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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豆蔻年华如野草

对于宋书恩来说,童年虽然苦涩,却是他慰藉心灵的灵丹妙药。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他总是禁不住地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宋书恩对大哥宋书魁有点儿畏惧,他虽然只比他大四岁,在宋书恩的意识里却一直把他当作长辈。宋书魁人高马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说话瓮声瓮气,很有点儿爹身上的那种威严。

原来,因为有姐姐宋书燕,宋书魁一般不管宋书仲与宋书恩,不管是上学还是玩,宋书魁总是跟他的同龄伙伴一起,很少带弟弟。后来没了姐姐,宋书恩外出都是由宋书仲带着。偶尔跟大哥一起玩,他总是以威严的口气命令他们,简直让他们沉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也就不愿意跟他了。

宋书仲是个玩家,他在宋书恩面前从来不摆哥哥的架子,两个人很能玩到一起。但宋书仲也是个冒险家,他曾经有两次冒着生命危险去玩刺激,结果都是被爹或大哥毒打一顿。

一次是秋天,宋书恩才五六岁,宋书仲带着弟弟与另外两个小伙伴割完草天已经擦黑,他对正在犁地的东方红拖拉机产生了兴趣。

他说:“你们想不想坐拖拉机?”

宋书恩说:“坐哪儿啊?没地方坐吧?”

一个伙伴附和说:“就是呀,坐哪儿呀?”

宋书仲说:“真笨,你没看见后边的犁架吗?那上边有一个座位儿,后边还有一长溜钢架,我坐在座位儿上,恁仨都是我的兵,一打一溜骑在钢架上。”

宋书恩说:“我想坐在座位上。”

宋书仲朝他后脑勺儿上拍了一巴掌,说:“你恁小能坐上吗?你就骑在钢架上就中了。不听话不叫你坐了,在地头搁这儿看吧。”

宋书恩只好乖乖地点点头。东方红拖拉机瞪着两只耀眼的大灯,发着隆隆的响声开过来,后边一排闪亮的犁铧翻着浪花。等到拖拉机拐过去弯儿,宋书仲就领着他的三个兵冲上去,宋书仲与他的两个伙伴都轻松地坐到了预定位置,只有宋书恩双手抱着钢架却骑不上去,这样转了两遭,宋书恩的两只胳膊累得有点儿架不住,又不敢松手——一松手掉下去,被犁铧犁过去还不把人劈两半啊?

宋书恩说:“二哥,我快架不住了,胳膊可酸。”

宋书仲说:“架不住也得架,往上跷腿,二斌你拉拉他,叫他骑好,可不能掉下来。”

在二斌的帮助下宋书恩终于骑到钢架上了,可还没转一遭就被驾驶员发现了。驾驶员把拖拉机停在地头,气势汹汹地对他们吼道:“不想活了?敢扒拖拉机,把你们都犁成肉骨碌上地,不用上肥料了。”

宋书仲一点儿也不惊慌,一边从犁架上跳下来,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坐着可得。”

驾驶员更恼怒,伸着巴掌晃了晃,说:“还可得,再不给我滚得远远的,看我不扇你。”

宋书仲这才跑动起来,一边跑一边说:“这个司机不好,坐一会儿都不叫。你们坐够了吗?没坐够咱再去扒一回。”

宋书恩说:“我是不扒了,我怕掉下去犁成肉骨碌。”

宋书仲说:“鸟胆小鬼,走吧。我给你说,小三,回家可不能给咱爹咱娘说。”

正当他们挎起草篮子准备回家的时候,宋恒四气咻咻地来了,他不知道听谁说的。宋恒四来到书仲面前,二话没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打,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二祸害,你敢领着你弟弟扒拖拉机,你自己想死就去死,还要拉上你弟弟啊!”

