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人,他们都进了自己不愿进的地方。
逛街
金中正准备好上街,妻子回来了。
你要上街?妻子问。
我要上街。金中说。
正好我要买些东西,我和你一块去吧。妻子说。
金中思忖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只能把你送到拉德大厦楼下。
妻子也思忖了一下,说,好吧,你做你的,反正我是逛逛,有个走全有了。
发动了摩托,妻子抬腿跨了上去。金中说,你轻点,车都歪了。
妻子说,我这不轻吗?
等了三分钟,摩托热了,金中一拧油门,车走开了。
这条巷子有一百米长。金中一直在思考着什么。
走到前面,遇到一家人在担炭。炭把路堵死了。
对方说,绕着走吧。
金中心里说,凭什么你说绕着走我就绕。嘴上却没说。
车掉转了头。妻子说,走路都不看,这要是黑夜,你非得戳个人仰马翻。
金中说,我没看,你为什么也没看?你也在这个摩托上。
妻子说,我一个坐车的也要眼观六路?累不累。
绕回几步地,金中从一个小巷子穿了过去。路上有冰,摩托行走起来小心翼翼。金中双手紧握,直视前方。有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在冰上摔倒了,她狼狈地爬起来,脸红彤彤地看着金中。金中心猿意马的。
很快超了过去。金中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个姑娘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往前走了。金中想,遇到这个姑娘的情况不知还有没有?
国道两旁的各色铺位琳琅满目。小贩们沐浴着午后的阳光,一副副幸福充溢的面孔。这个时候很少有顾客。四五个孩子围在一个水果摊前,对着那些诱人的香蕉、苹果、甘蔗、椰子和荔枝垂涎欲滴。水果摊老板说,让你们妈给你们买去。
金中说,要不要给小金买些回去?他没吃过椰子。
妻子说,前几天不是买了一袋苹果吗?现在还有呢。
金中说,我说的是椰子。
妻子说,有苹果吃就不错了。
金中觉得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马上喷薄而出,但他把它强吞了回去。
油门手柄持续往下旋动。摩托像要飞了起来。妻子在后面紧紧掐住金中的脊背。她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侧坐,高吊,上半身扑在自己丈夫的肩上。仿佛一件淋雨的衣服黏滞湿重。
一声尖厉的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冲天而起。金中的油门锐减了下来。妻子藏在羽绒服下的乳房陡地在他后背盖下两记温暖的印章。
金中回头去看。原来是一辆大车紧急制动。大车前面的一辆桑塔纳停住,从里面跳下两个人。他们迅速地攀上大车的驾驶楼,把司机拖了下来。
又要打架了。金中说。
打架天天有。妻子说,上午我还看到个外地人在农贸市场被打得血流满面,满地找牙。
金中说,是天天有。
过了立交桥,进入站前广场,往下就是拉德大厦。金中把车停在路边,说,我出来后怎么联系?
妻子说,我就站在这儿等你。
金中说,我三十分钟后就到这儿接你。
妻子说,说好了?
金中说,就这样。然后驱车直奔县政府。
上午局长交代让到经委取一份文件。金中心想,先到经委把文件拿了。
经委在七楼。电梯坏了,金中只好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到达七楼,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七楼静悄悄的。只有办公室坐着一个人在入神地看书。金中认出这是公务员小刘。
小刘,金中气喘吁吁地说,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小刘抬起头,你是谁?小刘原来并不认识他。
金中说,我是建设局的金中,前几天我还和你们主任喝的酒。你给我们大家一人倒了一杯水。
小刘说,和我们主任喝酒的多了,我眼睛不好,愣是没注意到你。
金中坐下,出了一口气。说,小刘,我来取那份国发9号文件,不知放在哪儿?
小刘想了想,说,这个文件是传真过来的吧?
金中说,我没见过,不知是不是传真。
小刘说,我想起来了,是传真过来的。不过只有一份,在主任办公室。
金中说,那你去取出来,我拿着好向局长交差。
小刘说,不行。主任的门我是能打开,拿他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金中说,主任呢?
小刘说,我也不知道。一般来说,下午他是打麻将。
金中说,打他手机联系一下。
小刘说,主任每到下午就关机,他就是怕人打扰他清静。你明儿上午八点过来,主任肯定在。
金中说,明天他一准在?
小刘说,一准在。
金中说,要是他在的时候我没来,你帮我要上。
小刘已经在读书了。他眼不离书地说,我说了在他一准在,你过来找他,他也在。
金中从七楼往下走。他把一口痰重重啐在楼道的钟表上。有人在急匆匆地行走中回头望了他一眼。惹得金中一阵心跳。
四楼的各个办公室门都开着。从里面传出众多高谈阔论的声音。金中看到门庭的房里人事局的干事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一张嘴里镶嵌着光辉灿烂的两颗金牙。他们因为笑而混淆了各自的性别和性格,只有那两颗金牙分外耀眼。
金中刚要转身,迎面过来报社主编。主编喊,金中。
金中说,您消闲?
主编说,不是太忙。但也不消闲。进来坐坐吧。
金中说,坐坐。
主编领路,把金中带进左侧的一个套间。套间里很豪华,地毯、壁纸、庞大的办公桌、总统沙发一应俱全,没有一点文化单位的寒酸相。金中说,您的办公室不错啊。
主编说,也就是一般。
主编给金中打了一杯纯净水,又丢一支烟给他。金中先给主编点上,又给自己点。
主编说,你那天拿来的稿子我看了。总体说挺好,个别瑕疵我改了一下。
金中说,您说的是写局长的那篇人物通讯?
主编说,就是那篇,有五千字吧?
金中说,差不多。
主编说,我们的报纸是四开四版,五千字就是一个整版。以这样的篇幅报道个人,我们还从来没有过先例。当然,如果是商业性的就另当别论。
金中说,您说稿件太长?
主编说,也不是不行。换种形式而已。
金中说,怎么换法?
主编说,按我刚才说的,稿件照登,你们局出三千块钱广告费。
金中说,发这个稿子是我自作主张,局长一直有言在先,少宣传个人。我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并没有特别反对。但如果说到钱,这就难了。
主编说,你找他谈谈总可以吧。
金中说,我是能说这话,效果就难以预料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稿子先登了,账记着。
主编说,我们收到的空头支票已经太多了。
金中说,您是说不行?
主编说,不行。
金中起来和主编握手。主编说,你还是试试。
金中说,您真的不能网开一面?
最好的情况是这样,主编把金中送出办公室后说,给你留五百字的地方,按一般来稿处理。
金中说,您真的不能破一次例?
