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
谢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人间平地起风浪
——谢薖《鹊桥仙》
牛郎织女，爱恨情长，悲欢离合，打动了多少痴情男女，掀起了多少心海狂澜。古往今来，歌之咏之者，数不胜数。秦观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让多少人心生向往，感慨万分；秦观一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让多少人豁然通达，参透爱情。
可是，我要说，这不是常人所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白驹过隙，朝露一夕，能有多少光阴用来痴痴等待，又能有多少青春用来苦苦坚守？我更向往朝夕相伴、平淡如水的日子；更欢喜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幸福。喜欢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心里总是幻想一幅画面：一座茅屋、几畦菜地、一片山水，一种普通人家的悠闲生活。
可是，读了宋代词人谢薖的词作《鹊桥仙》后，却让人感叹唏嘘、悲从中来。很能理解词人的心境，因而很想了解词人的人生，可是几经搜索，有关词人的资料甚少，也多语焉不详，于是心生悲凉，如鲠在喉，几近无语。伴着夜深人静时的灯光，端坐书桌前，眼眸盯着谢薖的词句，出神、发呆，冥思遐想。那些词句，鲜活而清冷，明艳而阴沉，将我带入一个年代久远、情思汹涌的世界。
七夕节早在宋代时就已成为传统节日。每逢佳节，天下善男信女莫不仰天膜拜，焚香祷告，祈求神仙赐福人间。富贵人家，总要结彩楼于庭院，布方桌于楼前，摆设瓜果、酒炙、笔砚、针线，“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许愿“乞巧”。普通人家也会在屋前庭院，布置几案，摆设瓜果糖酒，点燃香火，列拜天上牛郎织女，祈愿神遂人愿、家和人兴。民间还有七夕之夜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说：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了喜鹊，每到阴历七月初七的晚上，千万只喜鹊便从四面八方飞来，欢聚银河，搭起天桥，让分别一年之久的牛郎和织女能够“鹊桥相会”，倾诉相思。民间习俗，神奇传说，美好爱情，无一不令词人浮想联翩。
仰观天宇，但见弯弯的月亮，好像一张弓高高悬挂天际，皎洁的明月透过淡淡的云层将清辉遍布人间。天上云遮雾绕，星光暗淡，一派朦胧景象。成群的乌鹊，呼朋引伴，叽叽喳喳，赶赴天上的银河。它们是要去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搭起天桥，成全牛郎织女的约会。词人久久凝望长空，心生羡慕，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心里却是隐隐作痛。这个夜晚，万家团聚，夫妻团圆，情侣相依，共赏风清月白，共享甜蜜美好。可是词人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他的家在哪里，他的亲人在何方，他心爱的女子又在何方，不知道，无从知道。只晓得，淡雅的词句，隐隐透露出词人的心声。他憧憬美好的相会，他向往幸福的爱情，他的爱情故事也许像鹊桥相会一样浪漫美妙。
玩味词人这个“暗数”，很有意味。可以理解为乌鹊“暗数”，亦可理解为词人“暗数”，前者突出乌鹊有灵有性，后者可见词人心驰神往。可是不管哪种理解，都让人产生一种感觉：越是欢喜，越是羡慕，越能反衬出现实的残缺与落寞。读到这些纷纷赶赴聚会的“乌鹊”，我总想起曹操《短歌行》的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看见乌鹊南飞，无枝可依，引发出他对人才俊杰的思慕和缺少才俊的忧虑。他正在打天下，需要招揽各方英才，共筑大业。他为天下英才不遇明主、落魄天涯而难过、伤悲。这和谢薖词作所要表达的意思不一样：乌鹊南飞，欢欢喜喜、兴高采烈，祝福天上神仙相会，祝福人间男女幸福。
回想人间，词人仿佛看到，千家万户，欢度佳节，男女相亲相爱，家家幸福无比。唯独词人一宇幽僻，一院冷清，一心落寞。照理说，他应该适应了这种山居隐逸，他应该满足这种清闲自在。门外清流潺潺而过，奏响天籁一曲；对面青山层层叠叠，站成一道静穆风景；还有星月辉映，夜风徐徐。兴致好的话，可以徜徉庭院，流连山水，或者小饮几杯，或者吟诗几句，或者高歌几曲。总之，今宵风月迷人，词人完全可以沉醉其中，乐不思蜀。可是，看到天上鹊桥相会，想见人间万户乞巧，词人心旌摇曳，仿佛想起了什么，或在遥远的天边，或在流逝的过去，或在红尘的深处，总有一分牵挂不能释怀。我的七夕在哪里？我的思念在何方？为何今晚的快乐不属于我？为何我的痛苦挥之不去？青山静默，冷月无语。
天上万千喜鹊欢聚，牛郎织女团圆，喜气洋洋；地上万千人家乞巧，痴男怨女盟誓，幸福无比。往日的欢乐与幸福，像缕缕薄雾，暗淡词人饱经沧桑的脸庞；像纤细尖锐的银针，刺痛词人泣泪滴血的心灵。
词人想起了从前的甜蜜与浪漫——也像今天晚上万千甜蜜恩爱的男女一样，词人过去也有自己的浓情深恋。他们或许相识于歌楼酒肆，一边欢歌乐舞，一边诗酒风流，流光溢彩，令心魂荡漾。以后的日子，或是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或是酒筵当前吟诗作词，歌舞助兴；或是春暖花开携手郊野，流连山水。说不尽青春的风流快意，道不完爱情的似水流长。不难想象，每到七夕节，词人和心爱的佳人，肯定摆设果蔬，焚香跪拜，祈求神仙，赐予他们幸福富贵，保佑他们一世恩爱、白头偕老。可是，今天、今夜，词人却是寄居深山，青灯独伴，书卷相随。门前流水一如白天，欢快流淌，叮叮咚咚，音韵天成；对面青山沐浴月华，重重叠叠，郁郁葱葱，如诗如画。他们不管词人的心事，他们不懂人间的悲喜。
词人心中的女子到哪里去了？再没人举杯劝饮，轻歌曼舞；再没人吟诗作对，你唱我和；再没人共度良宵，共享春光。不知道词人的生活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不知道词人的爱情遭遇了怎样的挫折，也不知道词人何以远离尘世，隐居深山。词人没有透露一点信息，只用平淡而冷峻的文字，引发你我的广泛联想。也许正是通过这些飘渺模糊、零碎散乱的联想，甚至虚构，我们才能深深体会到一个灵魂的孤寂与凄凉。
回想自己的过去，看看眼前的落寞，词人感叹，人间道路，崎岖不平，风浪多多啊！哪像天上银河？牛郎织女相会，虽然只有一晚，但鹊桥飞架，星月辉映，天河风浪不兴，不怕惊扰破坏，不必担忧顾虑，那就是幸福，那就是甜蜜啊！相比牛郎织女，词人落魄人间，寄身深山，佳人远去，孑然一身，好不悲惨！
读罢词作，一声长叹，想到一句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词人虽然隐遁红尘，远离红男绿女，用青灯黄卷、青山流水，来充盈自己的生活，可是，情到深处，他还是不能忘却人间烟火、红尘爱恋。
玉楼春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人生自是有情痴
——欧阳修《玉楼春》
一直惊奇，男性词人吟诗作歌，何以传达似水柔情，令人久久回味；何以表露透骨相思，令人肝肠寸断。每次品读那些抒写爱恨离愁之作，总是莫名感动。词人像是你我腹内慢慢蠕动的小虫，熟悉肌理血脉，熟谙肝肠肺腑；词人又像一架高倍放大镜，不吝为你我放大人生、世相百态。总是困惑，世间竟然有人体物察情，至纤至微，似乎比他人还熟悉他人，比你我还熟悉你我。他们用情至深、用心至诚，情动于衷，诉诸诗词，才有多姿多彩、见情见性的精彩演绎。欧阳修词作《玉楼春》写离愁别恨，抒人生感喟，动心动魄、动情动人。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对相知相恋的男女即将离别。男子将要远行，不知道此去多远，离别多久；不知道何日归来，归程何在。女子设下酒宴，为男子送行，祝福他一路顺风、人生快意，平安康顺、无病无恙，同时也提醒他，“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人生一世，有缘有分、相爱相知，殊为不易，女子万分珍惜。宴席上摆满了菜肴美酒，女子举杯，频频劝酒，希望这酒可以延迟一下离别的步履，万千柔情尽在酒里。
男子呢，无心美酒佳肴，无心谈笑，强忍泪水，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想要告诉女子，今番离别，或再会有期，或相聚无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痴情的女子失望，实在不想给痛苦的心灵再添伤痛。面对大好春光，面对桃红柳绿，心绪混乱，“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嘴巴刚刚张开，话语尚未出口，早已哽咽。