书仲捂着头,哭着说:“爹,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爹……”

宋恒四打了一阵才住手,然后对书恩说:“你这个书恩,他叫你扒你就扒?以后别听你二哥的话,他没啥好点子。”

另一次冒险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宋书仲的创意是从一眼直径一米的井口上跳过去。宋书恩忘了爹的话,他和伙伴们一样兴致勃勃地在从井口上跳来跳去。

这时候在地里干活的大哥发现了他们的游戏,跑到跟前啥话没说拉住书仲屁股坐头一阵好打,书仲的屁股好几天都不能坐板凳。

宋书仲的创意让宋书恩的童年充满了刺激与新奇,还有了很多值得回忆的故事。可后来宋书仲却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人,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宋书恩与宋书仲穿着鞋面上包了一层白布(这叫护鞋)、前边点了一个红点的鞋,右臂上戴着绣有白色“孝”字的黑袖章来到学校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以惊奇的眼光注视着他们。

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已经开始传播:宋书仲没娘了,宋书恩没娘了……

那时候,无论是小学还是初中,总会有一些学生不幸地失去父亲或母亲,他们在父亲或母亲埋葬之后,戴着孝来到学校,总会赢得一些同情。

不知为什么,自从没了娘之后,家里的很多东西好像都跟娘走了一样,不光快乐和温暖没有了,连能穿的衣服也越来越少了,床上的铺盖也越来越少了,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很快,宋书恩与宋书仲在学校的形象就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无论穿得新破,都是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表是表里是里,鞋是鞋袜是袜;现在是无论穿啥,总是窝窝囊囊,邋邋遢遢,不是这儿开缝了,就是那儿有个洞,袖口前襟还总是有鼻涕的痕迹和颜色、物质不明的附着物,人也变得灰头土脸、没精打采。

冬天的时候,大哥宋书魁因为要扎锅棚(用麦秸葶和高粱篾扎成的锅盖),不住在家里,与村里几个伙伴一起住在别人家地窖的麦秸窝里。宋书恩跟二哥挤在一张床上,被冻得腿脚发麻,头皮发凉。后来爹用玉蜀黍秆和麦秸给他们打了一个地铺——先用几根木橛子靠墙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圈,再把玉蜀黍秆捆扎在木橛子上,然后在中间填上麦秸,铺就算打好了。睡在麦秸窝里,暖和是暖和了,却扎得浑身刺痒,起来头发上还会沾满麦秸星。每逢冬季,经常会看到宋书恩、宋书仲头上沾着麦秸,刺挠着头。

他们的棉衣不光变得肮脏不堪,还会有布缝开裂,从里边露出棉套来,被人们称作开花袄或者开花裤。宋书魁因为年龄大点,自己会注意,很少穿开花棉衣。宋书恩与宋书仲就不行了,他们总会因为活动过度牵扯到衣服,于是在上初中前的冬天里,他们经常穿着开花棉衣在校园里、村庄里跑动。

这时候的宋书恩,衣袖上被鼻涕涂得又黑又亮,肩膀上或者裤腿上开着花,他瘦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棉衣里,含着腰,袖着手,刺挠着头,活脱脱一个土猴儿。

爹和奶奶非常努力地给他们拾掇棉衣。小四儿书晖经常把棉裤尿得透湿,一冬天三条棉裤还换不过来,很多时候也挡不住穿湿棉裤。因为买不起红煤生不起煤火,小四儿的湿棉裤和他夜里尿湿的褥子就只有放在厨屋的灶火门口烘干(用一把扫帚支着架在灶口),有两三年的冬天里,他们一家人的每一顿饭都是在飘荡着温热的尿骚味中进行的。

小四儿吃得多,尿得多,屙得多,他的成长耗费了爹和奶奶的大部分精力,爹经常手忙脚乱。小四儿还总是喜欢在关键的时候搞出些动静,比如,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拉屎,弄不好还会弄到爹的手上,爹被他搞得哭笑不得,通常随便用废书纸什么的把手抹一下,顾不上洗手就继续吃饭。

开始书恩天天与二哥在一起睡麦秸窝,到了五年级就开始睡在同村的同学家里,今天睡这家,明天睡那家,反正是不愿意回家睡麦秸窝——那种刺痒的滋味太不舒服了。而他经常玩的几个伙伴,还都喜欢叫他一起睡,他也就不客气,跟着他们享受睡被窝的舒服。到后来,他基本就固定睡在了马平川家。