主编坚定地说,绝对不能开这个口子。
金中到了拉德大厦下,远远看到妻子站在路边。是你自己说的吧?三十分钟,妻子不满地说,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足足等了你快两个小时。我都快冻死了。
金中说,我有事。
妻子说,你有什么事?
金中说,我就是有事。
金中带着妻子在人群中穿梭。偶尔有车一越而过。妻子说,你说的是三十分钟,我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你让我往死里冻呀。
金中说,你为什么不站在商店的门庭里?
妻子说,站在那儿我能看到你吗?
金中说,我能看到你。
妻子说,我看不见你。
金中说,你太固执了。
妻子说,你不固执吗?
车飘了一下,差点儿撞住前面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因此而掉下了自行车,什么东西?
你什么东西!金中在心里对骂。他左摇右晃,一路越过了许多人。
金中问,你说的那个化妆品店在哪儿?
妻子说,前面。
金中说,我记得在后面。是叫天香的那个吧?我记得在后面。
前面。妻子说,我说前面就是前面。
金中说,你说前面就是前面?我记得是在后面,那个店有几年了。
把我冻的。妻子抖了抖肩,你不知道我有关节炎?你把我冻坏了。
金中说,那是个小店,虽然小,但还是能看得清。那个店有几年了。
妻子说,把我冻坏,看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服?
金中说,你准备买什么?
妻子说,看谁给你洗衣服?谁给你做饭?
金中说,你能不能闭嘴?你再说,我就一个人回家去。
妻子说,你以为没有你,我就连家也回不去了?你太狂妄自大了。
金中说,是你狂妄还是我狂妄?
妻子说,难道你不狂妄自大吗?她跳下车,往前走去。
金中抬头看到那个店铺的门楣上写着“天香化妆品专营”。妻子走进了店里。金中站在远处,摸出一支烟慢慢地抽。夜色已悄悄逼近。行人逐渐稀少了。马路重新变得开阔起来。
金中抽着烟,耐心地等妻子出来。衬着灯光,能看到店里站着很多顾客。
金中把烟扔了,走进店里。妻子好像排了一阵才排到老板跟前。老板是个又胖又矮的青年人,大腹便便,满脸横肉。他一边抿着茶水,一边给旁边的顾客取东西。
有玉兰油吗?妻子问。
老板说,有。
妻子问,多少钱?
老板说,五十八。
妻子说,前几天我和朋友来,卖二十八,才隔几天,你就涨这么多?
老板没说话。他继续抿茶水。继续给旁边的顾客取东西。柜台上堆了十几瓶油、脂、粉、膏、露。
金中看到里间围坐着五六个人打牌。一屋子的烟。烟雾使灯光显得十分晦暗。
妻子说,拿上来,我看看。
金中一直站在人群背后。他看到这间店并不大,他从不进这种堆脂砌粉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个店名,已经几年了,即使在路上一闪而过也熟了。
妻子说,拿上来,我看看。
老板抿水的时候,嘴唇嘟着,上面怒放着几根稀疏的短髭,露出下面白青的肉基。
妻子的脸显然红了。她的目光在空中画了几个不规则的圆,没着没落的。
拿过来,我看看。妻子仍在说。看看也不行?
老板接过顾客递过去的几张崭新百元钞,说,贵就甭看了。他把钱放在身后的抽屉里,顺势坐在椅子上,那只拿过钱的手又去拿电话。
一些目光开始盯着妻子。这让妻子觉得很不自在。她动了动身子,仿佛想抖落那些追逐的目光。
她迟缓地转过身。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人?
妻子空出的地方很快被后面的人补上。妻子没说走吧,但是金中听到一句走吧。他还听到另一句话,我是什么人,先看看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是老板说的。老板淹没在人群里,但金中听出是老板说的。
金中往里望了一眼,然后跟在妻子身后出了店门。
妻子说,我们回家吧。
金中说,我还要去买包烟。
妻子说,你去吧。
金中说,你怎么办?
妻子说,我在这儿等你。
金中略加思索,说,你还是去前面那个皮衣店,店主是我的同学。你在那儿等我。
妻子说,我现在就想找个坐的地方。我的腿困死了。
两人各选择一个方向。金中沿街找到一个烟酒批零点。老板依然是个年轻人,模样如出一辙。金中问,有什么烟?
老板说,什么烟都有,你要什么烟?
金中说,极品云有没有?
老板说,没有。
金中说,我听到你刚才好像说什么都有。
老板说,从来没有人到我这儿买过极品云。
金中说,我这是和你买什么?
老板说,没有极品云。
好吧,金中说,红塔山拿一包。
老板拿上烟,金中掏出一张五十元。老板在手里搓搓,又甩甩,说,今天怎么都是大钱?他把钱扔在脚下一个满是零票的筐子里。
又一个人进来,说要三条君子烟。老板在电话上摁了一个键,然后说,君子烟三条。
对方是个女人。答应了一声,就往远处跑,老板说,等等。
再拿几张十元的过来。他说。
三分钟过去,没有动静。老板又摁电话。对方说,烟有,钱给人找光了。
老板说,你仔细翻,肯定有。
等君子烟的说,我赶末班车,你最好快点。
老板说,快了。他的指头搭在玻璃柜上,不停地敲击。快点!他又对着电话吼了一声。
金中看了看筐子里的一堆毛票。他拔出一支烟。你这儿有没有藏刀?
藏刀?老板的手指依然有节奏地搏击。没有,但有水果刀。
水果刀小了点,金中说,菜刀呢?
老板说,只剩下最后一把了。
一把就够了。金中说,你给我拿上来。
老板把刀递给金中。金中说,这样你就应该给我找三十元了。
老板俯身拾了一把票子,送货的过来了。是个小男孩,他把烟和钱扔在柜台上就跑了。买君子烟的抱起烟,付了款也走了。
金中接过钱。点了点。
老板吩咐伙计,把外面的东西都收拾进来。该关门了,他说,这社会乱的,什么人没有。
金中说,你说谁?
老板说,我说谁了?伙计从地上抄起一根扫帚柄,警惕地站在老板身后。
金中笑着说,看你们紧张的。他拿起钱往外走。夜幕完全降临了,路边的小店多数打烊了。拉德大厦下的夜市刚开始,金中骑着摩托飞快地奔突。那把刀贴在他前胸的衣服里。他想不起买这把刀的用意,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
车冲过天香化妆品专营的时候,金中想到了。他下了车。
天香的老板站在店门前,慵倦地伸着懒腰。
金中说,我买一瓶玉兰油。
老板说,明天来吧,我收账了。
金中先自进了屋子,屋里已经空无一人。老板追进来说,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金中说,我买油。
老板说,收账了,不卖。
你说不卖就不卖?金中说。他靠在门上,随手把灯关了。屋子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老板大叫,你想抢劫?
