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33200000004

第4章 遭劫巴腊坑(3)

十二

今天是离开石桥村的日子,一大早,胡来顺就起了床。他把发放后剩下的钱装到贴身处,然后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小三子。

“胡爷。”小三子揉着惺忪的眼睛问,“我们今天往哪里走?”

“到澳门。”胡来顺说,“把人直接送到澳门去,这样少折腾一次。”

“那我还回广州不?”小三子又问。

“你就不用回去了,到澳门以后,在那里和他们一块走。以后日常用的东西和铺盖,我让老二给你带过去。不,置办一套新的。”胡来顺说完,对小三子深深地看了一眼。

这时,外边响起了“小三子!”的叫声。

“海平来了。”小三子说了一句,刚要出去,洪海平已经进了院子。

洪海平换了一件灰色的干净衣服,辫子盘在头上,看上去很精干。他用木棍挑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身后跟着一个姑娘。姑娘高挑个子,梳一条长辫子,蛋圆形的脸上留着风吹日晒的痕迹。看上去,完全是庄户人家出身的姑娘。

“海平,这么早啊。”小三子说。

“我还担心赶不上呢,天不亮就起来了。”洪海平说着,把脸转向身后的姑娘,“这是吕秋雁。”

吕秋雁冲小三子点头笑了笑,红扑扑的脸上显出两个酒窝。

小三子也对着吕秋雁笑了一下:“坐到屋里去吧。”

“不啦,就坐在院子里。”吕秋雁说着,坐到洪海平放下来的行李上。

“阿财呢?还没起来?”洪海平问。

“早起来啦。”随着说话声,陈玉财边系裤带边从屋里往外走。走到小三子他们跟前,说:“海平,往后我们三个又在一起了。”

“哪里是三个?”小三子朝吕秋雁努努嘴,“还有一个呢!”

陈玉财顿时明白了,他对吕秋雁点点头,问洪海平:“海平,我们怎么称呼,是不是该叫嫂子?”

“就叫秋雁吧。”洪海平说,“不过你想叫嫂子也行。”

洪海平的话刚落音,吕秋雁站起来对小三子和陈玉财说:“两位大哥,我从小就一直在家里,没见过世面,以后有什么事,还希望你们多照应着。”

“都是自家人,还客气什么。”小三子说。

这时,院子里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有父母送儿子的,有妻子送丈夫的。一会儿的工夫,就站了一大片。

“阿财。”陈全站在屋门口喊了一声。

“听见了。”陈玉财边答应着边回屋里去了。

“人来得差不多了。”小三子说,“我问问胡爷是不是该走了。”

洪海平看见了石桥和杨兰草。两口子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石桥背着铺盖卷,杨兰草提一个花布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石桥哥,怎么,你和嫂子都要出去?”洪海平问。

“没别的办法,也算是一条路吧。”石桥放下铺盖说。

杨兰草露出一脸无奈的神情:“他一走,剩下我一个人咋办。干脆,相跟着,死活都在一块吧。”

“倒也是,在一块互相也有个照应。”洪海平眼里闪过一丝阴郁,他想到自己和吕秋雁。是啊,有半点奈何,谁愿意抛家弃舍、背井离乡呢?

要出去做工的人已经到齐了,满满地挤了一院子。没有人大声说话,只听见一片低低的交谈声,几乎都是对即将漂洋过海的亲人的叮咛和嘱咐。偶尔,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女人的抽泣,给本来就显得阴沉的场面增添了几分悲凉的气氛。

胡来顺和小三子按照登记的名单清点了人数。“大家还有什么话和事情,赶快说一说,交代交代,完了我们就准备上路。”胡来顺说了一句,转身到屋子里去向陈全告别。

此刻,陈玉财正在听着父母的交代。

“阿财,出去后头脑要灵活一些,多长一些心眼。不管干什么,都要勤快,勤快才能讨人喜欢。”陈全说。

“儿啊,你从小没有离开过家。到了外边,是冷是热,你得自己操心自己。衣服我都给你放到包袱里了,要是去的地方冷,一定要穿厚点。”陈全妻子说。

“记住,不要惹是生非。和一块去的村里人好好相处,有事多和石桥他们商量商量。挣钱多少是小事,先看好自己的身子,我和你妈等着你平平安安地回来。”陈全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重。

陈玉财觉得鼻子发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提起行李,深深地望着两位老人,一字一句地说:“爸、妈,你们的话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玉财妈的声音有些哽咽,“捎信方便的话就多往家里捎几回信,免得我们惦记。”说着,她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泪水。

“爸、妈,弟弟还小,你二老也要多保重,照顾好自己。”陈玉财说完,擦了擦眼睛,又放下包袱,给父母磕了三个头。

刚进门的胡来顺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连声夸赞了陈玉财几句,对陈全两口子说:“你们养了个孝顺儿子啊!”

“孩子从小没有离开过家,第一次出门,就漂洋过海的去异国他乡,当父母的,哪能不挂心啊。”陈全说。

“这话在理,十根指头连着心哩,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胡来顺说,“老哥,打扰了几天,我们马上要走,向你们告辞了。老嫂子,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你们。”说完,他抱拳行了个礼,走到院子里,宣布上路。

人群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孩子的哭叫声、女人的哽咽声,以及亲朋好友之间说不完的话和难分难舍的情景,使人产生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直到胡来顺又高声说了一句“咱们上路吧——”他和小三子带头走出院子,人们才开始缓慢地向外移动。

石桥和洪海平并排走在一起,杨兰草和吕秋雁跟在身后。除了同邻居的告别,没有亲人为他们送行。因此,他们也没有和亲人离别时的那种依恋之情。但是,走在村中还有些泥泞的路上,他们的脚步和心情仍然都不轻松的。

出了村,他们站住了。四顾看了看家乡的山水,又回头望了望熟悉、破败的家园,石桥的目光突然变得茫然起来。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他曾无数次诅咒过永远也熬不到头的贫穷日子,也曾无数次诅咒过这块贫穷的土地。但现在,真要离开了,他的心却不由得一阵阵绞痛,仿佛这一离开就永远永远再看不到这一切了……

“海平,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吗?”沉默了一会儿,石桥说。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苍白伤感,显得很无力。

“还能怎样呢,石桥哥?走吧。”洪海平说。他虽然对家乡怀着深深的眷恋,但自从决定出去做工以后,他想得更多的是未来。过去的一切就要结束了,新的日子就要开始。未来如何,外国会是什么样,洋人的地方就比这片土地好吗?他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他只希望,这一次决定会改变过去的一切。

石桥没有再说话,他把目光转向老和尚的百衲衣一样的田野,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似乎要把这熟悉家园中破败不堪的情景深深刻在心里。然后,他从地上掬起一抔泥土,捧在脸前闻了闻。这是养育了他和石桥村人的泥土,由于在水中浸泡得太久,散发出一股潮乎乎的腥味,沁人心肺。他又抬头望了望周围的群山和飘着几朵白云的天空,山是那样绿,天是那样蓝。多好啊,这生他养他的土地。他本来不想走,可是,贫困逼迫他不得不走。这一离开,不知道命运的船只会把他们颠簸到什么样的码头上去……谁又能说清楚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看到眼前这熟悉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啊!

