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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缘生缘灭

事隔多日之后我才知道,在豪天华戈与华天优异之间的明争暗斗里,大到嘉谷并购,小到毕爵那一纸合约,都只是冰山一角。连同上海车展的策划案也只是小小一环,背后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商海沉浮,本来就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成者王侯败者寇。其中的复杂与残酷只能当传奇故事来听,没有经历过,怎样也无法身临其境。更遑论我所处的位置自然感觉不到这里面的风云变幻,当然也就看不懂华逸然的角色。

而志玲的事在当时就像个谜,横在我们之间。

你就是不肯信我是吗……后来我才弄懂,他那时是在传达一个隐晦的意思他和志玲是干净的。多年以后,当我又问起他那时的别扭用意时,他依然臭着脸怪我在那件事上没有与他心意相通。可我当时是真懵了,哪能想得到那么多。

第二天一早我再去找志玲时,已经人去搂空。站在空荡荡的屋里,只觉得脚底一阵恶寒。仅仅一夜之间,到底变了什么,而什么又没变?那股隐隐作祟的不安又蠢蠢欲动,让我看不清,听不清,也分不清。

我心神不宁的回到家,看见华逸然还没去公司。他穿戴整齐的站在屋里,背对玄关,周身酝酿着叫人不敢切近的黑气。

“你去哪儿了?”他突然森冷开口,饶是我早就习惯还是不免发抖。

“去看志玲。”我平静地说,心底想着答案会不会就在此刻揭晓。

“看到了?”他依然深寒着声音,没有转身看向我。

“没有。她不在。”我在说实事。

“不在?”他冷笑,我则在心中极力捕捉昨晚那一线之间的温暖,却怎么也抓不住那虚妄的幻影。

然后他转身,看见我迷茫的眼神时,目光凝滞了一下,倏然变得鄙夷。

“她当然不在。她是这一整出戏里最重要的一个角色。怎么能轻易就被你捅出来?”

我心里一颤,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不愿面对他。再睁开时,便想凭借我们之间那丝若隐若现的默契,在他双眸中找到可以信任的光芒,他亦紧紧盯着我,眼底只有黢黑一片,不给我任何光亮。

华逸然并没有发现,他的话里出现了纰漏,他承认了志玲的背后确实有个庞大的内幕,而他也承认了,他不希望我把它捅出来。志玲说她有苦衷,看来这个苦衷还真是不一般呐……

“我没想捅出任何人,是蛛丝马迹自己走到我面前。”我努力平淡如常,事实上,我也只能这样。

我的话让华逸然的双眸刹那间闪烁起忽明忽暗的冷光,也不知道是哪一句刺激了他,他阴鸷的盯住我好一会儿,忽然一口气猛顶上去乐了出来。点点头,双手叉腰,撑得他胸前的衬衫快要裂开。他低着头笑了很久,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仿佛那怒气已经到达了一个怪异的边缘。

“路星河!你还真是……自不量力又大言不惭!”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牙狠狠道,“蛛丝马迹自己走到你面前?你还真敢说!”

骂吧,骂吧,反正你也就会对着我大呼小叫。只不过想听一句痛快话,却跟挤牙膏一样!我被他那快要发疯一样的尖刻笑意刺的浑身无力,只能呆站在门口,等着他自己平复。

他好不容易才敛住狂笑不止,缓缓走到我跟前弯下身,一手撑在我背后的门上,眼中漆黑一片,阴云翻滚。

然后,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用他那干净清亮的声音,极轻极缓地似引诱一般,裹着冰碴子,又透着一丝狠决的危险,咬着牙低声道:“那你就去找啊!找到唐颖姗好好问问看,她够不够格上我的床!”

我愣住,瞪大眼,被他那好似委屈又好似受辱的愤怒震慑住,心里一痛,下意识就说出来:“你有话不能好好说清楚吗?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却好似听到了多好笑的笑话一样,歪扯着嘴角站直身体,恢复一脸淡漠冰冷,一副“反正也是对牛弹琴”的轻蔑,不屑道:“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就在我诧异不解的目光里,他好似微微苦笑了一下,讽刺而又失望地,连带着整张脸都在那一瞬间裂开,刚刚铸就的冰封面具也跟着“喀啦喀啦”的碎掉,才飞快地说了一句:“难道我昨晚说的还不够多吗?”