像个男子汉吗？啼啼哭哭，儿女情长，哪能走四方、闯江湖？哪能树雄心、立壮志？哪能四海为家、大有作为？可是，别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别忘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洒泪如何不丈夫。男子哽咽，相对无言，为女子而伤悲，为离别而洒泪。有情有性、有血有肉，也是一个心间充满柔情蜜意的痴人。想起了柳永词《雨霖铃》的离别：“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也是万种风情，也是肝肠寸断。古人有情，情深义重，情意无限，懂得为对方坚守，懂得为对方付出。今天，紫陌红尘，钱潮滚滚，欲海滔滔，还有几分情义在？还有几个人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人生有情，为朋友两肋插刀，万死不辞；人生有情，为红颜目断神枯，形销骨立；人生有情，为双亲养老送终，恪尽孝道；人生有情，为儿女冷暖病痛，忧心如焚；人生有情，为家国安宁康泰，血战沙场。太多的情义，太重的恩德，太广的胸怀，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尽、道不明。特别是男女之间，爱恋相依，两情相悦，纵然天遥地远，风雨阻隔，也是心有灵犀。若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更是如漆似胶，幸福无比。今天要分离，哪怕短暂分别，也是不能容忍，无法承受。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有好心情，似乎天地万象都和自己作对。“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为何还是杨柳青青、婀娜多姿？“流水知别苦，不作呜咽声”，为何流水还在响声乱耳？“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为何今天的花朵上没有挂满感伤的泪水，为何今天飞鸟依旧快乐？为情所困的人啊，失去了理智，心有不快，迁怒于物。其实，你的怨怒离恨、爱恋欢喜，与风月何干？与春秋何干？“此恨不关风与月”，此情不关花与鸟。明知无关，偏偏牵扯，偏偏附会，这就是“痴情”。
酒过几巡，脸热心跳，离愁翻涌心间，激情奔泻胸怀。说不出话语，道不尽离情。那就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弹奏几曲吧。也许琵琶声响，能够包容万千情意，能够传达无限情思。像白居易的《琵琶行》一样，“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可是，弹奏离歌，演唱别情，还是那个曲调，还是那样愁情郁结，谁能承受？谁不伤怀？《折杨柳》吗？幽怨凄婉，低沉哀伤，绵绵苦情难诉，纷繁心绪难理。睹物伤情，临别断肠，翻奏新词一阕吧，也许音调和缓一些、声情轻淡一点，弹者轻松，听者和悦。这样想，女子手指一拨，琴声飞出，一曲新调，和婉清幽，声情却依然凄怨。男子一听，顿觉不对，还是伤愁，还是痛楚。新曲也罢，旧调也罢，都会令人痛彻肺腑，痛断肝肠。请求女子别再弹奏，别再吟唱，自己实在难以承受。不知道女子是否也有同男子一样的感受？是否继续演奏？不得而知。但我猜想两颗知根知底、相恋相悦的心，必会感同身受，灵犀相通。
人生苦短，聚少离多。既然离别不可避免，既然相会遥遥无期，总不能够陷身痛苦深渊，沉沦不起，饱受煎熬吧。与其这样度日如年、忧心忡忡，倒不如振作起来，珍惜时光、珍视离别，趁现在还有一些相聚的日子，两个人骑马赏花，游遍洛城，共沐春风、共赏春光吧。我带走你的忧伤和失意，你留下我的欢乐和幸福，我们一起，将美好的春光留在心间，将美好的日子留在心间。无论分离多久，无论走遍天涯海角，我们都会彼此深深忆念。
词人豪宕，吟咏凄婉之余，又起高亢激越之声，悲喜交织、忧乐相生，构成了人生，构成了离别。词人心软，被离情感染，被真心打动，被生活裹挟，走不出离愁，走不出春天。但是，能如此体味人生百态、体察心底情愫的词人应该拥有美好的人生。我们相信，拥有善感心灵的人就一定会拥有美好的人生。
生查子
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人约黄昏新月后
——欧阳修《生查子》
好的诗词总是用情怀感染人，用细节吸引人，用浪漫打动人。我读欧阳修的词作《生查子》，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深深吸引，喜欢，神往，兴奋不已。词句描写元宵之夜少男少女约会的情景，浪漫而温馨。很喜欢那种味道、那种气氛。月亮悄悄升起来了，挂在柳树枝头，散发出皎洁的光辉。白天相识，互怀好感的男女，相约黄昏之后出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谈情说爱，吐露心曲。没有人来打扰，没有任何拘束，男女打情骂俏、谈笑风生，耳鬓厮磨、缠缠绵绵。这一夜，幸福属于他们，自由属于他们，风流也属于他们。总在想，现代社会，青年男女还是那样约会吗？还有那分古老的情怀吗？还有那个令人心动、令人向往的瑰丽梦想吗？一个元宵之夜，演绎一次千古爱恋；一场黄昏约会，见证一份纯真情怀。
元宵之夜，举国同庆，万家团圆。我们会包饺子、煮元宵，逛庙会，看舞龙灯、踩高跷，到处人山人海，热热闹闹，欢欢畅畅。这些活动，传达着人们祈求一年好运、国泰民安、生活美好的心愿。元宵节也是一个浪漫的节日。因为那时候，囿于世俗礼教，女子平日不出门，男子主动交往女子的机会不多。元宵节给青年男女提供了一个社交平台，提供了一次梦想未来的机会，不容错过。在很多人心中，这个节日甚至比春节还重要。欧阳修这首词作就是描述一个发生在元宵节的爱情故事。
时间是去年的元宵之夜，背景是如海如潮、如江如涌的人流；地点选在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灯市；主人公大概是一对青年男女。词作并不说他们是如何相见相识的，开篇先说那个光亮灿烂的夜晚，渲染了气氛，让人感觉到火树银花、热闹繁华。可以想见，一个城市，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人们都到灯市来了，都在享受美好的夜晚、感受美好的风情。有人参与竞猜灯谜的游戏，惊喜不断，收获多多；有人围观踩高跷，大声喝彩，鼓掌叫好；有人追随龙灯，穿街走巷，似鱼游人海；有人观赏烟花，夜空璀璨，大饱眼福。
青年男女也对这些活动感兴趣，也会成群结伙，混杂在人群中，挤挤拥拥、推推搡搡，一块享受狂欢的快乐。但是，他们另有企盼，希望遇到一位令人心动的对象。男子寻找年轻漂亮、风情浪漫的女子；女子寻找年轻力壮、英俊潇洒的男子。游走人群，搜寻目标，一旦发现自己中意的异性，男子就主动上前搭讪，当然也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比如，不小心踩着了女子的脚后跟，说声道歉，顺便弯下身去，用手擦拭弄脏的鞋子。女子若回眸一笑，男子多激动啊，因为后面的约会就大有希望。又比如，男子看上了哪位女子，就会紧随其后，也许人声嘈杂，不便说话，但是聪明细心的男子总会瞅准时机，暗示女子有心交往，或是眼神示意，或是口哨提醒。
词作中的这对男女主人公，大约就是这样相遇相识的。男子主动，女子多情，双方互有好感，一番游走灯市之后，便私下约定，今晚相聚——黄昏晚饭之后，月上东山之时。很开心，很激动，很幸福。两人都对对方、对未来充满幻想。毕竟，这是万分难得的机会，这是他们自己的终身大事。作者将约会的场面写得很朦胧、很曼妙，像爱情一样美好，像夜晚一样神秘。
我们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勾勒一幅幅符合我们心意的恋爱场景。或是河边柳树下，月亮高悬天空，银辉撒满河面，波光粼粼、闪闪烁烁。一对男女相依相偎，坐在树下，呢喃私语。月光照在柳枝上，投下浓密的树影，影影绰绰，印在他们的脸上、额上、手上、脚上。朦胧而柔美，甜蜜而清幽。这场约会是一首诗，是一幅画，更是一首小夜曲。
或者像古老的《诗经》所写的场面：“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姑娘温柔又静雅，约我城角去幽会。有意隐藏不露面，徘徊不前急挠头。姑娘漂亮又静雅，送我一束红管草。红管草色光灿灿，更爱姑娘比草美。送我野外香勺药，勺药美丽又奇异。不是勺药本身美，宝贵只因美人赠。
或者像沈从文笔下《边城》所描写的场面，天保、傩送兄弟两人同时喜欢上了美丽清纯的翠翠姑娘。按照当地风俗，二人要给翠翠唱歌，谁的歌声能够打动翠翠的芳心，翠翠就嫁给谁。
总之，不管是怎样的画面，不管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那个夜晚都充满了神奇浪漫的色彩。人生能有几多传奇呢？相恋的两个人又能拥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呢？不能忘记，不能忘记今夜甜美，今夜梦幻啊！
