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力镇有富乡陈家村,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村东头一户简洁的小院张灯结彩,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入赘,新郎盖着盖头乘轿子被抬入女家,从此妻为夫纲。
这场奇特的婚礼,在陈家村算是开村以来头一遭,有所耳闻,见所未见。
新郎卿尘就这么因为这场婚礼,成了人人翘首以盼的笑话。
卿尘独自一人站在后院的祠堂里,对着神主牌位出神,还是一身青衫,大红喜炮被随意摆在一旁,外面的吹拉弹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他无关。
“外姓人?”他嗤笑一声,颤颤巍巍将手伸向牌位,隔着一指的距离,却是阴阳相隔,母亲已经长埋地下,化作枯骨,再也不能温暖他。
他的眼角含着晶莹的泪花,要落不落:“终究,您付出那么多,也不过是一个外姓人……”
“卿尘,快点,吉时到了!”门外砰砰砰地响起敲门声,催促的语气一如既往不客气。
他也一如既往淡漠:“知道了。”抓起了喜服囫囵穿上,转身正准备走,牌位突然晃悠悠倒下了。
卿尘脚步一顿,差点落泪,他回身扶起母亲的牌位,笑着说:“您不同意吗?没什么,从此,我就是这个村的人了,他们不会再刁难我,挺好的。”
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门外拍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耐的语气里添了毫不掩饰的奚落:“怎么,尘哥儿,还要上妆不是?”
另一个含笑的声音揶揄道:“可不是嘛,还得戴凤冠呢。”
“哈哈哈,太可惜了,可惜我们看不到。”
“这有什么,等下掀开尘哥儿的盖头不就看得到了,又不是娘们,难道还让我娶他不成,哈哈哈。”
“说的是啊”有人大声敲门,“卿尘,你戴好凤冠出来给哥几个开开眼,瞧瞧这入赘的相公是个什么模样,听到了吗?”
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刺激着卿尘的耳膜,卿尘面无表情,更难听的话他从小到大早就听得多了,从最初的愤怒到隐忍,他走过了很长的路,他充耳不闻门外的嬉笑,没事人一样走过去准备戴上凤冠,刚刚扶好的灵牌又一次摇摇晃晃倒下。
卿尘从来波澜不惊的面容一凝,双目陡然发红,转身对着灵牌说:“您难过吗?我也是,这就是您牺牲自己换来的待遇吗?”他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若不是您自愿卖身为奴为外公凑齐上京赶考的银两,他们有现在的地位和荣华吗,他们不仅毫不感恩,甚至带头侮辱您作践我,他们如此忘恩负义,你若泉下有知,该多寒心……”
一个月前,两位舅母突然让他回老宅,当着外公的面,说是商议他的婚事,实际上,只是通知他一声罢了。
说亲的对象正是村长陈四喜的掌上明珠,陈西子。
陈家村的村长陈四喜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生的五个孩子只有一个女孩,人丁兴旺,人人羡慕。陈家唯一的女孩陈西子面容姣好,自然是娇生惯养般被宠溺着。她在陈家村里从来横行霸道,对人一点不客气,敢把自己比公主。
卿尘一个外姓人,本来就不被陈家村的人接受,村里又流传着他母亲当年沦落勾栏的流言,这些艰难心酸的过往,没有人同情,不过是被人取笑的话柄。陈西子从小没少带头欺负他,从来就没看上他,这次突然着人来说亲,卿尘觉得,势必有妖。
他内心一万个不愿意,可他垂眸沉默站着,不发一言。在这个家里,他寄人篱下,没有他说话的份。
他听着大舅母热烈地分析这门亲事的好处,听她满脸堆笑地和他说:“那西子姑娘,长得好,出身好,配我们尘哥儿,还算是下嫁了呢。”
二舅母上前说:“就是,若不是西子挑来挑去,转眼十八了,再不嫁要留成老姑娘了,这么好的亲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尘哥儿。尘哥儿,你是有福气的人。”
卿尘呆呆地笑,不答话。
大舅母看他傻愣的样子,也懒得继续说了,做够了样子,直接对着外公说:“您瞧,尘哥儿也满意呢。”
外公笑着说:“尘哥儿满意就好,只是这入赘到底也是委屈了尘哥儿,现在尘哥儿收粮的几亩地,就转到他名下吧。”
卿尘倏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外公,入赘?
