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这世上还有很多“门”,比如“佛门”、“豪门”等等,入了的人都说那些“门”深似海,还有一扇门很多人没把它算进去,那就是“书门”。只听说过“学海无涯苦作舟”,这话是真的。但是文静一开始体会的更多的是甜,不是苦。
报到那天,妈妈特意给文静穿上了新做的一套衣服,浅粉色棉布衬衣,枣红色长裤,新布鞋。妈妈给文静扎了一个清爽利落的马尾,小婶还特意送给文静一个大苹果和一把糖果作为庆祝,文静感觉就像过年,从家里大人的这些仪式感中,文静知道了,上学是一件很神圣又正派的事情,书读好了,肯定更能让自己配得上这一身新衣和长辈们那些美好的祝愿。小叔更是郑重的对文静说到“你是我们王家孙子辈中第一个上学的,一定要给弟弟妹妹做好一个表率!”文静并不能体会这“第一”的份量有多重,她只是点点头,跟着妈妈去大圩小学报到去了。
文静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小学在那儿!就在村子里隔壁的大队,小学门口两口方塘,只有一条土路连接马路和小学的大门,但文静从来没有进过小学,直到报到当天,文静跟着妈妈去办手续、领新书。一入学校的大铁门,就有两个超级大的针松立于花坛中,花坛四周栽的是水仙。左右排开种的都是年份不浅的梧桐树,粗粗的两人合抱得下的树干,长到两米高就分出很多枝丫,要不是学校不适合爬树,文静真想在这些梧桐树上练练手,坐在这些枝丫上肯定很舒服吧。配合两边的梧桐树,两边的校舍有序安排开来。左边从大门往里依次是一到四年级,五六年级是在正对大门的两层楼里,右边从大门往里是老师们的宿舍和一间特别大的办公室,全校共六个老师,都在这一间办公室里。这些教室和宿舍围绕着最中间的一个大操场,国旗台就设在操场中间。这时是没有任何自来水的,学校所有的水都取自老师宿舍楼拐角的一口井,也不知那时候的孩子怎么都那么的听话,这口井在学校这么多年,没有一起不该发生的安全事故发生,那时候的孩子不管怎么疯玩,也绝对不会有一个调皮孩子会打那口井的主意。这个井的使用权仅仅落在校长和于老师手中,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随便掀开井盖。到了一周一次的全校大扫除时,于老师通常从屋里拿一个盆放在井旁边,扯水倒在大盆里,各班的孩子有序派几个男生过来,用值日生从自家带的脸盆来取水。从井边取水到返回各自教室的途中,男孩们都会小心翼翼,尽量不洒出水去,因为如果冒冒失失洒掉了,肯定会不好意思的!除了大扫除,老师们大部分都住在学校,吃喝用的水,也都靠这口井。于老师之所以和校长一样拥有绝对的“权利”,是因为于老师是大圩小学土生土长的老教师,没有人记得她教过多少学生了,文静的爸爸都在于老师手上学过两年,只不过后来文静爸不爱上学,死活要去生产队上工挣公分,就此辍学了,毕竟在文静爸看来,吃饱肚子更重要。于老师长相比较凶,眼皮总是臃肿,高个子,胖胖的,但是她做事特别麻利,劲儿大,就像个男人。庆幸的是,于老师上课就不像个男人,反而很有耐心,上课的时候她的教鞭也只是个教鞭,只是用来指着黑板上的a,o,e,一遍又一遍的教他们读书,教他们大声读着“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做学生时,孩子都喜欢不断揣测老师是不是喜欢自己,如果自己喜欢的老师刚好也喜欢自己,那这个孩子在学校的每一天都是灿烂的。于老师是大家都喜欢的老师,于是大家都特别关注有关于老师的一切。有时候,于老师会请两个机灵的小女生去她卧室,大家都像得到了天大的新闻,等着这两个女生从于老师房间出来,追问任何细节!追问之下,两个女孩才会骄傲的说,她们帮于老师绷毛线、理毛线,“哇!”大家都想给于老师理毛线。后来,于老师偶尔会带班级所有的学生去学校围墙后面的那块地,那里有于老师的菜地和一小块田地,于老师教大家拔草、松土、捉虫,这比上课还有趣!有时候大家看到学校院子里老师新晾晒的红薯干、花生米,莫名的有一股自豪感,这些红薯干、花生米,还有我们的一份功劳呢!