时间过去了一年，美好的夜晚永不褪色，永远激动人心；但是世事难料，人生莫测。男女的爱情，发生了变化，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词人似乎也不想去追究原因，男主人公似乎也觉得这个时候糊涂也罢，明白也罢，大都无济于事了。又到了元宵夜，明月在天，银辉朗照；街市灯火，光芒四射，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欢乐的人群。街上还是人流穿梭，络绎不绝，人们依然沉浸在无边的狂喜与幸福之中。可怜的男主人公，也随人流慢慢走动，可是，精神低落，意绪阑珊。泪水潸然而下，沾湿了单薄的衣衫。心中的人，相恋的她，不见了，失散了，而且是永远不能再见，不能相聚。有缘相识，却无分结合，怎不令人肝肠寸断？想起了唐代举子崔护的艳遇诗《题都城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个人站在春风中、桃花前，暗自神伤，怅然若失。同样，欧阳修词中，一个男子，站在灯火阑珊处，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在等待，他在企盼。
千年已过，岁月蒙霜，青春早已凋零，芳华早已谢尽，可怜的男子，你等到了什么呢？你还要等待多久？
南乡子
秦观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任是无情也动人
——秦观《南乡子》
达·芬奇的一幅《蒙娜丽莎》，让万千观众神魂颠倒，心旌摇荡。那神秘一笑，轻盈浅淡，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有人从中读到母性的慈祥温柔，有人读到人性的自由舒展，有人读到女性的神秘莫测，见仁见智，莫衷一是。这就是艺术的魅力，不给答案，不限范围，激活你的想象，让你慢慢沉浸其中，神思千里，浮想联翩。
宋代词人秦观，有幸欣赏到一幅美人写真照，目不转睛，久久站立画前出神，甚至产生了错觉，似乎画作上面的美人正款摆腰肢，袅袅走来。她一头秀发如云如瀑，一双眸子顾盼生辉，一张笑脸妩媚生情，一张小嘴含情欲语，一双玉手纤纤柔柔，举手投足精妙无双。近了，近了，词人的心在狂跳，怦怦，怦怦，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和狂喜，想张开双臂，拥抱美人。可是，定睛一看，却发现，美人不动。原来，美人只是“画中人”！薄薄的尘灰，暗淡了色彩，然而遮掩不住画中女子无与伦比的美艳与风姿。
秦观词作《南乡子》描写了这样一位美女和因美女而生的一分痴情。
这是一首题画词，画中人物是美艳名妓崔徽。据唐代诗人元稹《崔徽歌》题下小注云：“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与徽相从累月。敬中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有丘夏善写人形，徽托写真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且为郎死。’发狂卒。”崔徽容颜俏丽，风姿绰约，虽然沦落风尘，却有一腔真情、一片赤忱，爱恋裴敬中，相思成疾，及至终了红颜，散尽芳魂，给后人留下千古叹惋。苏东坡有诗描写崔徽：“玉钗半脱云垂耳，亭亭芙蓉在秋水。”玉钗半脱，秀发如云，半遮面颜，自有自然含蓄之美；面如芙蓉，灿烂绽放，身材修长，亭亭玉立，自有风雅脱俗之态，很难想象这是一位风月场中的女子。
词人秦观面对丘夏精美的画作，心驰神往，意乱神迷，感慨万千，挥笔题写了这首《南乡子》，抒写深入骨髓的爱恋，寄托失魂落魄的神往，也表达一份沧桑无语的感慨。写眼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写嘴唇，樱桃小口，丹膏一抹，如花绽放，灿烂迷人。对崔徽的美丽，词人只写“双眸”和“绛唇”，余下的留给读者去猜想、去回味。我会想到弱柳扶风，娇花照水；我会想到“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我会想到“口如含朱丹，指如削葱根”；我会想到“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我会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穷尽一切美好的语句、词汇来描绘崔徽的美丽。我会在无穷而美妙的想象之中陶醉不醒。
秦观和我不一样，他想起了宋玉与宋玉的东邻女子。宋玉是春秋时期的美男子，美在何处，美到何种程度，史料不详，我们今天也不得而知，倒是宋玉自己的美文《登徒子好色赋》中有一则小故事可以帮助我们猜测、推想。宋玉的东邻女子，仰慕他的美貌，偷偷登墙窥视他长达三年之久。三年窥视，三年执着，三年思慕，就是不敢越墙相会。此女应该性格大胆，性情炽烈，完全可以为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男子付出一切，可是一堵高墙硬生生隔断了她的相思。宋玉呢，面对一美貌女子三年的仰慕，竟然无动于衷，不知是故意躲避，还是真不知晓，总觉得不近人情、薄情寡义。即便不喜欢，也要礼貌回绝，总不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吧。总是幻想，要是他们两个人眉来眼去、情投意合，能够越墙幽会，私订终身，能够冲破一切阻力，喜结连理，白头偕老，那该多好啊！宋玉也不是不知道东邻女子美到极致，美得销魂。他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如此描写这位美女：“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真是替宋玉遗憾，貌如天仙、倾城倾国的女子不去追求，无心迎娶，到底心有何求呢？秦观看到崔徽画像，想起了宋玉邻女，亦真亦幻，恍恍惚惚。词中一个“疑”字准确地描绘出词人迷茫恍惚、意乱神迷的情态，风趣夸张，细腻微妙。因为东邻女子是登墙窥视，只见半个身子；又因为崔徽画像也只是玉体半露，眉目传情，所以词人立马联系起来。
如果说词作上片是侧重对崔徽画像的容颜姿色进行描绘的话，那么词作下片则是对崔徽内心的真实情感的形象写照。词人只描写一个细节，美女皱眉——“翠黛颦”，隐现心怀伤痛。所以然者何？不得而知，只能从“往事酸辛”四字加以推想。自古红颜多薄命，轻薄男子多如鲫。女子沦落风尘，歌舞娱人，强颜欢笑，纸醉金迷，表面很是风光；可是，地位低下，身份卑贱，任人欺凌、任人蹂躏，毫无安全、毫无保障，整天生活在刺激与惊恐之中。总会经历一些人生坎坷，总会遇到一些轻薄男子。命运多舛，可想而知。
还有人对画作稍稍挑剔：美则美矣，亦有不足，那就是冷艳无情、不动声色，仅仅是画像而已，少了活色生香，少了风情万种。苏子诗云：“不如丹青不解语，世间言语元非真。”虽然是在比较世间言语与“丹青无语”，说前者有假无真，后者静默无声，后者优于前者，但是还是不难看出，“丹青不语”毕竟还是一种缺陷、一种遗憾。王实甫《牡丹亭·玩真》一折戏文，写柳梦梅端详杜丽娘自画像，略带遗憾说了一句话：“韵情多，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画中美人，尽态极妍，美艳绝伦，可惜不是真人，不通性情，未免让人感到美中不足。可是词人秦观却认为，纵然无情，也是动人心魄，也是销魂蚀骨。就像崔徽画像，一眼一眉、一颦一笑，活灵活现，如何又是无情？如何又不动人？更何况，有情无情，因人而异、因势而别，情态万千，不可以表面而论。
想起了薛宝钗，标准的冷面美人：衣着不像王熙凤大红大紫、浓艳生辉，只觉清淡素雅；服食冷香丸，幽香清冷，给人一种迷离美感；对人不亲不疏、不远不近，拿捏分寸，小心相处；对事深思细想、通融灵活，甚至有点圆滑世故、深不可测。内心隐藏得很深，总是冷眼看人事、谨慎过日子，表面无情，也是动人。更何况，宝钗亦有爱恋深情，抑或深夜不眠，相思如雨。她是深知世情如海，难以测度，不敢去爱、不敢去恨，刻意将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尘封起来。她深知人生在世，聚散无常，烟云万状，转瞬成空，与其忍受一生一世相思煎熬，不如不爱不恨、不喜不忧。谁能说无情如宝钗，冷艳如宝钗，不动人，不动情呢？情到深处，如秋水一潭，清澈沉静，波澜不惊，也是一种明媚，也是一种静美。
人生为情所困、为情所累，很多时候，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桃花追逐流水，真还说不清，是桃花有意还是流水有情呢。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日日思君不见君
——李之仪《卜算子》
现代社会，人来人往，交际应酬，充满了虚情假意，充满了勾心斗角。朋友之间，利字当头，趋炎附势；恋人之间，名利考量，门当户对；陌生人之间，心怀警惕，疑神疑鬼。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失去了天真，失去了信任，失去了人之为人所应具备的善良和悲悯。我们的心灵变得粗糙，我们的感情变得苍白，我们的生命变得坚硬。总是怀念古代，总是神往那些刻骨的相思，总是感佩那些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牵挂和祈盼。
读李之仪的词作《卜算子》，感觉就像在大红大紫、富丽繁华的大花园里突然发现一株兰草，静静地生长在花园的一隅，寂寞开花，寂寞凋谢，淡雅、朴素、宁静，带有泥土的气息，散发出清新的芳香。又像行走在人流如潮的大都市，忽然邂逅一位荆钗布裙、素颜朝天的村姑，清新自然、质朴本真，带着乡野的味道，带着清风的气息。词作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没有生动的修辞运用，也没有深奥的典故卖弄，就只用平常语、家常话，直截了当地表达一个焦虑不安的女子对所恋男子的思念与期盼。情意绵长，格调明快，类似民歌。