远处的路灯勾勒出老板惊恐万状的剪影。他肥硕的躯体有些扭曲。金中说,我并不需要钱,而且对你的化妆品也不感兴趣。
老板说,那你想要什么?
金中说,我觉得你一而再地说错了话。这样你就不可饶恕了。
老板说,我说错了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金中说,这并不奇怪,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别人。金中用刀指着老板说,取一瓶玉兰油来。
老板取了,放在那里。金中一刀砍上去,瓶子碎下去一角。这个油值多少钱?
二十多吧。老板说。
金中掏出二十块钱,掷给老板。把你的臭钱收好。
老板说,我不敢要。
金中说,给你钱你不要?
老板说,我不敢要。
金中说,你不要可别后悔。他捡起钱,迅速撕作碎片,然后朝老板脸上抛去。
我警告过你了,金中说,说了错话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金中过去拉门。两个瓶子向他的后脑门飞了过来。
他被击中了。他站在原地三秒钟,随后,他转过身来。
是你不让我走。金中说。
老板说,你走不了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件武器,是椅子。
金中说,看来,你真的不想让我回家了。
老板说,我送你回老家吧。挥舞着椅子砸过来。金中往墙上一靠,椅子砸偏了,但还是有一条腿划住了他的脸。
一种清凉沁骨的液体顺流而下,金中看到那是血。他摸了一下额角。刀结实地握进手里。
妻子说,你买烟又超时了。
金中说,超时的事肯定会有。你也不完全是个守时的人。
妻子说,如果错了,改正还来得及。
金中说,如果还来得及改正的错,那就不是错。
妻子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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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凛冽的夜风中,妻子第一次趴在金中背上,双臂插在金中的胸前。金中一加油,摩托车便在路灯照耀的地方飞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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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芬把纸条揉了,扔在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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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芬跳下床,舒展了一下,说,我们上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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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两节课是化学和复习。老师布置了许多作业。课堂里静悄悄的。下课前,陈小芬把作业收起,搬到化学老师那里,就邀上张雁君去吃饭。
我们走得远一些,陈小芬说,我有钱了,咱们可以好好吃一顿。
到了饭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陈小芬,你可好长时间没有来我们这儿了。老板笑着让了座。
陈小芬说,你还记得我这个学生?
老板说,怎么不记得你?校花嘛,是名人。
这张桌子是你们的。老板说,我就知道今晚你们要来。
张雁君说,这就神了,我们又没预约?
老板说,有人预约了。他揩揩手,从柜台里拿出一张纸条。你看,他说,这不是说你要来吗?
陈小芬拿过来看了看,又放在唇上,使劲一吹,那张条子落地了。
小芬,我想见你一面,就在学校的外墙下。三太子。纸条上写着。
张雁君问,什么人给你的?
老板说,镇上的一个人,他叫什么我说不上来。我这儿人太杂了。
张雁君说,他是不是就是三太子?
老板摇摇头说,看不出他哪儿像太子了。
陈小芬说,老板,捡好的端几个上来。再上两个啤酒。
张雁君悄悄说,你不能喝酒陈小芬。
陈小芬说,你陪我喝。
张雁君说,我不陪你。我怕喝醉。我从来没喝过酒。
陈小芬说,我也没喝过酒,今天不就是试试吗?
端上饭后,陈小芬斟了满满两杯。她拿起一杯饮下一大口,蛮好的,陈小芬说你喝一口尝尝。
张雁君抿了一下,立即唾在地上。这是什么味?
陈小芬说,喝开口就习惯了。咱们干了这一杯。说着,她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张雁君说,舍命陪君子吧。她也一饮而尽。
陈小芬问,是什么感觉?
张雁君说,就像肚里揣进一只气球。
陈小芬说,你说得倒是挺形象。
老板过来,惊讶地说,哎呀真喝上了?可不能再喝了。
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喝酒,老板说,如果让学校知道你们在我这儿喝酒,以后他们肯定不再把客饭放在我这儿了。
陈小芬说,我们不喝了。
张雁君说,我们也没喝醉。
老板要扶她们出门,被拒绝了。两人握着手走过街市。月亮悬在碧蓝的天幕上,有一丝清风掠过树梢,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陈小芬说,我想见见三太子。
张雁君说,好吧,我陪你去。
不远处是铁轨,附近是一个果园。高大的槐树和青杨将校园的外墙掩映在一片静寂中。
树背后靠着一个人。通过忽明忽暗的烟头能够看到这个人的唇、鼻和眼睛。
陈小芬说,你就是三太子?
你终于来了。那个人说,陈小芬,我想你想得好苦。
陈小芬说,我不见你恐怕是不能了。
三太子说,我想和你谈谈。
张雁君说,有什么话,你快说。
我想和陈小芬一个人谈。三太子说。
陈小芬看了一眼张雁君,说,你离开一些。
张雁君说,万一他是坏人呢?
陈小芬说,他是坏人,我就喊你。
张雁君走到后面。
三太子说,我给你写了许多纸条。
陈小芬说,我都见了。
三太子说,我知道你会看到那些纸条的。
陈小芬说,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三太子说,这太辛苦了。
陈小芬说,你辛苦是你的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三太子说,我想的是你。
陈小芬说,你说是我让你这样辛苦?
三太子说,我想的是你。
陈小芬说,你想我有什么用?我并不想你。
我想你,三太子说,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可是我并想你。陈小芬说,也不想让你碰我一下。
三太子说好吧。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
陈小芬说,你想干什么?
三太子说,你杀了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再这样辛苦了。
三太子把刀柄送到陈小芬跟前。你杀了我吧,他说。
三太子说,你杀了我,我就不用想你了。
陈小芬木然地站立着。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她拿过了刀。
三太子跪在陈小芬面前,垂着头。
陈小芬说,我杀了你?
三太子说,你杀了我吧。
陈小芬试着往前伸了伸刀子。三太子仍然垂着头,他没有动。
陈小芬说,我杀了你吧。她闭上眼睛,她知道那把刀子已经深入到了某种不可自拔的程度。她一抽,但没有抽出来。
陈小芬喊,张雁君。
张雁君说,他怎么了?
陈小芬说,不知道,也许明天就知道了。
张雁君说,明天是星期天,我想约你去我外婆家玩,你看怎么样?
陈小芬说,你外婆家有酒吗?
