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下雪天，了然在屋里点着那快枯竭的油灯缝着衣服。衣服上的补丁比脸上的麻子还多，比街边乞讨的乞丐服好不到哪去。
春来闹着脾气嚷嚷着：“师傅，我不穿这衣服，他们都笑话我。“
了然劈头盖脸骂道：“不想穿那就光膀子，老子哪有钱给你买新衣服。“
春来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了然脾气上来指爹骂娘，春来心里暗想：“反正我没爹没娘，一直以来把老和尚当爹，他骂来骂去不是骂他自个？“想到这里春来暗自偷笑。
春来对了然还是尊敬的，不敢大放厥词，只是每次看到了然缝衣服，不免笑出声来，幸好他及时捂着嘴。
一个老和尚居然做女人才会做的针线活，他还烧得一手好菜。
只是他为人比较懒，有事没事总爱动嘴皮子，“春来，该去挑水了。“
“春来，该生火了。“
“春来，把院子打扫干净。“
他曾跟了然反抗过，了然指着他鼻子呵斥道：“你吃我的，喝我的，没有我你早冻死了。现在让你干些活怎么了？知不知道知恩图报？“
了然说出一大堆道理，有理有据，句句在理。了然说得没错，没有他的话，自个早就不在人世了，为了这份恩情只得咽下这口气，何况师父待他不薄。
寺院里的存粮所剩无几，仅剩的大米分几次熬成粥，这样勉强维持几天。了然上了年纪，平时饭量又小倒没觉得哪里不妥，反倒春来正值长身体，那些粥还不够塞牙缝，一到夜里肚子咕咕作响，饥饿难耐。
春来按捺不住了，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趁师父睡实他打算偷跑院外，兴许在外头能找些吃的，像一只夜晚深邃的老鼠似的。
他蹑手蹑脚打开大门，敛声屏气捏着鼻子尽量不要惊醒老和尚，期间老和尚翻了个身，春来瑟瑟发抖，直冒冷汗，蜷缩在墙脚一动也不动。
估摸着老和尚又熟睡了，春来蹲下身子慢慢挪向门边，他身手敏捷的翻出墙外。他身材瘦小身轻如燕，爬树掏鸟窝不在话下。
春来逃出寺庙又后悔了，这么冷的天一些店铺早早关了门，上哪去找吃的。春来贼眉鼠眼瞧着一户人家屋檐下嗮着玉米棒子。
春来流淌着口水，老和尚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拿而不问是为偷，不问自取视为贼也。“春来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总之不是好话这是他所知道的。
肚子又咕咕直叫，春来捂着肚子骂道：“娘的，不管了，眼下先填饱肚子。“
春来翻身而入，他个子不高够不着，踮起脚尖揪下一根玉米棒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玉米棒子又干又硬，差点把牙齿给磕了。
屋里夫妻俩听到动静窃窃私语，女人吓得不敢出声。丈夫说：“媳妇，听到外面有动静了吗？“
女的说：“不会有老鼠吧！“
男的说：“这么冷的天，人都不敢出门，何况老鼠呢！“
女的惊慌地说：“怪瘆人的。“
男的说：“我出去看看。“
女的担心地说：“还是别去了。“
男的吻着女的额头说：“我看一眼马上回来。“
男的披上衣服提着油灯，从厨房拿了根棍子捏在手上，响声离他越来越近，借着一丝灯光一个锃亮的脑袋冒出来。
男人壮着胆子往前靠近，他心想：“好呀！你这个小毛贼，鬼鬼祟祟来我家偷东西，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他拽紧手中的棍子，瞄准小和尚肩膀使出吃奶的劲。春来捂着肩膀吼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呀！“手中的玉米棒子随之掉在地上。
男的扯开嗓门说：“哪来的小毛贼，看我不教训你。“
抡起棒子劈面而来，春来蹲下身子双手抱头鬼哭狼嚎道：“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听到外面的吵嚷声，女人披着衣服急匆匆赶来，男人拿着棍子追赶着打小和尚。
女人制止男人道：“我看看到底是谁？“
她蹲下身子一看是春来，她捂着嘴激动万分，她颤声问：“你是不是春来？“
春来嗯了一声，他奇怪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看，她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样子，好像气血不良。春来心想：“她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你怎么会在这？“女人一脸茫然问道，“你从寺院里跑出来了？“
春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女人猜测道：“你是不是饿了。“
春来频频点头肚子又咕咕作响。男人扯了扯女人衣袖道：“你认得他。“
女人摸着春来的脑袋叫了起来：“是他，真的是他。“
女人把男人拉到一旁，男人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会认识这小毛贼。“
“他不是小毛贼，你也认得他。“女人一脸不高兴地说。
女人处处维护小和尚男人哭笑不得，女人口齿不清道：“你也认得他，小时候你还抱过他呢！“
“我抱过他？“男人愕然道，他摸了摸女人额头，他想着女人肯定发高烧烧糊涂了，越说越离谱了，这种事情他怎么没印象。
