。勤政殿落成未久,举办大朝会显得局促。

朝会之前赵构先在内殿召见了几位宰执,约莫半个时辰后几位宰执从内殿徐徐退出,朝会开始,宣诏官宣读诏书——

为赏柘皋战功,罢‘扬武翊运’功臣、太保、英国公韩世忠淮东宣抚处置使及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任枢密使;罢‘安民靖难’功臣、少师、济国公张俊淮南西路宣抚使及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任枢密使;罢少保岳飞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使及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任枢密副使。韩世忠保留阶官太保;张俊保留阶官少师;岳飞保留阶官少保。从即日起,各自赴枢密院治事。

面对诏旨,别说是韩世忠、张俊、岳飞,就是朝中其他官员也大吃一惊。朝堂内异常静,除了宣诏官的声音,听不见一丝气息。大殿上,赵构正襟危坐,面无表情。这会儿已交寅时,四月的寅时天光大亮。朝殿内的蜡烛仍在燃烧,不过,烛光已被晨曦湮没,诏书仍在宣读——

今日起,淮东宣抚司、京湖宣抚司与淮西、江东宣抚司一同罢免。取消行营前护军、行营中护军、行营后护军军号。镇江、楚州兵马暂由统制解元掌管;建康兵马暂由都统制王德掌管;鄂州、襄阳兵马暂由提举一行事务、都统制王贵和同提举一行事务、副都统制张宪掌管。各军统制官,均带御前二字入衔。

诏书宣读完毕,大殿内依旧一片沉寂。

突然,张俊上前一步,跪下道:“臣张俊跪谢天恩。臣所统领的行营中护军即朝廷大军。朝廷改由御前使唤,臣毫无异议,衷心拥戴。”

赵构颔首道:“张卿深明大义,如此甚好。”

这时,朝堂上开始有了窃窃私语。殿前司的几名禁卫轻轻走到墙边,将烛炬一一熄灭。

岳飞思绪如潮,不过这会儿他也止住了澎湃的思绪,上前一步跪下道:“臣岳飞谨遵御旨。”

韩世忠最后一个跪下谢恩:“臣韩世忠躬领圣谕。”

赵构命各位平身,然后道:“昔日,众卿宣抚一路两路,权责太小;自今日起,朕将一国之兵权交与众卿。望众卿同为一心,勿分彼此,恪尽职守,为国宣力。”停顿了一会儿,赵构将目光投向张俊问,“向日朕送一册《郭子仪传》予张卿,不知张卿是否研读?”

张俊走出班列,答:“回陛下,臣已研读五遍。”

“张卿读了五遍,朕已读十遍不止。”赵构声音朗朗,“郭子仪、李光弼均为前朝名将,有大功于王室。然而,大功之后,李光弼负去职之衅,陷于嫌隙,三年不朝。吐蕃犯京畿,诏命勤王,郭子仪闻命就道,而李光弼竟迁延不至。”

殿堂氛围为之一紧,所有臣工无不纷纷垂首。

赵构神色凛然继续道:“功臣谋全身之道,在于无私,在于坦荡。趋舍利害,计较利益,终不是功臣所为。郭子仪八十五岁寿终,李光弼五十七岁病殁。各位要做郭子仪,不要做李光弼。”

就在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的当日上午,赵构又接连颁发了两道诏命。一是组建枢密行府,并将枢密行府迁往镇江;二是设立总领所:淮东总领所,置司楚州;淮西、江东总领所,置司建康;京湖总领所,置司鄂州。淮东总领为胡纺;淮西、江东总领为吴彦璋;京湖总领为林大声。三总领不仅主管所辖境内军马钱粮,还接管原宣抚司的御前军马文字。诏命中说,其属地各军均听从总领节制。

回到太平馆已近午时,留在馆中的朱芾等人都已经知晓了今日早朝的内容。岳飞的神情没什么异样,言语却少了许多,众人见状都缄默不语。吃过午饭后憩息片刻,朱芾、于鹏、孙革等人来到岳飞的房间。随着宣抚司诏命撤销,宣抚司的幕僚自然也要随之解散。岳飞明白,分手的时刻到了。

“下官不日就要奔赴镇江,各位如何安置,下官即刻就上札子。”岳飞道。

于鹏叹了口气道:“自家们的去留少保不必过于操心。只是少保这一去,万丈雄心皆成泡影。”

孙革埋怨道:“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强虏未灭,先罢大将,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

朱芾对于鹏、孙革道:“都什么时候了,二位还说这话?!”