张雁君说,我外公是个酒坛子,他家的酒品种齐全呢。
那就好。陈小芬像个男子汉似的把手搭在张雁君肩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们仨可以喝个痛快了。
二十万
你到底有没有二十万?早晨一起床,亚美商城的电话又追来了。
苏达还没有洗脸,他坐在床上,云里雾里的。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电话里说,你如果手里确实没钱,我们就只有把房子卖给别人了,你知道,那可是一棵摇钱树,每年光租金就能拿五六万。
好吧,苏达说。他拿着电话走到窗前,看看楼下已是一片喧闹的早市。
好吧。苏达说,我马上把钱打到你们账上。这可是我的所有身家,你们绝不能再生枝节。
二十万,一口价。亚美商城的老总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见到钱,立马把钥匙给你送过去。
苏达慢条斯理地嚼着油条,目光显得空洞而迷茫。二十万,他想。
把这二十万买了房子,欠马老板那二十万怎么办?妻子坐在他对面,她早晨从来不吃东西,只喝一杯温牛奶。
再说吧,苏达说。
马老板对我们可是够仁义的了,妻子说,我们欠了她那么多钱,就没见过她张口要。
马老板是个好人。苏达说。
妻子说,你可要考虑好了。
苏达说,我知道。他把碗往后一推,到水龙头前冲了手。我出去了。
我今天可能不回家。苏达说,午饭你们自己吃。
到银行把过账手续办完,苏达去了自己的批发部。两个伙计都是手脚勤快的,他们已经按部就班开始了一天的营业。
怎么样?苏达从货架上拿下两包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包。
不行。一个伙计说,一天不如一天。
城市的中心在南移,我们这儿很快就会成为犄角旮旯。另一个伙计说。
我知道,苏达说。我已经物色好了一块宝地,过几天我们就搬过去。他把一支口香糖按进嘴里,认真地品味着。
一个伙计说,马老板一会儿来送货。
什么?苏达说。
马老板一会儿来送货。伙计重复了一遍。
哦。苏达停止了嚼动,他说,我差点忘了,是我昨天给她打的电话。
你一个小时后到亚美商城,苏达吩咐一个伙计说,找那儿的老总,就说来取钥匙。
你继续待在这儿。苏达对另一个伙计说。
马老板的送货车到了。苏达步下台阶去迎接。他握住马老板的手说,老是你亲自押货过来,太麻烦了。
马老板叫马丽,有四十岁,但还是风姿绰约。马丽说,我算什么金枝玉叶?给你送趟货算什么呢。
苏达说,我压了你那么多货款,真是不好意思。
马丽说,你是个厚道人,这我心里明白。
苏达说,生意是一天天惨淡了起来,也不知会不会有转机?
马丽说,你再积累些资金,我帮你找块好地盘。
已经让我没脸见你了,苏达说,绝不能再添乱给你。
马丽说,别客气。几人一起把货搬进店内,核准了账目。苏达问,今天有没有空?
马丽说,你是最后一家。
那好。苏达说,我请你们出去转转,就算是表示感谢吧。
马丽用手在腰上捶了几下,说,出去转转?
苏达说,上五台怎么样?那儿香火正旺。
马丽说,就用我的车吧。
苏达亲自到店内搬了一箱纯净水,又拣了几样饮料点心。看好了店,他对伙计说。
汽车沿环城公路出了市区。苏达和马丽坐在后厢谈笑风生。
苏达讲了一个荤笑话。编辑到歌厅点了一个小姐坐台。小姐刚从东北来的,只有十七岁。编辑从不沾染小姐,但他十分喜欢提一些问题给小姐。编辑问小姐出过台没有,小姐说没有。编辑说你是不是对客人要求太高了。小姐说,我哪有什么要求啊,只要他是个男人,只要他给钱,高低不限,胖瘦不限,老少不限,脏净不限,歌厅里外不限,晚上白天不限,床上地下不限,大小不限,长短也不限。简直服务到家了,我还能怎样啊?
马丽笑说,想不到你苏大老板还真是藏而不露。
苏达说,我也是道听途说。
司机这时掉过头来说,好听好听,再讲一个。
苏达说,不讲了不讲了,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能合人的口味。
马丽说,你说吧不妨事,反正这一路上没个说话的反而憋闷得慌。
苏达又讲了几个,司机的性子被逗了起来,也滔滔说个不休。
马丽提醒司机说,别忘了你还在开车。
司机说,和苏老板在一起真痛快。
车已经驶进邻县的山岭上。马丽问苏达说,你进过歌厅?
苏达说,没有,我对那种地方天生有反感。他掏出口香糖塞进嘴里。
马丽说,男人吃口香糖的少。
苏达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拿几支口香糖让马丽。我忘了你是女士了。苏达说。
马丽说,我没有这个习惯。我看着你的样子挺好玩的。你让我想起了一种人。
苏达说,是周润发?
马丽说,不,是嬉皮士。
苏达说,你在骂我,马老板。
马丽说,不是骂,觉得好玩。
司机打开录音机,响起田震的《自由自在》。
司机说,我就是爱听田震的歌。有味。
苏达说,她是故弄玄虚,玩深沉。说起歌,我倒是比较喜欢那些少数民族的爬山调、信天游一类,放开嗓子唱,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唱得人心颤悠悠。
司机说,那也算唱歌?纯粹是噪音。
马丽再次向司机示警说,说归说,别让车跑了调。
苏达说,还是我跟马老板说吧,你听着。
……我登上那高山/自由地飞翔在/那辽阔蓝天/我站在云端/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我不再犹豫/我心中有爱/我不想放弃/只想离开/我飞过那高山/眼前是阳光灿烂辽阔蓝天/我穿过云海/脚下是一片金色的麦田……
苏达说,我欠你的款,争取年前一次性还清。
马丽说,不急。总不能让你太为难。
苏达说,这么久了不付你利息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再拖下去真的没意思了。
马丽说,你现在手头大约有多少?
苏达说,钱是不多,十万出个头。
马丽说,年跟前先给我五万,其余的分批付吧。
苏达说,你真是个好人马老板。苏达把口香糖唾到窗外,又含了一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到马老板你了。苏达真诚地说。
马丽说,压出去的也不只你一家,大家都一条道上混饭吃,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苏达说,你外头的账还不少吧?
马丽说,有七八十万的样子。
苏达怔了一下。就您这些账已经够我奋斗一辈子的了。他说,你为什么不换个车坐?
我觉得坐这种车就挺舒服。马丽说,我挣钱又不图享受。
苏达说,我猜不出您的心思。
马丽说,莫名其妙就下了岗,莫名其妙就做起了生意。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
苏达说,那你要钱干什么?