我猛地就怔住,因为他那瞪着我的受伤眼神,就好似是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一样……可我没有呀……然而,我却立刻明白了他在纠结什么。

“华逸然,你也知道我那么笨……我做不到像你一样洞察一切,只能在你给我的范围里走动。难道你要一边操纵木偶的线,一边又要怪他们不能主动跟上你的手指头吗?”

我撇撇嘴,对他这种晦涩难懂的指控感到委屈,想想看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谁理他!

华逸然看着我,深深地,久久的,深到快要刺穿我,久到可以石化我,然后才淡而又淡的开了口。好似说完这句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同我开口一样:“路星河,你不是总觉得跟我之间有那么点默契吗?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凭什么以为你能成为我的知己?”

最后,他懒得再同我争论,转身离开,留下我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魂。

凭什么……

我失笑。

华逸然,你不拒绝,我才能前进一步;你主动开口,我再前进一步。你只需站在泥沼中央,冷眼看我朝你举步艰难,你却还嫌我慢?我对你全部打开,让你看了通透;而你只不过对我露出一个小角,就希望我能看见全部,我做不到,你就觉得伤了骄傲,伤了自尊了?

你好吝啬。

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

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那歌词中含着多少自嘲,带着多少尖讽。

其实我也可以关起自己,就如同你不对我敞开一样,然后说你没有资格……相惜这种事,要先相知,你懂不懂!

又或者,你的慷慨终是不属于我。

最近时常觉得华逸然对我的态度就像一个玩儿捉迷藏的孩子。藏的太浅怕你笑他没水准,藏的太深又怕你找不到;藏的浅时,你要自动装作没看见继续找,藏得深时,你要更加坚定不移,锲而不舍的找。

上午物业派人上门安装阳台的玻璃门。对着那面洁净光亮完整一新的大玻璃,怎么也压不下心头的厌恶。太光滑,太完整了,连一丁点裂纹都没有,我站在它面前照出自己渐渐皱裂,便觉得无地自容,又自惭形秽。

不由得猛然升起砸烂它的冲动,马上又愕住。难道说,当初风晴砸烂屋里所有的玻璃也是因为这个?呵呵,要真是那样,我俩在心路历程上也就又一次悲催到一块去了。

遥记得三年前初识她时,只不过因为一时之间的恻隐之心而成了一次偶遇,而后又见了几次面,闲聊了几句,却在话一出口时,就似遇见知己一般。那个时候,常常只因为几个字,风晴就对我笑开,我也报以同样会心微笑。虽然彼此间的话题不尽相同,却莫名心意相通。一些事,一些点,她懂的,我也懂,我明白的,她也明白。于是即便交谈不多,也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你这次是真的把他气着了。”

风晴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如一缕清风,柔柔淡淡,却总是那么不容置疑,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和华逸然特别像。

我转身,她递过一杯咖啡给我,与我比肩而立。高高的个子,淡雅细致的眉眼,唇角的淡定中总有抹不去的凌厉,如今我才明白,那淡定许是该叫无奈,又或者叫做看透。

我笑笑,不置可否。她也明白,眼睛盯着阳台上一盆不知道谁养的美人蕉,叹道:“世上有很多事,其实都是身不由己。他这种拧巴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说实话,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也有些心如止水。不过这话从素来少言的风晴嘴里听到,还是会有些微讶。

“我知道你一直乱着,不光对他,还有我,还有很多人。”

她微微侧头望住我,似乎在下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心似的。我看着她,一径的平静,早已不似几个月以前那样毛躁,容易惊慌。

风晴忽然低低的吸了一口气,如同后面有许多话要说一样。我了解她的风格,她不习惯与人说太多的话,向来点到即止。一旦预备说很多话,都会像下多大决心似的,有时还会斟酌踌躇很久。