“走吧,石桥哥。”洪海平催促道。

石桥低低地答应了一声,但却站着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他让杨兰草从包袱中取出一块白布,将手中的泥土包起来揣进怀里。然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十三

吃过午饭,胡二带着几个打手来到华怡洋行。按照罗杰尔的安排,今天,要把关在这里的苦力运到澳门去。

按照往常的习惯,运人的行动一般是在晚上进行。但是,这次还有一件事没有干完。就是在离开广州之前,要让每个苦力都做到是自觉自愿地要求去海外做工的,否则,不仅官府知道后要惹麻烦,就是到了澳门,对于不愿意走的人,苦力审查委员会也不会轻易让他们上出海的船只。如果到那时候再想办法,难度可就大了。所以,罗杰尔叫胡二午饭后带人过来,就是想利用下午把这件事办完。只要苦力表示是自愿要求出国,就等于把他们交到了加尔维斯的手中。

让苦力表态的地点设在华怡洋行地下室的一间大屋子里,这是一个非常适合干这类事的地方。因为在苦力中间,总有一些顽固的坚持不愿出国的人。要想让他们同意,不管是和颜悦色地谈话还是诚心诚意的许诺,都行不通。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采取非常手段。而这里,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法,绝对不会被外边的人察觉。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的火苗摇曳着,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罗杰尔坐在烛光的阴影里,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他的旁边,是胡二和其他拿着皮鞭、木棍和藤条的打手。

第一批带进来的,是教书先生辛怀礼和他的学生。

罗杰尔坐着没动,也没有说话。这类事情通常是手下人唱主角,他们都是干这行当的老手了,知道该怎么办。

果然,辛怀礼还没看清屋里的情形,胡二便喝了一句:“把名字报上来。”

没有听到回答。

“怎么,哑巴了?”胡二抬高了声音,围着四个人转了一圈,然后站在辛怀礼面前,把目光定定地射向对方。

辛怀礼同胡二对视了一下,赶忙转过脸。“辛怀礼。”他低声说道。

“干什么的?”胡二紧接着问。

“在王举人家当先生。”

“还是个识文断字的。”胡二把双手叉在胸前,歪着头问:“知道不知道让你来干什么?”

辛怀礼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不知道。”

“不知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胡二冷笑了一声,“那好,我告诉你。是让你们到海外去做工。”

“不去,我们不去,凭什么让我们去呢?你们不可以强人所难啊!”胡二的话刚落音,辛怀礼便大声叫起来。

“来到这里可就由不得你了。你们不但要去,还得自觉自愿地去。”胡二说着转向旁边的打手,“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妈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敢说不去。”打手们七嘴八舌地叫道,有的还抡起皮鞭甩了一下,随即是“啪”的一个响声。

辛怀礼瘦瘦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对于这些拐子手,你纵有满腹经纶,又能跟他们讲出什么道理呢?他明白,要想回去是根本不可能了。难道自己这后半辈子真的要漂泊海外、沦落天涯吗?他不愿意去,他想着怎样能让拐子手改变主意。可是,面对眼前的情景,他一筹莫展,想不出任何办法。

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辛怀礼无奈地想。

“先生。”王江带着惊恐的哭腔叫了辛怀礼一声,同时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叫起来。

有了。辛怀礼绝望的心中涌起一线希望。他堆起满脸的笑容对胡二说:“兄弟,王举人你们听说过吧,他可是咱这一带的大户,我这学生里边就有他的儿子。你看,能不能让王举人出些钱,赎我们回去?”

听到这话,胡二觉得办法还不错。贩卖苦力,就是为了挣钱。现在,不用把人送到澳门,钱就可以到手,这不是好事吗?想到这里,他问辛怀礼:“王举人能出多少钱?”

还没等辛怀礼回答,罗杰尔狠狠地瞪了胡二一眼先开了口:“胡二,这是一个愚蠢的主意。”

直到这时,辛怀礼才知道黑影里坐着一个人。听说话的语气,还是外国人。他明白了,这个叫胡二的家伙只不过是帮凶,真正当家的是洋人。

罗杰尔的话让胡二不理解。“罗杰尔先生,为什么?”他问。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贪小便宜吃大亏。”罗杰尔说,“如果我们不能把合同规定的人数送到澳门,那么,赔偿给卡内瓦罗公司的数目有多少?胡二,那一定会让你倾家荡产的。”

“我懂了,罗杰尔先生。”胡二点点头,又转向辛怀礼,“听见没有,你说的办法不行,我们不能贪小便宜吃大亏。”接着,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到辛怀礼面前,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把你的名字写到上面。”

辛怀礼凑到蜡烛前看了看,纸上只写着短短的一句话:我自愿到海外做工。下面是日期:同治三年九月。

“你们看,我这副身板,哪是干活的样子?还有三个孩子,他们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到了外洋,也什么都干不了。还是让我们回去吧,王举人会给你们很多钱的。”辛怀礼高声说,他想最后做一次努力。

“干不了?到了海外,洋人有办法让你干得了。”胡二说着,走到辛怀礼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鞭子,恶狠狠地说:“少废话,快签字。”

事情至此,辛怀礼知道,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就是让皮肉受一顿苦,也还得按拐子手划定的路走下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他叫过三个学生,四个人在那张纸上依次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辛怀礼、王江……

“把他们带回去。”胡二命令打手。

过了一会儿,第二批人又被带了进来。这次是三个,胳膊都用绳子捆着。

“妈的,这几个家伙不老实,看来得给他们来点厉害的。”一个打手说。

胡二开始重复前边的问题。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名叫田云山,你们要把老子怎么样?”胡二的话刚落音,为首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高个子瞪着眼睛大声吼了一句。他的嘴好像漏风似的,吐字不大清晰。

罗杰尔认出来了,这是那天早上被打掉牙齿的那个人。

“我们也不想把你怎么样?”面对田云山的吼声,胡二的话音反而低了下来,“我们只是想让你在这上面写个名字。”他拿起桌上的纸让田云山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点小事,没别的。”

胡二的手还没收回去,田云山朝那张纸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不识字,就是识字也不会给你写。”

“别耍横,咱们是好说好商量。”胡二的话不紧不慢,同时还笑了笑,“你是嘴硬还是骨头硬。我刚才跟你好好说,是抬举你。你也不想想,去不去能由你吗?实话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得多啦。不管是谁,再硬,也得按我们的要求去做。”说完,挥手朝田云山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伙计,你不是问怎么样吗?就这样。”胡二把鞭子伸到田云山面前,“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画个押就行。”

“小子,做美梦去吧,不画,打死老子也不画。”田云山斜了胡二一眼,忽然转过身来,冷不防朝胡二的裤裆处使劲踢了一脚。

这一脚着实不轻。黑暗中,谁都没有注意到下边。胡二“哎哟”了一声,一下子倒在地上。他咧着嘴,捂着裆部大声叫手下的人:“弟兄们,上手!教训教训这个野家伙——”

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把田云山按倒在地,皮鞭、藤条、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直打得田云山满地打滚。

罗杰尔稳稳当当地坐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昏暗的烛光下,田云山已满脸是血,口中还在不住地叫骂。他挣扎着刚要站起来,又被打倒在地。这样反复了三次,罗杰尔这时候喊了声:“住手。”

“先生们,”罗杰尔对打手说:“让他站起来吧。把脸上的血给他擦掉,‘科拉’号船长加尔维斯先生不接受有伤残的苦力。”随后,他走到田云山跟前,毫无表情地问:“你是否已经改变了主意?”

田云山瞪了罗杰尔一眼:“改变你妈个鸟,鬼佬儿。老子到死也不会改变。”

罗杰尔没有在意田云山的态度,他坐回到椅子上,告诉已经站起来的胡二:“看来,这位先生需要别人的帮助。让他按个手印。开始下一个。”

打手们架着田云山,死死地摁着他的头,用力掰开那紧握着的手,在纸上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另外两个人目睹了眼前的一切,知道再抗下去不仅要挨打,而且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便先后在纸上画了押。

紧接着,第三批,第四批……整整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把事情办完。天黑以后,胡二和打手们把所有的苦力押上了开往澳门的船。

直到这时,罗杰尔才松了一口气。

十四

刘保送刘宗仁去的巴腊坑,和盖房工地上那几个人进去的是同一个。它位于澳门的码头附近,运送货物和人员都很方便。

巴腊坑的墙比一般房屋的墙高出了许多,足足有三四丈。墙壁的上方,是一排供通风用的小小的窗户。下边一端的山墙上,有一个大约九尺高的大门。门很厚实,上面还钉着一道一道的铁条。除了运送苦力、市政当局来人办理公务或者商贩搬运东西外,平常,大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

进来两天了,刘宗仁没有说过一句话。一来是他谁也不认识。二来,他担心万一说漏了嘴,露出是冒名顶替的,那就糟了。

闲着无事,除了睡觉,刘宗仁就是在巴腊坑内转来转去,看看热闹或者听别人聊天。

睡觉的地方很拥挤,靠墙的一圈铺的都是稻草,稻草上放着花花绿绿、大小小的包袱和各式各样的行李卷。从已经被压成很短、很光滑的草杆上看,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上边躺过。热闹处也有的是。除了将要出洋的苦力,还有被当局批准在这里卖各种吃食的、售鸦片的、设摊赌博的,使人感觉到这里像是一个集市。至于听别人聊天,场面就更多了。这些将要远走异国他乡的人,大多数来自乡下,平时在家中忙于生计,很少有空闲时间。现在坐着无事,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天南海北地聊。谈自己的经历,讲以往的见闻,想外国的情形。好的坏的,荤的素的,想听什么就有什么。此外,他们的神态,有的兴高采烈、心满意足,有的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有的满脸怒容、骂声不绝,也有的一言不发,神态冷漠。观察这些,也让刘宗仁打发了一些时间。

就这样过了两天。到第三天,刘宗仁心里着急起来。他盼望能赶快上船,只要到了船上,钟阿强就会来换他。这样,就能挣到三十元钱回家了。还有,几天没回去,如何向父亲交代,得想个理由哩。

心里一着急,便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刚进来时的新鲜感也很快流走了。刘宗仁觉得很乏味,脑子里只盼着钟阿强。他闷头躺在稻草上,想睡,但睡不着,便定定地望着高高的屋顶想心事。

“喂,兄弟。”有一个人和刘宗仁说话了,“两天了,怎么没听你吭过一声。是不是一个人来的,没熟人?”