我没认真想过,马丽说,等老了架不住也捐上几所希望学校。
苏达说,可惜了那么多钱。像您这种觉悟水平的,少。
……我没有选择/一片空白/我不要选择/我想离开/我没有选择/堕落尘埃/我不要选择/我想要自由自在……
苏达说,把录音机关了吧,马老板瞌睡了。
司机关了录音机,回头看了看马老板。马丽靠在座背上,闭着眼。
马老板这人有个毛病,不能闲,一闲下来就犯心慌。司机说,其实她特别需要休息。
她的孩子呢?苏达问。
司机说,离婚后,孩子都跟他爸走了,在那边条件也不错。她很少去看孩子,孩子们也不来看她。
我知道了。苏达说,马老板从来没提过再婚的事?
她说一个人挺好。司机活学活用地说,自由自在。
苏达说,马老板这样的人,少。
车进了县城。司机说,我们在这儿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走。
苏达看看表,上午不到十一点。他说,也好,顺便把午饭也吃了吧。
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前。苏达去叫马丽。
马丽问,到了?
苏达说,快了,咱们先在这儿打个尖,歇歇脚。
马丽打个哈欠说,好。下了车,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头顶上。
我有几年没来这儿了,马丽说,变化不小。
一阵手机铃声骤地响起。马丽掏出手机一看说,不是我的。
苏达说,那就是我的。他掏出手机往远处走。是店里的伙计打来的。
钥匙我拿到了。伙计说,那房子我也看了,挺大的一间。
苏达说,好了,你把钥匙保管好,回去给我。
苏达关了手机,走进饭店。老板十分殷勤地跑前跑后。
苏达说,马老板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点。
马丽说,什么都行,看你们两人。
苏达说,拣你们的特色菜、风味菜、拿手菜往上端。
老板大声朝厨房报了一长串菜名,意气风发地在店内走动着指东指西。
两个打扮俗气的女服务员风卷残云地把桌子清理出来,又换上新的台布和碗碟佐料。
苏达说,无酒不成席。今天倒是可以乘兴过把瘾。
司机说,我喝一扎生啤。
马丽说,我一喝就晕。
苏达说,那你喝饮料吧。又转过身和司机说,你把钥匙给我,我去取几个饮料来。
司机说,我去取吧。苏达一把按住司机,说,你坐,一会儿咱两干上几杯。
苏达上车,伸手在一个箱子里摸出几个饮料。他分别摇了摇,然后拿了三个走回饭店。
菜上齐了。其实所谓特色不过是熟玉米、煮豆子和清蒸土豆。其他的也都是大众菜。
马丽说,这种鲜货倒是大饭店里稀罕的。她狼吞虎咽非常贪婪。
苏达说,马老板要是喜欢,过年我给你送一卡车去。
马丽说,过年就没有这么时鲜了。
苏达和司机推杯换盏,一会儿喝下两扎。司机说,这生啤才过几年就越喝越没味了。
马丽抬起头说,是你胃口大了。
苏达说,马老板你何不也喝一杯凑个热闹。
马丽摆摆手说,我不喝。苏达对老板喊,三扎。酒打来,苏达把一杯放在马丽跟前,说,就喝一杯。
马丽说,就一杯?
苏达说,就一杯。
马丽喝了一小口。不难喝,她说。就是有股子酸劲儿。
苏达喝了一大口。
司机也喝了一大口。
要钱有什么用?苏达说,有钱不花是大傻瓜。
司机说,苏老板又要出彩了。
马丽说,路上苏老板讲了几个笑话?
司机说,三个,或者四个吧。
马丽说,我是一个也没装进耳朵。
司机说,全体鼓掌,欢迎苏老板即兴再来一个。饭店偌大空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掌声零乱地响起来。
苏达说,来一个?
马丽说,太伤风化了。
苏达说,那就改日再叙吧。
司机说,苏老板和马老板一唱一和。
苏达说,我还有妻室儿女。
马丽说,我早就发誓了,终身不再嫁。
司机说,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一个鼻孔出气。
苏达说,这都是废话。
马丽说,废话少说,干了走人。
三人一齐干了。苏达让老板结账。马丽把几个饮料抱在怀里,一手扶着司机说,喝来喝去喝成了酒,饮料我拿到车上去喝。
苏达问司机说,你没事吧?
司机说,没事,你关照马老板吧。
马丽晃晃荡荡的,眼角挂着夸张的笑。马丽说,我是越喝越精神了。
司机说,精神是高潮期,一会儿,准消退。
苏达说,开车吧。他坐进去,让马丽喝饮料醒酒。
马丽说,我清醒着呢。她把饮料喝了,把瓶子扔出窗外,手就垂在了苏达肩上。
苏达说,马老板睡着了。
司机说,她是醉了。
苏达说,这一趟玩的。
司机说,反正她也醉了,我们回吧。
苏达说,打道回府。
司机往前冲了一段,然后呼地掉转了车头。苏达说,我看你也喝多了。
司机说,我没喝多。我喝了二十多年酒,顶多喝了这么三车多一些。
苏达说,你吹起牛皮来比我还牛。
司机说,我说的是真话。
苏达说,我说的也是真话。
汽车像误入玉米林的野猪,左冲右突,不着边际。
苏达说,你停下来。
司机说,为什么停下来?
苏达说,停下来你。
司机说,停下来干什么?
苏达说,停下来。
车停了,苏达下去走到前面说,还是我来开吧,你这种开法我们迟早送了命。
司机说,你会开车?