宋书恩、宋书仲在学校享受免除学杂费的优待,却被同学们疏远。宋书恩开始养兔之后,身上带着浓浓的兔粪味,甚至排座的时候很多女孩子都提出来不跟他坐一起。宋书仲第一次听说有女孩儿不愿意跟宋书恩坐一块儿,跑到讲台上对吴老师说:“老师,她不愿意跟书恩坐一块,书恩还不愿意跟她坐一块儿哩,叫我跟他坐一块儿吧,我愿意。”

吴老师说:“你想跟他一块坐也不叫你跟他一块坐,他跟你坐一块学习成绩还不直线下降啊?”

同学们一阵哄笑,宋书恩跑过去把他拽下来,一边小声对他说:“你瞎充啥能呢?叫老师排吧,听老师的话就中了。”

后来一个绰号叫棠梨花的女生被排在宋书恩旁边,她有着棠梨花的那只眼睛乜斜了一下,另一只好眼中射出了一束强烈不满的光,鼻子里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哼。宋书恩坦然地坐下,他本来想给她一个讨好的微笑,看她那神情也就作罢。

吴老师用黑板擦背儿拍拍讲桌(两个砖墩棚着一个水泥板),黑板擦的铁壳与水泥板摩擦和碰撞出来的声音让人有一种吃下沙粒的感觉,教室里静了下来。吴老师说:“排座是按高低个儿加上学习成绩,不能谁想跟谁坐一块儿就坐一块儿,也不能谁不想跟谁坐一块儿就不坐一块儿。每个同学都得顾大局。同学们说对不对?”

“对。”接下来教室里变成了蛤蟆坑,乱成一片。

吴老师四十多岁,是个脾气很温和的老师,他不紧不慢地再次用黑板擦背儿在水泥板上用力地拍了几下,等大家静下来,他又说:“有些女同学,思想是有问题的,嫌人家宋书恩肮脏,宋书恩同学是一个好学生,跟他坐一块儿对学习是有好处的。不就是有点儿兔粪味吗?以后书恩同学也注意一点儿,喂过兔子洗洗手,把兔粪味洗下去,中不中?”

吴老师把目光投向宋书恩,深情地看着他,宋书恩脸上有些热,他低下了头,感觉比别人低了一截。

也是从那时候起,宋书恩的自卑在心底扎下根,他变得沉稳而话少,除了上学放学跟二哥及两三个亲密伙伴在一起,跟大多数同学都不来往,连话都很少说。他的学习成绩也有所下降。那时候的宋书恩,天天含着腰、低着头,一副猥琐的样子。

宋书恩在学校就埋头学习,放学回家就操持他的兔子,割草,给兔舍打扫卫生,后来兔子繁衍生息,他还得趁星期天去赶集卖兔崽。

卖兔崽是一件令人苦恼而快乐的事情,苦恼的是可爱的兔崽卖掉之后要被人带走,心里有点儿舍不得。快乐的是可以有钱花。

宋书恩用一个篮子装一窝兔崽,少的五六个,多的七八个,上边蒙一块破布。刚出满月的,可以卖五毛钱一对,稍大点儿的,可以卖到七八毛或者一块。

卖完兔崽,就会拥有一两块钱的财富。他会先给自己和二哥买几个作业本和铅笔、圆珠笔、橡皮,然后自己花一两毛钱买点儿吃的。宋书恩通常会买一小块大锅粽子或是一小把炒花生,找个僻静的地方,靠着墙蹲在那儿,美美地过一次嘴瘾。吃完,用衣服袖子蹭一下嘴,再给小四儿、奶奶买几个花喜弹或者一两个枣糕、高桩蒸馍什么的。

宋书恩特别喜欢吃炸面坨,一起玩的伙伴们也都爱吃面坨。他们在一起讨论好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提到面坨——肉太遥远了,一年也吃不上几次,他们对肉还没有太多的念想。他们还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毛主席都吃啥,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孩子肯定地说,毛主席床头挂着一个可大的面坨篓,里边总是装着炸好的面坨,啥时候想吃了就随手抓几个,吃完了把油手在头发上蹭蹭。