孙革、于鹏互望一眼,摇摇头。

岳飞劝慰道:“朝廷罢将,自有考虑。各位若履新职,定当恪尽职守,为国效力。”

众人一起轻声应答。

朱芾问道:“少保何日启程?”

岳飞道:“下官估计,也就在这一两日之内。”

“少保此去,山重水复。旦夕就教,已成云烟。”朱芾鼻子一酸,声音有了些许哽咽,“老夫虚长少保几岁,历经无数坎坷,深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古人云,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万望少保善自珍重。”

岳飞叹了口气道:“下官出身农家,起自褊裨,疾恶如仇,已成本性。原以为忠心报国,哪知道个中竟有如此多的衷曲!”

朱芾劝道:“大丈夫自当谋国,也须谋身。善谋国者自古以来不乏其人,既善谋国又善谋身者寥寥无几。少保如今身至高位,下官以为更应该以谋身为要。”

岳飞没有吭声。

其实,孙革、于鹏等幕僚都有同感,此时见朱芾已说,便不再多言。

岳飞估计得不错,这一次朝廷雷厉风行,两日后,韩世忠、张俊、岳飞以及枢密行府的属员一起乘船迁往镇江。此行岳飞只带了呼延龙、沈德等四名亲兵。韩世忠也只带了亲兵数名。由于正副枢相各自分乘一条大船,岳飞与韩世忠也无法交谈。只有泊锚过夜,两人才匆匆见上一面。韩世忠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老远就喊岳五,对张俊则视而不见。

四日后,抵达镇江。朝廷以韩世忠、张俊并为枢密使,可没有说明由何人领衔,这并非朝廷的疏忽。朝廷委任韩世忠、张俊、岳飞为枢密院正副使,原不过是权宜之计,因为在正副枢密使之上还有秦桧的知枢密院事和王次翁的同知枢密院事,镇江的枢密行府只不过是个摆设。

岳飞每天准时赴枢密行府坐衙,身着公服,一丝不苟。枢密行府属吏不多,也无事可治,每天以一盏清茶度日。

张俊并不常来行府,偶尔来,偶尔走,似乎很忙。

从不来行府的是韩世忠。每天,他都头戴一字巾,身着白布袍,携着两三亲兵下河垂钓。四月正是垂钓的大好季节,黄昏时分总拎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或鳜鱼招摇过市。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六月初,突然一道诏命,命韩世忠赶往杭州,说是御前听候。

就在韩世忠离开后的第二天,张俊来到枢密行府对岳飞道:“圣上有旨,着你我即日赶赴楚州,将淮东军马迁回镇江。”

岳飞与张俊的嫌隙始于岳飞单独建军。嗣后,岳飞复襄阳、平洞庭,战功显赫,官职飞升,张俊渐渐生出妒恨。平洞庭,岳飞送张俊、韩世忠各一艘车船。韩世忠致书感谢,张俊没有片言回音。岳飞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见张俊如此,自此便再无往来。绍兴十年,两人关系恶化到了极点。王德从亳、宿一线撤军,将正在京畿激战的岳飞一军置于了前有强敌后无应援的险地。岳飞认为,不论朝廷有无旨意,张俊此举都有葬送后护军之嫌。

五月上旬,张俊、岳飞来到楚州。淮东总领胡纺将张俊、岳飞分开安置,岳飞住城内,张俊住城外。

按照朝廷的命令,楚州兵马应于六月底迁回镇江。在此之前,军马、器械、钱粮均要清点。为稳妥起见,张俊从建康调来一支兵马负责物资运送,率领这支人马的即是统制官李横。

参见过张俊后,李横又进城参见岳飞。十多年不见,岳飞差点认不出李横来了。想想也是,十多年前李横还不到三十岁,可如今已是四十开外。李横身穿甲胄,向岳飞躬身拱手道:“小将李横参见副枢密。”

“这不是九哥哥么?”岳飞一怔,继而大喜,忙命人看座。当年,岳飞在东京留守司任右军统制,与李横同为东京留守司的将领。李横排行第九,人称“九哥哥”。

李横拱手道:“当年副枢密有援手之恩,小将终身不忘。”

牟驮岗一战,李横丢失京西南路,岳飞上书朝廷愿领兵收复襄阳六郡。赴行府面对时,赵构问岳飞如何治罪李横。岳飞说李横孤军北伐,忠勇可嘉,虽然失败,其情可宥。最后,李横仅贬官三秩,被发往张俊军中效力。

岳飞摆摆手道:“九哥哥说的是哪儿话,收复故土,人人有责,岂能因小挫而掩全功?”