“本来不同你说,是觉得没有必要。你知道多了也无非是多一个人跟着郁闷而已。”她酝酿好以后便开了口,我马上灵犀点透,明白她将会告诉我很多我一直问不出口的话。

随后,风晴放下杯子,转身拿起一本相册递给我,似乎早就准备好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午后阳光穿越晶莹玻璃,暖暖融融,铺洒一地。我翻开风晴那本小心收藏的相册,如同打开一段当属于昏黄色的记忆。

照片是按照年代排列的,扉页写着一句话:你吝啬而我慷慨;你复杂而我简单;快乐让我们忘了盲目,悲剧角色未必悲情出演。

唇边挂起钦佩的笑,我知道那潇洒劲秀的笔锋属于风晴。

第一张无悬念是静川和她,两人靠在一起,身后是一架直升机,似乎是在异国。静川还是那副妖娆模样,风晴的笑容里有着满足,风拂乱他们的发。下面也有一句话:《生》首版发行纪念,美国,2009年十月。

是两年前,我离开华天优异的时候。

接下来是倒叙。一张接着一张倒退,仿佛将现实中的时间停在了2009年十月。

大多是静川带着她天南海北游历的景象。有黄昏日落,也有日出朝阳;走遍山川谷地,历过冰原极点;有她的生日,也有他的;整本看下来,如同长达数年的一次蜜月旅行。完美的毫无瑕疵,似乎只将最丰满的幸福留了下来。

最末一张,是一张微微发旧泛黄的老照片。其中有三个人,一个便装,两个蓝白双色学生校服,背景是个学校的篮球场。左边是面带青涩,神色镇定,微微笑着的少女风晴;身后站着笑得自豪,眼神已成老道锐利的高大静川;右边还有个神色清爽,夹着一颗篮球,笑得无比灿烂的少年。

我的手在翻到那一页的时候忍不住颤抖了下。因为那张干净无忧的少年脸孔,也因为那三人之间纯粹快乐的一瞬间。

那少年颀长身躯,有着只属于那段年华的清瘦,也有只留在照片里的稚嫩,或许还有那么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可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其实并未识得愁滋味……

那张没有备注,也不知是因为年头久了记不住当时的感受,还是只想为记忆留下一块单纯的空白。

“那天是我考进华逸然就读的那所名校的开学典礼,下午华逸然那个年级有场球赛,静川去看,我们一起合影留念……”

风晴淡淡的在一旁解说,就好似在讲述一个遥远的青春故事。

我忍不住轻轻抚摸那张相片,指尖触碰到那少年面庞时心都在颤抖!

原来他曾经这样笑过……原来他曾经这么快乐……

其实不难想象,风晴和静川相恋十年,怎么可能不认识华逸然。只不过他们都不特意提起过去,我一个外人也就只好当那暗藏的关系不存在。现在想起头一天进这个家时撞见华逸然的尴尬和惊慌,自己都想笑。难怪风晴什么感觉也没有,难怪华逸然从未拒绝,难怪他什么都懂,还相处得那样自然,甚至有时比我想的还要周全……

“是我拜托华逸然不要告诉你的。就在那次魏钧来找你的晚上,我求他对你务必保持缄默。”风晴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热气缠绕着咖啡豆的香气,带着美好的假象,萦绕开来。

“我那时只是不想让你牵扯进来。因为我知道,华静川让我搬进来必然有他的目的,可我没想过,他的目的竟然是你……”

我合上相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真相还是在我承受的范围以外。我靠进沙发松软的后背里,脑子里是昨晚华逸然脸上的疲惫与矛盾。

听着风晴娓娓道来,不明所以的,我那一向敏锐的直觉便又开始活跃。虽然脑子迟钝,可我也听出来,这整件事的矛头终于指向了静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儿吗?”