宋书恩每次跟娘赶集的时候,娘都会给他买几个面坨。娘死了之后,他跟着爷爷奶奶赶过几次集。有一次,他对爷爷说想吃面坨。爷爷说可不能吃那东西,不知道面里都有啥呢,有人说看见一个抱孩子的在炸面坨的面盆那儿玩,孩子拉屎,一下子拉到面盆里,抱孩子的大人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俺赔你一盆面。卖面坨的人却一划拉就把孩子的屎搅到面里了,小声说你快走吧,别再说啥。

宋书恩瞪着眼说:“那面里有小孩儿屎啊?我不吃了。”

自从爷爷讲过这个故事,宋书恩就再也不吃集上卖的面坨了。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那是大人没钱买故意哄孩子编的故事。

爹跟奶奶总会夸书恩懂事,但爹并不支持他养兔子,说养兔子耽误学习。看着他灰毛乌嘴的猥琐样,爹心里就犯嘀咕,暗自叹息:唉,因为没娘,孩子都不成样了……

宋书仲连续犯了两次大错,惹得慈祥的吴老师都恼火了,他愤怒地挥起了他的巴掌,在宋书仲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把宋书仲打了一个趔趄。他坐在地上一边哭还一边骂:“吴老师我都×你娘,吴老师我都×你娘,吴老师我都×你娘……”

吴老师听他在骂,更加愤怒,脸色苍白,他再次伸出他的右手,巨大的巴掌有点儿颤抖,他对宋书仲吼道:“你还敢骂老师?你还敢骂老师?我马上去给你爹说,你光在这装孬,你就装孬吧。”

其实,宋书仲犯错,并不是他的本意。第一次,几天前的星期六下午,吴老师正在上课,宋书仲旁边靠墙的顶梁木柱(因为房子大梁有点儿细,顶个立柱可以加固)突然倒了,差点儿砸在前边学生的身上。吴老师被吓了一跳,对着宋书仲就呵斥:“宋书仲你真不稳当,一边上课你还在那儿蹭痒,把立柱都蹭倒了,要是砸着人咋办?”

宋书仲一听就急了,他站起来大声说:“吴老师我没蹭痒,我刚挨着就倒了,不能怨我,怨它不结实。”

说过,宋书仲横横地坐下来。这更惹恼了吴老师,他把课本一摔,大声说:“就你碰着它了不是你是谁?你还敢不承认,越来越不像话了你……”

没等吴老师说下去,宋书仲又站起来,带着哭腔大声吆喝道:“我就是没蹭痒,我就是没蹭痒,吴老师你偏心,有坏事就往我头上安,我不上了中吧……”

宋书仲吆喝完挎起书包一拧一拧地走出教室。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星期天在家,宋书仲没敢跟爹说不上学的事。宋书恩也劝他别跟吴老师较劲,宋书恩说吴老师那么好,你跟他较啥劲呢?

宋书仲说:“好个鸟,他就看着我不顺眼。”

星期一宋书仲乖乖地去上学了,坐在班里一动不动。吴老师过后也许考虑到宋书仲说的是真的,加上马上要考初中了,叫校工把立柱重新顶好,也就没再追究。

这件事过去了,宋书仲在教室里一直都很蔫,不敢乱跑乱跳了。谁知道他这当儿又出事了。自习堂上,坐在宋书仲前边的男生转过身跟他说话,突然发现了什么,禁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他的下身,说小鸟出来了。

宋书仲一看,裤裆开了一拃长个缝,因为没穿内裤(他从来都不穿内裤),小鸡鸡就很大胆地钻了出来。宋书仲用手往里按了按,这时候旁边的女生无意中看了一眼,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捂住眼尖叫了一声,就跑出去报告老师了。

吴老师听那女生说宋书仲在教室竟敢玩小鸡鸡,怒气冲冲地来到教室,把他叫到跟前就是一巴掌。

宋书仲先是坐在教室里哭,一边哭一边骂,后来看吴老师又伸出了手,他爬起来跑到校园里,一遍哭一边大声喊着:“老师打学生了,老师打学生了,吴宝生打学生了……”