天地广阔，人海茫茫，两个人的相遇相知，实在是一种缘分。人生道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风雨百年，转瞬即逝。一生之中，你会遇到谁，在哪里遇到，是否会走到一起，能否相知相恋，能否喜结连理，都是一种缘分，都是命由天定，缘在前世。就像林黛玉与贾宝玉，一个是绛珠仙草，一个是神瑛侍者；一个有还泪之念，一个有浇灌之恩，投胎凡尘，才演绎出一段生死难离、痴情不改的爱恋故事。这首词作中的男女主人公，有缘生活在同一条江畔，有缘相遇一次，电光石火，一见钟情；但是，不知由于何种原因，两个人分开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此后，再也不能相见，再也没有机会约定明天的幸福。“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水流不尽，相思不绝。一条江水，自西而东，流过山山岭岭，连接男女思恋。词作模拟女子口吻直抒胸臆，非常干脆、非常坦荡，毫无遮掩、毫不羞涩。女子表白，你我有缘，一江流水，首尾相接，我们两个同住江边，拥有相似的生活环境，拥有共通的生活习惯，甚至我们的家乡风气习俗都应差不多，自然我们最容易走到一起，去共同创造美好生活。
就像唐代诗人崔颢《长干曲》所写：“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荡舟江面，风里来，雨里去，一路辛苦，不免孤寂无聊，找个人说说话，或许可以缓解疲惫，消除无聊。女子很主动，贸然搭讪男子：你家住在哪里啊？没等对方回话，觉得自己提问唐突，立马改口说：我家住在横塘一带，我停下船只，问问你，只是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同乡。想想看，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帅哥是不是自己的同乡吗？我看未必，是否同乡不重要，无话找话，试探对方，想和对方说说话，这才是最重要的。女子一见男子，心生好感，一时激动，才有了如此唐突机灵的主动搭讪。显然，他们两个，一条河边长大，都常出没风波里，以水乡为家，对于江南风物、水乡生活，非常熟悉，甚至有大致相同的经历，这一点，聪明的女子不会看不出来。
和《长干曲》类似，李之仪词作也是写江边发生的故事，也是流水见证思念的故事，不同在于，崔颢诗歌中男女主人公同行江面，有过一次近距离的试探性接触，以后怎样，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李之仪词作则是写男女分开以后的刻骨思念，至于以前是怎样的相遇交往，一概略去，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回味的空间。女子还深情表白：我可是天天盼望、思念、怀想你，就是不能见到你，实在遗憾。有缘无分，终究走不到一起来。生活中总有这样一些人，你遇到了，一见钟情，可是无缘结合，无缘一块生活。早在《诗经》中就有这样的咏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即，可遇而不可求，留下一片烟水迷离，一片苍苍茫茫。类似现代诗人戴望舒《雨巷》所写：我遇见一位丁香姑娘，她朝向我走来，在这寂寥的雨巷。可是，未等我看清面目，招呼一声，她却从我身边转身离去，留下渐渐模糊的背影，最后消失在雨巷的尽头、篱墙的尽头。我满怀困惑，心情迷茫。生活中，像这样的怅然若失，像这样的相思如雨，实在太多，多得数不胜数，犹如一川烟雨，满城飞絮；犹如一江流水，满天云雾。
百无聊赖之时，女子自我安慰：好在我们还共饮一江流水，或许流水传情，浪花飞溅，会捎去我对你的思念。如果你我真是有缘之人，那么不管天遥地远，彼此的心灵应该有所感应，应该会产生共鸣。
词作下片从现实的思念转入对未来的设想和憧憬。女子质问苍天：这条江水何时停止？这番离恨何时停止？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思，相互之间，忠于爱情、忠于对方，痴情不改。有朝一日，定会重逢团聚，再不分离。
他们双方或曾对天发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可是分离之后，就再也不能见到对方，只好寄希望于天意，寄希望于誓言。没有绝望、没有后悔，一如既往，不变心意。
女子心中强烈呼唤，希望此水停止流淌，希望此恨早日结束。既悲壮又苍凉，既执着又矛盾。江水无休无尽，源源不绝，不会断流，不会枯竭，并不存在休与不休的问题。女子心怀郁结，迁怒于水，故有奇怪荒唐之想，也更见女子心思焦虑，度日如年。能够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女子天天站立江畔，日出而始，日落而终，翘首眺望过往船只，搜寻那位当年相恋的男子。结果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或许，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样站下去，她真会化作一尊石像，永恒屹立在岁月的风雨之中。只是不知道，她的等待有无结果；但是，我们为之感动。等待的过程如此艰难、如此执着，等待的心意如此真挚、如此强烈，试问，浮华喧嚣的今天，还有几个人像这位江边女子一样等待、守护自己的爱情呢？
浣溪沙
韦庄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伤心明月凭栏杆
——韦庄《浣溪沙》
有一句话，用来描述男女相思之情比较妥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一切是你。相爱的双方，相依相偎、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感觉一切都明媚如花，一切都欢乐似歌。一旦分离，天各一方，立刻陷入相思入骨、忧心如焚之境。这个时候，一方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所感所触，全有对方的影子，全有对方的气息。读那些写满相思离恨、忧愁苦怨的诗词，心里总是隐隐作痛，既感叹人间自有真情在，生生死死只为爱；也痛心“万般由命不由人，天涯离恨满心间”。韦庄词作《浣溪沙》抒写了男女的离恨愁怨，凄楚揪心，催人泪下。
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知道故事开始了多久，也不知道相爱的两个人各自的身世，词作一开篇，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一幅相思透骨、洒泪满怀的图景。我无端猜想，可能是由于命运的不公，或外界压力太过强大的缘故吧。分离萍散，已非一日，相思想念，郁积成怨，一旦倾泻就势不可挡。可怜的女子，以泪洗面，夜夜相思，辗转难眠。听夜深人静时打更报时的声音，声声震荡耳膜，声声敲击心坎。听漏壶滴答滴答的声响，感受孤寂冷清的氛围，感受夜长难熬的痛苦。一个人，置身空空荡荡的屋子，面对黑暗无边的夜晚，面对一灯如豆的光焰，枯坐出神。想心事，想情人，想过去的浪漫与风情，想未来的迷蒙与渺茫。思绪纷繁，心事浩渺。相思相忆，夜夜不息，汹涌心海，“忆君恰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相思相恋，无休无尽，彻夜难眠，“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漏壶滴完最后一滴水珠，夜寒浓浓裹挟身心，女主人公备感困乏，但是毫无睡意。
干脆到屋子外面走走，到楼阁上面看看，希望吹吹夜风，让寒冷和清凉消散心中的忧愁郁闷，让迷茫困惑的自己清醒一下。倚栏而立，举目望月，看清辉洒向人间，可是，女子想起伤心往事、悲凄现实，心情无比沉重，心绪纷乱如麻。当初，也是这轮明月，也是这样的夜晚，她曾经与他并肩携手，共赏风光，互诉衷情；她曾经与他焚香祷告，共订鸯盟，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她曾经与他展望未来，相亲相爱；她曾经与他洒泪作别，揪心分离。一轮圆月见证过他们短暂的甜蜜，一钩残月目睹了他们分离的痛楚。离合悲欢、喜怒哀乐，明月啊，你可知晓？这世界，这夜晚，除了明月，还有同情的目光、易感的心灵去关注、悲悯那对情投意合的男女吗？
如今，夜还是一样的深沉，月还是一样的凄清，而情人却“音尘绝”。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如何又不告诉我一声？再紧急、再匆忙，也应该想方设法捎个音讯，报声平安吧？我心飞驰，如月光流照，想追寻情人而去——任你天涯海角、任你南北东西，我只愿紧紧依恋、形影相随。此时此刻，我的心上人啊，你可也和我一样？或是倚栏望月，悄焉动容；或是辗转床上，恨不能视通万里；或是枯坐灯前，忆往昔欢声笑语。一个人孤居一室，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连心也是凄冷的。再也没有两人相处时的热热乎乎，再也没有两人对视时的脉脉含情，再也没有两人嬉戏时的自由无拘、谈笑风生。枕头锦被都是冰凉的，罗帐红烛都是昏暗的，座椅炕头都是清冷的，没有我的屋子，是否变得像地窖一样寒冷？女子真是太了解情人的处境和心理，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她感受得到情人对自己的思念。忠诚如此，纵然不见，也多少是一份安慰、一份欣喜。两颗心，能够彼此默念，感应相通，魂灵相悦，毕竟是一件喜事、一种幸运。