风晴调整了一下坐姿,找到一个既安全又舒适的位置,然后轻声问我。我抱着她那本相册,思绪随着她柔柔的声音飞越时间的阻隔,刹那间回到当初那个点。

三年前的某一天,我在大雨中遇到她。她独坐在华天优异的大楼外抽闷烟,好似在等什么人……那天风寒雨冷,楼下的矮檐根本挡不住什么,雨水浇透了她单薄衣裳。我看不过去便把伞给了她,也就铸就了友谊的最初。

“我是在等华静川。”她缓缓转头看向我,止水双眸里隐隐波动着不明的暗流,我与她目光相碰,等着她自动揭开谜底。

“你肯定不知道,华静川才是华天优异的最高决策人。”

对呀,我是肯定不知道的。不知怎的,笑容忽就绽开来。风晴见我笑开,眼中忽起的光是不是慌张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以前的我乍一听说这种事,肯定会像被颠覆了世界观一样。

静川才是华天优异的老板,也就是说,他才是华逸然一直处心积虑对付的最大BOSS!

那魏钧呢?只是棋子,还是敌场先锋?表面来看,华逸然和魏钧之间横着一个陌小乔,可如今看来,更难受的点似乎还在后面……太复杂了,我的脑袋又开始疼。

风晴忽然抓紧我的手,有些紧张的凝望我呆愣的表情。其实我只是脸上呆愣,心里却不尽然,只是不知道什么表情是最合适的,索性呆住。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清楚,这根本就是一笔糊涂帐。”风晴似乎有点受不了我两眼发直的看着她,只能别开眼,咬牙继续说下去,如同开弓没有回头箭。

于是,那个午后,风晴对我讲述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她像一个理智的画外音,而我是最捧场的听众。她轻细柔软的嗓音,好似空灵飘渺的旋律,荡漾在眼前跳跃的光斑中,细细勾勒出一幕幕曲折,生动而又鲜活,仿佛都在昨日……

原来静川的妈妈郑乃灵是华逸然的爸爸华国征的初恋,在华国征出国之前生下了静川。可那时两人是未婚生子,所以静川一出生就是私生子加单亲的环境。用我的话说,郑乃灵就成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却是在国外创业成功又另娶他人的负心薛平贵。

静川七岁的时候因为户口问题上不了学,郑乃灵又急又累得了一身的病,最后实在没辙就带着小静川嫁人了。

因为这个,静川的继父总在他们母子面前以施恩者的身份自居,在外拈花惹草不算事,回来家暴算平常;后来得知静川的生父在国外爆有钱,又绞尽脑汁的要钱,就是一个十足的恶棍。

华国征给了钱,本想把儿子接到英国去,那时已经上初中的静川却梗着一口气,再加上舍不得郑乃灵,所以一直都不肯。后来静川提出要带着母亲搬出来单过,继父虽然答应了却死活不肯离婚,无非就是不愿断了财路。

再后来,小小的华逸然被送到了静川的身边。华逸然那个英藉华人的妈也跟着回来过几趟。这下子,本土王宝钏和英国代战公主面对面。郑乃灵是苦命人,早就已经认了命;芮素萍就是华逸然的妈,是正房大奶奶明媒正娶,加上教育好人也有涵养,也就没计较那么多。两个人倒是互相体谅,相处得挺和气的。

后来我一度不理解,这世上真有那么宽容大度的女人吗?转念一琢磨,华逸然骨子里的一些品质还真不是后天能培养的,也就终于相信了基因的魔力,这算题外话。

起初两兄弟谁也看谁不顺眼,但年龄差距毕竟摆在那儿。又有郑乃灵从中和谐,芮素萍又常常往返英中两地,为的就是成全华国征心中的家训: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据说后来是因为静川替弟弟打过一架,兄弟俩的感情才好起来。

然而,当时风晴还是在故事里隐藏了一个关于她自己的环节。很久以后,还是从华逸然嘴里听到了完整版。原来静川的继父就姓“杜”。

听到这,我感觉完全就是一出现代版的《红鬃烈马》,只不过这里头的王宝钏不是可歌可泣的相府千金,只是我们身边最普通的一个善良妇女。而她的结局似乎也不像《大登殿》里唱的那样,多少还当了18天的皇后……

