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溟川的一只灵鹿,现居西极渊底。
五年前,我被罚入西极渊省身,因我犯下大错。
之前,哥哥和我玩闹时总会把我从苍虚的雾端推下,我好不容易上去,母亲就恰巧出现,然后沉着脸探我元神,每次都是这样。我猜,一定是哥哥故意把母亲唤来的。
我知道,自从我那次不顾哥哥的阻拦,执意用启元镜看凡界的时候,他便想方设法地给我颜色。
哥哥总在母亲耳旁说我定是生了什么异根以致灵根不纯,不然为何会频繁从顶布术界的苍虚坠落。母亲总不言语,只冷着脸将冰凉的手覆在我的额心好久,然后忧心忡忡地走掉。
后来有一次,我又被推了下去,待我筋疲力尽地返回时,发现母亲和白泽哥哥都在,最可怕的是,灵尊就站在他们前面。
看样子,他们是特地等着我的。
一
溟川和淼川相斗许多年,但在一件事上,两川永远不会与对方相悖,那就是,川内灵物禁生情根。
这个定则有多不可撼动?一件事就能体现。
母亲是玄树灵尊在溟川茹丘挑选的灵徒,后来灵尊又要求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一同去苍虚。而我母亲深爱的我的父亲,则被迫主动运术剜了自己的元神。
这些都是哥哥曾经哭着告诉我的。
自此,父亲归元。我不知道母亲的情根有没有散掉,我只知道,上了苍虚以后,母亲的眼里每日都氤氲着水汽,像覆着一层晶莹旋闪的泪环。
我当时还小,只一天天觉得母亲的眼睛长得越发好看,好看得惊心动魄。
因为她的眼,溟川灵鹿得了个传说——与灵鹿相望一眼,便会系上永世心结。
估计始传的是茹丘灵物,因为母亲除了苍虚和茹丘,不会去别的地方。我们溟川的小灵,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连飞上雾端的野鸟都不能理睬,更别说出去外面看看了。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除溟川之外的地方都是淼川师祖开辟的,而灵尊恰好与之生有解不开的死结。
“你是否生了情根?”灵尊的声音沉如冰潭。
我跪在飘渺的绿雾里,肃然点头。
“什么时候?”
“十日前。”我的手心冷汗直冒,“我偷了白泽哥哥的启元镜,看了凡界一眼。”
白泽是这苍虚里对我最好的灵物了,我也不想在他修术时偷走他的宝镜,可我实在耐不住好奇。
我曾暗自与一飞上雾端的灵鸟闲聊,她告诉我,凡界被一淼川灵创设在常青境至中,是两川一境里最繁华、最安定的地方。
其实我早对凡界的事有所耳闻,一开始知道生活在那里的生灵永远不用修术为川境注息稳脉时,我就对那里充满了向往。
“把他送到西极渊去,思过一千年!”