吴老师伸着右手小跑着撵他,宋书仲一边跑着一边吆喝着,二人在校园里玩起了你追我跑的游戏,惹得很多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学生都从窗户或门口看他们。

吴老师累得气喘吁吁,离宋书仲还有二三十米,他停下来扶着一棵树,指着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宋书仲,我今天就是打你了,你吆喝吧,‘四人帮’打倒了,不是以前了,老师怕学生。”

宋书仲的声音也小下来,说:“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你偏向女生……”

吴老师打断他说:“宋书仲,我不再跟你说,五一班说啥是不要你了,我教不了你了,你本事大。”

吴老师说着就气冲冲地转身回教室了,到了宋书仲的座位,然后拿起他的书包、板凳扔到了教室外。

宋书恩一看宋书仲的书包板凳被扔出去了,心想书仲这下完了,吴老师一急,他肯定是上不成了。但宋书恩只能坐在那儿想想,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这时候他看见宋书仲毫无惧色地捡起书包与凳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校园。

回到家等着挨爹的打吧。宋书恩不禁替宋书仲担心。

果然,爹在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把宋书仲一阵好打,爹一边打嘴里一边数落:“你个宋书仲,光在学校里惹事,还敢骂老师,反了你了,你咋就不跟书恩学!”

宋书仲刚开始很勇敢,他一边用双手捂住头遮挡爹的巴掌,一边辩解:“我没犯错他为啥打我?他打我我就骂他……”

“你还犟嘴,还敢犟嘴,还敢跟老师讲道理,你个二祸害……”

爹的两个巴掌在宋书仲脸上头上轮番抽打,直到他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

爹看他不吭声,推推他,他还不动,就对宋书魁说:“书魁,把他弄到床上。”

宋书仲被弄到床上睡了整整一下午,到晚上才醒过来,从那时起,他说话突然就变得结巴了,这结巴,让他在学校更加闻名。

宋书恩没费吹灰之力考上了初中,宋书仲上初中却叫爹跑了一趟学校,没少给老师说好话。

宋书仲骂老师挨了一顿打之后,宋恒四就拉着宋书仲来到学校,见了吴老师,二话不说硬按着宋书仲给吴老师下跪,吴老师赶紧把宋书仲拉起来,对宋恒四说:“恒四,你啥也别说了,还让书仲上,还来五一班,中了吧。”

宋恒四对书仲说:“快给吴老师赔礼道歉。”

宋书仲眼里噙着泪花,说:“吴……吴……吴老师,我……我……我错了,我……我再也不敢骂骂骂你了……”

宋恒四打断他道:“好好说,结巴啥?”

宋书仲却结巴得更厉害,说:“我……我……我不当家,我……我……我不……不……不是故意的……”

宋恒四伸手要打他,被吴老师拦住,说:“恒四啊,你这教育方法也有点儿简单,不能动不动就打。”

宋恒四笑笑,说:“他不听话,说他几句还犟嘴,一急就想打。”

宋书仲又重新坐到了五一班教室。自从这一次,他彻底变了个人一样,学习成绩虽然不见进步,话却少了,无论是课堂还是自习堂,他都会老老实实地端坐着。细心的宋书恩发现了二哥的变化,对爹说:“我二哥是不是傻了?整天都不说话。”

宋恒四恶狠狠地说:“他傻了才好呢,再不找事了。”

宋恒四后来仔细观察了宋书仲,发现他的确没以前爱动了,最关键的是一说话就结巴,其他倒没啥,也就没当回事。

那时候的小学,一般都“戴帽”,也就是小学与初中在一块儿。宋书仲就读的五村联中,就是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二年级都有。这样,小学升初中考试就像平时的小考一样,老师在黑板上写上考题,学生从作业本上撕下几张纸一边抄题,一边答题。宋书仲把黑板上的题一字不漏地抄在本子上,却没有答案,算术连最基本的四则混合运算都没有写出答案,语文连最基本的听写生字都没有写出一个,他的两门功课得分加在一起仍然是零。

