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五六年一个普通的夜晚，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乘坐私人飞机，从我的跨国公司总部回到家，躺在万顷别墅的阳台上，招手示意佣人拿来两瓶八二年的拉菲，然后随意翻开一本我的自传，品味我传奇的人生，却没有感到任何成功带来的甘甜。感叹这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使自己越来越身心疲惫，我微微闭上了眼睛，想着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看到她从卧室的房间向我走来，一言不发挤在我身旁。只凭感觉，我知道她心里有事。突然，她举起手机，斜角四十五度举起手机按下了快门，我配合勉强微笑了一下。
在美颜模式下，她美若天仙，我帅过鹿晗。她立刻发微博，标题为：特别的日子，然后催我转发。我迷糊着没看标题就转发了，一如往常附上一篇文言文，感激她的出现，赞赏她的容颜，歌颂她的完美，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最近几天她一直闷闷不乐。我问她怎么了，她总说没事。起初我以为她又胖了，但称了体重却发现瘦了一千克，就连这个特大喜讯也没能让她开怀一笑。于是我三省吾身，发现这个月自己不但没犯错误，反而还有许多值得表彰的功绩，比如打扫了一次房屋卫生，倒了两次生活垃圾，做了三次早饭。
于是本来下午要上班的我，顶着工地老板****般地怒骂请了假，带她来这家价格昂贵的餐厅吃饭。她脸上的情绪和心底的秘密，终于渐渐消退，她凝视着我，眼中充满爱意和期待。
“亲爱的，是不是想我亲你？”我站起来。
“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她脱口而出。
像闪电闪过脑袋，全身麻痹：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啊！谢天谢地谢谢这家餐厅，今天打八折，让囊中羞涩的我如此幸运地省下一笔钱。
“你猜！”“难道是古驰的包包吗？”
“太贵了，不，我是说没有新款！”
“那是我期待已久的施华洛世奇？”
怪不得这几天在饭桌上，时不时出现关于施华洛世奇的杂志，原来有这么明显的暗示…
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你再猜。”
她急不可耐：“你不会没准备吧？”
我义正言辞：“开什么玩笑，早就准备好了。礼物绝对是个大惊喜，你稍等。”我开始在脑海里极速回忆包里的物品：充电宝、墨镜、香烟、打火机、名片夹、指甲剪、润唇膏、护手霜、剃须刀、纸巾…
她伸出手叫嚷着：“快点给我！”
我耐心解释：“稍等，在送你礼物之前，我得先去洗个手。其实应该沐浴更衣，斋戒三天的。”
“为什么这么隆重？”
“你知道的，我是佛教信徒”，我站起身：“这可是你的生日啊！我必须办得比释伽牟尼生日还隆重。”她很无奈地摇摇头，并不抱有什么期待：“那你快点回来。”这时一位年轻帅气的服务员走来，微笑着示意我们点餐。我对她说：“你先点餐，我很快回来。”我镇定自若步伐稳健走到转角，余光看了一眼正在点餐的她，飞奔着冲出了餐厅。
到底送什么好？回顾过去生日送她的礼物，基本上都像匈奴进贡给中原王朝的土特产，从来没取悦过她：送包质疑我买假货，送衣服质疑我买假货，送化妆品质疑我买假货，她的质疑都是真的。所以攒了这么久的钱，终于可以买个首饰了。事不宜迟，赶紧抄近路向商业街奔去。巷子里没有路灯，我只能借着几户人家漏出来的灯光往前跑，好几次差点被路上的坑坑洼洼拌倒。
珠宝店的招牌闪闪发光，很快就找到了。我望着柜台里摆放的各种各样，由金银矿石组成的首饰，琳琅满目价格不菲，目测所有价格都超出自己预算。认真扫视每个柜台，终于发现一个比较便宜的钻戒。钻戒非常纤细，就像一圈细碎的玻璃。
“这钻戒多少钱？”
“这个？两千四。”
“怎么这么贵啊？”
“爱她就不嫌贵。”
