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chapter27
也许是出门穿的太单薄了,走到外面,楚年年冷的发抖。拇指和食指紧紧的捏着那个信封,一次次的掉在地上。无数辆车从面前穿过,过一个马路似乎都要用上一个世纪的时间。楚年年招了招手,拦下一辆的士。
“小姐,去哪里。”司机和这个城市里无数陌生的面孔一样,程序化的表情,语言,处处透着寒冷。
到地方的时候,楚年年不记得自己曾告诉出租车司机这个地址——湖心路14号。
司机说,“小姐,到地方了。”
楚年年跌跌撞撞的下车。司机追出来,“小姐,你还没有付钱。”她又颤抖着从包里掏钱。掏了一张一百,塞到司机手里。
“哎,小姐找零。”
她已经走远了。
司机将钱装进兜里。在这个城市开车,隔三差五的会遇到这样落魄的女孩子,像是没了智商一样游走在城市边缘。或把自己喝的不省人事,或失神的望着飘渺的夜空,将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出神。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司机这种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总是想,“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
年长的人总是忘记了自己的青春也曾经激荡。也许心灵经过岁月的冲刷洗涤,总会变得麻木不仁。但总还是要记得的。不然人生匆匆的过了,能留下什么?
这是老旧的小区,六层的板楼,赵志家在六层。楚年年吃力的抬头,月亮笼罩着雾气一般模糊,他家里的灯却明亮到晃眼。每一个台阶都迈的那样吃力,曾经,那个过往的曾经,赵志背着她,她在他的背上肆无忌惮的笑闹,一级,两级,一楼,二楼……楼里的感应灯从来都不好使,要大声的叫上一嗓子才能亮起来。如今楚年年的步伐这样的重,灯却一盏也不亮。不要紧,她记得每一层有多少级台阶,她在赵志的背上数过许多次。
终于到了六层,他家的门上贴着春联,红色的纸已经褪色,他太懒,很多年前的对联他也懒得撕,如今这一抹落红的苍白,狰狞的笑着楚年年。
她伸手摸了摸,门框上依旧有一把钥匙。赵志总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给小偷留个方便吧。”这把钥匙一直有,可谁似乎都不屑于走进这间屋子。昔日让人羡慕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一位落寞的瘾君子了。
老天爷不公平,让世人的命运悲催到可笑。
她的手抖着,钥匙总是插不进钥匙孔,从猫眼往里面看,依稀看见沙发上有个人影。从前楚年年来敲赵志的门,也会从猫眼往里看。虽然看不清楚,但能分辨出赵志的影子在往门口走,那时的她会用手堵住猫眼,赵志看到肉色的一片模糊就知道是谁大驾光临。
门应着钥匙的落地声开了,脚却像是黏在了地上。
往前走一步,生活会和她预料的大相径庭,也许她的一辈子,就这样万劫不复了。前不久她还在江心洲,挽着宋伟平的胳膊说,“五十年后你不保护我?捍卫我的家?……明天就去晨练,你要陪我到老!”
她虽没对她承诺什么,她虽一直在犹豫徘徊,可与宋伟平却越发的靠近。她已能渐渐坦然的接受赵志成了复仇的利剑,向她的心脏扎来,但她知道宋伟平会为她铸造最坚强的铠甲,护在自己的胸前。
而她也信誓旦旦的对赵志说过,“小志哥哥,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着。”
她知道极坚强的人,其实是极脆弱。赵志不是那种在挫折面前游刃有余的人,不似宋伟平会和生活打太极。她相信赵志已经在崩溃的边沿,亦或是已经崩溃。他也许成了一个满身裂痕的玻璃人。谁再轻轻的戳上一手指,哗……只剩一地碎渣。像那天在酒吧里苏虹砸碎的酒瓶。范小雅是利用也好,善意也罢,她说的话很对,“是你爸爸害的赵家死的死,活的也半人不鬼,难道你不该回到赵志身边赎罪?”
该,很该。即使不赎罪,她也该到赵志身边。
他离开自己只是为了逃,也许这种逃也是一种保护吧。总好过她一开始就眼睁睁的看着血淋淋的事实。有什么错?