初中新生班的名单里,只有宋书恩,没有宋书仲。宋书仲一看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回家了,对宋书恩说:“可解放了,再也不用上学了。”

宋恒四一听说书仲没考上,又拉着书仲来到学校,找到吴老师,吴老师说两门功课能考四十分,就可以升级,可宋书仲一分也没得,实在不好说。宋恒四对着书仲说:“你个二祸害,丢不丢人?两门大鸡蛋。”

宋恒四又对吴老师说:“吴老师,你看,他也不小了,他弟弟书恩都上初中了,叫他再留级,也有点儿大不是?你看能不能说说,让他跟着跑吧,好歹混个初中毕业,这会儿回去还太小啊,啥也不会干。”

吴老师为难地说:“恒四啊,这事我说了不算,走,我领你去找找校长吧。”

吴老师在前边走,宋恒四拉着宋书仲跟在后边,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个紫色的像炒菜锅盖一样大的圆形钟表,秒针发出的咔咔声分外刺耳。校长带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看报纸,看见吴老师领着人来,把眼光从老花镜框上边射出来,问:“这个学生又违反啥纪律了?吴老师都处理不了了?”

吴老师说:“不是违反纪律,是没考上初中,又不想留级。”

校长把老花镜摘掉,看了看宋书仲,又看了看宋恒四,问:“考了多少分?”

吴老师说:“没分。”

校长瞪大眼睛问:“没分?啥意思?”

吴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宋恒四讪笑了一下,说:“孩子不争气,考了个零分。”

校长一听,很果断地说:“今天找我的家长不下二十个,好歹都在二十分以上,你这学生考零分,说啥也不行,留级。”

宋书仲插嘴道:“我……我……我……不……不……不……不留级,要是留……留……留……留级我……我……我……我就不上了。”

宋恒四马上呵斥他:“你还有脸说不留级,谁让你自己不争气?”

吴老师把宋恒四与宋书仲劝到办公室门外,自己单独跟校长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宋恒四爷儿俩叫进去,校长说:“吴老师给我都说了,你家确实困难,我也不多说了。不过学生得写个保证书,保证不捣乱,好好学习,好不好?”

宋恒四马上点头应诺,说:“中,中,叫他写个保证书。”

就这样,宋书仲最终也上了初中,虽然没有与宋书恩分到一个班,但弟兄俩总还能上学放学做个伴儿。

在盛夏的一天,吃过早饭,宋书恩与宋书仲准备去学校。他们一个人搬着一张桌子,一个人搬条长凳子。那时候学校没有桌凳,要学生自己带,搬桌子的跟搬凳子的相结合。

成为初中生的宋书恩与宋书仲,每人拥有了一个一块五买来的军用书包(那是宋书恩卖了六对小兔崽的全部资金),宋书恩穿着干净利索的衣服和崭新的塑料凉鞋(这双凉鞋很早就买好,一直放着都不舍得穿),这时候他虽然还养着兔子,但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那股兔粪味——考完初中在家的时间,他很认真地跟奶奶学了洗衣服。宋书仲还是老样子,宋书恩让他洗衣裳,他说又不是走亲戚,我才不洗衣裳哩。

爹一边扯着小四儿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边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他说:“书恩不错,考上了,分还不低。书仲,你要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初中,到了初中可不能再当学混。你大哥学习不办事指望不上了,你俩都得努力学习,往后又兴考试上大学了,将来也考个大学,给咱宋家壮壮脸面。”

宋书恩乖乖地听着爹训话,还点点头。宋书仲却小声嘟囔说:“让书恩考吧,我连个大学毛也沾不上。”

小声嘀咕也没有逃过爹的耳朵,爹恼火地提高声音:“你这个二祸害,首先态度就不中,好赖你得上上高中吧?以前兴推荐就是你学习再好也轮不到咱家,往后兴考试了,你争点气也考上高中,高中毕业也算秀才了。”

宋书仲犟嘴道:“叫……叫书恩考吧,我……我考不上。”

爹的巴掌很快在宋书仲后脑勺儿上掠过,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宋书仲拧了拧头,说:“你再打!”