文静一年级开始,就已经适应的如鱼得水了,也是班级女生里数一数二的机灵,只不过成绩一般,能力都体现在玩上面了。学校里不能爬树抓鸟什么的,那只好换种玩法,观察思考许久,她自创了不少的游戏。比如围绕梧桐树锻炼奔跑和反应能力的“充电”游戏,跨步子的游戏,有一次不知道从哪得来的一个弹球,她领着全班男生女生玩了一上午的抢弹球的游戏。三年级时,小跟班文倩也入学了,自己不能不顾她了,所以玩的游戏发生了变化,偏转为一些尺度小一些的游戏了,比如跳房子,踢毽子,跳皮筋等等。在这方面,文静都是天生的好手,她跳跃轻盈,腰身软,又会用技巧,总是在玩的时候占上风,是大家都抢着要分到一组的对象,文静也充分的体会到了优越感。可渐渐的,这优越感在文静这儿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张静,深深的吸引住了大家,也包括文静自己在内的目光。张静一头粗黑发,扎成一个高马尾再编成麻花辫,跳皮筋的时候这条大辫子就在她后背的腰上荡来荡去,上身红翻领毛衣,最吸引大家眼球的是,她竟然穿了一双雪白雪白的帆布胶鞋,脚背上没有扣子,只是一个宽宽的松紧带,刚刚合脚,在皮筋间跳来跳去的时候,白白的鞋子简直太好看了。文静那天下午一直盯着张静的鞋子,可看看自己的脚上,不知妈妈从哪里弄来的这双黄绿色胶底布鞋,鞋头还以夸张的比例大过鞋跟。文静讨厌这种黄黄的颜色,那天回到家,她就拿上这双鞋、肥皂和刷子,蹲在河边刷啊刷啊,刷过以后的鞋子确实干净顺眼些了,可是比起留在自己脑海中张静的那双鞋子,它还是低到了尘埃里。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这个时候,自己能有双鞋穿都不错了,还能奢望妈妈给自己也买一双像张静那样的鞋子吗?文静连想都不敢想。她能做的只有每周必定进行一次的刷洗,做出哪怕一点点的最大程度的改善,再在学校尽情的欣赏张静的白球鞋。
张静总是能带一些新奇物件到学校,有时候会有一批女生围着她,听她讲解自己脚上的袜子,那不是普通的袜子,因为这袜子薄的能看见她的脚背,她说这叫“肉袜子”,说着说着她甚至脱下鞋子,让大家摸一下,感受感受。有一次,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小盒子,打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一个圆片,放进嘴巴里吃起来,她说这种糖是她爸爸特意搞到送给她的,叫“润喉糖”,文静有幸得到了半片,吃了一口,凉飕飕的,确实跟自己以前吃过的任何糖都不一样。张静总是这样充满新鲜的魔力,文静觉得都归功于她爸爸,她爸爸是吃国家饭的人,大家都知道,吃国家饭的人可是了不起的呢!她爸爸是我们大柏村的邮递员,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骑着一架二八自行车,擦的干干净净,车子前身的大杠上放着一个邮递员专用军绿色信件袋,左右两边的袋口里是他要送出的信。有时候那信甚至来自遥远的大城市,文静小叔参军那会儿,家里就收到过张静爸爸送来的部队的信。偶尔有些收到信的人不识字,会干脆请张静爸爸把车停下,当面就把信拆开读给他们听。甚至还会就信中的大事小事说道说道。有时候几家几户哪怕是路过的人,都可以对来信的喜怒哀乐品味顿足,喜者更喜,悲者也就势能得到周围人热心的安慰和指点。
上学以来的快乐,如果不是三年级那天晚上妈妈的终结,可能文静会一直“放肆的”快乐下去吧!