女人说：“瞧你这记性，那年老和尚把婴孩交到我们手里。“
男人恍然大悟又不敢相信道：“想不到他都长这么大了。“
春来见他俩自顾自说着话，想着现在不跑更待何时，猫着身子要逃跑。
“春来，跟我们进屋吧！“女人喊了一声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又见女人向他招手面带微笑。春来幻想着母亲也正是这个样子，女人说话很轻柔软绵绵的，令人听了如痴如醉。
女人忙活的给春来准备了饭菜，她和颜悦色地说：“吃吧！看你很饿的样子。“
春来有些胆怯不敢动筷子，他偷东西不责备也罢了，还盛情款待，天底下还有这般好事？
女人催促道：“赶快吃，要不然饭菜就凉了。“
春来忸怩拘束后来狼吞虎咽，女人心疼地说：“慢着点吃，没人跟你抢。“
春来吃完后打个饱嗝，不好意思地赧红着脸。一阵冷风吹进屋子，春来哆嗦了一下，被女人看个正着。女人用手捏了捏他衣服薄如蝉翼，她惊呼道：“天呐！这么单薄，孩子你没厚些的衣服了吗？“
春来哭丧着脸说：“师傅没有钱，我只能穿这些带着补丁的衣服。“
女人用手摸着他脸颊，又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哭泣道：“可怜的孩子。“
春来压低声音道：“夫人，你认得我吗？“
女人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当然认得，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
“是吗？“春来摸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憨笑一声说。
女人说：“你师傅没告诉过你吗？小时候我们收养过你，之后……“
春来说：“听我师傅提说起过……“
“孩子，你吃饱了吗？“女人关切地问。
春来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说：“饱了，多谢您……“
“再拿些玉米棒子吧！“女人把玉米棒子用布袋装着，递到春来手中说。
春来摆手拒绝道：“不了，我又吃又拿，又怎么行？“
女人强行塞给他，噗嗤一笑道：“没事，拿着吧！“
春来说什么都不要，他执拗不过女人只得收下。女人热情洋溢地说：“有机会常来玩。“
春来满口答应了，女人又把油灯拿给春来，叮嘱道：“夜里慢走些。“
春来热泪盈眶，说不上这是种什么感觉，仿佛在了然那体会不到这种温情，有人把它称之为母爱。
春来心想着：“这位夫人真是心善之人，当初我作她儿子的话，现在一定幸福美满吧！“
春来回去时也不知几更天了，周围的狗停止狂吠了，春来搂紧衣服翻墙而入。他好像砸到什么东西，像石头又不像。“还不滚下来。“那是师父的声音，吓得春来屁滚尿流。
老和尚迷迷瞪瞪出来小便，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袋，春来见老和尚是脸色铁青，心想这下完蛋了。
老和尚见春来包裹里的玉米棒子，不由分说揪着他耳朵往屋里拽，春来吼叫着：“师傅，放手疼呀！“
了然雷霆大怒道：“这是什么？“
春来缩着脖子说：“玉米棒？“
“我问你哪来的。“了然提高嗓门说，春来胡闹他不管，偷东西是无法容忍的，出家人的清规戒律神圣不可动摇。
老和尚两眼发红看来他真的怒了，如同火山爆发似的，一触即发。他撅着嘴说：“别人送我的。“
“送你的？“老和尚仰头大笑道，“你小子居然敢跟老子撒谎，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偷的？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
春来解释道：“师傅，真是别人送我的，我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我看你小子，不打不会招。“老和尚没了耐性，仿佛要动真格的了，他去屋子里找来又粗又长的柳条。
春来据理力争道：“真不是我偷的，你难道不相信我，我从没忘记你的教诲。“
“谁送的？“老和尚瞅了他一眼说。
“总之一位阿姨送我的，她人很好，还给我饭吃。“春来闪烁其词地说。
“你偷东西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撒谎。“了然气急败坏道，小和尚不能这样惯下去，毒打一顿估计以后长记性了。
春来挺直脖子说：“我没撒谎。“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纵容你这种不良行径。“老和尚扒下春来裤子，抽得春来死去活来，叫苦连天。
了然像个专横的地主，还有他那火爆脾气让人忍受不了。春来生着闷气对老和尚的话爱答不理，老和尚让他早上生火做饭，他都爱答不理。
了然摇头苦笑想着昨天着实下手重了些，索性不跟他一般见识，干脆买些食材自个动手。
“大师，好久没出来了呢！“白实诚远远吆喝着道，他嘴甜舍得眼头见识。
了然说：“最近天凉我一把老骨头出不了门。“
“那就交给年轻人，你那小徒弟呢？“白实诚缩着脖子寻找小和尚。
不提他还好，一提起他了然头皮发痒，只好找个说辞说他病了。
“大师，这么巧。“一个女人声音传来。老和尚看了她一眼很是面熟，拍着脑门想了起来。
了然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女施主。“