白泽立即跪到了我身边:“灵尊……”
“休要多说!”在这种事上,灵尊宁愿错罚也不肯纵漏一个。
白泽低叹了一声,随即请愿去送我。也许是不忍看着与他同门的我的母亲再亲历离别吧。
灵尊允了。
方一踏出溟川,我莫名感觉心里仿佛有千钧重的东西被抛释了。
“一千年后见吧,不用来看我。”白泽走时,我如此对他说。
二
白泽每年都会来看我一次,每次来时,都带着他的启元镜。
这五年来,虽然感知外界的机会如此稀贵,但我因内心愧疚,所以从来没有用那轮镜子望过我最想看到的凡界。
白泽的启元镜真的是我见过最神奇的宝物了,只靠灵识就能在镜上洞悉万事。
没有时限,没有地限。
这西极渊水色污浊,渊底更是脏暗不堪,每次白泽来,我都会把躺在地上的老树的一截树身拂蹭好久再和他一起坐下。
这一天,白泽突然对我说:“恩尘,看一看凡界吧。”
看一看凡界吧。从待在西极渊的第一年起,每次他来,我就在等他这句话,一直等到现在。
五年对灵物来说很短。
典型的例子就在我跟前,白泽灵鸟一千年褪一次羽,几万年才繁衍一代。五年对凡界的生灵来说却另当别论。听说他们百年一代,无千旦忧,无万岁愁。
所以,在许多许多个五年凑成的一千年以后,我爱的人一定早都不在了。
老树总疑惑我凭什么轻易就认定我爱上了那个女子,对我一提起此事便张口闭口说“心爱的人”这个习惯更是嗤笑连连。
我不在意,随他怎么说。
多亏当年白泽没有顺从灵尊之意禁锢我,我很感动。其实我一直会偷偷去凡界寻找她,每日估摸着凡界太阳升起后便从西极渊跑到阴夕山,然后进入凡界荒西,敛着灵息踏过每一寸未知的地方,最后赶在日落之前回到西极渊。如此循环。
西极渊的水汽阴寒至极,灵物的灵体一旦被其浸入,就不能再承受凡界的夜色,否则便要灰飞烟灭。
这是白泽哥哥一早便叮嘱过我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此事。
凡界人常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怎样,我都要保住性命,我还没有找到我心爱的人,我不能归元。
我伸指覆上那轮明亮的圆镜,只闭眼了一瞬,那抹招摇灵动的身影便跃然镜上。
月光下,清河边。
缃色绫裙,同色外纱,女子的手臂欢快地一摆一摆,飞绣于其袖边的赤线翼角好似随之飞了起来。风一吹过,她的身上便会发出清脆的妙响。
女子的周身有一层迷蒙的皎光笼罩,她流泻的墨发像魅舞的蛇一样撩抚着夜色,脚边的裙摆漾开大围大围的漪褶,一层接一层地,在地上铺豁开了她影子的边沿。
待她跑离好远了,在那弯河心的桥上,动人的笑声仍有留余。
可惜,我的灵识里仅有关于她的这一处景象,因为对她的气息感受不真切,所以无法用寻息之术迅速找到她。
在那之前,我听说凡界的月色堪称一绝,我很神往。当年无意望到这处,我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凡界绝色。
我记下了她的眉,她的雪腮,她峰兀又畅滑的颌际。还有她纯澈无二的笑眼。
三
“果真极美。”白泽终于不再忍耐自己的好奇,他甫一凑头过来,其实只看到了江边皎月。
冷不丁听到他的感叹,我下意识将镜子掩进了自己怀里。
镜子本就属于他,可是镜子里面的那个人,那幅画面,应该是属于我的,我怕他会把这些一起抢去。
“是吗?”我眼神飘忽地望了望他。
白泽接着出口了一句话,让我更加惴惴不安。
“你的情根过不久可能就会散息了,很快你就可以回来。”他听起来很开心。
“为什么?”
“才这么短的时间,你应该只是对凡界某个生灵的皮相动了心吧?这样的浅悸不算什么。”他以一副无奈又了然的神情看我,像一个足够有耐性的长者在看一个正在胡闹的孩子。
他对灵物的情根到底了解多少?可能还没我懂得多。
同为溟川灵物,在这种事上,就算他装得再深沉,我也无法相信。
“不是的。”我当即否定他。
他第一次同我较真:“在约莫一眼的时间里,除了皮相,还有什么能让你深刻铭记?”
他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眼,那人跃动的每一步,都仿佛跳在我的心上。
“你自己探试吧。”我急躁地把额头伸给他。
他摇头笑了笑,抬手拍了拍我的肩,随即离开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我才想起,他的宝镜还在我的手中。
“小子。”老树每次在白泽走后才敢说话,“你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我以为他又想调侃我,于是恨恨地说:“我没有心愿!”
“你不想见她?”
