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书房,崔琰叫人去给牢里的姚方送些吃食,管家却不以为然,伸手送来一份帖子道。
“此时,殿下应该避嫌才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姚方随我多年,情同兄弟。我一向老实,此时若不去看,反倒叫人说我精细了。更何况这戏我刚已演了半出,要做全了才是。”
崔琰笑着说道,又翻开那帖子。看了看时日,却见那是昭王府给玉蕤殓葬的帖子,可落款似乎不是昭王叔的笔迹,想来是昭王不愿请他,是豫霁代劳私下的贴。合了搁在案上,想起崔豫霄,又叫管家过来,嘱咐他带些应季的果子吃食,亲自去宫里一趟。
“他与我本是一脉兄弟,年幼丧母,可怜尤甚。朝上虽有风言风语说我与他一文一武,但他却对我敬重有加,从无敌意。只不过陛下重权,不希望我与他走的太近罢了。”
管家愣了愣,拱手道。
“殿下。既然陛下不希望您与景王亲近,此时他禁足时日未到,殿下又派人去探望,是否冒然?”
崔琰笑了笑,将手上的茶水倒在炭盆里,激起许多烟尘。
“我也静的太久了。你自去吧。凡事问起,只说是命令就好。”
管家去了片刻,又转身回来。
“殿下,门外有一妇人,身着民妇打扮,但气度不俗。门郎驱赶不走,声称自己是吴兴旧人,要见殿下。”
茶杯轻轻落下,崔琰眉眼如电,似乎正是在等。便点点头,叫人领进来,起身理了理衣裳,站在廊下候着。
朱门轻阖,廊下身影圜转,只见管家领着一人灰袍素面,面无粉黛。杏目警惕着来回顾盼,眉心也皱成一团,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
“夫人上坐。”
常夫人随着管事的进了内堂,见着崔琰回了礼,落座在对面,看他神色不急不慢,似乎知道自己今日要来。
“齐王殿下见我过来,似乎并不惊讶。”
崔琰并未抬头,只拿着茶壶与她研茶添水。
“您是皇郡主母亲,又是圣诏亲封的三品夫人。与琰未出三服,也算是说得上的长辈,论起来琰还得叫您一声姨了。自您回来京都,琰还未曾拜会,今日您能过来家中闲坐,琰为何要惊讶?”
“亲人?”
常夫人哑然失笑。
“齐王殿下好心胸。我本来还担心能否进得了这个府门,没想到齐王竟如此宽仁。”
崔琰伸手将茶杯推了过来,仍与她说笑。
“夫人说笑了。我这个府门,随时为您敞开。来,饮杯茶暖暖。”
常夫人并未理睬,仍是将信将疑的问他。
“我独自一人出宫,又换了布衣。难道,殿下就不奇怪么?”
崔琰这才抬头看了几眼,好似方才发现。
“崔琰散漫惯了,此刻才发现。今日夫人为何这番打扮?”
“散漫?”
常夫人嗤笑。
“眼下整个大黎,敢惊动圣听的人,也只有你了。人都说你老实,今日方知道,你倒如此谦虚。”
崔琰拱手。
“常姨今日过来,莫不是专程来取笑崔琰的。”
常夫人鼻息微动,轻哼一声。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找你。今日微服出宫,也不过是要掩人耳目。只是不知道,殿下的府上是否干净,容不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
崔琰知道她所指,有意探听其意,便为她放宽了心。
“常姨放心。我这里口风颇紧。府里上下都是贴身的甲士。您有什么需要崔琰的,尽管提就是了。”
常夫人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的环顾几眼,复又叹了叹,刚端起的茶杯复又放下,眼睛不住的望着院里的花草和天空,好似这话题万般沉重,难以提及。
“罢了。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头了。”
崔琰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带微笑。
“你母亲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崔琰面色一沉,复又挂起一丝客套。
“常姨说笑么?我母亲已故多年,又有什么案子?崔琰却听不懂了。”
说罢,常夫人见他面色一沉,言语闪烁,心里已有了些把握。
“你倒不慌。看来,是有了些进展。”
“常姨今日是为此来的?”