女人说：“刚听你说春来生病了？“
了然冷嘲热讽道：“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呢！“
女人说：“他衣服太单薄了，这是我替他缝制的衣服，劳烦大师转交给他吧！“
女人手指头贴着膏药，想来针线活伤了手。了然接过衣服询问道：“女施主莫非见过他。“
女人说：“昨晚他偷跑出来，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我家。“
“原来如此？看来那孩子没说谎，我冤枉他了。“了然自言自语道。
“大师？你说什么呢？“女人怔了一怔道。
了然说：“没什么，我替他谢谢您了。“
女人说：“这是我与他的缘分。“
了然双手合十道：“无量寿佛，我在佛祖面前为女施主祈福。“
女人走后，白实诚长叹一声说：“多好的人呀！可惜了，无儿无女。“
了然说：“有福之人必受眷顾，无儿无女未必不幸福。“
“大师，这块够吃吗？“白实诚抓起一大块豆腐用白布包着。
了然扬扬手说：“吃不了，换个小块的，再说我没拿那么多钱。“
“不碍事的，你先拿着就行，哪天想起了再给我也行。“白实诚咧嘴笑着。
了然说：“我这人记性不好，一时想不起来就罪过了。再说我吃不了多少，主要给我那徒弟吃。“
白实诚见了然执意如此只得把豆腐拦腰切了一刀，了然摸出银子递给白实诚，揣着豆腐往寺院方向气定神闲走着。
女人姓梅单名个馨字，嫁给猎户孙福田，两人恩恩爱爱，多年来没有生育，四处寻求良医未果。
她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会激动不已，总想过去抱抱，亲吻孩子的额头。
梅馨心血来潮缝制着衣服，孙福田亮翻来覆去眯着眼睛问道：“梅馨，你还不睡吗？“
梅馨莞尔一笑道：“给那孩子缝衣服，你先睡吧！“
孙福田说：“睡吧！明天白天不是还有时间。“
梅馨说：“我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再说最近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没到点就醒了。“
“为了那孩子你值得吗？“孙福田拉着被子盖着头说。
梅馨说：“我看着那孩子亲，要是当初……“
“别提起伤心往事了。“孙福田显然不愿聊起过往。
“可惜咱们没福分。“梅馨黯然伤感道。
走神之际针扎到她的手指，她惊叫一声手指头破了一道口子，孙福田忙从被窝里爬起，慌不择路安去寻找纱布和药棉。
包扎好伤口，孙福田挽着梅馨胳膊劝道：“灯光又不好，时候也不早了。“
梅馨打了个哈欠，又打了盆热水洗了把脸，又用手拍打着脸颊，勉强让自个保持清醒。她催促孙福田道：“别管我了。“
天边有了丝光亮，梅馨伸伸懒腰，扭扭困乏的脖颈，总算大功告成了，她迫不及待想把衣服交到春来手上。
她感觉头昏眼花差点摔了一跤，幸好孙福田搀扶住她，搀扶着她坐下又忙着给她倒水。
孙福田心疼地说：“你干嘛这么拼呢！担心自个的身体。“
梅馨扬扬手道：“我休息一阵就好了。“
孙福田说：“瞧瞧你，对别人孩子都那样，万一咱们孩子……“
孙福田狠狠打了自个几个嘴巴子，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借着余光瞄了一眼梅馨。
她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孙福田知道这件事梅馨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更是生平最大的遗憾。
了然做好饭后，朝屋内喊了几声：“春来，出来吃饭啦！“
屋内依然寂静没有得到春来的回复，了然走进屋春来痴坐一旁默不吭声。
了然搭着他肩膀嗤笑一声说：“是师傅错怪了，我给你赔礼道歉。“
了然拿来新衣服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看，这是什么？“
“什么？“春来呆若木鸡的眼睛有了活力，他抬头一望原来是新衣服，他抑制了喜悦之情。
“这是那位夫人亲手给你缝制的。“老和尚说着。
春来接过衣服左看右看，“倘若你当初跟着她，兴许会过得比现在好。“老和尚背过身去，高举着衣袖，春来知道老和尚偷偷地哭了。
“可没有师父您，我恐怕活不到现在。“春来眼睛中有了泪水，像颗珠子似的涌动着。
春来的话令了然有些意外，更加莫名的感动。他搂抱着春来说：“小子，想不到你会说这样的话，我没白疼你。“
“师傅，你再改改脾气，那就完美了。“春来泪流满面道。
“这改不了，从娘胎里带来。“了然傲慢说道，他说的也在理，有些习惯轻易改不了的。
“穿上我看看，看好不好看。“了然催着着让春来穿上衣服。
春来穿上衣服原地转了几个圈，了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不错，你从前精神许多。“
春来似信非信道：“真的吗？我要跑出去让他们瞧瞧。“
了然拍着春来的肩膀数落道：“小子，你做和尚还在出风头。“
“师父，您是不知道，他们常常嘲笑我，我今个要出口恶气。“春来愤愤不平道，仿佛期盼着某天一雪前耻。
“去吧！早些回来吃饭。“了然扬手认同了春来的任性和行为。
春来飞奔而出，像脱缰的野马，又像出笼的鸟儿，边跑着边喊着：“我有新衣服了。“
了然提心吊胆跟着，后面又大声喊着：“你慢着点，小心别摔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