说话的是和刘宗仁相邻而睡的年轻人,也是二十来岁。他手里拿着一支鸦片烟枪,正要躺下来。

“别想不开,既然来了,只能是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对方劝说着刘宗仁,边躺下来吸鸦片,吸足了,坐起来问:“你也来几口?”

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烟枪,刘宗仁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其实,在村里的时候他也经常吸。来巴腊坑后,不知道得在这里待几天,他不敢乱花钱。一是身上的钱得留着吃饭,二是回去之后还要向父亲交账。

“嗨,都要上一条船了,就是兄弟啦,还客气什么。给!”对方的语气和表情都很真诚,硬把烟枪塞到刘宗仁手上。

刘宗仁没能挡住诱惑。他坐起来,接过那支装好鸦片的烟枪。

“叫什么名字?”对方又问。

刘宗仁刚想说“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钟阿强。”他说。

“我叫韩山河,是被拐子手灌醉酒骗来的。”对方自我介绍着,又指指不远处赌摊旁的几个人,“还有他们,我们是一伙的。你呢,一个人?”

刘宗仁点点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韩山河不相信地看了刘宗仁一眼,“你的神色不像。”

“是不像。”随着话音,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在旁边坐下来。此人长得很瘦,嘴上有两撇小胡子。看穿着,不是靠卖力气活吃饭的。

“永旺大叔。”韩山河叫了一声,又把刘宗仁做了介绍。

“我姓刘。”被韩山河称作永旺大叔的向刘宗仁点点头,说:“是汉高祖的后代,老祖宗的时候和他是一家子。”

刘宗仁没读过书,不识字,也不知道汉高祖是谁。出于礼貌,他也向刘永旺点了点头,同时还笑了笑。

“山河,听说后天就要上船了。”刘永旺一反刚才的神情,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这一下真要走远了,家里人连我们的死活都不知道。”

听到刘永旺的话,刘宗仁的心事顿时全没了,他感到浑身轻松,甚至还有些高兴。这么说,后天就能回家了。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时候,钟阿强能不能按原先说的给那三十元钱。

心情一好,话也多了起来。看着两个人愁眉不展的样子,刘宗仁没话找话地说:“大叔,你们是一起来的?”

“不是,到这里才认识。”刘永旺说。

“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到外国去做工?”刘宗仁又问。

“小伙子,你当我愿意吗?再说,你看我这副身子,能干得了什么活儿?”刘永旺叹了一口气,“我是被拐子手绑架来的。”

“绑架来的?”刘宗仁眨了眨眼睛,心里冒出一股凉气。看来,拐子手绑架人确实是真的。

“怎么,你难道还不相信吗?”刘永旺看了刘宗仁一眼,“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个算卦的。前十来天,有几个年轻人让我算命。完了之后,他们说我算得不准。一开始让我赔钱,后来又逼着我跟他们走。就这样,把我弄到一条船上关了几天,又被送到这里来了。”刘永旺说着苦笑了一下,“我整天给别人算命,却没有给自己算出吉凶祸福。”

韩山河想起自己的遭遇,跟着叹了一口气:“人的命,由天定。”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话又说回来,世道上哪里有什么天算的事情。吉凶祸福看时势。时势好呢,凶祸就少一点;时势乱了,凶祸就多。俗话说,乱世多难民。我们就是没福气,逢上了乱世道。”刘永旺说着问刘宗仁:“小伙子,你是怎么来的?真的是自个儿想去海外?”

刘宗仁点点头,没有吭声。

“家里过不下去啦?”

刘宗仁摇摇头。他担心自己把握不住说漏了嘴,不想在这方面多谈,便把烟枪递到刘永旺跟前:“大叔,你也吸几口。”

“不。”刘永旺皱着眉说,“那是毒药,是洋人给咱中国人种的祸根。当年林则徐大人虎门销烟,就是为了铲除这个祸根,可惜朝廷没让他干下去。唉,大清朝的皇上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要是皇上也能像林大人那样,洋人怎么敢在中国的地面上横行霸道,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大叔,议论皇上,可得当心点。”韩山河提醒刘永旺。

“没事,这里是澳门,朝廷管不着。”刘永旺说,“就是皇上本人来了,说不定还得被洋人训斥几句。”

两个年轻人不吭声了。他们想不明白,澳门不也是大清朝的地盘吗?为什么在中国的地盘上,皇上管不着,却要由洋人说了算。

“洋人太凶狠,朝廷太软弱,在他们面前低三下四,害得老百姓跟着遭殃。唉,大清朝的气数快尽了。”刘永旺说。

这时,刘宗仁看见刘永旺耳朵后边有一个印记,形状是半个圆圈连着一道直杠,用烙铁烙上去的。

“大叔,你那儿怎么还烙了个印?”刘宗仁不解地问。

听了刘宗仁的话,刘永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阴沉。停了一下,他才慢慢地说:“是拐子手在船上给烙的。”

“为什么还要烙个记号?”刘宗仁没有注意刘永旺的脸色,又问了一句。同时仔细瞅了瞅韩山河,后者的耳朵后边却什么也没有。

刘永旺觉得身上被打烙印是一种耻辱,本来不愿意多谈。但看着两个年轻人询问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拐子手要把拐到的人卖到不同的国度,为了区分开,他们便给人分别打上了不同的烙印。这是个外国字,念P,表示要去的是秘鲁。原先我也不知道,在关押我们的船上时听拐子手说的。”

刘宗仁听了,庆幸自己没有遇到这一关。不然,回到村里,身上留个烙印,不仅不好看,也免不了被人笑话。

韩山河却认为,打不打烙印都一样。被抓来的人都是一块肉,已经被放到了案板上,想怎样切,横竖都由操刀子的人了。

接下来,三个人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聊天。刘永旺讲述了他算卦的经历和遇到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两个年轻人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插进一两句问话。就这样,一上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赌摊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他们循声望去,看见几个人脸红脖子粗地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在叫骂,乱哄哄的一片。有的还在挽袖子,看样子像是要动手。

“这些人呀,都成难兄难弟了。为了几元钱,闹得跟仇人似的,真不知道图了个啥?”刘永旺说着站起来,“民以食为天,走,咱们先喂喂脑袋去哦——”

正在这时,巴腊坑的大门打开了。随即拥进来一群人,有四十来个,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其中,还有两个女人。

“又是一堆肉。”刘永旺说。

十五

押送苦力的船只走后,第二天,罗杰尔带着露西亚到了澳门。加尔维斯的船近日就要启程,罗杰尔计划在这里住几天。按照规定,所有的苦力都平安地上了船,他才算做成了这笔买卖。

罗杰尔先到了自己在澳门的住所,安顿好露西亚后,便去秘鲁领事馆找加尔维斯。不料没有找到,加尔维斯已回到船上去做行前的准备。蒂松看着腿脚不便的罗杰尔,立即打发人去“科拉”号上叫船长。

罗杰尔不想在领事馆等待,便告诉蒂松让加尔维斯去找他。回到住所后,一进门,看见胡来顺坐在客厅里。

“你终于回来了,胡先生。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你。”罗杰尔说完,着急地问:“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一定都还很顺利吧?”