李横面有愧色,道:“副枢密胸襟壮阔,每每想起,小将便十分懊悔。”

李横兵败牟驼岗,岳飞曾派张宪前去招纳,被李横拒绝。

岳飞将手一摆道:“九哥哥这些年建功淮西,同样是为国效力。”

故人相见,岳飞心情愉悦。闲聊一阵,李横悄声告诉了岳飞一件天大的机密——韩世忠的亲将耿著已被胡纺逮捕入狱。

“这是为何?”岳飞闻声大震。

“有人告首,说耿著从杭州回来后放言,朝廷改由胡纺节制淮东大军,似当年吕祉淮西典兵。”

这话显然太出格了,将胡纺比作吕祉,胡纺岂能饶他?

“人关在哪儿?”岳飞问。

“关在总领所,不日将押送杭州。”

岳飞一时怔住。

李横又道:“胡总领还说要追查幕后人。”

岳飞一颗心沉了下去。耿著是韩世忠的亲将,这次赴杭州又是耿著护送,谁能是他的幕后人?难怪朝廷要回撤楚州兵马!

送走李横后,岳飞思虑再三,觉得有必要告诉韩世忠。倘若韩世忠还蒙在鼓里,一旦耿著屈打成招,韩世忠百口莫辩。当然,岳飞也清楚,此时此刻致书韩世忠是一件犯忌的事情,但岳飞顾不得这么多了。

“书信务必当面交给韩枢密。”次日一早,岳飞即把一封书札交给呼延龙,命他赶往杭州,当面叮嘱道。

接到胡纺有关耿著鼓惑众听、图谋叛逆的奏报后,赵构除了震惊,更为不安。一个小小的耿著不为虑,可虑的是耿著背后的掌兵将领。赵构想起绍兴九年,韩世忠居然派兵截杀张通古。那次,赵构闻讯拍了御案。当时碍于韩世忠手握重兵,最后不了了之。就在收到胡纺密报的当天,赵构连颁三道诏令:命秦桧、胡纺务必追查耿著背后的主谋;命韩世忠离开镇江返回杭州;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将淮东军马移至镇江。赵构还特别指出,韩世忠的背嵬军与其他各军分开安置。

而这一切,韩世忠浑然不觉,返回杭州后依旧头戴一字巾,身着白布袍,或者上街沽酒,或者下河垂钓。

梁红玉认为此事不正常,问道:“圣上命相公回来,为何不曾召见?”

韩世忠摇头不知。

梁红玉道:“既是圣上命相公回京,就应该召见相公才是。圣上将相公召回来了却又不见,其中必有蹊跷。”

“有何蹊跷?”

梁红玉也摇头不知。

“耿著害我!耿著害我!”过了几日,呼延龙来到韩府,韩世忠这才恍然大悟,连连顿足。

梁红玉接过书札,看过后道:“既如此,相公已别无他法,唯有面见圣上,伏地请罪。”

韩世忠眼睛一瞪道:“我韩五忠心赤胆,何罪之有?”

“耿著为相公亲校。耿著惑众乱军,相公脱得了干系?相公若不面君自明,不出数日就会斧钺加身!”

在梁红玉的劝说下,韩世忠来到皇宫前,请求见驾。

当韩世忠跪在面前,说了句“皇上,罪臣该死”,赵构心里顿时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赵构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韩世忠是宣和二年。那一年,江南方腊谋反,韩世忠跟随王渊南下平叛。在清溪洞,方腊为韩世忠所俘。凯旋京师后,皇上接见功臣,身为康王的赵构在侧。那时候韩世忠三十出头,容貌英俊,身材魁梧,给赵构留下了深刻印象。六年后,也就是靖康二年,身为嘉州防御使的韩世忠随同真定府总管王渊赶赴济州勤王,时任河北兵马大元帅的赵构再一次见到了韩世忠。在济州,金兵大至,而勤王兵马不过万人,韩世忠单骑突阵,斩其主将,使金兵一夜后退了三十里。然而,十数年过去,国势初安,昔日的猛将成了忧患。

“韩卿连夜见朕,有何事要奏?”赵构并未叫韩世忠平身。

韩世忠依旧伏在地上,痛声道:“罪臣亲校耿著不知礼法,大放厥词,惑乱众听,有污圣明,望陛下治罪!”