当然，这只是女子的临时猜想，至于男子是否如她所想，我们不得而知，但愿如她所愿。如果另有变故，波澜突起，女子也无可奈何。谁能确保命运如人所愿地变化、发展呢？
词作上片写相思，长夜不眠、望月怀人、思君衾寒，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下片转换角色，深化相思，另起波澜，另掀高潮。男子与情人，被迫分开，无缘再相见，相隔很近，相思很深。类似唐代诗人崔郊与爱侣的处境。据范摅《云溪友议》记载：崔郊的姑妈有一个美丽的婢女，对崔郊有爱恋之意。不料姑妈将此女卖给观察使于某，崔郊思慕不已。在一个寒食节中，两人偶然相遇。崔郊情不自禁，赠以诗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韦庄词作借用典故抒写男子对被禁锢在豪门深院之中的情人的思念。咫尺之隔，竟成天涯，真让人痛断肝肠。失望至极，又无可奈何，只好时时捧读女子以前写给他的那些情书，重温过去的幸福生活。每一个熟悉的字眼都如女子深情的眼眸，直直地盯着男子，让他怦然心动；每一行亲切的词句都燃烧着青春的激情，轰轰烈烈，发光散热，深深灼痛男子的心灵。不能平静，无法克制，每一个字都唤起他对美好爱情的回忆。任凭记忆如春草疯长，任凭感情如洪水泛滥。也许只有这样，沉浸在过去，沉浸在虚幻之中，才可以暂时麻醉一下自己敏感的心灵。可是，梦醒时分，还得面对残酷的现实，一样的两地分隔，一样的无可奈何。
是不是就这样死心、绝望、自暴自弃、灰心沮丧？是不是就这样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沉沦不振？男子还是男子，情痴就是情痴，不因为高墙大院阻隔，就了断相思；不因为外界力量干涉，就止步不前；不因为现实残酷、世道不公，就哀哀无告、不肯奋争。还要苦苦等候，还要想方设法，相信自己的深情可以感动天地、感动神灵；相信自己的执着可以换来奇迹、换来幸福。男子祈盼，有朝一日，能够携手情人，重回故都，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何时降临。有点渺茫，有点悲凄，却又感人。我们有理由祝福情深义重的男子找到自己的幸福。
读完全词，总感觉到，词人是在暗露心事。词面上好像是在说男女情侣的相思苦恋、悲怨离愁，实际上词人是在吐露自己经历不幸遭遇后的心灵苦闷。据记载，韦庄有一爱姬，被后蜀君主王建看上，禁锁后宫。作为后蜀官员的韦庄却只能暗自伤神、无可奈何。可能是如此遭遇，催生了这一首情词。当然，今天我们品读，只要能体味出这首词作所表现的普泛而永恒的爱就很好了。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试问闲情都几许
——贺铸《青玉案》
人生在世，男女姻缘，皆由命定，并非人为努力，刻意求之就可以达成心愿。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即便我们努力，成败都很难说。就如男女交往，男子倾心美貌绝色女子，却又苦恨无缘相识，可望而不可即，可遇而不可求，留下一生遗憾。
比如牛郎织女，分隔天河两岸，朝朝暮暮，魂牵梦萦，就是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相聚团圆，每年仅有一次鹊桥相会的机会。一生一世，团聚之欢喜少，离愁之苦恨多。品读宋代词人贺铸的《青玉案》，除了凄清落寞、郁闷失望，还能体会到一种透彻心肺、冷入骨髓的悲凉——万般由命不由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挣扎，一切哀怨，一切相思断肠，一切顿足捶胸，全都无济于事。不过，越是如此，越彰显人心之执着、人性之伟大。
一位女子，闯入了词人的眼帘，掀起词人心海狂潮，搅起词人情感漩涡。词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美艳，目瞪口呆，失魂落魄。太美了，美得震撼人心，美得无与伦比！女子“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飘然而来，光彩照人。词人屏住呼吸，抑制激动，深情凝望。可是，还来不及呼唤，来不及挥手，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女子容颜，女子就转身离去了，悄然无声、飘然无影。留下词人，久久站立，发呆、出神。女子就似曹植笔下的女神一样，如涉水而来，则涟漪荡漾；如步履平地，则腾起尘埃，只留下清香，沁人心脾，就连如影随形的尘埃也似香味可人。词人倾慕女子的神姿仙韵，希望她走向词人横塘的居所，共筑爱巢；渴盼她走进词人的生活，共享甜蜜。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冷静，不需要比较，只需一刹那的相见，就会激情燃烧，热血沸腾。可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女子似乎没有留意词人的关注，没有感动词人的感动，清风一般，悄悄飘过。
词人站立在春天里，却只见萧条枯败。这哪里是春天？！比秋天更像秋天，比冬天更像冬天。春风吹过脸庞，带来丝丝凉意；春风飞扬衣襟，似有呜呜声响。词人无语，错过所恋，魂不守舍，没有春天，没有欢乐。想想心仪的女子，如此青春年华，如此花容月貌，如此风姿绰约，此时此刻，与谁共度？李商隐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精美华丽、色彩鲜艳，弹拨时声音细密幽怨，声声动心，惹人联想，想念青春年华，想念幸福生活。词人此处，借用佳词妙语，赞扬女子韶华如金，容颜似玉，青春闪亮，暗露景仰、膜拜、无限神往之情。言下之意，我希望与你共谱人生乐章，共绘生活画卷；我希望与你携手相依，白头到老；我希望与你灵犀相通，心心相悦。我害怕你对我的忽视和漠然，我担心别人闯入你的心中，我牵挂你的孤独和寂寞，我关心你的希望和憧憬。所思所想，为你而转；所作所为，皆是为你。问题是，亲爱的人啊，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意？我还来不及对你表白，你就走了，远远地离开我，退出我的视线。
可是，我还是不心甘，又如何能够心甘？！一次惊魂摄魄，一次惊鸿一瞥，都只有一次啊，这是人生的唯一，这是心魂所系，这是生命的碰撞，这是灵魂的洗礼。我还是要悬想、追索你的行踪身影、你的花容月貌、你的风姿神韵、你的芳尘气息，甚至连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连你经过的每一株绿树、每一朵鲜花。你在哪里呢？是在月下桥边、杂树生花的草地流连，还是在花柳婆娑、桂影斑驳的庭院徘徊？是在琐窗闺房哀叹，还是在小园香径独自徘徊，秋千架上独自摇荡？一概不知，无从了解。只有春天知道，春风知道，春草春花知道，风云星月知道。
词人站立芳草萋萋的水边高地，苦苦等候。他不明白，生命中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仅仅出现一次，似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但她的美艳风韵迷倒了词人，轻盈风情陶醉了词人。此后，词人神魂颠倒，心儿跟着她走向天涯，走遍山川……
暮色苍茫，天地黯淡，词人还是站立原地。为了一生的缘分，为了心中的最爱，一个人坚守一片黄昏、一片苍凉。想要倾诉无缘相识的失落和凄清，可是，无人倾听，无人分担，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对天静默。写几句词，算是释放郁闷，算是消解无聊。都是痛断肝肠之句，都是撕心裂肺之语。痛到心头，不能忍受，诉诸语言，复增痛楚。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只好让时间来医治创伤，让时间来沉淀痛苦。
过后回想，这是何种心情，又是怎样愁苦，又有几多哀怨？说不出来，讲不清楚。是啊，谁能精确量化泪水的分量？谁能精确计算情感的深浅？芳草萋萋，烟雨迷蒙，谁能说得清芳草的数量、颜色的深浅？满城风起，杨柳飞絮，谁能说得清飘飞的方向、飘零的惨淡？梅雨时节，天空昏暗，细雨蒙蒙，谁能数得清丝丝缕缕细雨，谁能辨得明模模糊糊景象？
想起一句话：你不问我，我心有所感；你一旦问我，我会倍感空茫。本来，人生一世，天地之间，困扰人心、纠缠不清的就是情感，就是相思。词人回答了问题，可是又等于没有回答，他只是引导我们走向另一片天地，让我们感受凄风苦雨。每一个人，都有一片天空，都有一腔思念，只属于他自己，别人无法猜透，无法说明。或许，这就是神秘的情感，这就是奇特的命运吧。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深深深几许
——欧阳修《蝶恋花》
鲁迅有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想说：男儿未必真无情，怜香惜玉大丈夫。欧阳修贵为大宋王朝高官、文坛泰斗，文章多有犀利峭拔猛辣之风，可是也有婉约细腻、至纤至微之作。历经宦海沉浮，人事沧桑，心灵没有变得粗粝生硬，反而更是敏感多愁、善察人意。其作《蝶恋花》描述少妇的心灵微澜，追踪情感的起伏变化，生动形象，感人至深，惹人联想。