就在我开始走神的时候,风晴忽然停了下来,脸色变得很不好,猛喝了好几大口咖啡,又把杯子“当”的一声撂在茶几上,而她自己并没有发觉几乎是把杯子扔在了桌上。

似乎是需要镇定,她的目光幽幽的穿过面前跳跃的阳光,呆呆的望了一会儿,好像节目主持人在电视里忘词开天窗。很久以后,她平淡无痕的脸上开始闪现复杂的神情,在阳光的照射下,各种痛苦神色交错盘横,也不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

而后,她颤抖的吐出一口气,放在腿上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又陷入了另一段不想去面对的往事……

“郑姨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她是个特别好的人!记得华逸然初中时有一次从攀岩锁上掉下来,胳膊和腿整个生生搓掉一大块皮,她心疼得一边默默垂泪一边给他上药。那时我竟然有种错觉,华逸然会不会也是她亲生的……”

风晴一边颤抖,一边哀伤的转过头,用一种我根本无法领会的悲痛望住我,仿佛在我脸上极力找寻着某种东西,那神情像极了华逸然某些时候盯住我的模样,然后微微哽咽了一下才说道:“星河,有的时候,你的眼神很像她。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很轻松很愉快,似乎什么都不必想。仿佛连窒息都会觉得顺畅……”

我心里一阵酸柔,还来不及激动,只是张了张嘴刚要说点什么,风晴却猛地闭上眼,无法面对一般语速一下子增快,说着:“2009年,郑姨突发心肌梗去世了。那天静川给他爸打电话,那边正在结婚周年旅行……我们乱作一团,也都知道这对静川是多大的刺激。可好死不死的,当天晚上陌小乔的儿子也没了。第二天才知道,芮阿姨在尼日利亚也出了事故……那天真是世界头号大悲日!”

我实在无法想象,同一天怎么能巧合成这样,而这其中又能蕴藏多少沉痛。我不由自主和风晴抱在一起,虽然一点用也没有,但也聊胜于无。

她僵硬的身体在我怀里开始抽搐,嘴里的话却停不下来,不吐不快一样,闸门一旦拉开,就要将心中压抑至今的苦闷全倒出来。

“郑姨在最后的时候也没怪华叔叔,那对华逸然的冲击很大,他蹲在太平间外一直哭,不停地叨念着她好傻……可我知道,自那一刻起,静川就背起了郑姨一生都不曾有的怨恨……他不会原谅华叔叔,也不会叫他爸爸。他连芮阿姨本人都原谅了,甚至对华逸然都那么疼爱……”

说到这儿,她急急地抽了一口气,咽喉梗住一般,我不敢再让她这么激动地说下去,赶忙劝道:“风晴,咱不说了,咱不说了好吗?都过去了……咱永远也不提了……”

可是没用的,我的话只能是一块缓冲海绵。风晴趴在我肩膀上从逐渐抽泣到吸气放声大哭,嘶吼一般,痛极发狂。直至不知哭过了多久以后,她才渐渐平复,呆呆的坐起身,看着我腿上那本相册。

抖着唇说:“我至今都记得,他在英国第一次看到芮阿姨穿着婚纱的油画时……那一瞬间,那个表情太可怕了!”

仿佛静川那时的表情就在眼前,风晴瞪着空气的眼神麻木而空洞。

这表情太沉重了!当我抬起手伸向她时才发现,我的泪水也不停的淌。紧皱的眉也揪不住那沉甸甸的滞痛,也就不再说什么。

她这一哭,连静川摔门离去时的火儿都出来了。我也终于懂了那一日华逸然对她说的话,终于懂了她笑弯的眼里有多少拉扯不断的挣扎。

时间忽然就死了一般,我们对坐无语,心底的感受只有深和浅的区别。2009年,一下子就成了绝望、死亡、仇恨、悲恸的代名词。与他们相比,我那点事简直不算什么。

“本来一切不会这么乱的……”风晴闭上眼,在等心中的乱慢慢散去,口吻也平和下来,“三年前我劝过他,让他珍惜和郑姨在一起的时间。可那时他魔怔了,华天优异做得越来越好;就在那时,华叔叔又对他俩说,华天优异和华戈谁先吞了嘉谷谁就是华氏王国未来的接班人。”