“保耿著即是保相公,耿著罪小,相公才会责轻。”这也是梁红玉的主意,要韩世忠保住耿著,千万不要扩大罪名。

果然,赵构沉着脸问:“那耿著仅仅是不知礼法?”

韩世忠道:“陛下,耿著是罪臣亲校,跟随罪臣十五年,全身被创三十余处。耿著的为人罪臣清楚,他断不会心生异志,背反朝廷!”

赵构哼了一声。

韩世忠忽然将头抬起,满面尽是泪水:“陛下难道不相信罪臣吗?”

赵构看着韩世忠,韩世忠伸出双手道:“陛下,罪臣十指,如今仅存三指了!”

面对这双残缺不全的手,赵构感觉心被揪了一把。他想起了苗刘之变,那一次,也是韩世忠第一个杀进杭州。

“陛下若认为罪臣心有不轨,就请杀了罪臣。罪臣一生磊落,不愿苟活。”

良久,赵构才道:“平身吧。”

“还望陛下给句准话。”韩世忠仍然不起来。

赵构轻叹了一声道:“好啦好啦,平身吧。”

韩世忠这才缓缓站起。

顿了一会儿,赵构又道:“朕多次说过,为将者要知礼知法。知礼,心有朝廷;知法,驭军有度。韩卿知法,却少知礼。朝廷议和,韩卿派兵截杀使臣;淮西会战,二月初即发出诏命,竟迁延至三月初才出兵,这岂是知礼者所为?”

韩世忠低垂着头,大气不出。

“耿著一案,朕可以不再追究,但朕得降罚。朕若不降罚,国家法度何在?着免除枢密使之职,充醴泉观使,颐养天年。”

韩世忠赶紧磕头谢恩。

赵构脸色和缓下来,问:“韩卿还有何事要奏?”

“罪臣想购下平江府南园,望圣上恩准。”

赵构“哦”了一声,望着韩世忠。

“罪臣知道,那是奸贼朱勔的宅子。可罪臣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水,喜欢垂钓。”

赵构不由得微微一笑。

“另外,罪臣还想购买若干没官的田地。”

赵构问:“韩卿欲购买多少?”

“不下百顷。”

“准奏。”

待韩世忠正要退出殿外,赵构忽然叫住他问道:“耿著犯事楚州,韩卿从何得知?”

韩世忠如闻惊雷。他清楚道,岳飞密告于他,担着极大的干系。弄不好他掉脑袋,岳飞也要搭上性命。如今他的祸事已平,可圣上一旦得知为岳飞致书,肯定会迁怒于他。但圣上问他,他又不能不说:“回陛下,昨晚……罪臣接到了岳飞的书札……”韩世忠汗如雨下。

“岳飞?”赵构眉峰骤聚。

韩世忠哆哆嗦嗦:“陛下……岳飞致书,只是告诉罪臣……耿著有忤逆之言,别无其他……”

赵构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卿退下吧。”

韩世忠拖着千钧步伐走出皇城,然后坐倒于地,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回到府中,韩世忠要梁红玉即刻给岳飞修书,告诉岳飞尽快自保。梁红玉听完韩世忠的叙述,搁下笔道:“你这不是害岳五吗?”

“夫人说哪里话,自家这怎么是害岳五呢?”

“君疑臣,臣必死。如今圣上对你二人起了疑心,你还通书相问,这不是害岳五又是什么?”

“那……那可怎么办?”

梁红玉长叹一声,轻声道:“福人自有天命,唯愿岳五是个福人!”

就在韩世忠觐见赵构的第二天,赵构召来秦桧道:“耿著一案,查无实据,就此了结。”

秦桧怔了会儿,轻声问道:“无罪开释?”