营业员取出戒指放在我手上，我掂量了一下，轻如鸿毛，光泽暗沉，貌似不值这么多钱。送钻戒的计划有些动摇，可是不买礼物的话，今晚难逃一死！虽然人固有一死，但是我不想这么早就死！我这样想着，当机立断决定付钱，却发现钱包找不到了，好像是刚才放包里了。掏出口袋里面所有的东西，除了电动车钥匙，就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总计二十八块六毛。很好，足够我买一只丝袜和一把锤子来抢劫了。可是三个对准我的摄像头使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看到路边有个老旧的电话亭。不如跟朋友借钱吧！跟哪位朋友借呢？首先，这位朋友不能是月光族，其次，这位朋友不会因为谈钱而伤感情，最后，这位朋友能驱车把这笔钱送来，因为自己忘了拿手机。我想半天，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问久等的营业员钻戒能不能赊账。
营业员说这个笑话能让她笑一辈子。
我沮丧地走出店门，站在街边的广告灯箱下东张西望。二十八块六毛能买到什么礼物？
“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们没有办法，拿着钱包抵工资，原价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钱包，通通二十块，通通二十块！”
阵阵高音喇叭的吆喝，向我传递某种暗示。如果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还可以看到另一边“买不到吃亏也买不到上当”的两元店。可是如果真送她这种地摊货，估计今晚我自己也得带着小姨子跑了。
我去超市寻找首饰的替代品——某种既贵重又闪亮的商品。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得出了结论：贵，可以买一斤进口猕猴桃；重，可以买一箱矿泉水；闪，可以买一面镜子；亮，可以买一个手电筒。然后对她说：喜欢哪个礼物，随便挑……当然，我最终没有选择拿命去冒险。
虽然礼物是真心的客观反映，但是没有礼物不代表没有真心吧！更重要的是，真心优先于礼物，做人不应该舍本逐末……这样和女人讲道理，想想还是算了。
既然避免不了冷落，我决定行善积德，把口袋里所有钱都给超市旁那个衣衫褴楼乞丐手里，以求今晚能有福报。
夜色渐渐昏暗，走进的巷子里黑灯瞎火。风吹过的树叶、房子的窗户、阳台的衣服，恶犬的狂叫，垃圾箱莫名地响动，都让人惊心动魄。我开始后悔把钱都拿去捐了，至少应该买个手电筒照亮前路。随便买点什么都不至于空手回去，空手回去就意味着明目张胆忘记了她的生日，意味着今晚的宴席功亏一篑，意味着消极的闷闷不乐将会发展为积极的大吵大闹。真正可怕的是争吵后的日子：她会变得非常冷漠（笑肌已坏死），把我关在门外（手机被没收），然后独自哭泣（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对我不理不睬（发朋友圈指责我的不是），把碗筷扔进洗碗池（发出巨大声响却不会碎）。
这时候，一位年轻父亲带着女儿从巷子迎面走来。女儿微笑着摇晃手中鲜花，那红色花开的饱满，似乎每片花瓣都能捏出水来。
“哪来的？”
“摘来的。”
“哪摘的？”
“公园山。”
对了！公园山门口有很多她喜欢的玫瑰花。有花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于是我继续走。柳暗花明又一村，怎么走出一村又一村？终于，我穿过拥堵的车流，拥挤的人潮，广场舞大妈阵，来到了山脚下，却大惊，不见了！前段时间还迎风摇曳数不尽，取次花丛懒回顾的鲜花都不见了，花坛上只剩一片茂盛翠绿的叶子。
一位老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落叶，而清洁车里一片花瓣都没有。山上应该有花，游人不可能把所有花都摘完吧！我走进公园山大门。门边有两颗树，一棵树上有花，另一棵没有。一块写着“严禁采摘，违者罚款两百”的牌子立在树下。难道刚才那位父亲花了两百块钱摘花？坐在门卫室外面的老婆婆警觉地看向我，两眼像鬼怪一样发出白光，那是白内障。
夜已昏沉，月光冷清，路灯昏暗，不见前方，长路漫漫，山路陡然，简而言之，这么晚上山真尼玛害怕啊！尤其想起新闻报道最近有抢劫碎尸之类的罪案发生在公园山上。因为电视台就巧妙地设在山脚下，所以总能带来一线报道。
“如果等会我（或者一部分的我）上了新闻，希望记者朋友们知道，我是为爱牺牲的！”我自言自语。
山路边还是有一些小花的，可能有点饿了，我揪了几朵放在嘴里，很甜，要不先解决晚饭。不！我是来找礼物的，不是来找晚饭的。