说了这么久,终于要到我的问题了吧……我愣愣的听着,心口突突的跳,脑子里有一条叫做预感的神经不停的转着弯,却怎么也不愿向那最终的方向延伸。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会全力以赴争到嘉谷。于是他调教出一个魏钧,让他暗地里接近陌小乔,让他去偷,让他去抢……”

她睁开眼,定定的望着我再一次傻掉的脸,冷冷的笑着,道:“明白了吗?他是万恶之源啊……”

我猛然抓紧膝盖上的相册,忽然觉得那一幕幕的甜蜜只是我们这些女人用来骗自己的妄想;风晴的自欺做法便如同当初我对魏钧的痴傻一样。

可还没完,似乎这段虚假永远无穷无尽一般,风晴的声音还在继续。

“星河,我也有想要假装看不见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很低很低,“他从来没有忘记在华逸然身边安插眼线。陌小乔疯了,是因为被男人骗光了身体和感情;而那个唐颖姗,她是心甘情愿被利用,因为她只要钱!你知道吗,华逸然对这些一清二楚,可他从来都不吭声。眼睁睁的看着他哥哥不断的派人刺探他,防不胜防。当初就因为郑姨知道了他们两兄弟之间这档子事,才会伤心难过一病不起。华逸然忍着不说,只能将恨意转给魏钧……可两年前的那一天,让所有人都疯了……”

“风晴你别说了!”我再也受不了的突然大吼。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冷静瞬间崩逝。

如果风晴说的是真的……那志玲的那套公寓应该是……我开始摇头,拒绝这样的情节走向,似乎我能够感受到郑乃灵当时那种失望的伤心程度一样。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俩斗归斗,却早就挑明了吧?他们不但住在一起,就连他给志玲的房子也不怕华逸然过手是吗?”我瞪着眼睛,漫无目的的自言自语,风晴干脆就回答:“是的。”

太纠结了,这兄弟俩!这不是较劲么……我闭上眼有点缺氧的道:“让我歇一下,让我喘口气……”

华逸然的脸不停的在我脑海中扑腾,他的眼神、他的冰冷、他的疲惫、他的矛盾,还有昨晚他那少得可怜的真心话……

风晴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而是下猛药攻我已经绞在一起的心,好像一定要让我冲破什么似的。

“华逸然曾经很爱陌小乔。”她说,声音冷静而沉着,逼我认清现实一样,“他们原本三年前就该结婚。是魏钧搅了局,是静川作了孽。当然,还有陌小乔自己的原因……可你知道华静川真正的心思是什么吗?”

我缓缓仰起脸,追着阳光的方向,幻想自己是棵向日葵,想要让自己多见些太阳,听力却不能拒绝风晴口中那难能可贵的真相!

“他讨厌陌小乔,因为她的出身背景和芮阿姨一样。她家是芮阿姨娘家的至交……所以,他希望他弟弟娶的是你。”

我笑着回头,让温暖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才不会觉得背心也跟着发冷。我不可思议的咧着嘴,表情肯定无比可笑!顷刻之间,断断续续的片段连成了一条线,本来分散的点聚集在一起,由点到面,露出一个貌似“真”的画面。

所以,我从华天优异出来了;所以,我跟魏钧完了;所以,我在哪儿都做不长,历史被人争相传颂;所以,我只能进豪天;所以,我遇见了华逸然;所以,我住进了这里;所以,按照华静川的剧本,他弟弟最后就应该爱上我是吗?

这是哪门子扭曲的想法!

我惊恐的去向风晴求证我的猜想,她正悲哀的朝我点头,并且轻轻地告诉我说:“就在你住院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彻彻底底的爱上华逸然了。那时,他笑得发了狂,我才算看懂了……星河,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绝对不会视而不见这么久……”

“就因为我有和他妈妈一样的眼神?”