爹又抡起巴掌,宋书恩马上拉着爹说:“爹,俺今天是初中开学第一天,你别急了。”

宋书恩马上拉起宋书仲去收拾东西,这才阻止了一场矛盾升级。宋书恩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其实他心里也很想淘气,但他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在大人和老师面前,少犟嘴、少逞强就少吃亏。

弟兄两个各自挎着自己的新书包,把长凳子腿朝上穿在桌子底下,一人一头抬着桌子出了家门。

出了胡同口,大街上满是人,有端着饭碗蹲在或站在街边吃饭的,还有搬着桌凳准备上学的学生,傻改柱牵着傻媳妇在街中间表演什么。傻改柱与傻媳妇的关系已经很融洽,很少见他们战斗的场面了,傻改柱的皮肤也恢复了以往的完整。

傻改柱看见宋书恩弟兄俩抬着桌子走过来,很好奇地走上前,说:“是小三儿想的点儿吧?小三精细,鸟老二不会想点儿。”

宋书仲对傻改柱说:“滚……滚吧,这点儿就……就是我……我想的,你瞎……瞎操啥心?去……去跟老七赶集要饭吧。”

傻改柱一听有点儿恼火,尖着声音说:“你个鸟二孩儿,敢叫你改柱嫂老七,还叫我去赶集要饭。我才不要饭哩,我要钱,好吃的才要。”

宋书仲偏不吃傻改柱那一套,把桌子放下,叉着腰就冲到傻改柱面前,说:“你个傻……傻鸟,敢笑……笑话我?没事去……去下南坑摸……摸鳖蛋吧。”

傻改柱最烦听的,就是谁说他傻,宋书仲的话音没落,傻改柱就张牙舞爪地冲上来,两只胳膊就要抓他,宋书仲却不怕,他抱着傻改柱的手就是一口,咬得他嗷嗷乱叫,这下可惹恼了傻改柱,他一下子抓住宋书仲,往怀里一拉,又向外用力一推,手一松,宋书仲就被推出去好远,摔在地上弄了个四仰八叉。宋书仲爬起来,嘴里一边骂着:“傻改柱我×你娘,你打我,傻改柱我×你娘,你打我……”

宋书仲骂人一点儿都不结巴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到傻改柱身上,傻改柱因为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次特别小心,把胳膊抬得很高,不让他抓住。宋书仲够了几次没够到,后来就趴到他腿上咬了一口,傻改柱疼得龇牙咧嘴,但他的两只手没闲着,在宋书仲身上乱捶乱打,直到几个大人跑过来拉开才罢休。

宋书仲到底还是留下了战斗的痕迹,脸左边不知道啥时候被傻改柱扇了一巴掌,有几个明显的血红指印。

宋书恩说:“不是我说你,他一个傻子你跟他缠啥哩?他啥道理都不懂,你又打不过他,净找亏吃。”

宋书仲不满地说:“你别……别在这逞……逞能了,一点也不……不够意思,你二哥跟别……别人打……打……打架你站在那儿都不……不知道下手。”

宋书恩说:“打架又不是好事,我不会下手。”

宋书仲更加不满,说:“啥……啥鸟亲……亲兄弟,往后有人打……打你了我……我也不管。”

宋书恩说:“我不会跟人家打架。”

初中开学的第一天,弟兄俩搞得特别不愉快。在家里宋书仲还推让宋书恩用桌子(用桌子好找同学结合),因为不高兴,到了学校他却改变了主意,对宋书恩说:“你用板……板凳吧,桌子归……归我了。”