我方忽哑然。
“我可以帮你从这镜里穿身而入。”
“怎么可能?!”我惊掉了下巴,“白泽没有说过他的镜子可以这样。”
“那是因为他不会这种术力。”
可惜老树的灵息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运转化成人形的术力,不然他此刻一定神气地把嘴角翘得老高。
“他不会的术力,你竟会吗?”
“当然!我的年纪是他的五倍不止,我修学的术力肯定比他多!”老树好像动气了。
但你的灵息没人家深厚……我没有多说。
“帮帮我。”我一瞬蹲到地上,满眼希冀地望着方才被自己坐在屁股底下的卧树的一节。
“可以。”他很爽快,“但你的鹿角可能不保。”
“……”
“你灵识里只有关于她的一处景象,若想往后能很容易地找到她,就须得亲临这场月夜去捕捉她的气息,可你的灵体是断不能承受凡界夜色的。我打算在你的鹿角上施术,让它们可以凝引所有你将承受的夜之寒气,这样你便没有性命之忧了。”
“好。”我迫不及待。
“只这一次例外,往后你必须在每日日落前赶回来。”他又叮嘱我。
“好。”我不打算多言了。
他要求我重新坐回他身上,我双手捧住镜子,按老树所说,缓缓将它贴在了我的额心……
“不要存我的人形之术,我怕溟川的灵物感应到我!”我祈求老树。
落地后,在看到自己两只银色的前脚实实地贴在地上时,我才放下心来。
我回到了五年前的凡界。
四
我站在石桥上,看着岸边被月光化柔的小阙,看着不远处的人户们家门口陆续亮起的灯笼,心中的期待愈渐深浓。
等了不多久,我踢开了脚边一块不小的石子,决意往石桥左端挪一挪。
待我迈出了两三步,身后突地传来几道急声呼唤:“小姐,你等等!”
“小姐,天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
“哪里有萤火虫啊,别跑了,小姐!”
恍惚间,跳动的步子仿佛生于耳边似的,朝我的心叩击而来。
我慌忙转过身去,生怕漏掉一眼。
我终于看到了她,正是那抹被我惦念了许久的清黄色的倩影,是那个如初脱云雾的灵魅一般的女子。
她正直直向我奔来。
风噙着动人的笑声,伴随着脆铃响动,我的四只脚竟跟着颤动起来。
我还来不及稳住心神,那双比墨玉还明亮的眼眸一霎便欺到了我跟前。
她的头发比我想象得更流顺,随着她摔绊过来的动作,眨眼间便垂散到了她的膝边来。
这一刻,她蹲坐在地上,抱着我,袖边本来在飞的翼角贴着我的颈,静静地渗传着她手的温意,无比真切。
我一动不动地睁大了眼与她对视,脑子里回荡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快看!那是什么?”
“小姐,快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声声不安的喊问从她的身后传来。
可能因为银鹿样子奇异,个子又矮,她们远远地看着我,以为是一只怪物。
“嘘—”她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耐烦地摆摆手后转过了身来,两眼继续回锁于我身上。
“你是一只小仙鹿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还带着些小心翼翼之感,全然不似方才。
听说凡界的人把一切会玄术怪力的生灵称作神仙。
我应该是吧……
在我还未思虑好如何给她反应时,自己已经身在西极渊了。
也许是老树的术力出了差错吧,我不好责怪已是残年还愿意帮我的他。
“可以把穿身入镜的术力教给我吗?”我拍了拍老树。
“不行。”他当即拒绝了我,“启元镜是白泽灵鸟的宝物,白泽不知情的相关术力最好不要相传。这则歪门旁术止步于我就好,你不要再冒犯他的镜子了。”
我点了点头,忽然很难过。
“你真的快死了吗?”
“约莫还能陪你一年。”他侃笑我,“还有一年可以为你奉上捷道。”
不为任何,我只是不想他死。
以后我不会再生他的气了。
第二日,我终于靠着颈前她留下的气息找到了她此刻所在之处。
我仍是以原形现于凡界的,只是比先前少了对闪着银光的鹿茸。
无妨,一千年后还是可以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