常夫人见他默认,便不再拿话激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我也只是猜你搅了趟浑水,并无真凭实据,不能拿你怎么样。而且今日过来,我也不是与你结仇的。你先看看这个。”
崔琰接过信笺,抬头见她示意,便伸手拆了开来。
从信封上的折痕来看显然是新装,翻开封口,里面却是一张发黄的旧纸,轻轻抽出,却并无半点破损,四下也非常平整,显然是被人刻意保护。翻开来看,纸上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写的是当年一桩旧案,最下面署着时间和理事衙门。
新历一年腊月初八。
“仵作勘录?疑似纵火?”
常夫人没有回应,只转身看着屋外。冬日的晴朗干燥清新,不带一丝灰尘,光线从头顶上映下来,穿过斑驳的树影洒在离身不远处。长舒一口气,起身又走了几步,温热的光线触手可及,晒了良久,方觉有些热气。常夫人抽回了手,脸上闪过片刻的扭曲,好似那场大火重现一般令她惊恐,愤恨。
“那年圣人还未称帝,仍与咏王争斗不休。那时我婚后五年未孕,夫家多有言辞,常常不合。我母亲也常劝我多去寺里拜拜,若求得一子也好活个半生。那年秋季我与姐姐回乡,她说莲花寺多有盛名,让我去走一遭。我原本不愿,但母亲说她长子身死沙场,如今膝下无儿,劝她一同前去。无奈之下,我便与她去往常州。不料回吴兴的时候,老宅院子却已经烧塌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摆满了十几具焦黑的尸首等着亲眷辨认,我找遍了所有尸身想找到母亲。可最后都没有确认,只有一具尸首上的牙齿破损地有些相似。再后来,州府的人都被调去北征,仅剩的几个人来问了些话,又抓走了几个下人,三两天后便以意外结了案。”
“这其中可有不妥?”崔琰惋惜皱眉道。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刘俱的尸身,都是从我东院屋里抬出来的。我从小住在那里,嫁人之后也一直空着,只有冬夏两季回府住一段。母亲曾说,我虽走了,但仍是家里的孩子,这屋子给我留着。所以平日除了下人打扫,她从不去那里。当时失神,晚些时候方觉有些奇怪。为何偏偏那夜...”
“刘俱?姨夫?”崔琰惊道。
常夫人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
“那几日,我和他刚从刘府过来,家里只住了三五日,便去往莲花寺。他好似生了病闷闷不乐,就在屋里住着,也不见人,也不问安。诸事都有仆役,母亲也不必亲自关照。事发之后,我去衙门找人,想问些当日情形,结果州府的人说牢里发了鼠疾,牢里没人看管,几个被调去问话的,死的死散的散,没了踪影。”
“杀人灭口?”
“谁知道呢。还有莲花寺。原说是住一日的,可那日去了寺里后,赶车的马夫在庙里吃了几口随身带的鱼肉干正被主持瞧见,被人拿在我面前。我也觉得有些辱没佛门,便答应主持斋戒三日,第二日又礼了一日佛,以偿不教之罪。后来想起,便是这日夜里起的事。”
“那马夫与其他一行人现在何处?”
常夫人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
“或许散了或许也是死了。回来后不久,便没了踪影。静了几日,我把诸事连在一起,想去找他问话。结果只看到一双孤儿寡母。”
“再后来,颖王功成,我随着皇后到了京都。我让她翻查旧案,她开始倒还佯装答应,最后多是闪烁其词,只说不愿扰了祖宗,不肯再提。”
“我记得,当年圣人是曾查过此案的。”
“没错。那也是我去求的情。”
崔琰惊诧。
“原来如此。当时我还在各军曹处周寰,听说是新政未稳,那州府的人早已经离散,无从查起,所以才给姨夫追了一个庐州王的名号,又命人新建了老宅以表敬意,还...”
崔琰方说一半,常夫人忽的动了怒,转过身时衣袖扯倒了案上的茶杯,砰的碎在地上。
她脸上的泪痕未消,眉头紧皱地突着,牙关也狠狠的咬着,双眼通红瞪着崔琰,仿佛要将什么咬碎。
“他不是我的夫君!他是禽兽!是败类!他说我不能生育是上天责罚,自己却每日花天酒地淫乱下作,整日背着我与那贱人私会!仵作从他身上勘验出来的硝石火绒等物,与东院门窗上的引燃物一模一样!那日我才外出半日,是他去后院调戏府里的丫头,被我母亲和李管家撞见。他便恼羞成怒一举纵火烧了整个常府!常府上下十几口人名皆身丧其中不能幸免!我母亲不过嫌他白日宣淫行为丧德,他竟如此狠下毒手!”