“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麻烦。”胡来顺一脸疲惫相,“这是带回来的人名单,我已经派人把他们送进了巴腊坑。”

“胡先生,你是最优秀的合作伙伴。”罗杰尔说着,接过名单看了一遍,顺手在胡来顺肩上拍了拍,叫仆人上茶。

“不用了,罗杰尔先生。按照协议,我们应该钱货两清。”胡来顺说。

“对,你说得对,遵守信誉是我们交易的原则。一共多少钱?”

“每个人二十五块大洋,除去你预付的四块,还有二十一块。这次是四十一个人,总共是八百六十一块。”胡来顺很快报出了数。

罗杰尔重新算了一遍,转身去给胡来顺取钱。

“罗杰尔先生,”胡来顺叫住了正要走进里屋的英国人,“我这次带回来的苦力当中,有两个女人,能不能让她们跟着男人一起走?”

本来移动着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罗杰尔转过身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胡来顺,看到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有些不满意地说:“胡先生,不用我说,你完全应该清楚,到秘鲁的苦力当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我想,加尔维斯先生是不会接收她们的。”

听到此话的胡来顺并不担心,他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当他在石桥村里接收下那两个女人的时候,就已经琢磨出如何去应对罗杰尔的拒绝了。

“不一定,你和他好好谈谈。罗杰尔先生。”胡来顺说,“物以稀为贵,有的时候,女人可能会卖出更好的价钱。这就要看他的思路是不是开阔了……”

罗杰尔想了想,好大一会儿的沉吟之后便说:“好吧,既然你已经带来了,我就去同他谈谈。不过,我只能付给你男苦力一半的价钱,并且是在加尔维斯先生同意之后。如果他坚决不要,那就只好由你去处理她们了。”

胡来顺的脸皮儿一阵抽动,心里想,真他妈的死心眼儿,放着年轻鲜活的女人就不会另做打算吗?难道除了苦力就没有更适合她们要做的工作吗?哼!不过,事已至此,胡来顺也不在乎两个女人的一半儿价钱了。

“胡先生,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罗杰尔说,“在苦力上船之前,你最好不要回广州。也许,巴腊坑内的事情,我还需要你的协助。”

“行,我在这里住几天,等他们上了船我再回去。”胡来顺很痛快地答应了。

送走胡来顺,罗杰尔的心情格外愉悦。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翻看苦力的名单。待了一会儿,加尔维斯还没来,做点什么呢?

走进卧室,露西亚正在睡觉。昨天晚上折腾了几乎一夜,此刻,望着那丰满的身体,罗杰尔又感到一阵冲动。他先把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抚摸了一阵,这时,露西亚醒了。

“罗杰尔先生,你真像一头野牛。”露西亚打了个呵欠,笑着说。

“英格兰野牛?”罗杰尔也笑了,“是西班牙的斗牛吧!多谢你的夸奖。”

露西亚坐起来,伸出双臂抱住罗杰尔的脖子,说道:“罗杰尔先生,你是真正的英国绅士。我真想永远留在你身边。”

露西亚的话让罗杰尔愣了一下,他连连摇着头,同时还摆了摆手,边脱衣服边说:“不、不,露西亚小姐,我不能夺加尔维斯先生之爱。在漫长的太平洋航程上,如果没有你,加尔维斯先生的那份孤独是难以想象的孤独。是的,他不能没有你。”说完,他一下子扑在露西亚身上,双手紧紧地握住那对丰满的乳房。“亲爱的,这是我们最难忘的分别留念。”

硕大高耸的乳房和散发着香味儿的白皙肉感的躯体,立刻又勾起了罗杰尔的勃勃性欲,他急切地把露西亚搂在怀里,整个脑袋和面门栽进了露西亚那一道深长的乳沟里……

“罗杰尔先生,罗杰尔先生。”正在这时,仆人的叫声在院子里响起来,“有位叫加尔维斯的先生前来拜访你。”

“知道了。”罗杰尔高声答应了一句。他觉得很扫兴,急忙穿好衣服,抱歉地拍了拍露西亚肥白的屁股,走进客厅。

“你好,加尔维斯先生。”

“你好,我的朋友。”加尔维斯满面笑容,“我想,你找我,一定有令人高兴的消息。”

“是的,按你要求的人数,苦力今天已经全部到达澳门,他们都急切地盼望尽快踏上‘科拉’号的甲板。”罗杰尔说,“加尔维斯先生,你为这六百多人的旅行所做的准备,是否完全妥当啦?”

“完全妥当啦。”加尔维斯说着,露出一副抱怨的神态,“可是太困难了。澳门真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地方,这里什么东西都很缺乏,都很难买到。我所需要的淡水、食物和其他船用物资,都不能得到及时供应。听说在香港,所有的物资都很充足。包括改建船舱和夹层,也有极为便利的条件。罗杰尔先生,我真不明白,大英帝国驻香港当局为什么要禁止苦力船驶入香港呢?”

“加尔维斯先生,你也许不知道,以前,香港也是自由停泊苦力船的地方,英国当局非常支持人口贸易,并为苦力船提供了一切方便。后来,由于在一些贸易者当中多次发生虐待苦力和‘猪仔’的行为,引起国际社会的严厉批评。大英帝国出于人道的考虑,才禁止苦力船驶入香港。”

“是吗?”罗杰尔的话让加尔维斯想起一件事,他撇撇嘴,轻蔑地一笑,“罗杰尔先生,不久前,在香港附近的海面上,我还看见过贵国的三桅船‘胜利’号上面就满装着运往海峡殖民地的华工。这做何解释?”

罗杰尔摊开两手,耸耸肩膀,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知道,“胜利”号确实是英国的船只,而且是一艘苦力船。在1861年驶往秘鲁的途中,船上发生了起义,苦力杀死船长后驾船返回中国。该船修复后,一直在香港从事往菲律宾、文莱、马来半岛贩运“猪仔”的活动。

“罗杰尔先生,”加尔维斯说,“我想,大英帝国的人道,只不过是为了遏制别的国家。其实,你们的真正目的,是想垄断中国的人口贸易。这一点,作为职业人口贸易商,朋友,你不会否认吧?”

“加尔维斯先生,这是一个带有政治性的问题。不是我和你所能解决得了的,我们最好不要涉及它们!”罗杰尔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作为商人,我们关心的应当是商业贸易才对。”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罗杰尔先生。”

“那么,亲爱的朋友,我想问你。在六百多名苦力中,如果出现两个女人,你一定不会表示反对吧?”罗杰尔说。

“什么,女人?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加尔维斯瞪大了眼睛。看到罗杰尔微笑着,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他猛地一下站起来,“罗杰尔先生,你一定是发昏了。‘科拉’号要去的地方是西印度,不是海峡殖民地。秘鲁荒芜的种植园需要的是强壮的苦力,而不是女人,难道让她们到那里去绣花装扮和生孩子吗?”加尔维斯有些气愤和讽刺地说道。

“可是,孤独的苦力需要她们,加尔维斯先生。没有女人,对于他们是不人道的行为。海峡殖民地的英国当局,就鼓励‘猪仔’携带他们的妻子儿女到菲律宾群岛。”罗杰尔的口气仍旧不紧不慢,“还有,从澳门到卡亚俄,一万一千多英里的漫长旅途,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科拉’号上单调的生活。朋友,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完全错了,罗杰尔先生。我需要的是赚钱,而不是为那些蠢猪一般的苦力调剂生活。”加尔维斯大声说。

“请你冷静,朋友。”罗杰尔耐心地说,“我要提醒你,利马的男人也需要女人,可利马街头还没有出现过中国女人。中国人在贸易中有一句话,叫作物以稀为贵,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罗杰尔的话提醒了加尔维斯,如果把这两个女人带回去,或许真会卖出个好价钱。他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同意你的劝告,罗杰尔先生,我不妨先把她们带到秘鲁去。”

“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罗杰尔笑着站起来,走回卧室叫出露西亚,“加尔维斯先生,我把这珍贵的礼物还给你,感谢她给我带来的快乐,当然,最应感谢的是你喽。”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加尔维斯说完,转过脸来带有几分淫狎地问露西亚,“露西亚小姐,我想,这几天,罗杰尔先生一定使你非常满意吧?”