故事发生在一个深深庭院里面，主人公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时间大约是暮春三月。故事主要内容和许多词作一样，无非就是抒写女子的相思愁苦、离别失落。但是，欧阳修采用一种镜头组接、片段连缀的方法，将画面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悄然动容，让我们悲愁交加。
一处庭院，绿树森森，花草茂盛。万千柳枝随风飘拂，一派苍翠、一派生机。天刚破晓，浓雾未散，轻轻笼罩在杨柳枝头，远远望去，给人以如梦似幻、若有若无的感觉。楼阁的一面，现出几扇窗户，遮着厚厚的帘幕，看不清屋子里面有些什么。词人问自己，如此庭院，幽深静谧，到底有多深啊？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感觉到这气氛有些不正常，太过森严、太过幽深，令人感到压抑、沉闷。重重帘幕隔断了内外沟通、交流的通道，不知道屋子里面到底住着怎样一个人，她又为何如此拘禁自己，远离春天，远离美丽的风景。如烟似雾一样的风景，严严实实的帘幕，包裹着一颗孤独神秘、与世隔绝的心灵。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静静聆听屋子里的动静，只有欧阳修静静地注视、幽幽地思量，他想走进那间屋子，走进那个人的内心。他对绿柳如烟不感兴趣，他对帘幕重重充满好奇和向往。他能够体察得到静谧风景之下的不安心灵，他的文笔早已泄露他内心情绪的波动。他多么希望，读这首词作的我们能够悲悯、怜惜那些有着苦楚、辛酸心事的人。
镜头拉近，转换画面。我们看到，精致华丽的楼阁之上，一个女子倚栏远眺。她在望什么？她的面庞如此凝重，双眉愁苦不展，莫非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原来，她是在盼望、等待夫君的到来。“章台”并非实指，当是指男女游玩之处。女子登上高楼，极目远望，搜寻夫君的身影，可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她心中充满了失望和愁苦。想来，她的夫君，应是骑着高头大马，缓缓朝她的住所走来——身着白衣白裤，举止从容不迫，神态儒雅安闲，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可惜，这不是现实，而是幻影、错觉。高楼之上，无遮无拦，但真真切切就是没见夫君！没有夫君的世界，纵然一片繁华，对于她来说也毫无意义。
白天在无聊中慢慢过去，傍晚在寂寞中悄然来临。女子在难熬中等来了黄昏。乌云蔽天，风吹草动，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天地很快陷入风雨茫茫的黑夜。楼前的杨柳随风狂舞，呼呼有声。暴雨敲打着瓦檐和窗棂，噼里啪啦，爆响不断。可怜的花草在风雨中无力地挣扎，终究避免不了凋零的命运。不堪孤独的女子走进屋里，轻轻关上房门。她痛心无辜的花草绿树遭受风雨摧残，她感叹美丽的花朵零落衰败，她叹息春天挽留不住，再风华艳丽也逃不脱零落的命运，这似乎暗暗触动了她的内心。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一朵春天的花、一株春天的柳、一抹春天的芳草呢？没有爱情之水来浇灌，没有习习和风来抚慰，没有灿烂阳光来温暖，她也会枯萎、凋谢的。她凋谢青春，凋谢美丽容颜，凋谢宝贵时光，还凋谢蓬勃的生命。谁能懂得她这份心思？谁能分担她无尽的忧愁？心乱如麻万千结，花谢花飞泪满天。一夜风雨会摧残多少美丽的生命？一春过去又会衰老多少寂寞的青春？她想留住春天，留住美丽的花草。关上门，拒绝风雨，拒绝黑暗；但是，春天还是离她而去，留下惆怅、孤独的她。空空荡荡的屋子，只有阵阵春寒，目光和心灵一样清冷。
想起自身处境，想起无望的明天，她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拿一腔心事去问颤抖在枝头的花朵。花朵沉默，不理不睬。难道连你，也不理解我的心情？非但不理睬，反而随风飞走，远远飘过空悬的秋千。那架秋千，栉风沐雨，落寞无声。虽看似有狂风为伴，或荡起老高，或退回原位；但是，女子明白，它也是孤寂的、凄楚的。想想以前，也是春天，这个院子里，花红柳绿，芳草遍地。年轻的女子和帅气的少年坐在秋千架上，荡过来，荡过去，有说有笑，好不快活。可如今，男子走远了，不见了，只留下孤苦的女子和落寞的秋千。惆怅的女子看到花瓣飞过秋千，不知又要引发多少留恋、多少怀想、多少失落、多少感慨。是啊，人生在世，谁又说得准呢？聚散离合，喜怒哀乐，变化难料，不可捉摸。女子的心只能像空落的秋千一样，荡在空中，受风吹、遭雨淋。
一颗心在春天被吹冷，在春天被淋湿。于是，我读到了泪水和沉寂。
小重山
吴淑姬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荼蘼谢了春在否
——吴淑姬《小重山》
一个暮春时节的黄昏，我站在长亭古道边，看天空白云悠悠，大雁飞过；看道旁柳枝垂拂，树影婆娑；看地上芳草萋萋，绿满天涯；看河边野花盛开，色彩斑斓，心中生出许多感触：怜春爱花，感时伤逝，悲喜交织，爱恨满怀。我喜欢春天的生机勃勃，每一朵野花绽放，都是一种生命的张扬；每一片柳叶招摇，都有一种迷人的妩媚；每一朵白云飘浮，都有自由的向往。可是，我也明白，我也担心，世间万物，人间百态，都无法抵挡时光的流转、年华的老去。花开就会有花谢，不忍心“飞红万点愁如海”；叶绿就会有叶黄，不忍心“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边喜爱春天风光旖旎、风情万种，一边哀怨春天流水落花、悄然易逝。词人总是敏感多情，总是容易由此及彼，生发联想。红颜女子感叹韶华难驻，青春易逝；风华士子悲怨时不我待，功名无成。连连伤感，绵绵情意，演绎出许多伤春伤花、伤身伤心的故事。
读罢宋代词人吴淑姬的词作《小重山》，我深深陷入词作所构筑的意境之中，一边为余春生趣惊喜不已，一边为春事将休忧心忡忡。我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或许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所以然，呆坐出神，思绪飘到很遥远、很古老的过去。或许这就是词作的魅力所在吧。它并不明白地给你指点，只是轻描淡写一幅幅风景画，营造浓浓氛围，让你浸淫其中，不能自拔。就像一个人独坐屋子，神思远驰。缕缕熏香袅袅升起，慢慢扩散，清淡气味弥漫屋子，渐渐沁入你的肺腑，你会不知不觉感到舒畅，感到清爽。这首《小重山》从女性角度入笔，写尽春喜春怨，写尽人间悲欢。
都说秋风无情，横扫落叶，其实，春风也有疯狂肆虐，不近人情的时候。你看，词作之中这位女子，暮春时节，徘徊庭院，走走停停，看看闻闻，面带凝愁，心怀忧念。一场大风之后，一院花影斑驳，一地残花碎叶，此情此景令人伤感。洁白的荼蘼凋谢了，春天即将过去，美丽即将消散。很容易想起一个词语“如火如荼”，我愿意相信，春天像熊熊燃烧的烈焰，像洁白艳丽的荼蘼，生机勃勃、魅力四射。但是，一场风雨，吹落了百花美丽，吹老了绿叶苍藤，吹走了温润芳香，留给女子一院的寂静和落寞。好在，绿树枝头，尚有一些花朵残存，虽苍老了容颜，暗淡了芬芳，却自有一番坚强的风姿，自有一番沧桑的美丽。女子小心翼翼，计数残存枝头的花朵，一朵一朵，一树一树，满怀哀怨，为芳华容颜不再，为盎然生机不存，为风雨时光无情。
庭院里，槐树下，落叶铺满一地，犹如给庭院铺上一层薄薄的地毯，又像哪位泼墨大师一不小心洒落了一地金黄。阳光照射下来，在地面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闪闪烁烁、迷离动人。似乎每一片落叶上面都有一个跳动的精灵，每一缕金黄上面都有一抹闪亮的光彩。清风吹过，树影斑驳，槐叶颤动，就连投影到地面的影子也在微微抖动。环境幽雅别致，气氛清幽怡人，实在惹人怜爱。想起了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不同在于，归有光安心读书，专注、入神，完全融入夜晚的宁静之中。吴淑姬词作中的女主人公则是在伤春惜花之余，发现别样的美丽，小心呵护，细细观赏，惊喜连连。喜欢树影细碎、落叶无声的感觉；喜欢轻风揉碎树影的静谧；喜欢一个人徘徊树下，遥想心事的寂寞，女子沉浸其中，流连忘返。词人用一个“揉”字，非常轻柔，非常富有情意，给人的感觉，春风就是一位轻手轻脚、心慈手软，甚至略带娇羞的女子，面对细碎树影、缕缕阳光，轻轻抚弄，不忍用力，不忍破坏，以至爱不释手，意犹未尽。轻抚似“揉”，“揉”出了曼妙风情，“揉”出了生趣意态，词人笔下的风，实在妩媚至极。
正当女子轻踏槐叶、流连树影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几声黄莺的歌唱，声音清脆悠扬，略带娇嫩，略显娇羞，似乎不愿意打扰女子，不忍心破坏环境的幽静。女子抬头，躲在槐叶丛中的歌手，还是被女子看了个正着：一身羽毛金黄漂亮，一副模样乖巧可爱，一心欢喜啼叫动人。不是幼莺，它经历过风雨，见识过日月，略显老相，但是声音照样稚嫩脆响，照样悠扬动人。女子喜欢，就像喜欢残存于枝头的花朵，就像喜欢残破于地面的槐叶，就像喜欢轻风细揉的光影。每一朵花开都让人想起春天，每一缕阳光都让人想起青春，每一声莺啼都让人期待未来。可是，花会凋谢，阳光会暗淡，莺啼会苍老，苍老的风景总会勾起人们无穷的伤感。春天就是这样一个惹人爱怜、惹人哀怨的季节。