不远处好像是养殖场。围墙里饲养着很多美味如山鸡、野猪、野鸭野兔、奶牛，感觉更饿了：“如果里面真有这些动物，我一定不计一切代价进去抓一只，起码让她饱餐一顿。可惜只是饿昏头了，原来那表面诱人的养殖场，不过是个华丽的动物园，饲养着猎豹、老虎、狮子、长颈鹿、熊猫、龙鸟…
到了山顶，除了一路上都能看到的野花，我再也没有找到什么可以摘的花了，只有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让人绝望的绿色。我失落地坐在石凳上休息。黑暗的树丛之中有红白色影子在晃动，使我惊喜：是花吗！绝对不能再被人捷足先登了。我匆匆奔过去，张开双臂正要手到擒来，只见一位身着白色花裙的女人，正和一位男士躺在草地上激情拥吻。两个人看见了我，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恶狠狠地瞪着我。出于礼貌，我也回瞪了他们。然后，默默鞠躬道歉走了。
回去怎么交代？想到今后将面对的日子，我内心痛苦不堪。双脚无力，觉得自己就要跌下山去，跌入爱情的低谷。忽然我如大梦初醒：“有花！在旋转木马后面！俯瞰才能看见！我从石阶上下来，跑进了游乐场。在很多花盆上，看到了很多鲜红的玫瑰花。天都要帮助我！我朝四周窥视，确定没人在注意自己，伸手准备去摘。无奈花茎不断刺痛到手臂，我不畏疼痛又折又拧，费尽周折，一朵能够证明真心的玫瑰终于收入囊中。我接二连三又摘了八朵。九十九朵是不可能的，数量不够，但是九朵还是要有的。
“抓小偷！”游乐场的看门大爷大喝一声，有两个人从旋转木马的两头走出来，吓得我赶紧躲藏。大爷的手电筒还在寻找目标，我撒腿就跑。原来大爷寻找的是那两个手牵手，跟在我后面跑的情侣。他们是学生，穿着初中校服，手上拿着两朵玫瑰。
我们三个齐心协力冲进碰碰车乐园里，在碰碰车周围手忙脚乱，又在海洋球的池子边会合，眼看无路可走，只能套上海洋球，一起跳了下去。在海洋球里徒步就像在水里跋涉，阻力很大，心跳加快，快到像要窒息，赶忙爬上台阶，抵达池子。大爷毕竟老了，在海洋球里，扑倒又站起，借着手电筒的微光，焦急摸索，大声叫喊。
“你们给我站住！小偷！”此时的我们已不见踪影。
借着月光，我和那对情侣沿着石子路跑到了游乐园后门，此时夜深人静，后门已经被锁住了。
“叔叔，我们怎么才能走出公园呢？”
“叔叔？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么客气！”
“看你们这样子是没来这里玩过吧？”
我给你们指了条路，告诉他们走那边就能出去。他们脸上洋溢着绝处逢生的喜悦，沿着崎岖的山路跑走了。留下气喘吁吁的我：“不客气，那边确实可以出去，只不过不知道那些，围绕着恐怖屋摆放的妖魔鬼怪的塑像还在不在。那个青面獠牙，爪子尖利的妖怪塑像。
我打了个冷颤，又往另外一边跑进了摇摇车乐园。我在窗边的摇摇车后面躲了起来，看到大爷竟然追到了铁门口，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用手电扫视屋子。我捡起身边的石头丢出窗户，一声轻响，石头落地，声东击西。大爷转身看向石头落地的方向，思考了一会儿，一声轻响，灯亮了，小偷原形毕露。
“大爷，我不是小偷啊！”大爷噔我一眼：“别跟我套近乎！”我依然用求饶的口气：“大爷，花又不是你的，这是公家的。”大爷很愤怒：“这花是我种的！”我尴尬的笑：“啊？不好意思。那你要多少钱，我赔你！”大爷依然不依不饶：“这花你赔不起！”我很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赔不起，那你想怎么样？”大爷“把我的花还我！”“还给你又长不回去！”
我有些犯困了，打算跟大爷在摇摇车堆里绕两圈，尽快找个机会跑出去，却听恐怖谷那边传来几声尖叫。
“出事了！”我故意大声惊呼。
“你别走！”大爷慌忙跑出去。
那对年轻情侣跑过来了。男生在前面狂奔，女生在后面哭喊。看来他们的爱情经不起考验。大爷迎上前去，焦急地询问：“出什么事了？”两人气喘吁吁，一看是刚才的大爷，想往回跑，却又哭哭啼啼。
机不可失，赶紧往游乐场的出口跑去。情侣的哭声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除非路途中靠着一块石头美美地睡一觉，否则大爷不可能追上我了。