“是的,除了那条无法使劲的、让人讨厌的腿。”露西亚说完,脸上涌起一片绯红。

两个男人呵呵地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加尔维斯带着露西亚告辞了,罗杰尔看看表,已经到了十二点,胡二还没有来。昨天晚上,从广州动身之前,他们商定好在这儿见面,该不会有什么事吧。他决定先到巴腊坑去看看,然后再到秘鲁领事馆,让蒂松在苦力名单上办完签字手续。对啦,还得把钱给蒂松带去。那个贪婪的家伙,原先,办理一个签证,罗杰尔付给他一块大洋。现在,他竟然开口要两块。

刚出门,迎面碰见胡大。只见他辫子缠在脖子上,衣襟掖在腰间,汗流满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样子像是急匆匆赶来的。罗杰尔预感到不妙。

果然出事了。胡大告诉他,昨天晚上,胡二他们还没驶出珠江口,就被一伙人连船带人一起扣住了。

“是些什么人?”罗杰尔急忙问。

“知府衙门的。”胡大说。

罗杰尔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以为是别的拐子手团伙打劫苦力,那样就难办了。既然是官府,就不必担心,他们不过是想要点钱。罗杰尔估计,上一次因为要人的事,他去找巡抚的郭松大人,广州知府那边肯定很恼火。这一次,只不过是想借机敲诈一下。在中国十几年,他摸透了清朝政府的官员,他们上上下下都是如此。难怪这个运行了几千年的大国,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广州城都守不住。

胡大的话印证了罗杰尔的想法。胡大说:“官府传出话,说胡二是私掠民人出海。但鉴于有画押为证,出海人确系自愿。只要交够人头钱,随时可以放人。”

罗杰尔本来想赶紧回广州处理这件事,听了胡大的话,反而不着急了。他返回屋里,写了一封信交给胡大:“你马上回去,把这封信送给知府本人。”

“罗杰尔先生,你不回去,交不了钱,他们不会放人的。”胡大说。

“你放心,这点面子,知府还是会给的。”罗杰尔说,“至于钱,回广州后,我会一分不少地交到他手上。”

胡大半信半疑地看了罗杰尔一眼,转身走了。

“记住,告诉胡二,抓紧时间,不要耽搁。”罗杰尔说完,又叮咛了一句,“明天天亮前,一定要把人带回来。”

十六

从罗杰尔的住处出来,加尔维斯回到秘鲁领事馆。同分别了几天的露西亚调笑了一番,然后到了驻华领事蒂松的办公室。

“你终于回来了,船长先生。”蒂松递给加尔维斯一份文稿,说,“这是我的秘书为你起草的契约,但愿你能够满意。”

加尔维斯接过来扫了一眼,发现秘书的西班牙文字写得十分潦草。他皱起了双眉,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下去。

契约是这样写的:

号码()

本契约订立于中国澳门,我主()年()月()日,以利马先生之代办人为一方,以()[中国()人,年()岁,()为业]为另一方共立此约。

做工人()按本契约,系自由自愿随雇主搭乘货轮“科拉”号前往秘鲁。到达后,做工人当遵照契约,听候雇主一切使唤。即无论何工,或从事农业劳动,或做园丁,或养家畜,或家中使唤,或打杂。即于工作之日起计算年限,时限八年。此间,做工人应耕田、除草,养牛,及在周围做工。各项工程概不尽名,悉皆听从指使。若为机匠及身怀手艺者,亦当尽力。唯不做岛上挖取鸟粪之工。

言明,做工人同意上述八年期限,当自做工人开始工作之日起计。做工人已知所谓“月份”系指“历月”,每年系指十二个“历月”。

言明,八年期限届满,任由做工人自行谋生。雇主方不得托词欠银有据而延日推月,强留做工。如有欠银,当由当地法律公断。

言明,做工人可享有当地法律给予之权益。

言明,八年期间,做工人除为雇主或为雇主将契约转交之人做工外,不得为自己或他人等做工。做工人不经雇主书面承许,不得擅离其居所。

言明,做工人同意,按规定每月从工银中扣除一索尔,直至扣足八索尔为止。所说八索尔系指做工人从雇主()处预支定银。

言明,做工人每日用饭两餐,各有一小时。做工钟点则依做工人所在处之成规而定。

最后言明,为防止差错,做工人对雇主()及其继承人、受让人、代理人及遵照1859年1月7日法令经转让而得此契约之人承担以上诸款之义务。为此法令成效,做工人完全认可,从今委身雇主。如雇主将此契约转手他人,则此后之雇主不得重立它规。

签约人,该苦力之雇主()言明,上述货轮抵岸之日,本雇主()将付给苦力每月工银四索尔,提供住处以及充裕卫生之食物。

言明,凡遇有病,雇主务必令医生诊治、施药、看护至病愈为止。其病若系非自作之孽,工银仍应照付。做工人每年给衣服两套——法兰绒衬衫一件,羊毛毯一条。下船之日给衣服三套。

言明,做工人赴秘鲁途中所有船费、膳食以及一应费用,均由雇主()给足。

言明,做工人年初休假三天,可事宗教礼仪。

除以上诸款,现有明言。双方今于画押之先,业已逐款究明、朗读。因此双方于契约内彼此所许允者,无不了悉一切,日后万不能托词不知,再有它说。若有不遵者,难免置议。

恐空口无凭,双方立此契约,当中画名,交执为据。

立约人()

检察官()

移民监督()

总算看完了。加尔维斯点燃一支雪茄,想着有哪些地方应该修改。他是代理卡内瓦罗公司购买并为其承运这批货物的,不能不替公司考虑得周到一些,加尔维斯紧皱的双眉依然没能舒展开来。

“加尔维斯先生,不用再考虑了。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份充满平等和人道精神的文件。”看着加尔维斯的神态,蒂松说,“苦力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一定会极为满意地同你签订这份契约的。”

按照加尔维斯的想法,这份契约完全是站在苦力的立场上写出来的,应当撕碎扔到废纸篓里去。不过,面对国家在澳门的代表,他没有过分表露出这种情绪。停顿了一下,只是用略带不满的口气说:“是的,领事先生,苦力当然会满意。可是,秘鲁的雇主们会怎么样?你以为他们会接受吗?你考虑到他们的感受了吗?他们会愉快地认可吗?错了,对于那些一贯无拘无束地行使权利的雇主们,这份契约,会使他们感到难受,会使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约束。”

“我理解你的想法,加尔维斯先生。”蒂松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你应当记住。现在是1864年,贩卖奴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文明社会,不应当再使用野蛮的方法。否则,会遭到人们的谴责。”

“你的话也许有道理,领事先生。”加尔维斯说,“但对苦力,应另当别论。他们是被这个腐朽的帝国遗弃的人,我们正在拯救他们,我们有权利,也有资格自由地对他们进行支配。”

“你错了,船长先生。”蒂松说,“按照你的想法和做法,我们的苦力贸易很快就有中断的危险。”

“为什么呢?”加尔维斯问。

“为什么?船长先生,这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蒂松说,“如果把你放在苦力的位置上,你就不会这样提问了。”

加尔维斯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睛:“领事先生,你的意思是——”话没说完,被进来的罗杰尔打断了。

“先生们,你们好,很高兴我们又一次见面。”罗杰尔手里提着一个皮包,“你们在谈论什么让人感兴趣的问题呢?”