苏达说,开车算什么?在部队的时候,我是汽车连连长。
司机说,这对我倒是新闻。他下车让苏达坐进驾驶楼,要是老有人这么好心替我,我就舒泰多了。他说。
苏达说,你别做梦了。你这人一辈子劳碌的命。他上车坐好,轻松地换挡,一踩油门车走开了。
司机说,一看就是老手。
苏达说,不是吹的。
司机把马丽放倒,他仰面朝天,随着车的摆动优哉游哉。
苏达说,给我拿一个饮料。
司机懒懒地去拿饮料。口子怎么开了?他问。
我刚才喝过的。苏达说,就拿它吧。
司机说,我先喝两口。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递给苏达。
苏达说,你都喝光了,还给我干什么?他用手指一拨,易拉罐跳到窗外去了。
司机说,我再拿一个给你吧。他拿着饮料的手刚举到半空,人就睡了过去。苏达停下车,把那只手往下压在椅子上。然后他抽出一支口香糖,缓缓地嚼着。
视野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后面是一个叫不来名字的村庄。公路的斜坡上,一群羊艰辛地攀爬着。牧羊人站在沟下,不停地甩鞭子。一辆白色的客货两用车呼啸一声从他面前疾驰过去。牧羊人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在一刹那向他展示了某种刻意的笑。
汽车冲进了树林。十分钟后,牧羊人看到树林里腾起一片火光。他赶着羊群沿公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达的妻子在电话里问,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孩子病了。
苏达说,我就在市区附近的一座煤矿,你先把孩子送到医院,半个小时后我就回去了。
妻子说,你快点啊。
苏达说,我知道了。他把手机装进内衣的兜里,又摸出一支口香糖。
一辆夏利出租车吱地停在苏达身边,回市里?司机探出头问。
回市里。苏达说。
家务
一天从早饭开始。
李强对王芳说,给我把饭留着,到地里看看去。这是个习惯,作为晨练的主要形式,李强一直在坚持。
王芳说,你去你的。王芳坐在风箱前,推拉了起来。能够听见火苗在炉膛内噼啪爆响的声音,这是一天最初的音乐。
李强也不洗脸,对着镜子拨弄了下头发,出去了。
院门外就是开阔的田地,属于李强的二十亩却在更远的地方。以院门为起点,大约要有七八百米。李强往往是闲散地溜达,他从来没跑过。
今天他试着跑起来。前面是太阳,上面是天空,大片的绿色像海水朝一个方向倾倒。但是只有一会儿,他就气喘了。他的脚发软,伴着辛辣的濡热。他的额头沁出了汗,头发的根部有些黏滞。
李强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一股凉风被扇动了起来,绕着他的腰身掳掠着汗湿很快消失。他的体温降下来些,他决定继续走下去。
他轻轻地哼着一支曲子,偶尔的情况,他大吼几声,嗓子里的秽物脱颖而出。李强吐了痰,觉得很轻松。
张叔,早哇。李强对渠底的一个人说。他正在拔草。
这时候,他停止了拔草,站起身来对李强报以一笑。早,张叔说。
家里养了几只羊?李强问。
不多一些,张叔说,五只。
五只不少了。李强说。
张叔说,五只能干什么?二子要娶媳妇了。
李强说,你还有个三子吧?
张叔说,三子也有十七岁了。
李强说,是不能做什么,五只羊。他继续往前走。走了四五步,停下了。李强说,张叔。
张叔又直起身子,等待李强说话。
李强说,二子现在干什么工作?
张叔说,他能干什么工作?在家闲坐着,他是好吃懒做的那种人。
李强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厂里最近招工,我给问问。
张叔脸上的皱纹有一半舒展开了。二子去合适不合适?他说。
李强说,有什么不合适的?
张叔说,那就劳你问问?
我给问问。李强说完,离开了张叔。他的舌尖奔雷样滚过一串音符,一张开嘴,另一首歌就唱了出来。
被众多脚步夯实的路面瓷白平坦,氤氲着夏天早晨独有的朝气。李强依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旋律,做了几项运动。那时候他已经站在自己的地畔。十亩玉米,六亩蔬菜,四亩谷黍,共二十亩大田。
李强顺着地里的塄势,一畦一畦地查看。都在茁壮成长。秋后如果收入五千元,他就能买辆夏利车。明年他不打算种地了,也不当工人了。
李强走过所有的田地后,折身往家里了。王芳已经吃过,桌子上的饭是留给李强的。
王芳说,你快吃,上班时间要到了。
李强吃了,又喝一杯水。别再玩麻将了,他叮嘱王芳说,小心肚里的孩子。
王芳说,知道。李强把手放在王芳的肚子上摸了摸,又把耳朵贴上去。他和我说再见了。李强说。
王芳说,别再怔了,出去吧。她的脸上一片菜花色,斑纹凸显。浮着干燥的笑。出去吧,她说。
李强走到自行车前,把腿一撩,坐了上去。别玩麻将了,他说,小心孩子。
王芳说,知道。王芳在家里坐到上午十点。她洗了洗衣服,扫了地,然后看了一会儿《妇女妊娠手册》。
大约十点十分,她出去站在院中,望了望远处。往西是绵延的大片的屋脊,往东是滚滚田野。隔壁的人家是一对老人,再往下几家就是美兰家。王芳把自己的目的地暂定为朋友美兰家。
美兰和王芳一样,都是二十七岁。两人同年嫁到这里。美兰的丈夫是个司机,自己的车,日子较王芳宽裕些。美兰有一套家庭影院,两人常一起看言情片。两人的手上都拿着毛线和针。一边织毛衣,一边说话,一边看VCD。
美兰的孩子躺在炕上。孩子是去年生的。王芳戏言美兰那种事做得多,所以孩子也生得早。美兰说你恐怕也不少吧,怎么今年才有的。王芳搡一下美兰,说你这个淫妇,多没正经。美兰说没正经的是你不是我。
孩子哭得震天价响。美兰抱起孩子撒了一泡尿,又把他放在被子里。孩子的眼睛圆圆黑黑的,瞪着美兰。美兰俯下身,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嘴里念着“噢噢……”的口诀。
王芳说这孩子没有一点像你的美兰。美兰说像我就坏了,我这种模样最好别再出现在世上,否则他的运气未必有我好。王芳说这是你说的,丑女配俊男,自古就有。美兰说瞎猫碰上死耗子,那是有苦说不出。王芳说我倒觉得是你们家的人厚道,不像我们李强,一肚子花花肠子。美兰说李强有什么不好的,脑子灵泛,有文化,长得又帅,我见了就动心。王芳说你动心那我让给你得了。美兰说不敢,有你占着,我等下辈子的吧。王芳说下辈子你说不准就转生猪了牛了羊了鸡了,没你什么好事了。美兰说,有决心有恒心,铁棒磨成针。王芳说去你的吧铁棒磨成针。