快到公园山大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看见那位老婆婆依然坐在门边，警觉地看着一个没有人的方向。虽然她双眼近乎失明，但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的概率还是有的。翻墙吧！透过墙上的圆形孔洞，我确定了周边环境安全，然后把花扔了过去，一抬手，扒住了墙头的瓷砖，一抬脚，勾住墙上的孔洞，一使劲，正要翻上墙头，突然感觉似乎有人用手戳了我的小腿，是小腿在抽筋。肌肉的僵硬，使我重重摔在草地，狠狠发出惨叫。虽然手上没有了犯罪证据，但是叫声却被刚下班的环卫工人听到了。环卫工人抬头注视墙角，转身对老婆婆说：“老妹，你快看，天上掉下了玫瑰花。”
老婆婆走到墙角边，捡起那九朵玫瑰，温情地嗅了嗅：“下次还是送我眼药水吧！”那可是我的玫瑰…”此时的我身心俱痛。
我站在餐厅斜对面透过玻璃看着她，就像个孩子一样，不敢面对她。就像考试失利不敢回家的孩子，就像犯了错误不敢承认的孩子，就像失去一切无家可归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手牵手笑盈盈的从婚纱店里走出来，我却只能品味着门口音箱播放的悲情歌曲：“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一个年轻人，正在向路人发传单，我走过去领了一张。
“再多给我几张吧！”我望着传单若有所思。
“大爷，这是拍婚纱照的，一人只给一张。”
“我不拍婚纱照，不是…你刚才叫我什么？”
那人匆匆走远了，掉了几张传单在脚下。我忿忿的捡起几张传单，挑出没被踩过的，折起了千纸鹤。我曾经亲手折了一整个玻璃罐的千纸鹤，在她去年的生日送给她，把她感动哭了，因为实在太Low了，对于已经25岁的她。如今我故计重施，折了九只，虽然四只像千纸鸭，三只像千纸鸡，但是还有两只是栩栩如生的：她就算不哭，心里也会有感动吧！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表情呆滞。
“洗手的人太多，我还插队了呢！”
“礼物呢？”她看着我，眼里还有一丝尚未熄灭的期待之光。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把手伸进袖子：“礼物在此！”
九只千纸鹤像有生命一般，一只接着一只从他袖口里飞出来，排成人字形在餐桌上翱翔，当然，这是我想象的浪漫画面。
事实上也还算浪漫：它们粉红与艳红的配色显得十分喜庆，分布在各个角落的婚纱照散发着浪漫情意，翅膀上9999的价格寓示着长长久久。
她伸手拿过一只千纸鹤，按住它的腹部把它拆开，看它空空的中心装着什么，想着也许大的惊喜在里面，然而什么也没有。她把那张传单展开，正面反面的看，然而什么也没有。她又拿起其他几只，摇一摇，听一听，脸色骤变：“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过一次生日，你就给我看这个？”
我才反应过来，刚才一路上那些人对我说的话就很奇怪。我才左顾右盼的透过玻璃窗看到自己，突然大惊失色：眼前的我，竟然是一个皮肤干涩，容颜苍老的老头子！
我惊讶着张大嘴巴，转头望着眼前依然拥有年轻容颜的她。这时那个服务生不知从哪走来，穿着一身名牌正装，盛气凌人的走过我面前，嘲笑眼前的糟老头子：“其实我的身份是上市公司老板，你这个穷光蛋，离开这位美丽的小姐吧！”搂着她的曼妙身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发疯似地喊叫，望着他们匆匆远去的背影，心跳再次加速，却由于翻墙所受的腿伤，怎么也站不起来。
“啊啊啊！”
“嘟嘟嘟！”
我从梦中惊醒，原来虚惊一场。大腿却仍然动弹不得，原来是被她的身体压着。看了看时间，才过去十分钟，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刚刚发生的事，都只不过是梦一场！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生日，赶紧起来准备礼物。
悄悄走进洗漱间。望见镜中疲惫的自己，感叹这几年的时光里，虽然生活一直很穷，但是她的理解和包容，欢笑和泪水，一点一滴，都在坚定我对未来的信心。想到这里，我微笑着走进卧室，此时听到她的手机在她手上震动，立刻拿起，看到备注为服务员发来的微信：喜欢我的生日礼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