“你好,罗杰尔先生,我们正在讨论关于同苦力签订契约的问题。”蒂松说。

“这是贸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应该讨论。契约是贸易的信誉和保证,更应当引起重视。”罗杰尔把皮包放在桌子上,“不过,签订契约的双方必须处于平等的地位,即使同苦力,也不能忘记这一点。”

“太对啦,罗杰尔先生,你不愧是富有经验的人口贸易者。”蒂松说着,把脸转向加尔维斯,“我看,加尔维斯先生根本不适宜从事正常的人口贸易,而应当去干他的老本行。”

“老本行?”罗杰尔不明白地望着蒂松。

“去干海盗呀。”蒂松说完,哈哈笑了。

加尔维斯也尴尬地嘿嘿干笑了几声。

“罗杰尔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笑完了,蒂松问。

“领事先生,苦力去贵国的签证——”

“这确实是一件急需办理的事情。”没等罗杰尔说完,蒂松打断他的话。“来吧,我们现在就开始。

看到与自己无关,加尔维斯出去了。

“这次一共有多少人?”蒂松问。

“六百七十名。”罗杰尔说。

“六百七。”蒂松重复了一遍,接着说:“‘科拉’号是今年开往卡亚俄的最后一艘货轮,那么,全年运到秘鲁的苦力应该是六千二百人。这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数字,罗杰尔先生,秘鲁的发展也有着你的一份功劳哦。”

听到蒂松夸奖,罗杰尔露出一脸笑容,他得意地说:“领事先生,你也许不知道,第一批运往美洲的苦力,大部分都是我组织的。”

蒂松惊奇地看了罗杰尔一眼,拍了一下脑袋:“我想起来了,是不是1850年在依基克港出现的那批契约华工。”

“对,就是那一次。领事先生的记忆力真让人佩服。”罗杰尔的口气像是在夸奖着蒂松先生,其实在为自己的功劳而颇显得自豪。

“罗杰尔先生,你虽然不是秘鲁公民,却为秘鲁共和国的发展做出了贡献。我要请求政府给你颁发一枚勋章,以表彰你在为秘鲁提供劳动力方面的功绩。”蒂松边说边打开文件柜,把一些签字用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谢谢你的夸奖,领事先生。”罗杰尔说着,朝门口望了望,迅速从皮包里取出一沓钱送到蒂松面前。

蒂松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推辞的表示,他很自然地接过钱揣进衣服兜里。然后坐到桌子前,大声喊来秘书,让他准备好登记表格。接着对罗杰尔说:“罗杰尔先生,请把名单拿过来吧。”

十七

上船的日子到了。

广州知府果然买了罗杰尔的面子。第二天,天还没有放亮,胡二就把人带到了澳门,送进了巴腊坑。

天阴得很重,云层低低的,像是挂在街头的树梢上和楼房的顶子上。大街上没有一丝风,潮乎乎的空气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闷;同时,也让人产生了一种想穿过阴云,飞到天上的欲望。

一大早,审查委员会的人就来到巴腊坑。他们要对即将出海做工的人进行审查,这是苦力离开中国之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了。

审查委员会本来应该由六名成员组成:秘鲁雇主的代理人、运送苦力的船长、葡萄牙澳门当局的政府代表、翻译,以及分别代表政府和代理人的两名医生。由于加尔维斯既是船长又是代理人,所以,实际上只有五个人。审查的内容,是要确定苦力到外国做工是否是出于自愿,有没有同雇主的代理人签订契约,还有他们的年龄情况和在长途航程中身体的适应能力。按照澳门政府向外界公布的条件,不到二十岁是不许到海外做工的。

胡家父子和手下人也按照罗杰尔的安排到了巴腊坑里边。本来,进行这道最后的程序已经和他们毫无关系。罗杰尔叫他们来,是为了防止意外,应付苦力中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不测事件。

罗杰尔没有去审查现场,他坐在街道旁边的一辆马车里。离他不远的巴腊坑门口,是一队扛着滑膛枪的葡萄牙士兵。

巴腊坑内,即将去秘鲁的苦力被集中到了一起。一个中国翻译可着嗓子喊了一阵让大家安静下来,审查便正式开始了。首先由政府代表做开场白。

“先生们,你们将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去一个遥远的国家。”个子很高、脖子却很短,脑袋似乎要缩进身子里边的政府官员代表高声说道,“为了保障你们每个人的权利,在审查当中,请如实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葡萄牙澳门政府将会完全尊重你们的选择,让你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接下来,翻译宣读蒂松和加尔维斯议论过的那份契约。

翻译是个瘦小的中国人,没有辫子,留着和洋人一样的短头发。他说的既不是官话,也不是广州附近的地方语言。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苦力,许多人都听不懂。尽管他声音很大,以至到后来嗓子都有些沙哑了。但除了个别地方外,人们最终也没有弄明白契约的全部的详细内容。

“你们有谁愿意看看这份契约?”宣读完后,翻译举着手中的纸张高声问道。他知道,苦力中很少有人识字,问这话只是做个样子。

然而,还是有人挤到前边来了。他是辛怀礼。教书先生从翻译手中接过用西班牙文写成的契约,但他只瞟了一眼,又无奈地还到对方的手中。

安静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人群中出现了议论声。

“胡老板讲的四年,怎么现在变成了八年了?”

“我们是被人欺骗啦,是被拐子手拐来的!”

人群旁边的胡来顺听出来了,说话的是从石桥村来的人。他把头缩了缩,赶快站到打手的背后。但还是有人看见了他。

“那不是胡老板吗。”

“走,找他去。”

“问问是怎么回事。”

随着说话声,有人想挤过人群往胡来顺那边走。

“安静。先生们,安静。”政府代表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没有人强迫你们出国,你们想到哪里,完全由你们自己决定。”说完,他同加尔维斯嘀咕了几句,急忙走出门外。很快,那队葡萄牙士兵端着枪走进来,把人群围了起来。

说话声消失了,走动的人停住了脚步。

翻译按照加尔维斯的吩咐,对人群宣布:“根据你们的要求,雇主的代理人加尔维斯先生同意,将做工期限改为四年。”

人群恢复了平静。随后,苦力被分批叫到审查人员的桌子前边,政府代表、加尔维斯和翻译对苦力逐个进行问话。同时,两名医生对他们做身体检查。

问话极为简单,只有一句:“你愿意去外国做工吗?”身体检查也只是对每个人很随便地目测一遍。两项内容完结之后,把苦力的名字填写到契约上,再由本人签字或者画押。通过审查的苦力,每人发放两块大洋和一身看上去十分粗糙的麻布衣服。至此,所有的项目就全部结束了。

审查进行得很快。不一会儿,第一批三十个人就出了巴腊坑。在葡萄牙士兵的押解下,三十个人排成一队,迈着散乱的步子向“科拉”号走去。

巴腊坑内,审查在继续进行。一切都还算顺利,为了能挣到每个月两块大洋的工钱,许多人都愿意去太平洋彼岸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家。

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押了出去,在旁边盯着审查过程的胡来顺一伙,心里开始轻松起来。

“阿爸,我看不会有什么事了。”胡二说。

“可不,再有两批就完了,但愿吧。”胡大跟着说。

“先别松心,人都上了船才能算数。”胡来顺的话刚落音,就看见审查人员把辛怀礼的三个学生拦住了。

“坏了,肯定是觉得他们年龄不够。”胡二对胡来顺说,“过去看看吧。”

“等一会儿。你们看,那两个洋人的看法好像不一样。”

胡来顺说得确实很对,在让不让三个孩子走的问题上,政府代表和加尔维斯产生了分歧。政府代表认为,按规定是不应该让他们出去的。放任还未成年的孩子到另一个国家去做工,会影响葡萄牙政府的声誉。加尔维斯却认为年龄无关紧要,主要的是要看苦力本人的情况。“代表先生,”他说,“你看,他们的身体发育是多么良好,完全能够承担轻微的体力劳动。何况,”他指了指说自己是教师的辛怀礼,“他们还有监护人,秘鲁丰富的食物会使他们很快长得像牛一样健壮。”

经过一番商讨,政府代表同意了加尔维斯的意见。

下一个是刘宗仁。面对翻译的问话和几双盯着他的眼睛,刘宗仁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不敢说愿意,要是真的被送到外国去,可就全完了。但他也不敢说不愿意,那样,不仅三十元钱到不了手,说不定还会坐牢吃官司。他感到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这时,翻译又问了一遍。他抬起头,不经意地向四周望了望。没想到,在人群中看见了刘保和瞎眼。

“钟阿强——阿保——”刘宗仁不顾一切地喊了两声。

刘保和瞎眼一直都在躲着刘宗仁,刚开始时人多,他们站在人群后边,离刘宗仁很远,还能避开。现在,巴腊坑里的人数已大大减少,无遮无挡,互相都能看到对方。他们知道躲不过去了。

“这是你们弄来的人吧。”胡来顺瞪了刘保和瞎眼一眼,“办事一点都不牢靠。赶快过去,想办法了结一下!”