“不,”赵构断然道,“杖三十,流配边远之地。”

耿著一案,秦桧也将信将疑,仅凭几句危言就能断定淮东大军不稳?目今淮东大军为解元统带,解元是淮东老将,战功卓著,其威望仅次于韩世忠。在秦桧看来,耿著放言是对胡纺不满,胡纺立案拘押耿著是为泄愤。

但秦桧不会阻止对耿著的拘审,一来官家十分重视此案,二来三大将中,秦桧对韩世忠最为厌恶。韩世忠桀骜不驯,口无遮拦,对秦桧素来不敬。治罪耿著,牵连韩世忠,秦桧打心底高兴。谁知一夜之间,事情逆转,原定将耿著押解杭州交由大理寺鞫讯,变成了“查无实据,就此了结”,韩世忠安然无恙。

“淮东一军已经抚定,朕最为担心的乃是鄂州一军。”赵构讲完对耿著、韩世忠的处置,起身在御座前缓缓走动。他想起岳飞敢于致书韩世忠,就不会给王贵、张宪致书么?便立定脚步,目光阴阴地看着秦桧,口吻森冷,“鄂州有十万兵马,其战力远胜于淮西大军,倘有不测,将动摇国本。”

秦桧心提起了。

“林大声已经到任了吗?”赵构沉着脸问。

“回圣上,林大声已经到任了。”

“速命林大声派干吏进入鄂州军营,密切掌握各军动态。统领以上的将佐尤为注意,一有异动,临机处置。”林大声原为太府少卿,掌管内廷钱粮财物,深得赵构信赖。

“遵旨。”

“诸将刚罢,军心不稳。当年就因为张浚失之于察,致使庐州血洗,四万大军被裹挟投敌。”赵构语气严峻起来,顿了一顿又道,“古人云,‘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秦卿身任两府,干系重大,应切记防微杜渐,万不可掉以轻心。”

“臣恭领圣谕,自当竭心尽智抚定诸军,不负圣上重托!”秦桧额头开始冒汗,躬身回答。

从大内出来,秦桧赶紧擦拭额头的汗粒,官家重提淮西兵变无疑是在警示自己。张浚因淮西兵变而坐废湖南,自己倘有疏虞将比张浚还惨。想到此,秦桧的脊背冷气直蹿。

回到政事堂,秦桧叫来王次翁,将官家召见的大致内容复述了一遍。王次翁道:“官家既是防微杜渐,下官以为应迅速解除岳飞的副枢密之职。”

对岳飞,秦桧同样不喜。岳飞虽然不像韩世忠那样盛气逼人,但岳飞一旦激昂起来,比韩世忠还要尖刻。当年指谪赵鼎,竟说“丞相谋国不善”。

秦桧沉吟片刻,点头道:“当今之计,唯有先解职,方为万全。只是……以何罪名弹劾?”

王次翁道:“应援淮西,逗留不进。”

要弹劾岳飞应援淮西不力,须得张俊佐证。秦桧立即致书张俊,要他返回镇江后速赴行在。

七月下旬,南迁的淮东大军回到镇江。岳飞原以为整个淮东兵马都在镇江驻扎,后来发现背嵬军径直开往了杭州。韩世忠的背嵬军有八千人,是淮东精锐,便问张俊道:“淮东兵马被肢解,将来一旦有事,如何应对?张枢密此举岂不是自毁长城?”

张俊淡淡地回道:“副枢密勿多言,下官是奉旨行事。”

岳飞望着一艘艘满载兵士的战船继续沿运河南行,心情一下子黯淡到了极点。

“秦相公召见下官,下官日夜兼程,唯恐耽误了事情。”张俊随背嵬军回返杭州,来到政事堂。

秦桧对张俊也无好感。张俊既不同于韩世忠,也不同于岳飞。张俊对秦桧很恭敬,但这种恭敬明显带着虚伪。究其原因,大概张俊自以为是官家的红人。当然,眼下秦桧还不会贬斥张俊,抚定诸军,他还需要张俊效力。

秦桧命人赐座,道:“张枢密一路劳顿,下官本应接风洗尘。只因公务在身,请张枢密见谅。”

“秦相公客气了,张俊不才,愿为秦相公驱使。”

秦桧竭力露出笑容,问:“淮西一战,岳飞逗留舒州不进,张枢密是否愿意佐证?”

“下官愿意。”张俊不明白秦桧为什么重提淮西会战,但依然答应了。

“既如此,张枢密可写个条陈递来。”

张俊欠身应诺,但并未离去。张俊判断秦桧要自己佐证,是要治罪岳飞。他与岳飞有怨,正好借机进言。

“秦相公有所不知,”张俊苦着脸道,“岳副枢密自从罢将以来,心中一直苦闷。此次去楚州移军,与下官多有不合。”

秦桧“哦”一声,问:“这话从何说起?”

“耿著一案,岳飞说用法太峻,逼着下官与胡总领当面放人。”

“有这等事?”