入赘这样的事情,陈家村建村以来从未出过,陈家村思想老旧,看重香火,偶而听到隔壁村招了上门女婿,总免不得冷嘲热讽,激动者甚至还破口大骂,把入赘这事轻视到尘埃里。如今,卿尘要成了这陈家村头一份入赘相公。
为什么,为什么外公要同意呢?唯一能给与他一丝温暖的外公,为什么也要把他推入地狱,他还被取笑羞辱得不够吗?
舅母一听外公要将几亩地转入他的名下,脸上的笑意就明显的浅了几分:“这,之前不是村长不给吗,说尘哥儿外姓人,不能拿陈家村的地呢?”
外公没理舅母,见他震惊的样子,心疼地说:“我知道入赘委屈你了,但是……从此,你就是陈家村的人了,也没人会欺辱你了。”
两个舅母还在小声嘟囔几亩地的分属,卿尘心里渐渐冰冷,外姓人的身份让他受够了欺辱,连外公都因为他是外姓而偏袒真正的陈家子孙。可,他并不在乎是不是陈家村的人,他还有未来,考科举离开陈家村,是他的路,而不是为了做一个真正陈家村的人而去入赘,连未来也失去。
如今这桩糟心的婚事,定是舅母的主意,和村长家攀亲,未来就能得到很多实惠。他们家因为外公曾经官员的品级和财富,已经在陈家村有一席之地,成为比村长一家名望还高的家族,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还要拿他的前程去攀这门婚事!
他常常想,舅舅舅母是自己的亲人,全家因母亲受惠,为什么她们从来不把他当自己人,甚至百般作践,不是推他入地狱,就是让他背黑锅。
外公见他久久不语,眉头一直紧皱,知道他内心一定十分不愿,叹了口气:“若是你实在不愿意,这门亲事就作罢吧。”
卿尘缓缓抬起头来,还未回话,大舅母和二舅母惊讶地对视一眼,大舅母就急急忙忙说:“这么好的亲事,尘哥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转而向他,语重心长,眼眸含刀,“尘哥儿,你想想,为了这外姓人的身份,你受了多少苦,舅母我每每看到村里人背后议论你,心疼得不得了。”
二舅母也劝他:“是啊,你外公坐拥百亩良田,而你却一无所有,你这样的背景,将来怎么婚配呢?你要识时务才是。”
大舅母咬咬牙,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哄着他说:“是啊,你的身世特殊,不拘于为你的父亲留香火,入赘自然不是和寻常男子一样难以接受。况且,只要你是陈家村的人……你祖父就会赠你几亩田产,你就有地傍身了。”
二舅母又劝:“对啊,村长家非常看重你读书的本事,若是你入赘村长家里,就能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教书先生,不愁吃穿,多好的事情啊。”
两位舅母你一言我一语劝卿尘,他渐渐咂摸出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仔细想来,村长一家从来看不起他,就算是入赘,也认为他根本不配。如今,两位舅母极力劝说他,甚至不惜失去几亩田地,更加证明了这件事存着的弯弯绕绕。
“我同意。”卿尘听到自己这么回答。舅母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促成,涉及利益的事情,则更加执着。与其现在拒绝等待舅母更加肮脏的手段,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他总能找出这件事的蹊跷之处,然后反客为主,既拿了几亩田产的好处,又能离了陈家村,从此天高海阔。
只是,达到目的之前,免不了受些奚落。
卿尘以为从小到大被奚落惯了,早该麻木,可事到临头,那些嘲弄依然让他难以承受。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激动的心情,重新将母亲的牌位放好。他柔声说:“放心吧,我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会坚定不移走下去的。”
这次,他还未转身,灵牌再次倒下,甚至连神龛都开始摇晃,终于,他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同。
同时,门外一声巨响,然后便是尖锐的尖叫声,匆忙的脚步声和物品的跌落声,一片混乱,卿尘纹丝不动,甚至轻轻勾起了嘴角。
这个婚礼越砸越好。
待门外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卿尘才缓缓开门走了出去,只见一地狼藉,桌椅倾倒,碗碟碎裂,酒菜撒了一地,四处还散落着几只和脚分离的鞋子。
再往外走,一个人影站在轿子前面,手中提着一个人头,撩着轿帘往里看。似是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睛一亮,笑出一口大白牙:“兄弟,你媳妇好像跑了,我赔你一个。”说着把人头一丢,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沉实有力的声音显示着胸脯的力量,“我怎么样?”
卿尘莫名看着这个人,没由来心里发慌,来人看似瘦弱的身躯包裹在衣服下,却发散出强而有力的力量,令人心悸。
只见他一步步走过来,血淋淋的双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兄弟?”
卿尘今日情绪波动太大,本就虚弱的身子气血更加不畅,一时紧张,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黑,噗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