两个人还没有迈步,刘宗仁已经跑了过来。他没想到问一问刘保和瞎眼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刘保,我……”

“你什么你。”刘保眉毛一横,打断刘宗仁的话,“不是早就说过吗,要等到过了审查这一关,上了船,阿强才能换你。你这样吵吵嚷嚷,让审查的人知道了真情,不仅事情办不成,我们还都得吃官司。”

“兄弟,你放心。你和刘保哥是乡亲,我和他是朋友,我们不就等于是一家人吗?自家人总不会害自家人吧。再说,我要是成心骗你,还能来这儿和你见面吗?早跑远了。”瞎眼紧接着刘保的话诚恳地说,“你去吧,不要有别的想法,老老实实等着我,过一会儿上了船我就去换你。”

“那……那……那我可等着你啦,你早点来啊。”刘宗仁犹豫过后,他的心情稳定了一些,他对瞎眼叮咛了一句,慢慢地回到审查人员跟前。面对翻译的又一次问话,他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接着,用审查人员递过来的鹅毛笔在契约上画了一个横竖都不直的十字,便被推到了门口。临出大门的时候,他回头朝钟阿强望了一眼,那目光中满含着期盼,仿佛在说:“快点呀!”

剩下最后一批人了。在这些人中,胡来顺看见了小三子。

对于小三子的走,胡来顺始终放心不下。尽管小三子不是他的儿子,可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几年,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成人的。这几天,他曾明里暗里地提醒过小三子,可是没起任何作用,小三子铁了心非走不可,他也不好阻拦,只能任由他去。此刻,在上船之前,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看到小三子,他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眼睛里甚至还有一丝潮乎乎的感觉。他想把小三子叫过来说几句话,又不愿意让手下的人看见自己的神情,便转过身停了一会儿,使自己的心态平静了一些。然后,慢慢地走过去。

其实,小三子早已看见了胡来顺。只不过,为了不引起两个人分别时的伤感,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并且还尽量往人群的中间站,以免被对方看到。现在,见胡来顺来到自己面前,他急忙迎上去:“胡爷,你老忙了十来天,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广州歇息去?”

胡来顺没有说话,他从兜里拿出三十元钱,默默地塞到小三子手中。

“胡爷。”小三子推辞着不要。

“拿着,孩子。”胡来顺低低地说,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小三子,命里造化,让咱们在一起待了几年。如今,你要远走他乡,以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许,这就是咱爷俩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会的,胡爷。”小三子说,“不管外国有多好,能挣多少钱,干满年限我一定回来看你老人家。”

“漂洋过海的,难哪。”胡来顺摇摇头,把手按到小三子肩上,盯着他的眼睛,“到了外面,不管干什么,要先看好自己的身子。还有,遇事多长个心眼,和洋人打交道,不要太实心实意了。”

小三子点点头:“胡爷,你老的话我记住了。”

“还有,我让他们在这里给你买了一床铺盖和几身衣服,你带上吧。别的,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可送给你。”胡来顺说完,招手让胡二把行李提过来给了小三子,又绕着他看了一圈,才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

刚走到手下人跟前,苦力中间突然响起一阵叫喊声:“老子不去,老子不愿意到外国做工,你们放老子回去!”

“那是什么人?”胡来顺问。胡二顾不上回答,急忙带几个人奔了过去。

高声叫喊的是田云山,他站在审查人员面前,把递给他的契约撕成了碎片。

政府代表对这个大声叫嚷的人产生了兴趣,他歪着头说:“先生,你为什么不愿意出国做工呢?中国这么贫穷,难道你的苦日子还没有过够吗?秘鲁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在那里,你会挣到很多很多的钱。钱能改变人的生活,也能改变人的命运,难道你不喜欢金钱吗?”

“去你妈的,鬼佬儿,老子就是不想给你们卖命。钱再多,老子也不干。”

翻译没有将这句话译出来,但从田云山的表情和语气上,政府代表认定不可能说服这个人。他无奈地对加尔维斯摊开手:“船长先生,出国做工确实不是他的意愿。这一点,我想你也看到了。”

加尔维斯没有理会政府代表的话,田云山强壮的身材吸引了他,他很希望把这个苦力带走。像这样的人,回到秘鲁一定会卖出好的价钱。“代表先生,”停了一会儿,他说,“你看他的身体,结实得像一只熊。这是最受雇主欢迎的苦力,他应该去为秘鲁服务。”

“我理解你的心情,加尔维斯先生。”政府代表说,“我也希望你能运走更多的苦力,那样,将会增加澳门政府的收入。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们不能违背这个人的意愿。那样会损害政府的声誉。这个不用我多说,你自然会明白的。”

“你的话完全正确,代表先生。我也理解你的想法。”加尔维斯说,“可是,做工既然不是出于这个人自己的愿望,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政府代表耸耸肩,不吭声了。

正在这时,胡二凑到翻译跟前告诉对方:“先生,这个人借了我们的钱。当初,我们就达成了协议。如果他无法偿还,就以出国做工来抵债。没想到,现在却反悔了。”说完,他递给翻译一张纸,“你看,这是他在协议上按的手印。”

翻译接过看了一眼,给了政府代表。然后又翻译了胡二的话。

翻译的话刚说完,胡二使了个眼色,刘保、瞎眼几个人立即七嘴八舌地证明胡二说的全是事实,没有半点差错。他们指责田云山办事不讲信誉,想赖账。

政府代表经历过的这类事情太多了,不用问,他一眼就看透了面前这几个人玩的鬼把戏。不过,他没有揭穿他们,而是满脸严肃地对田云山说:“先生,我要告诉你,违背诺言是可耻的行为。按照这几位先生的证言,我不能相信你不愿意做工的谎话。你应当遵守你的诺言,用你的行动履行你和这位先生达成的协议。”说完,他挥手让士兵把田云山押走。

田云山气得咬牙切齿,他瞪着眼骂了几声,握紧拳头,想冲过去跟胡二一伙拼命。但是,刚迈出步,几支枪杆就把他死死地挡住了。紧接着,被推到了门外。

胡二轻蔑地看着田云山,冷笑了一声,和手下人站回了原处。

审查全部结束了,最后一批苦力被押出巴腊坑。阴沉沉的天空,又不紧不慢地下起了小雨。即将上船的人们背着行李,默默地行走在通往码头的大街上。雨水从头上流下来,顺着额头流到眼角,又从眼角流到脸上,像是淌下的泪水。

胡来顺心情愉快地带着手下人走出巴腊坑,他同罗杰尔照了个面。之后,给想在澳门玩几天的人发了些钱,便准备返回广州。

“胡先生。”胡来顺正要走,罗杰尔微笑着叫住他,“我们现在还有一笔生意,我想,你一定会乐意接受。请你在一个月之内搞到三百名‘猪仔’,时间很充足,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哪里有那么容易,罗杰尔先生。现在,要弄到一个人太难了。你看,这一次费了多大的功夫哪。”胡来顺说着,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

“胡,我相信,事情再难,你也有办法解决。”罗杰尔笑着说过,还表示友好和信任地拍了拍胡来顺的肩膀。

胡来顺没有吭声,他想,这倒是一个抬高价格的好机会,顿了一大会儿他说:“那么,价钱——”

“这个不用你考虑,我会满足你的要求。”罗杰尔打断胡来顺的话。

“好吧,我尽量想办法。”胡来顺说完,顺口问了一句,“下次是去哪儿的?”

“下次不是到遥远的南美洲,而是去海峡殖民地,菲律宾群岛。”罗杰尔告诉胡来顺,“当然,‘猪仔’们可以带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本来想好好歇几天,这下又不行了。”站在旁边的胡大嘟囔了一句。

胡来顺刚离开,从巴腊坑内出来的加尔维斯来到马车旁边。罗杰尔让他上车,加尔维斯说让雨淋一会儿更舒服一些,罗杰尔只好陪他站在雨中。

“加尔维斯先生,审查委员会的其他先生呢?”罗杰尔问。

“政府代表和医生回去了,翻译跟着苦力到了船上。”加尔维斯说,“罗杰尔先生,你还有需要办理的事情吗?”

“为表达对审查委员会的谢意,我想请各位用餐。可现在……人员凑不齐,实在太遗憾了。”

“那就等下一次吧。”

“只好这样了。”罗杰尔说完耸了耸双肩,又问:“‘科拉’号什么时候开船?”