如果说词作上片主要是描写女子暮春徘徊庭院，发现余春生趣，生发悲喜感触的话；那么，词作下片，则是转换一个角度，从女子倚楼凝望入手，写女子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伤愁。因为一个难以言明的秘密，或是送别旖旎的春天，或是迎接远方的离人，或是再见美丽的青春，或是伤叹命运的坎坷，女子特意梳妆打扮一番，“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打扮出一个最美丽的自己，展示出一副最迷人的笑容，然后登楼赏春，倚栏远眺。不辜负大好春光，不辜负黄金年华。一个人站在楼阁之上，举目长天，看到天空似海，一片蔚蓝；白云似浪，滚滚翻涌。俯视原野，看到芳草萋萋，一马平川，烟雾蒙蒙，苍苍茫茫。天地辽远，气象壮观，实在震撼人心。
可是，女子突然想起，风光再美，无人共赏；年华再好，无人共度。更何况，美丽的春天很快就会过去，似乎一同过去的还有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年华。悲愁涌上心间，情思纷乱如麻。爱也不是，恨也不成。再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再也没有兴致梳妆打扮。浮云让她想起远方的游子，漂泊不定，行踪莫测，不知所往。芳草让她想起当初的离别，两个人说定了，来年春草绿，游子自归来；可是今天，春草一片繁茂，铺天盖地，还是没有看见游子归来。女子最风光、最骄傲、最幸福的岁月，莫过于青春岁月，在这行将消逝的春天，她竟然无人相伴、落寞空房。真是担心青春老去、红颜消散啊！如此看来，所有的风物都会刺激她的神经，所有的见闻都会触动她的心事，幽怨闲愁像江海翻涌，无情地折磨着女子的心灵。
不如归去，不如不看。索性走回屋子，放下帘钩，独自待一会儿，与春天隔绝，与万物不见，或许会减少一些愁思苦怨，减轻一点心灵疲惫。可是，情思已被春天触动，离恨已被花草挑起，哪能你躲进屋子它就烟消云散呢？屋子狭小逼仄，空空荡荡，也让人心神不宁，倍感压抑。女子甚至敏感地想到，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我远远地躲着春天，我的心胸实在太狭小了，狭小到令自己惊讶。又悲叹、可怜这颗小小的心，怎么能够装载得下无边如天、深远似海、厚重如山的愁怨呢？看天不是，观云不成，出屋不宁，进屋难耐，左右为难，怎么办？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我非常担心，那美丽柔弱的女子，如何能够承受得住满天春光带来的伤愁苦恨。
南歌子
秦观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一钩新月照黄昏
——秦观《南歌子》
读宋词其实是在寻找一种人生感应、心灵共鸣，不管是爱恨情长的缠绵词作，还是气壮山河的边塞高歌；不管是悠游山林的闲适抒写，还是愤慨不平的身世咏叹，读者总可以在诗词文句中寻找到一分关怀和默契，找到一分感动和回味。读多了宋词的爱恋缠绵、相思怨恨，有时候，很想超脱，转换一个角度，看宋词里的人生风雨道路，体验宋词里的世事沧桑情怀。
就拿秦观的词作《南歌子》来说，初读一遍，我最有感触的是结句“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我不是想到相爱的一方在忍受离别相思的痛苦煎熬，我不是想起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倒是想起了苍凉人生，很有意思。人生就像一场相思，和时间赛跑，憔悴了青春，折磨了心灵，空掷了才情，苍老了壮志。一轮又一轮的月圆月缺，一个又一个的黄昏黎明，一如万古，变动不居，没有人能够抵挡，没有人可以把控。人生的结局注定是悲剧。类似一场赌局，你拿出青春、理想和才情，与时间打赌，结果总是时光将你远远抛弃。想追赶吗？越是拼命使劲，越是感觉自己无法改变光阴的远离。还有，弯月照黄昏，很清冷、很凄凉，也很孤寂、很落寞，说不清楚其间的滋味，大致感觉是长夜漫漫、天地空阔，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却没有我的如意归宿，留下苍茫和悲凄。置身其中，不同人生际遇的人，会有不同的感触。
当然，回到词作原意，还是在写爱情，写相思。相思唤起相似联想，相思逗引人生情怀。
一个妙龄女郎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她要展示自己最美丽的容颜，她要装点自己最灿烂的心情，目的是迎接久别而归的心上人。为了这一天，她忍受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相思；为了这一聚，她付出了无法计数的心血，她有充足的理由享受上苍赐给她的幸福与甜蜜。纤纤玉手轻拈眉笔，饱蘸浓浓情意，细细描画眼眉：弯弯眉线，浓浓眼影，黑黑眉毛，眸子生动，顾盼生辉。又点染胭脂，涂抹面庞，轻涂慢抹，白里透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再加上，高挑的鼻梁，小巧的嘴唇，白净的脖颈，秀丽的长发，一个俊俏迷人的女郎活现读者眼前。装束清新素雅，给人清风扑面、芳香四溢的感觉。上身是揉蓝衫子，质地光洁，薄如蝉翼，隐隐透出纤细苗条的身材曲线。下身穿杏黄裙子，色调有些浓艳，但不俗气，别有精彩。从上到下，一身素艳，自有不凡风姿。
词作上片最后一句“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也是描写女子精心化妆，此句最见神韵，最见性情。登上楼阁，倚栏远眺，看草长柳绿，看雁过长天，看长亭古道驿马奔腾，看斜晖脉脉碧水悠悠。女子久久站立，就是不见心上人的到来。偶尔掏出一方小镜子，对镜点唇，描画樱桃小口，增添妩媚风韵。生怕风过云散，吹乱淡淡的妆容；生怕相思憔悴，憔悴美丽的花颜。她怀抱希望，静静等待，等待一场从天而降的幸福，等待一次久别重逢的激动。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他早日出现在她的视野。可是，雁过高天，没有捎来书信；舟过绿水，没有载来离人。时间过去了许久，快到黄昏，快到月起，还是不见踪影。她独自沉默，心怀忧虑，万千猜想翻涌心头：莫非他移情别恋，违背誓言？莫非他寄人篱下，身不由己？莫非他长途奔波，风雨兼程？莫非他走投无路，落魄潦倒？一个人站在夜幕降临的楼阁，面对暗淡天地，忧心忡忡，忐忑不安。
化妆有什么用？等不来远方的他。美丽有什么意义？没有人欣赏。落寞的日子过得像即将降临的夜色一样暗淡；无聊的生活过得像流水一样无味。旖旎迷人的风光需要有人一同欣赏，美丽的青春需要有人一同度过。可是，可怜的女子没有这么幸运，她仍旧一个人在时光的流逝中独自咀嚼相思的痛苦。
想起了王昌龄的诗歌《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人太年轻，总以为来日方长，总看重前程似锦，总追求功名富贵，这个美丽的少妇也一样，结婚不久，就鼓励自己的丈夫远赴京城，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是，丈夫走后，春天来了，一次偶然的登楼赏景，发现春光明媚、春风骀荡。美丽的春景搅动了少妇的心事，她想到了青春和爱情，她想到了幸福和团圆，她深深后悔，不应该让夫君远去谋求功名，要是留在身边，过平常人家的简单日子，一同欣赏美好的春光，那该多好啊！秦观词作中的女子感情没有这么直率、坦荡，她要含蓄一些、深沉一些，但是可以肯定，她一定和王昌龄笔下的少妇一样，为春天美丽无人共赏而叹惜，为青春时光无人共度而遗憾。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还有什么好心情看风景呢？门前的江水，一如既往，潺潺东流，流不尽相思愁怨，流不尽苦恨离忧，也流不来归舟如箭，流不来重逢惊喜。干脆进屋，不见流水斜阳，不见芳草萋萋，不见雁过楼前，不见为净、不见为安，或许心里好受一点。可是门合上一半，却又发现，春风吹拂，花飞满天，一片萧索。一朵鲜花的离去，一个生命的枯萎，一段芳华的消散，令女子心有所怀，莫名惆怅。半掩的门，似乎在等待，心有不甘，情有不愿，尽管天色暗淡，暮霭沉沉，还是希望奇迹发生，还是希望离人出现。半掩的门，也像拒绝，拒绝即将到来的无边黑暗，拒绝充斥天地的相思。可是，天能遂人愿吗？恼人的飞花不偏不倚，闯入眼帘，刺痛敏感的心灵，触动感伤的心事。这门，关也不是，开也不是。
站在屋子里，目光穿过半掩的门，凝望日渐加深的夜色。女子发现，群山起伏，连绵不断，暮色苍茫，不见云朵。云跟山走，山由云遮，云山不离，形影相随，就像夫妻或是情侣一样，缠绵相守，依依不舍。想起了雍陶《明月照高楼》：“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可怜的女子不能追随离人而去，只能孤孤单单留守闺房，忍受日日夜夜的相思和愁苦，而且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月亮升起来了，银辉四散，天地空明，夜也随之明亮起来，可是女子的心，还是备感冷清、失落。一个人的夜晚很漫长，一个女子的夜晚更是度日如年。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一番又一番这样的相思，循环往复，不知尽头。