美兰跳下地,盛了一盒瓜子儿上来。王芳说怎么,摆开摊子准备大干一场了是不是?美兰说咱俩也没别人,我跟你说件好听的事。王芳说这么弹丸大个村子还能有什么好事?美兰说你听完就知道了。村里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叫桂花,妹妹叫菊花,都长得如花似玉。有年县里来了个下乡干部叫于福,姐妹俩都喜欢上了这个于福,最后还是老实善良的桂花嫁给了意中人。菊花一气之下嫁给了有钱有权的村长的儿子。村长儿子其实又懒又赌。菊花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更难为她的是,婆婆对她也不好。菊花贪着三个孩子,还要伺候个刁婆婆,她心里那个不平衡。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姐姐桂花抢了她的风头。村长儿子赌起来没完,最后把家产也输光了。回了家把菊花绑起来拳打脚踢,菊花有一天没让他绑上,就跟他对着干了起来,她用一把水果刀把村长儿子捅死了,刁婆婆闻声赶来,菊花又和她打了起来,最后刁婆婆让菊花推倒撞死了。犯了两条人命,菊花害怕了。她跑到姐姐家里,哭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桂花拉着妹妹回到村里,村长已经纠集了一大帮人在那里。不知怎么地,桂花冲了进去,菊花却被按倒在草丛后。桂花说村长也不用你动手了,我自己来。她拿起剪刀朝自己胸口刺去。桂花就这样死了。村长也再没追究。菊花在河边洗净了满身血污,走回了姐姐家。于福下班后问,你怎么了桂花,脸色这么难看?菊花说妹妹死了,我也不活了。于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用一个男人的所能抚慰妻子。这样是半年,家里重新安静了。一切都是老样子,男欢女爱,两个人过得十分幸福。大约过了八年,一天于福见妻子在洗澡,便非要与她同浴,妻子显得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同意了。这一下不要紧,于福发现了妻子肚上的一道伤疤。原来八年前菊花因超生被强行做了结扎手术,一天桂花查看妹妹的伤口,于福冒失地闯进来后看到了,为此还遭到桂花一顿训斥。过了八年于福才知道,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不是妻子而是小姨子。而且他也知道害死妻子桂花的也正是这个小姨子菊花。菊花求于福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不要告她,但于福一想到桂花死时的惨状,还是忍不住去告发了菊花。菊花被抓走了,她一点遗憾也没有,她一生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她挺知足地笑着走了。
美兰说完了,问王芳怎么样,是不是挺好听。王芳说这么玄乎,不会是故事片里头的吧?美兰说千真万确,真人真事,就在咱们嫁的这个村子里。王芳说要真是这样那就太让人猜不透了,姐妹两个为了什么呢,一个死在剪刀下一个死在枪子儿下?美兰说为了什么为了情呗,桂花为了亲情菊花为了爱情。王芳说为了什么这代价也太大了美兰你说呢?美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世上还有这么几种人真是让人想不通。王芳说想不通的事多了,不想就是了。想也会把人想累想老的,我现在就不那么钻牛角尖了,我们经常吵,我都吵木了。吵来吵去还是一个好,没意思。美兰说别说没意思,VCD就挺有意思,咱们俩唱一首卡拉OK吧。王芳说我的嗓子不行,不过李强倒是唱得不错。美兰说那你们有时间一块儿来唱吧。王芳说我们唱也要在自己家唱,还能到你们家来,这算什么事。美兰说你们倒也该添置些东西了,结婚这么几年,也怪委屈你的。王芳说等猴年马月的吧,他才挣几个钱。
王芳收起针线,对美兰说,在你这儿也坐挺长了,我出去了。
美兰说,回去给李强做饭?
王芳说,他中午不回家,我一个人吃。
美兰说,那你就在我这儿吃吧,也没别人。
王芳说,我还想出去走走。
美兰说,那我就不留你了,常来。
王芳回身向美兰笑了一下。快正午了,炊烟在房顶上此消彼长。阳光在庄稼上镀了一层亮色,明晃晃地刺眼。王芳扶着腰,走得奇慢。她听到寂静的巷子里每每响起一声“四万”或“三条”,就忍不住猜测这是谁家的场子,那是谁家的场子,王芳毛毛草草地往前走了几步,拐进了自己家。
家里还是上午十点时的气息,经过几个小时的积淀,仿佛已经覆满了灰尘。王芳打开窗户,一股凉风改变了屋内的浓度。
她刚准备午饭的时候,李强回来了。
王芳感到很惊讶。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她问。
我有事。李强端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
有什么事?王芳说,让你这么神神慌慌的?
李强说,我帮二子找到了工作。
王芳说,二子?
李强说,就是张叔家的二子。
王芳说,我没见过这个二子。
李强说,我也没见过。他用毛巾擦了擦汗,对王芳说,我出去一下。
王芳说,你去张叔家?
李强说,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忘了问了,你今天好像没有去玩麻将?
王芳说,我玩了。我输了一百多。
李强说,你骗我。
王芳说,明天我还要去玩,我要把输出去的钱统统赢回来。
李强说,止止吧。
王芳说,我只有这么一个爱好,你让我干什么去?
李强说,我借一套VCD,你应该多听些音乐,做好胎教。
王芳说,VCD我不要借的。
李强说,明年我们买。
王芳说,今年和明年有什么不一样?
李强说,不一样。
王芳说,一样。
李强说,好了。他打了个手势,说,我不想跟你吵。
李强匆匆地越过几道巷子,到了张叔家。张叔一家人正在吃饭。张叔说,上来一起吃饭吧李强。
李强说,我吃过了。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二子能去厂里上班。
张叔跳下地,给李强倒了一杯茶水,又拔了一支香烟。
李强说,我跟分管招工的副厂长说了二子的情况,他认为二子的条件是符合的。
二子说,能挣多少钱?
张叔用目光示意二子闭嘴。他笑着对李强说,麻烦你了。
李强说,二子明天就能报到,两个月试用期。
二子说,能挣多少钱?
试用期三百。李强说,转正后不等。
二子说,到底是多少钱?
李强说,七百左右。
张叔说,麻烦你了。
李强说,没事。你们吃吧,我还要赶回厂里。
张叔把李强送到大门外,对李强说,麻烦你跑了这么一趟。
李强在供销社买了一包花生米,一斤什锦菜,一瓶白酒。王芳依然坐着没动。
做饭吧,李强说。
做饭干什么?王芳说。
李强说,我还得去厂里上班。
王芳说,你已经把饭买了回来,还有必要做?
李强说,这只是副食,这些根本填不饱肚子。
王芳说,填不饱肚子你买它是什么意思?
李强说,好吧。他坐下来,打开酒倒上一杯,眼不眨喝了下去。他把一粒花生米准确地扔进嗓窝,然后一使劲咽了下去。
李强倒第二杯酒。
王芳说,你这样喝酒是什么意思?
李强说,我不跟你说话。他吞了第二杯酒。他感到酒气已经漫上脖子、脸和头。
王芳说,喝了酒又怎样?喝酒证明你心虚。
王芳说,喝了酒又怎样?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喝完酒那熊样。
王芳说,我早就领教过你了。顶多,再让你打一顿。
王芳说,本事一点没有,喝起酒来半斤不够。
王芳说,你醉过一回,醉得像个死人。吐了一地,我为什么就给你打扫,又给你洗脸,又给你脱衣服脱袜子,伺候你睡下。
王芳说,我这辈子是没了运气了,遭遇了你这么个东西。
王芳说,问我为什么给我的父母买年货,没给你父母买?给他们的少吗?那次我给你妈拿过去三斤毛线。又给你爸一身衣服,你妈病了,我没给过五十块钱?