“下官领承圣旨和省札,将淮东背嵬军拆分引至行在,岳副枢密斥责下官是自毁长城。还有,楚州城墙残破,下官命人修筑,他说既然楚州不守,城何必修?”

秦桧不等张俊讲完,道:“张枢密也不必书于条陈,可亲至谏院,将其前后因果详细备述。”

没过几天,朝廷降旨,命岳飞返回杭州。

回到杭州岳飞才知,韩世忠已经罢职,充任宫观,好半天愣怔着说不出话来。打击接踵而至,当天下午,岳飞便收到了殿中侍御史罗汝楫的弹劾副本。

岳飞改任枢密副使赴镇江上任后,幕僚们并没有散去。一来等候朝廷新的任职,二来对岳飞放心不下。两个多月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打探岳飞的消息。坐落在西湖边的太平馆是他们碰头的地方,他们几乎每一天都来太平馆交流信息。现在,听说岳飞遭到弹劾,便纷纷赶到岳飞下榻的馆驿。

“少保可好?”最先到达的是朱芾,他见岳飞的房间门关着,便问呼延龙。呼延龙无奈地摇头。不一会,孙革、于鹏等人也赶到了。就在大伙儿一筹莫展时,房门缓缓打开了,岳飞出现在门口。

“进来吧。”岳飞招呼着众人,从表情上看还算平静。

落座后,众人传看了罗汝楫的弹劾奏。关于应援淮西是这样写的:“今春敌寇大入,疆场骚然,陛下趣(岳)飞出师,以为犄角,玺书络绎,使者相继于道,而乃稽违诏旨,不以时发,久之一至舒、蕲,匆卒复还。”

应援淮西,在座的各位都曾亲身经历,罗汝楫的弹劾奏明显与事实不符,朱芾建议道:“少保为何不进见圣上,详细奏明情由?”

岳飞淡然道:“清则自清,浊则自浊。”

“不,”朱芾道,“少保若不奏明,即是默认。”

岳飞从案头拿起一份辞职奏,道:“下官已经想好了,与其忝列朝堂,不如逍遥林泉。”

见岳飞如是说,众人一时无语。不过,大伙心底清楚,有着一腔热血的岳少保怎么会甘愿退隐山林呢?

沉默片刻,朱芾道:“下官赞同少保引辞。”见众人一脸不解,又道,“此次朝廷罢将、分军、设立总领,意在守成。既然中兴无望,少保请辞便是上策。”

于鹏也跟着点头道:“朱参谋说得是,朝廷已无意中兴。”

“只可惜了半壁河山!”孙革的一声长叹又勾起了大伙儿的无限愁闷。

岳飞的辞职奏是七月间递进宫的,直到八月初赵构才做出决断。自韩世忠改任宫观后,金虏在两淮不断窥伺,零星战斗时有发生,赵构很想保留岳飞的军职。在他看来,岳飞具有领兵征战之才,罢黜实在可惜,谁知罗汝楫反复弹劾。在最后一道弹劾奏里,罗汝楫提到了苗刘之乱和淮西兵变。对于赵构而言,建炎三年的苗刘之乱和绍兴七年的淮西兵变是一块心病,罗汝辑的弹劾奏击中了他的痛处。

八月八日,赵构传命岳飞觐见,这是赵构与岳飞的最后一次见面。

待岳飞行过臣礼,赵构平静地说道:“言官们交章弹劾,朕一直留中不出,然卿去意甚坚。卿为股肱大臣,朕深为倚重。值此国难之际,当负重而行。”

这番话赵构经过了深思熟虑,话里表达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告诉岳飞言官们正在交章弹劾;二层意思是,期望岳飞负重而行。岳飞若是像韩世忠那样伏地请罪,剖明心迹,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可岳飞怎么会像韩世忠一样伏地请罪呢?岳飞自认为他没有任何过错,他的所思所行都是为了大宋江山。一个毫无私念一心只为大宋江山的人,无端受到指责和弹劾,他感到一种彻骨之寒。倘若,皇上能够就那些弹劾奏旗帜鲜明地予以痛斥,岳飞心底或许会生出若干暖意,可皇上没有。皇上的话意岳飞听出来了,皇上想挽留他,可是皇上没有明辨是非。皇上是非不明,让岳飞心生愤慨。

