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星垂。
观里的男女道冠结束了一天劳作课业,也纷纷回房歇息去了,倒也有几个颇为勤勉的抱着入门经法绞尽脑汁默声研读。观里对这些根骨资质不高但知勤勉道徒很是宽容,任由坐在勉业殿里灯火通明,就是燃了一晚上的蜡烛也不心疼,毕竟为了青云山百年后继,这点香火钱算得了什么。万一出了个大器晚生的苗子,那也是好事一件。
青云观的几处亭苑让月辉映得格外澄澈,竹影斑驳,洒在地面上的影子格外可爱。刚刚还在正殿门前的两位叔侄此时安静地坐在了离正殿不远处的清风亭里,品着从后山采摘的晨露草茶,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寂静。
韩重光清白手指捏着茶杯耳柄微晃着茶水,杯底漾起微弱龙卷,转眼又消失不见。
“陈师伯,你我已经二十三年没见了吧?”韩重光突然开口,望着面前颇显老态的枯槁老道微。这位师伯他也是见面不多,只是知道当年跟师傅有不俗的情谊,虽是同门,但更似知己好友。
“不错,是有二十多载光阴了。当年青云观初立,师兄也刚好驾鹤仙升。想来也是惭愧,我当初因一些琐事困身不得畅快而着了心魔,不得其所。倒是让你来承担师兄丢下的这个不小的担子,让你也是受了不少苦头。在道门那会儿,我就视师兄为至亲兄长,无话不与他言,他也乐得与我说些修行外的趣事。师兄与我不仅有解惑之恩,在我看来更胜似师恩,他比我天赋根骨不知高了多少层楼,更是当年道门同辈执牛耳的魁才,在我修为遇着瓶颈困顿不得寸进时总能一针见血点破我之阻碍,在我心里,从那晚我走出天乾阁起,我就把他当成此生修道唯一要超越目标,后来更是把他当成信仰。”陈公羊望着庭外悠竹,轻声说着当年往事。
“超越?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你师父当年被朝廷天机阁评为百年大道归一者,乃是生而知之,年纪轻轻就是归藏境界,更是不到而立年岁就被尊为大真人。何等风姿超然!你也莫要以为我这番话是酸言妒语,宋师兄虽然极为优秀,可以我二人情义我还不至于如此没品。只是当年那么温润的人却会反了道门,哦,不能说反叛,只能说师兄的理念与已经浩荡衍息千年的固板法度背道而驰,离开道门那是迟早的事情。我不怨此事他对我只字不言,我深知师兄是为了我好,师兄他是怕我也铁了心跟他一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呵,道门。多么庞然大物啊,千年底蕴捏死我俩那不是踩死蚂蚁一般吗?与当年助朝廷平定天下更是登上三教之首的道门抗争,那和与天下为敌有何区别?让我忘不了的是,他当年离开道门时我问他为何,他对我说了一句:“与天下为敌这种事情,一个人就够了。”
姓陈的枯槁老道嘴唇微颤,老泪纵横。
一旁的韩重光也是哑口无言,望着眼前的师伯心底默声叹息。
“师兄在道门就是特立独行,他的心思哪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猜透的?他也不愧是我心中高阁,甲子年岁就驾鹤飞升仙去,听闻师兄飞升时祥云仙音大生,麒麟仙鸟皆是欢迎之至。哪里像往代道门真人飞升时还要经历天劫洗礼,呸,准是那些腐朽老儿亏心事做多了,想飞升还得看天道答不答应!”陈公羊毫不顾忌言行,吐了口唾沫,撇着嘴道。
“师伯,慎言!”似听到了天外云雷的轻微轰鸣,韩重光神情微凝,轻声道。
“嘿嘿,无妨无妨,量他也不敢真动了气。就算动了气又能如何?想惩罚贫道?不说贫道自己就能接了它,这是哪?你当你师父是吃素的?”老道不要脸皮笑呵呵道,哪里还有刚才涕泪纵横之态。
“您啊,真是......”韩重光摇头无奈道。对这个便宜师伯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说他大胆也好,无羁也罢,但终究对先人有些敬重为好,哪像他这般言行无忌。
“师伯,那孩子?”韩重光转移话题问道。
老道顿时收敛了笑意,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色神情。
韩重光也不急,只是静默看着杯中已凉透的茶水,静待后言。
“这孩子是我妹妹的儿子。”陈公羊低沉说道。
“您妹妹的儿子?可怎么才十岁左右大小?您都已经古稀年岁,这其中年岁间隔也太大了吧?”韩重光一脸惊奇,怀疑自己听错了话语。
“你没听错。我确实是这孩子的舅舅。这其中缘由倒也复杂,你应知我辈修道之人比寻常百姓寿命要高不止一星半点,纵使甲子高龄孕育婴孩也无甚奇怪。我那妹妹没有与我一同入道门修行,确是进了那青鹿书院学那酸掉牙的仁义道德去了。也是争气,在那儒门也得了个女子先生的尊名,修为也只比当时的我低那么一丝。与那文才艳绝天下的女子月青玄并称儒门双姝,倒也颇为我陈家门楣争光。”
韩重光明悟点头,心中已有明意。修行之人自然不可与等闲百姓混为一谈,甲子高龄与常人青年也无甚差异。入了凝意境便比常人多了五十载寿命,别说神绝境高人更是有两百多年的寿元,至于那归藏境界的在世神仙则是有三百多载的光阴。
“可怜我那妹妹,在儒门修行三十多载也没动了凡心,一直潜心著经修义,修着修着就修行了到了归藏大境,怎么样?天赋没的说吧?”陈公羊苦涩笑道,竟是比哭还难看。
“可谁知,竟对一后辈儒生倾心不已,不顾师门非议,与那儒生私奔了去。修了半生的道德仁义,竟是让自己先破了去。真是莫大的讽刺。”陈公羊说到此,顿了会儿,接着说道:“与家妹私奔那人倒也不负我妹妹垂怜,是那青鹿书院的山主最为得意的关门弟子,不惑之年也是神绝圆满之境的大儒,名冠士林,在儒门无人不知。与我妹妹私奔后,倒也安生不少,赌书泼茶,红袖添香,倒也快活。我也不好掺和什么,就任他们而去了。只是后来,儒门内不怀好心之人说尽我妹妹坏话,更是写文骂她不知廉耻,勾引书院良才,一肚子诗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以家妹在书院的地位,一般人哪敢如此恣意狂言?定是受了书院高层的应允。我那妹妹最重名节声誉,本来身子就不好,让这些污言秽语染了耳朵与心神,生下那孩子不久便郁郁而终。临终前让我照顾好我陈家唯一香火。我.....本来是能保她一命的啊,都怪我当时不舍那半生黄庭气。”
陈公羊神情萧索,月光映照下,面容更显苍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