每天下午上完三节课后,回到家,文静一撂下书包,就带着小跟班文倩出去疯了。田野里、河坝上、田埂头,都是村里孩子们的聚集地。玩到天黑了,肚子饿了,才会各回各家。回到家后,饭好了就吃饭,饭没好,再玩一会儿,总之要等到吃过晚饭,才会写作业。结果,有一天晚上,文静照例吃过晚饭才拿出手包,就着煤油灯开始写,估计一个小时过去,爸爸妈妈和文倩都上床准备睡觉了,文静还在写。文静妈终于火山爆发了。其实她应该是蓄谋已久吧,就等着文静这次呢!她使劲儿地隔着厚厚的棉裤拍打文静的屁股,疼可能不是多疼,但是文静妈的这母老虎的架势却能把世上一切捣蛋孩子给镇住。而且她越打越来气,文静爸也不敢上前拉一把了,他知道,这时候上前护闺女,就好比老虎头上拔毛,还是先等等再说吧!原以为妈妈打累了,就算是结束了,谁知,文静妈这次来真的了,她不打了,但是嘴里一边数落着文静,一边扒起了文静的棉袄和棉裤,文静爸一下子站起来,他不知道文静妈想要干嘛了。衣服扒完了,留着文静的一套半棉衣裤,文静妈一下拉开门闩,把文静推到了后院门口。“不想好好读书,你就给我滚出去!”文静妈转身就进屋了。文静站在院子里,除了门口射出的那一点光亮,周围一片漆黑,黑不是最主要的,自己现在已经在颤抖了,不知是怕黑还是怕冷。文静爸这时再坐不住了,他骂骂咧咧的从屋子里奔出来了“你就是再生气,也不能扒孩子衣服,放院子里啊,你就不怕她……”文静知道,文静爸的声音出来,就是火山爆发快要结束的信号了!爸爸边说着,边一把搂过文静进了屋,那边又把衣服给文静套上了。文静眼睛已经哭到臃肿,臃肿的眼睛却更觉得屋里的光线刺眼了。她干脆就不睁开眼睛,先闭着再说。
后面就没文静妈什么事儿了。所谓的高手就是这样,她不轻易出手,但只要出手一次,绝对让犯错的人里外掉一层皮。即使后来她什么都用说、不用做,文静爸和文静也能做好善后。等文静妈上床睡下,文静已经把地上被妈妈撕掉的作业、书本收好了,眼泪又止不住的流啊流啊!还好有爸爸陪着自己,他跟文静商量了一下,就拿出了他自己珍藏的压箱底的一沓白纸,用刀子裁成作业本大小的尺寸,又用针线从侧边一针一线的装订好了。“就用这个写作业!”文静害怕的心总算安顿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赶紧写作业的问题了,父女俩,就着这昏黄的煤油灯,一个写,一个看,偶尔灯火晃动一下,爸爸忙用双手护好灯苗,没曾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作业,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那晚,等到文静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收进书包时,躺到被窝里的感觉简直太好了。从那以后,她放学回家,必定先写完作业再出门疯玩,这样的结果是,妈妈再也没因为作业而发过文静的火,文静的玩也变得毫无负担了。
文静想,在妈妈这次如此惨绝人寰的“迫害”之下,自己幼小的心灵还没有得到伤害,真是一个奇迹啊!难道自己天生就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拥有超强的自愈能力吗?嚯嚯嚯……不过,自己的自高自大只可以暂时得到满足而已,文静深知,自己从生下来那刻起,就注定了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比如在爷爷对自己的无条件呵护之后,爷爷终于又有了新的接班人,那就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