“今天晚上。”加尔维斯说,“一百二十天的漂泊又要开始喽。”

“祝你旅途愉快,朋友。”罗杰尔用真诚的口气说。

“谢谢。不过,不会愉快,我的朋友。四个月,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历程。”加尔维斯摇摇头,“我真是羡慕,罗杰尔先生,你有一个美好的职业。”

罗杰尔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吭声。

正在这时,刚刚闭上的巴腊坑大门被打开了。几十个背着行李的苦力在两名拐子手的吆喝声中走了进去。

望着那一队人,加尔维斯歪着头想了想,问:“罗杰尔先生,那么多中国人都要离开家园到外国去,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躲避灾难,最好的庇护所就是自己的家吗?”

“也许,也许是他们太贫穷了。对于苦难的生活,谁会去留恋呢?当然,还有那就是愚蠢,愚蠢往往是贫穷的一个影子,它们时刻相随着呢!”罗杰尔说着,指了指重新关上的巴腊坑大门,“加尔维斯先生,你看,这个巴腊坑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从开始到现在,它总是塞满了人,从来没有空闲过。”

“我还是想不通,罗杰尔先生。”加尔维斯没有理会罗杰尔的假装处带有哲理意味儿的话,仍旧按着自己的想法说,“改变贫穷的唯一方法是增加财富。可是,这些人不为自己的国家创造财富,却跑到异国他乡给别人劳动,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去问那些愚蠢的苦力吧,只有他们自己能告诉你,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就去问上帝吧!”罗杰尔有些不耐烦了,他提高了声音:“加尔维斯先生,我也想不通,一个苦力贩运者,一个苦力船的船长,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真是不可思议。”说完,他把加尔维斯拉进马车,“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到船上去,上了那艘船,你可能有时间去思考你提出的怪问题的。”

同类推荐
  • 莫泊桑短篇小说集

    莫泊桑短篇小说集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集》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法国名作家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作品集,为读者呈现出法国当时的社会生活画面,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价值。通过阅读小说,让读者感受其独特的魅力。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所描绘的生活面十分广泛,它们共同构成了19世纪下半期法国社会一幅全面的世俗图。在莫泊桑的小说中,当时社会现实中形形色色的现象无不有形象的描绘;社会各阶层的人物都得到鲜明的勾画;法国城乡的风貌人情也都有生动的写照。而在他广泛的取材面上,有三个突出的重点,即普法战争、巴黎的小职员的生活和法国诺曼底地区的城乡风光与轶事。
  • 动物农场

    动物农场

    迄今为止最权威、最经典的《动物农场》译本,超级畅销书《追风筝的人》《与神对话》译者李继宏倾心翻译。只要把人类推翻,动物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农场里的猪——拿破仑和雪球公布七大纪律,发动革命,驱逐统治者琼斯先生,实现动物自治,并在牛棚大战中挫败人类复辟进攻。之后,政治斗争开始了。拿破仑悍然篡改七大纪律,肆意杀害持有不同政见的动物。经过大清洗,拿破仑巩固了至高无上的独裁地位……
  • 刀疤

    刀疤

    七刀是九曲巷的英雄,他凭了一双手和一具五尺长的躯干,二十三岁便做了义宁州城的大哥,州城里九井十八巷的小弟小妹都狗儿样听命于他。七刀住在九曲巷的深处,第九曲的底部。七刀每天必到州城里转上一圈,上午九点出发,午夜两点回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出巷的时候,七刀身边常追着四个人,走在左边的是九刀和左嘴,走在右边的是菜牛和白狐狸,七刀裸了上身走在中间。九刀和菜牛本来紧挨着七刀的,偏又空出了一截距离,七刀虽说个子不高,但大哥的做派却让这三两脚猫步的空隙托了出来。
  • 隔壁情人

    隔壁情人

    一个江南美女、大学教师,一个北方汉子、诗人,他们各自有家有事业,然而他们在网上相遇并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中。在那虚拟的世界中,他们摆脱尘世的束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一时间,爱火熊熊,情话绵绵……
  • 吸血鬼之吻(吸血鬼之父开山之作)

    吸血鬼之吻(吸血鬼之父开山之作)

    血鬼之父的扛鼎之作,吸血鬼文化的开山鼻祖!《吸血鬼之吻》是一本令整个欧洲为之癫狂惊悚的惊世骇俗的魔幻小说!年轻的英国律师乔纳森·哈克乘车从伦敦出发,来到偏僻神秘的德古拉城堡,受德古拉伯爵所托,哈克办理房产交易事宜。但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怪异事件让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空气中飘散着茫茫的白雾,城堡又黑又高的窗户透不出一丝光亮,丛林里传来凄厉的狼嚎,蝙蝠发出怪异的声音拍打窗户,墓地闪烁着飘忽游移的鬼影……城堡被阴郁、诡异和死亡编织的巨网笼罩。
热门推荐
  • 有情人,终成故事

    有情人,终成故事

    “姑奶奶。你这是折腾啥呀?”我当时满是抱怨。因为小娘皮与她的小狗弄脏了我刚清洁干净的地板。?“它可怜!”小娘皮眼眶红红的,抽着鼻子。?“可怜你就往家里带?那要带你也带你家去,带我这干嘛吖?”“你也可怜。”?“我可怜?啥意思吖?”?“单身狗,都可怜。”小娘皮扁扁嘴,将小狗直接丢我怀里:“你俩同病相怜,正好做个伴。”?
  • 羽毛熙的爱情之路

    羽毛熙的爱情之路

    众人都说韩家贵公子清冷如神袛,却不知道他隐藏在表面下的温柔和……沙雕。…………有人说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最爱的人就在对面,沈琼羽默默想,“最爱的人就在旁边。”
  • 破裂之后

    破裂之后

    地球多年来从未有过外星人入侵,人类便以宇宙顶端自居。然而,地球只是被上古大能从宇宙中隐藏起来,在数亿年后的今天,这个屏障破裂了......
  • 科学奥秘丛书-探索微生物

    科学奥秘丛书-探索微生物

    在与人类相依相存的缤纷多彩的生命世界,除了我们熟知的动物、植物,还有一个庞大的群体——微生物。它们微小的躯体里藏有大本领,人类在微生物带给人类的福祸里寻找着突变、平衡。
  • 小马宝莉特辑之星耀的故事

    小马宝莉特辑之星耀的故事

    一匹白色的小马,偶遇了一匹紫色小马。他们在一起经历了一场事故中,白色小马含泪把他心爱的小马冰封到了巨型建筑——星耀之中。从此,白色小马踏上了解救心爱的“她”的,漫长旅途中……
  • 参王传

    参王传

    深山老林之中,有着许多的禁忌存在。据说野山参是经过长时间地灵之气的滋养,才会生长的一种植物,所以它有着巨大的价值。也正是如此,世间上便出现了非常神秘的职业,他们其实就被称之为捕参人。PS:(本书主角的一些过往事情,不懂的书友们,可移步到喜鹊的另外一本完本小说,假死365天第二卷结尾处进行了解)。
  • 穿越斗:宫女大翻身

    穿越斗:宫女大翻身

    刘淇,在一次仇家追杀中不小心坠楼,穿越到金召国一名最卑微的宫女身上。与天斗,乐趣三分,与人斗,其乐无穷!凭借智慧在步步惊险的后宫里游刃翻身,现代千金的她却对上了一国君主的他,当天雷勾动地火,当强横碰上强大,该以暴制暴,还是以柔克刚……哎,人在江湖漂呀,哪能不挨刀……
  • 农女要翻身

    农女要翻身

    穿越成农女,附带金手指,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 杀魔铸兵称霸天下:百变武魂

    杀魔铸兵称霸天下:百变武魂

    【完结】六指大陆,千万年前的神魔大战,经历百万年的迁徙变化,已经分成了四个分裂的城堡,而神魔大战最后以神的惨胜而终结,不过天魔在最后划开武魂魔兽的身体,去肉化骨,接着又杀死九大兽武魂,完成十把魔兵,传承而下,欲要在百万年后再起风云,重夺大陆。而自武当山天柱峰一跃而下的主角卓天凡也开启了他在六指大陆的传奇生涯……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