宋书恩一声不吭地搬着凳子去了初一一班教室,宋书仲吭吭哧哧地搬着桌子去了初一二班教室,一边走他嘴里还在嘟囔着对宋书恩的不满。

这时候,大哥宋书魁在生产队已经可以每天挣到八分的工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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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谓创意或指有创造性之想法、构思,或指提出有创造性之想法、构思并付诸实施。本书取“提出创造性想法、构思并付诸实施”之义。为何冠名“创意南广”其内涵有二:其一,乃谓南广是创意之产物。南广系我国高等教育探索新机制新模式之产物。“新”即创意闪烁,另辟蹊径,独具一格;不循前人之足迹,不落旧有之窠臼。其二,意指南广是创意集散之地。南广是教育培训创意人才、传媒人才之基地。南广设置各类创意工作室,吸引国内外传媒创意精英汇集江宁,推出原创影视作品;引进“世界大学女校长论坛”、“私立大学生态环境及发展战略国际论坛”、“国际传媒领袖论坛”落户江宁,使江宁成为影视文化创意和传媒高等教育思想的集散地。
  • 娘娘不要爆我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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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老大女人产生私情的舒宁,无意携带超市系统穿越到了华清。一个和清朝无比相似的地方。一身江湖义气,奸诈无比的他,为陈妃登凤位,用尽手段;面对异邦挑衅,提刀上阵;收拾恶霸贪官,毫不留情;……与此同时,他也慢慢揭开了寄主牛十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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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元时代,大道之途坎坷,修真之路崎岖,不同族群争暗斗,神权与王权不断斗争。一个儒生少年,背负宿命,为了守护心中的信念,为了维护界面的秩序,为了守护天生的使命,开始了命途多舛的修道。
  • 清风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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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什么巧合,一切都是精心设计。二十年前的一场阴谋,沐清清被从家偷走,二十年后,却再一次卷入了这场阴谋中,可这次她不在是一个人......在徐谦宸的世界里,只有真相和替父母报仇,生命中却闯进了一个人,像清风一样,吹进看他的生命里......
  • 重生之幕后投资人

    重生之幕后投资人

    重生回到高中毕业前夕能做什么?按部就班成为公司小职员,碌碌无为的过一生?还是改变人生轨迹,成为翻云覆雨的资本大鳄?文体、娱乐、科创一把抓,姜选要做幕后投资人。他不仅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还要改变整个时代。这个项目我投了!——————————经营种田,节奏慢,无系统,男主内向低调,重生跨度在07到22左右。
  • 云上青锋

    云上青锋

    青峰山上有名家,从来闻名不现影。啸剑飞来破云下,辉光落尽是仙侠。
  • 守望之诗1

    守望之诗1

    作为一名国家队迷,对于第2季我不再渴求。
  • 楼主师妹又跑了

    楼主师妹又跑了

    (甜文,喜虐者请绕道,文风喜变,常有剧场)从小因双眸诡异而被人骂不祥人,但其实是天下第一楼楼主和归云寺最受宠的小师妹。他是一国王爷,卻有个弟控皇兄,而且被某人误会成断袖和变态。因为各样麻烦事令他们再次相遇,到底是事多,还是笑话多?昶国电台里面......淡安:你们谁先主动?甯偞映(nìngxièyìng):煜小狗。昶煜羲(chǎngyùxī):你先表白。淡安:谁听谁的话?甯偞映:我出主意,他听我的。昶煜羲:甯小狗听煜小狗。淡安:谢谢你们,今天访问完毕,祝两位一生一世一双人。昶煜羲:不,是永生永世一双人。后台师兄们:谁敢抢走小师妹!
  • 本人的小故事

    本人的小故事

    人生嘛,总有做噩梦的时候然后以下就是凑字数了哈,这是我前几天刚刚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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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帝俏公主,被迫穿越,异世嚣张横行。嘿,这个世界真好玩,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排排队一篓筐~这个妖孽小白脸惊才绝艳,那个黑脸将军冷峻内敛,还有帅得掉渣的皇子霸气凌厉……她皱了皱眉,一次性涌现太多极品美男,面临种种诱惑,呃,真有点不好消化啊。前面的那位帅哥,说你呢,请留步!本文是魔妃系列三部曲中最后一部,前两部已完结《妖颜祸水:腹黑小魔妃》《狂凤御天:腹黑小魔后》欢迎阅读。(情节虚构,切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