王芳说,人人家都有个VCD最少也是个音响,我没和你要你也不懂得买?我不要求要多好的电视以为有个小的姑且能看就行了,省下钱做别的大事,可你看这个电视三天两头不是这儿坏就是那儿坏,坏了也不说,你为什么不修修去?还有那些破缸破罐破盆破瓮,摆在那儿几年也不说换换?还有暖水瓶外壳锈成什么样,每次倒水都得用手托着,生怕一不小心散了架。我说过多少回了买个新的吧,你就是不买。还有那根电线我说擦擦干净,你就是说没空不擦。插座烂了好多次都看到电火花了,你就是不找找小秦。还有灶膛里的泥巴掉了一次又一次我说出去挖些精泥,你挖了没有?还有那堆炭往起堆堆垒得整齐些,你垒了没有?马蹄表不走多年长了,二十多块钱买的东西放在那儿废品一个,写字台的左面一直说有个钉子要钉说过多少回了,钉了没有?
王芳说,为什么我不能做?我做了要你干什么?女人就是做饭的、就是整家的、就是伺候男人的?不错我什么也能干,饭我能做,水我能打,火我能生,钉子我能钉,表我能拿出去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我做了这些你睡觉看书看电视摆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做梦吧,我不是你妈,没有你妈那么贤惠老实好欺,要是你觉得不公平下辈子找你妈那样的去吧。我碰上你是倒八辈子霉了。我这样苦打孬熬什么时候是个出头之日?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我没该谁没欠谁为什么就不能有一天安生的日子?
行了你。李强说。
行什么行?王芳说,你朝谁说行了?
李强说,你行了。
王芳说,别把你的凶样拿出来,你凶给谁看?你以为我怕你了,怕谁不怕你!
李强说,行了。
王芳说,我就是这样,看不惯你再找一个去。
李强已经喝了半斤酒。他把瓶子噔地一下蹾在桌子上。瓶子里的酒溅起来,喷洒在胸脯前。他站起来,拿了烟走到院子里。
西斜的夕阳表明已是下午七点到八点。李强点了一支烟,脚步生硬地在院子来回走着。水泥平台有节奏地回响起一种“咔、咔、咔”的声音,屋里依然被另一种声音充斥。李强扔了烟头,然后接上另一支烟。
天空隐约有了些星星,再过一些时候,天空就会整个被星星布满。
房子是坚硬的。所有的直立和倾斜都透着这个夏日少有的寒气。
延伸在巷子中的小路也是坚硬的。
路上可能没有人,但路上总会有人走来。
隔着院墙的大片绿地是坚硬的,不会有波涛汹涌,不会有鸟语花香。
绿地中潜伏的细碎的劳作也是坚硬的。跌落在泥土中的汗滴也是坚硬的。谁在那里像一枚发霉的书签?明年还会有一场场春雨?
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我昂起头,绿色的祝福。歌声是坚硬的。
小学的同学怎么了?麻将怎么了?那只七个月的德国狗崽怎么了?
烟通过的呼吸道是坚硬的。多半国土被掠去,南宋的末代皇帝赵构手握着的龙椅是坚硬的。
武松恶狠狠地砍下去的是谁?潘金莲为什么假惺惺的泪水下含着笑?
我想唱可不敢唱是谁?走过去前面是个天是什么天?
身死货且何为怎么办?房子冲过去能看到什么?1999年是不是地球要爆炸?外星人有没有在金字塔内建造发射基地?羊喊咩了而没喊妈,电波穿过了谁的胸膛?差不多是差多少?挺好吧有多好?夏利车是个鸟麻将是个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是个鸟。
朝谁说是个鸟。你去你的是个鸟。怕谁不怕你是个鸟。再找一个去是个鸟。别把你的凶样拿出来是个鸟。
啊——,李强说。
啊——,李强喊。
啊——,李强吼。
李强重新走回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李强说。
我给二子帮了一个小忙,你想让我跟他要好处费。李强说。
不就是钱么,李强说。他掏出十块钱,拍在桌子上,给你,钱。
谁和你说我想要钱了,王芳说,我和你说要钱了?
王芳说,你把这几个臭钱摔在桌子上是什么意思?
李强说,你是什么意思?
王芳说,我是什么意思你知道。
我不知道,李强说,只有鬼才知道你一天在想什么想干什么。
王芳说,我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你说清楚。
李强说,你想干什么你自己清楚。
王芳说,我不清楚。你说清楚。
李强说你清楚。李强点了一支烟,把烟盒重重地掷在远处的写字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芳说,你什么意思?她随手拿起一件东西也扔到地下。
当啷一声。李强看到那是音乐盒。结婚那年王芳生日李强送给她的。音乐盒裂开了缝,里面穿着裙装的舞女栽翻在盒外。
捡起来——!李强说。
捡起来它——!李强说。
你到底捡不捡?李强冲到王芳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捡起来!你捡不捡?
我不捡!王芳说,我就是不捡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再说一句,李强说。
王芳说,不捡不捡不捡就是不捡!
王芳接着听到清脆的一声,她的表情僵直了。随后,她感到疼痛像地气一样从自己的脸侧弥漫而起。她伸出一只手,并且迅速地甩了出去。
李强一歪身,王芳的拳头击在了他的耳朵上。
李强用手摸了摸耳朵。他抓住王芳的手一使劲,王芳摔到地上了。
我让你打我。李强骑在王芳的身上说,你打我!
王芳扭动着身子。她的头发上沾满了地上的污渍和泥水。
我让你打我。李强用一只手握住王芳跳跃的两条胳膊,另一只手在她的脸上又打了一记耳光。打我你!
王芳吃力地挣扎着。
打我你!李强说。
王芳挣扎。你让我起来。她说。
让我起来,王芳说。王芳的声音微弱了。她感到自己的下身正急速地涌流着。让我起来吧,王芳哭着说。
让我起来。王芳说。
李强的手上没有了一点对抗力。他站起来,警惕地看着王芳。
王芳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流产了,王芳说,我可能流产了。
王芳说我流产了。
李强坐在椅子里,抽出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我流了。王芳说。
烟雾腾起来,屋顶朦朦胧胧的。
王芳说,我流产了。
李强接上了第二支烟。李强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美女头像。是麦当娜,美国女星。
我流产了,王芳流着泪说。
我流产了,王芳擦了擦眼泪,挣扎着站起。
王芳看了一眼李强。李强在抽烟,烟雾像要点着这个屋子。
王芳走了两步,她把手搭在一口铁锅上。李强的脊背一动不动。铁锅毅然地落了下去。铁锅的下面是李强的坚硬的头颅。
李强没啊一声就倒下了。
王芳在一刹那觉出自己的下腹正在洞开,汹涌的液体喷薄而出。
她缓缓委身,她的眼睛在逐渐闭上。
眼睛里已经没有什么内容。有的东西都熄灭了。
一天始于早晨,终于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