我真算得上福至心灵了,看着陷入沉默的风晴,觉得一切荒谬的可怕……若真是这样,那要从多久以前,我的周围就都充斥着虚假?又有多少藏在暗处的眼睛紧紧盯住我?曾经有个华逸然总在暗中窥探我,现在又来一个藏得更深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人发疯也就是几秒的事。

但那情绪只有片刻,镇定点想,或许没那么疯狂。如果静川铁了心讨厌陌小乔,就算没我这个人,她的结局也是一样。所以,我不是扭转的关键,也就算不上是一个出发点。与其说静川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我宁可相信,我只是他争名夺利的途中捎带手的小意外罢了。或许只因正巧是我在,正巧我让他想起了已故的母亲。

只有这样去想,我才能觉得好过一些……

可就算他把人心看透,件件事都被他料定了,却始终也控制不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华逸然。

赤裸裸的证据就在眼前,无论他怎么折腾,车展、嘉谷并购、连同因志玲而延迟的合约,样样都是华逸然完胜。而他那个傲娇又深沉的弟弟,怎么会乖乖屈服于他那种扭曲的心思而爱上我……

是我自己一头扎了进来,不管不顾,可他从来都很冷静。

我笑笑,低垂下眼眸,明明知道的,心底还是会难受。说到底,我跟他之间不是这道沟就是那道坎,合不起来;如今又在原本就遥遥相隔的距离中生生加了一道刻骨铭心的裂痕。

裂痕呀……原本只是一道细细的纹。虽然小,但却可以延伸,不及时修补,就会伸呀伸,直伸到破裂。

华国征、郑乃灵、芮素萍、杜姓继父,他们将上一代的裂纹毫不收敛的延续下来,在下一代的身上破裂。这种事,该怪该怨,谁又能说得清……

回顾往事仔细一琢磨,静川挖的这一个个大坑还真埋了不少人。

最开始悲催的还不是我,首当其冲就是陌小乔和华逸然;然后才是我跟魏钧。其中得失也懒得再计较。再来还陪上我与何娜的友谊,和她那骄傲的一生……

现在看来,在魏钧的故事里,没准真是只有对我那段是最纯粹的。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要数满天歌,明明死心塌地的爱着陌小乔,还因为一时糊涂给弄褶了,最后跟着一块纠结成一团。

然后是志玲,想到她我就有说不出的怅然。她的贪婪被人当成杀人不见血的锋刃,险些陪上自己又害了别人。原来当初她说的“靠对码头”指的竟是这两兄弟。

最后,大概就是风晴,还有静川自己了。

这让我想起金庸小说里的七伤拳,每练高一层,内功震伤别人的威力越大,而反噬自己也就越强,最后练到最高层就会筋脉爆裂而死。

后来我常跟华逸然讨论这件事,都说害人害己,静川把这么多人都坑爹了,最后连自己都推离了风晴那座避风港,也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感觉?但这也是后话。

算来,我也是个十足的炮灰角色……唯一幸运的就是遇到风晴。如果说我与魏钧的恋情是这一系列悲剧的陪葬品,那与风晴的相知相惜,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宝物!

是时,我又想起了林青霞版《天龙八部》结尾里的那句话。这还真是,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

末了,我心里惦记着华逸然早上愤愤离去那档子事,于是就问风晴,我是不是真的迟钝到都让人懒得再搭理了?她却垂着眸,说了一大段让我思考了很久的话。

“我知道华逸然为什么总对你吹毛求疵。因为你在某些时刻真的很像郑姨。但郑姨经历坎坷,做法总是和你不同。所以他才对你横看不顺竖看也不顺。可能你和郑姨那种自我安慰式的精神胜利法在别人看来很可笑,但对于我们而言太重要了。我们活的太累,想得也太多……”

我默不吭声在想她说的话,她也好像平静很多。站起身,对着阳台上的美人蕉看了很久,才拿起杯子走向厨房。一边走还一边又道:“说心里话,有时候也不能怪静川心态扭曲。因为和你在一起,真的会觉得郑姨还活着,觉得她的精神还活着。你总是能在我们快要发狂的时候,令我们突然就想到她。或许,这就是华逸然对你恨不起来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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