没错。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手上那颗戒指在黑暗中闪着,宋伟平说如果掳下来就要她好看。她老实的带着,渐渐的开始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却那么的显眼。楚年年动手去掳,在指关节那里卡住,怎么也下不来。短短几秒就把她的关节折腾的掉了皮,戒指却倔强的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可笑的尴尬。
她将有钻石的那面转到了手心,露在外面的只是铂金的环。
赵志躺在沙发上,满屋子的烟味,一地酒瓶。他家的客厅不大,楚年年却用了很久从门口走到了沙发。赵志闭着眼,他醉了。茶几上放着药瓶子,瓶子的标签被撕掉,药滚落出来,地上沙发上都是。赵志胳膊旁边放着两只注射器,银色的针头血淋淋的戳着楚年年的眼睛。
楚年年轻轻坐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记忆里的情况总是反过来,每次他们回到家里,都是楚年年靠着赵志的腿,说一会儿笑话聊一会八卦,就睡着。他会就着楚年年睡觉的姿势,一直坐在那里。
楚年年也坐在那里。看着那张脸,眉毛骄傲的上扬,眼睛深陷,曾经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有白种人的血统,亚洲人很少有这样深邃的眼,明朗的轮廓。他还是那么美好,只是脸和唇都没有什么血色。
回忆回来了,其实它们压根就没有离开过,把太多的东西压缩了装在容器里,等容器最终不堪重负,那些东西会跳出来伤到人。
“解放路幼儿园的楚年年,是我的老婆……年年,上大学了我就长大了,长大了我就娶你……小志哥哥,天塌下来有我在,你别怕……年年,做我女朋友吧……赵志,你别气我,我要找个强你一百倍的,气死你气死你……”
客厅里有一台老掉牙的钟,有钟摆的那一种。不停的晃着晃着,滴答滴答,听起来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时间的间隔似乎在每一次的滴答中都拉长一些。再长下去,时钟会停止,生命会定格。
就这样过了一夜。
天亮了,赵志还没醒。
楚年年的身体酸痛到不能动,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着起来。口太渴了,她要给自己倒一杯水。
从厨房回来的时候赵志已经坐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醒啦,先喝杯水。”
赵志背对着她,她看见他的肩膀耸了一耸。继而昂着的头低了下去。他捡起沙发上的注射器,拿在手上,似乎想藏,但终究就那样拿着。乳白色的针管像白骨,阴森可怖。
楚年年拉开窗帘,“今天天气挺好的。”
赵志嗯了一声,依旧坐在那里。他开始扣自己的指甲,他有心事或是太紧张的时候总会抠自己的指甲。
楚年年站在窗口,眯着眼睛看窗外。这个时间段大多数人正忙着去上班或是上学,从这不高的楼上俯瞰,底下的人也是那样渺小。
在命运面前,人算什么?
他们每日忙忙碌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太多人已经麻木到根本不去想。活着便是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一点点的理想都是奢望。
楚年年面对着半掩的玻璃窗,“你来看,那个卖豆浆的老头又出现了。前几年他不是生病了不出来了?这不,又好好的了。老头儿看起来比以前还精神许多。”
手机响了,宋伟平的。她按掉没接。右手上的钻石轻轻的扎了她手心,她翻开手来看,在那一刹它的光芒黯淡下来。
人一辈子为何要认识那么多的人,欠下那么多的债?
欠赵志的,欠宋伟平的,都要还。她太累。只能选择一个。
来的路上她坐在出租里,怨过赵志,一个男人,不该如此。不然就爱,要不就恨。何苦在爱恨之间摇摆不定,最终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可这怪谁?恐怕算来算去,只能怨自己的父亲楚天明。让他们想爱不能爱,想恨又舍不得。赵志垮下了。他有苛刻的逻辑,总把他逼到角落里,越压越紧,让他窒息,再让他死亡。他从赵兴入狱那时起,就再逃不掉自己给自己圈的框。
接着有短信过来。宋二的,“你再不接电话我要你好看。”
楚年年关掉了手机。他能怎样要她好看?说说而已。他对自己向来那样的好。
赵志从沙发上站起,也走到窗前。曾经他常常和楚年年虽然经常吵架,但也有那样温馨的时候,就这么站在窗前,从后面搂着她,看楼下的狗狗打架,小孩追逐嬉戏。年年曾经说过,也要养这样的狗狗,生一堆烦人的孩子。赵志说,“生完体型会走样,变大妈。”
“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去找小蛮腰的小妖精?”
“哎。”赵志叹口气,“我还是将就你这个一身肥肉的老妖精吧。换妖精,伤神伤身,你懂的。”
她懂的。她懂过,不懂过,终于又开始懂了。
她恍然就懂了他的心,他的坚强,他的脆弱,他的无奈。
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而命运又何尝不能决定性格?
敢作敢当的孩子王,转瞬变成了眉间乌云笼罩的男人。谁能说不是赵兴入狱,他寄人篱下这些年来造成?她无法想象秦阿姨死的时候赵志的痛苦,知道赵叔叔命将不久以后赵志的悔恨与自责,又知道了这一切的一切就是未来“岳丈”一手造成以后赵志的咬牙切齿与徘徊矛盾。
他承受了太多。
说过的,自己会为他分担。
然而他一个人扛下来。最终跪在了地上。东西越硬就越脆,人亦如此。
楚年年背着光站在他面前,坚定的看着他,眼神如一汪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倒是不再需要犹豫和徘徊,内心反而平静下来。
她伸出右手,“赵志,后悔和我分手么?我曾经说过,一切的苦难我和你一起分担。不过是涉及了我爸爸,不过是我爸爸犯了罪。我们都不是神,谁也无法赦免他的罪。你说对不对?”
楚年年歪着头,阳光在她披散的头发边沿镶了一层金。
“我在你们两个中间,谁也不偏袒好不好?小志哥哥,人间自有正义。我没有无私到大义灭亲,也没有自私到包庇纵容。一切交给法律吧。让自己解脱出来行不行?我们都还年轻,父辈的事情快快了结,大好的人生还在前面等着,你说对不对?我不奢求你放我爸爸一把,人在做,天在看。侥幸逃了制裁,也逃不过天谴。先前我觉得自己能做的,唯有陪着他赎罪。如今我还知道,我要陪着你。”
赵志稍稍后退了一步,他的侧脸映在玻璃上,削瘦的下巴弯成美好的弧度。
他看着阳光下楚年年那只手。曾经牵着她,发誓这一生都不再松开。如今想握上去,却要用尽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