“常姨所指的私会,是...”
常夫人见他问起,脸上的怒气慢慢静了下来,屈膝躬身从地上拾起一片碎裂的瓷杯残渣,扬手丢进了一旁的炭盆里。崔琰眼看着那瓷片被在炭火间逐渐变得焦黑,复又变得通红,最后砰然炸碎成几片,不禁眼皮一跳,惊了一跳。常夫人却在那里渐渐地笑出声。
“哼。若不是李管家还活着,我便以为是他恼羞成怒起了贼胆。没想到,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灾祸。”
“常姨可有证据?”崔琰道。
“李管家在常府打理了一辈子,乡里乡亲的都很熟悉。事发之后,他先是多方托人,又求了几位老人才从徐仵作那里抄来这份勘录,后来又去烟火铺子找李老板问了常府的账目往来,发现有人隔三差五便买一些火器回去,一个月内便买了许许多多。”
“是何人?”
“是秋菊。”
常夫人淡淡的说着,崔琰听来却似震耳惊雷一般。
“秋菊?从太液池里捞上来的那个秋菊?”
“没错。十三年前被你从池里捞起来的那个女子。”
崔琰察觉到,面前的一张大网正在拉开,但他仍是不敢全信。
“这...既然她二人有此谋划,为何不将你灭口,却偏偏将你调离常州,独留下常姨。难道是要栽赃给你吗?”
“她?哼,她这辈子都不敢杀了我。”
终于说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崔琰如同一头闻到血腥气息的饿狼一样,悄悄伸出了獠牙,等待猎物靠近。
“说了这些,崔琰还是懵懂。这案子或许你只能找圣人裁断。只是不知常姨今日是想让崔琰做什么?”
常夫人静静神,示意到。
“我将此物交予你,是想请你帮我,也顺便帮你自己。”
“这案子即使人证物证齐全,崔琰也无权插手。而且圣人素来天威专断,琰也不敢擅自做主。若是其他要求,常姨但说无妨,崔琰定会尽力而为。”崔琰客套了几句,又说道。
“至于帮不帮我自己,就不劳常姨了。”
“我已经将全部都告知于你。我知道你一直怀疑你母亲的死与她有关,所以我才来找你。你若是胆怯,我便自己办了就是。”
“常姨是在试探我?”
“我只是提前告诉你,这件事情,有多复杂。”
崔琰笑了笑,往面前的茶杯中填满了水,一饮而尽,顺手将手中茶杯置在案上,脸上神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不过是翻案罢了。他若真不愿意,也不会放任我私下翻查多年。只不过许多东西,不可放在光明处讲。他留我余地,我也不撕破脸。若是能借常姨此事之力,查清我母亲去世真相,即便是身败我又何惧。”
常夫人见他决心坚定,点点头道。
“我要你帮我找人一个。”
崔琰有些不解。
“常姨找他作甚?他是行伍出身,做事怕也是莽撞。若是见你,怕是不妥。”
“报仇?那又如何?我也早已心如死灰,只盼早日将她拖下地狱。老宅的案子瞒了十数年,如今她坐镇主宫,更是无人敢去揭开。陛下对她虽多有试探,却从未下手。我也知道他是薄情寡义之辈,眼里只有权力和尊严。我若不牺牲一些,他又如何肯?对帝王来说,我们女人也不过是权利的赠礼,左右都是要抛弃的。情爱如此,你们做儿女的,早晚亦是如此。”
崔琰见她说起旧事,也不问真假。
常夫人指着那封仵作勘录继续说道。
“这封堪录是李管家所誊抄。你只管拿好。其他的,我自有安排,到时候东窗事发,陛下定会彻查。到时候你拿出这封信交给安别就好。如此一来,物证和人证,便都全了,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便交给天意好了。”
“常姨真要如此?”
“哼。”
常夫人轻声嗤笑。
“若非如此,还能如何?我只后悔当年一念仁慈,可怜了一个孩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真相不远,我只想让她以后都活在监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报我满门冤魂!我得不到的她也休想得到!”
崔琰沉默片刻,点点头,翻起那张勘录,疑问道。
“这里面提到一枚证物,为何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