“陛下,淮西一战,臣领数万兵马未建寸功,愧对江山社稷。如今忝列枢府,实在于心不安。”岳飞抬起头道。

这不是赵构所盼望的回应,岳飞的回答与赵构的期许太远,甚至南辕北辙。赵构那番话里其实还有第三层意思,那就是测试岳飞的忠诚。赵构需要岳飞的忠诚,不仅是心里头的,也有口头上的。某种时刻,口头上的忠诚比心里头的忠诚更为重要,譬如眼下,遗憾的是岳飞没有。在赵构看来,岳飞太桀骜了,桀骜得将他这个君王都没有放在眼里,赵构的脸渐渐阴沉下来。

“岳卿执意要去?”赵构问道,声音不再充满柔情。

岳飞缓缓道:“臣不能虚食重禄,素餐尸位!”

赵构的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半晌才道:“既然岳卿去意已决,朕便不再多言。”

岳飞跪下谢恩,慢慢退出殿外。秦桧一直侍立在侧,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赵构望着岳飞的背影很长时间没有吭声,他忽然想起岳飞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武将不怕死,文臣不爱财。”武将可以不怕死,但不怕死的武将肯定为了功名。如果一名武将既不怕死又不为功名,所为何来?赵构的心头禁不住微微一悸,不敢往下想。

第二天,岳飞罢职的诏命就传到了馆驿。岳飞罢枢密副使,充万寿观使。与岳飞一同罢职的还有岳云,岳云提举醴泉观。原宣抚司幕僚也发表了新的任命:参谋官朱芾知徽州;于鹏任广南东路安抚司参议官;孙革任兴化军通判。其他人员也都各有新职。

岳飞罢职通过《邸报》很快传到了鄂州,全军上下犹如晴空霹雳。由于岳飞平日治军很严,即便遭逢如此变故也依旧秩序井然。兵士照常操练,副统制以上将佐照常点卯。

八月中旬,都统制王贵被张俊召至镇江,鄂州大军暂由张宪掌管。

张宪与岳飞一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岳飞、岳云双双罢职,军中最难受的当是张宪。接到岳云的书信,张宪更是心如汤煮。

“夫君为何长吁短叹?”甜婉问道。

张宪道:“祥祥在庐山度日如年!”

甜婉不语了,岳云的遭际甜婉也深为痛惜。

“五哥立志以身许国,竟落得如此结局,每每想起,就心中难平。”张宪涨红着脸道。

“王太尉所来何干?”当晚,前军副统制王俊来了,张宪一见面就问。

“小将巡营完毕,过来坐坐。见副都统面色晦暗,小将十分不安。副都统是否身体有恙?”

建炎年间,王俊为官府招安,在湖南安抚司任副统制。岳飞讨伐杨幺时,湖南境内的兵马统归岳飞节制。洞庭讨平后,王俊与其他湖南将领一起归并到了岳飞军中。王俊年龄比张宪大,却对张宪很是恭敬,两人私下里往来很密。在前军,张宪对王俊十分信赖,军中事务大多交由王俊处理。

张宪摇摇头,俄尔叹了口气道:“昨日得信,五哥和祥祥被困庐山,下官这心里就如同破碎了一般。”

“朝廷处分得太重了!”王俊附和着。他对岳飞并无多少好感,当年招安便是副统制,归并到岳飞军中后一直未有升迁。

“五哥和祥祥,谁不知肝胆照人?五哥为光复旧疆,宵衣旰食;祥祥十二岁从军,十六岁即建奇功。”说着张宪不禁气愤起来,“朝廷忠奸不辨,竟双双打入冷宫,想来真是叫人心寒!”

“副都统莫要烦闷,说不定一旦沿边有警,朝廷又会起用少保和左武。”岳云罢职前的职官为左武大夫,王俊简称“左武”。

张宪点头道:“一旦边境生事,五哥和祥祥自然就会复出。可恨兀术这厮,在陕西、两淮频频用兵,偏偏就是这京西南路毫无动静。你以为,兀术这厮会不会窜犯襄阳?”

王俊没有接茬,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忌讳的话题,愣怔一下道:“这个……下官不知。不过,兀术若是得知少保已经罢职,说不定会在京西南路挑衅。”

“一旦兀术进犯襄汉,自家即申奏朝廷,起复岳相公赴鄂州掌军。”张宪认为王俊言之有理。

王俊点头道:“副都统所言极是。”

张宪又道:“你可知会董先、王刚、姚政等人,背嵬、踏白、游奕三军有备无懈,随时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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