人生在离别相思、失意孤愤时，总觉得事事不顺，对一切都敏感，看一切都心烦，看见流水，怪流水无情；看见飞花，怪飞花无意；看见行云，怪行云添乱；看见新月，怪新月添愁。其实，此恨不关风月事，心自愁来风月忧。读秦观的词作，感受爱恨情愁，洞察人生艰难。这或许也是一种走近词人，体察人生的方法吧。
清平乐
欧阳炯
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
春风春花乱春心
——欧阳炯《清平乐》
吟诗作词，传情达意，有一大忌，忌在重复，忌在啰嗦；但是，有人不以为然，大胆挑战，锐意探索。一首词中，屡屡使用相同字眼，形式反复，情意变化，一唱三叹，荡气回肠，自有别样风采。比较有名的当推婉约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字眼，七用叠词，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将词人深婉哀戚、惆怅若失的神情表露无遗。另有宋代词人欧阳炯词作《清平乐》，间隔反复，十用“春”字，描画景物，抒写情意，各得其宜，各尽其妙。
上片四次使用“春”字，描绘风景，暗关春情。一场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也吹醒了江南小城。一座楼阁，小巧别致，住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她秀眉舒展，眼眸生辉，纤纤细步走到门前，粉嫩玉手推开门窗，准备饱览无边春色。首先闯入眼帘的是门前台阶上面的绿意，绿油油，嫩生生，模样可爱，生意勃勃。春天早到自家门口，一不经意，撞了个满怀，她的心立刻与春风一起荡漾。可是，女子恍惚之间，又想起了什么，高兴不起来。古人诗云：“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又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又云：“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是一年春天，时光无情，如水流逝，一同流逝的还有女子的青春，她怎么能不伤感？我的王孙又在哪里呢？何时才能回来？他是否也像我一样，睹物生情，遥念远方？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花木，全都笼罩着蒙蒙细雨。天空阴沉，风物阴郁。春雨淅淅沥沥，如丝如缕，像牛毛，像花针，密密麻麻，满天满地，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人感到低沉、压抑。想起欧阳修的词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雨丝细如愁”，心中泛起丝丝愁绪。春雨好像一枚枚银针，针针扎在女子心上，刺痛她敏感的神经，浇灭她梦幻般的激情。先前推门迎春的兴致，先前急步趋前的热望，一下子烟消云散，无影无踪。羡慕杜甫，流落西南，还有心情欣赏看不见的春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老杜侧耳聆听，聆听春雨淅沥之声，聆听春雨润物之声，聆听心的怦然跳动之声。为春雨叫好，为春雨欢呼。想来老杜心情特别舒畅，无所牵挂，无所系念。相比而言，词作中的女子可就远远没有这么幸运。
再看看庭院吧，一地残红，惨不忍睹。风还在吹，雨还在下，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那些可怜的杏花啊，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原本粉红鲜艳，绽放枝头，现在却变得或残破不堪，或飘零飞舞，落满庭院，真个是：“满地杏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再也不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鲜红俏丽，再也不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生机勃勃。女子痛心，痛心美丽花朵被风雨摧残，痛心美丽生命被岁月侵蚀。
敏感的女子似乎又联想到自己，或是更加深远的东西。人们不是常用鲜艳的花朵来象征美好的爱情、美丽的青春和宝贵的理想吗？女子能拥有什么呢？只有美丽的容颜、美好的憧憬。可是，时间流逝残酷无情，就像春风扫荡落叶一般，硬是将女子的青春和爱情一点一点吹逝。不堪想象，不敢想象。都懂得要珍惜眼下，要把握青春，就像唐人绝句所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错过一春又一春，女子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位没有露面、远在他乡的男子实在是疏忽了爱的约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想来令人痛心。
春雨里，春风中，春燕归来，随风顺势，惊飞不定，颇费艰难，终究入屋归巢，安享恬静，过自在日子。早有嗷嗷待哺的雏燕可怜巴巴地望着外面，等待喂食。大燕归来，一家相亲，唧唧啾啾，其乐融融。好不热闹，好不开心。这一切，女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间。人不如燕啊！燕子尚且可以风雨无阻回家，可是，我的心上人呢？
风雨不息，夜幕降临，天地暗淡。女子回到屋子里面，打量空空荡荡的屋子，凝视书桌上的油灯、春幡。春幡丝丝缕缕，薄如蝉翼，在油灯下微微颤颤，摇曳不定，女子心中一时泛起纷乱迷茫。这些丝线，这些绸帛，这些小旗子，都是自己精心剪裁，一丝一线编织出来的，春来之时，可以插在发髻之上，或是挂在绿柳枝桠，以示迎春，彰显欢乐。现在却静静地放在书桌上，懒得收拾、整理。本想等待心上人回来，一起拿着这些丝丝缕缕，飘飘彩旗，出门踏青，欣赏美景；可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无人共赏，无心体会，相反却是添愁惹恨，揪心痛肠啊！
想起惯写边塞壮语的王昌龄，写过一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一位闺中少妇，可能刚刚十七八岁，娇憨贪玩，不知忧伤，看见了春天，精心梳妆打扮一番，登楼赏景，放飞心情。“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忽然之间看到柳色青青，枝繁叶茂，想起自己的青春，大好年光无人陪伴。柳色今天有她欣赏，但是她的美丽谁来欣赏呢？她的丈夫把最好的时光用去建功立业，追逐浮名，从而荒废了青春，耽误了爱情。少妇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怂恿夫君扬鞭跃马，追求功名。
一个人的屋子除了空虚和落寞还能有什么？女子难以言说的愁思汹涌心头，久久不宁。一灯如豆，光焰摇曳，照亮了女子闪动泪花的眸子，照亮了女子凝重忧郁的脸庞，也留下了一屋子的沉沉暗影。谁与相伴？谁与诉说？如何熬过一夜漫长？女子不知道，也不敢奢望。她能够做的也许只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忍受孤寂。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见到爱人归来，及至梦醒，更添烦乱，于是她明白，“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缭乱心怀的不是春光，而是自己的起伏荡漾的春思……
就像《牡丹亭·游园》的情节一样，十六岁的少女杜丽娘，一不小心，踏入自家的庭院，发现原来大好年华都浪费在闺塾中了，整天与子曰诗云、孔孟之道打交道，不胜其烦，杜丽娘长叹一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又发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姹紫嫣红的繁花早就开遍，只剩下断井颓垣，无人怜惜，无人赞赏。就算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原来都在别人的生活里发生，和自己无关！想起那些句子：“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一道锦绣屏风把她隔在屋里，大好春光被挡在屏风之外，一切与她无关。因为这样感春伤怀，所以她做了那个惊天动地的大梦，梦见书生柳梦梅持着柳枝来寻她。青春少女生命的觉醒突如其来，来得蓬勃难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随，无悔无怨。
相比杜丽娘，欧阳炯词作中的这位女子，情感没有这么强烈，遭遇没有这么传奇，但是，感春伤怀，春心缭乱，昼夜不宁，实质一样。不怪春花秋月，不怪春风荡漾，心怀春思，一切皆与春思相关。千古以降，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欧阳炯不厌其烦，处处点春，撩拨春心，点燃春情，当然意在引领读者体验词作缠绵揪心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