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弟兄三个中,他排行老大;在本家的叔伯弟兄中,他还是排行老大;在一个村的平辈中,他似乎也是年龄最大的。所以,同辈的人见了他,叫他大哥;长辈呢,叫他“他大哥”;一些跟他同龄或者比他小些但辈分比他大的人,甚至也叫他大哥。
在生产队的时候,他是队长。出工了,一眼看去,满地里都是他的兄弟。有些年龄小的,打打闹闹,故意跟他捣乱,不好好干活。一会儿这个喊:“大哥,他打我!”他就要过去,维持一下秩序。一会儿,又有人喊:“大哥,我累了,我赶不上趟了,你帮帮我。”他又要丢下自己的活儿,跑过去帮他的弟弟。慢慢地,他就养成一种习惯,一下地,就黑了脸,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可是,这些自家的兄弟,谁不知道谁呢?有时候,他拉着脸训话,大家都一副害怕的样子。可是他一转身,身后就是一阵大笑。他也不回头,偷偷藏掖着自己的笑容,大步流星离去。
武斗开始了,村里也有了两派,一派叫三三,一派是兵团。大弟弟参加了三三,小弟弟参加了兵团,可苦了他这个当大哥的。只要听说哪里开战了,他就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他不希望哪一派赢,也不愿意哪一派输,因为哪一派的输赢,都关系着他亲兄弟的生死安危。可是,不管他怎么不希望不愿意,事儿还是出了。大弟弟的那一派在一次战斗中失利了,大弟弟做了小弟弟那一派的俘虏。他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小弟弟,连哄带骂,逼着小弟弟托人,放了大弟弟。大弟弟昏迷着被抬了回来,他一直眼巴巴地守在炕头。大弟弟一睁开眼,他就问:“他们打你了没有?”他这个做大哥的,不知道怎么就问了这么个不用问的问题。大弟弟一副无畏的样子,说:“没有,谁敢打我?他们一天到晚白面馍夹肉伺候着我,我都吃腻了。”他就又问:“那怎么你鞋都找不见了?又怎么一身的伤?”大弟弟就不吭声了,一迭声喊:“饿死我了,快给我做饭!”他就用手掩了面,放声大哭:“武斗有什么好?都不要参加武斗了。我们从小没有了爹,是一棵蔓上结的苦瓜,我们兄弟们要好好相待,一辈子都不要再吵架、打架。”打那以后,两个弟弟都不参加派别斗争了,而且两个弟弟的感情越来越好。
他在部队上的时候,学了一手好厨艺。村里人谁家有红白喜事,只要喊一声大哥,他就提了菜刀过去帮忙。别的像他这种排行较大的人,不是在礼房里帮忙,就是接待接待亲戚,既轻松又有面子,可是他总是在厨房里。厨房里烟熏火燎,每每做好席面,他就没有胃口了,什么也不想吃。那时候不像现在,大厨师有工钱或者红包。他得到的报酬是,几块点心,或者几块红花肉。但是他从来没有怨言。有本家的一个兄弟盖房子,他满满当当给做了半个月的饭,累得每天回家就躺在炕上起不来。可是,房子盖不完,他绝不会提出换厨师。
小时候家里光景好的时候,他读过几年的书,所以,他能写会算,算是村里的半个秀才。写家信,写对联,分家,分地,村里人都来找他。后来,他做了村里的民调员,就更忙碌了。要么不回来,回来了也是屁股后面一大帮人。两兄弟打架,儿子不赡养老人,小两口闹离婚,东家的牲口啃了西家的青苗,两邻家因为盖墙争执,总之,不管是西瓜大的事情,还是芝麻大的事情,都来找他。家里常常坐满了一脸怒气满口怨言的人,甚至于就在他家里脸红脖子粗。这时候,《三侠五义》也好,《说岳全传》也罢,《墙头计》也好,《三娘教子》也罢,他搬出他肚子里的古经,连比带画,连说带骂,总要叫来的人把一肚子的火气泄了,听他来调解。所以,那年月,村里流行一句话:找大哥去。好像大哥就是衙门,就是能主公道的包公。
他秉性仁厚,可是也有气冲牛斗的时候。他当队长时,有一年分红薯,顾虑到可能要有话说(即口舌、争执),他就和其他几个小队干部,把地里所有的红薯平均分成若干堆,编上号,每家抽一个号,抽到哪一堆就是哪一堆。可是,有一个女人偏不要她抽的那堆,而且捣嘴磨牙,非要说她分到的那堆红薯最不好。一番劝说没有效果,女人指挥她的几个儿女,强行把别人的一堆装上小平车。他一看,火噌地就上了头,抄起小平车的车把,把车子倒了个底朝天。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这女人是村里有名的麻丝缠簸箕,跟他较上了劲儿,看见他的影子就开骂,而且,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话伤人骂什么。他没有儿子,有四个闺女,三闺女有一年去地里打猪草,被拖拉机轧了,夭折了。这女人看见他,或者看见他满心伤痛的家里人,就扯长声儿喊:“我的雪白带把儿的俊儿呀,你到路上去,让拖拉机把你碾死。”伤口上撒盐,他家里人受够了这种折磨,但是因为他是干部,没有办法跟人家吵闹。过了两年,一天,这刁蛮女人要坐拖拉机去外村看戏,她的小儿子咬了一嘴的干馍,哭着追着要去,当场噎死在拖拉机跟前。村里人都说,这是不积口德的报应,大哥大嫂如今该出口气了。可是,他拿了白纸,去这家里帮忙发落孩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村里人问他为什么不叽叨叽叨这恶女人。他说:“人生死有命,跟善恶没有太大关系。再说,她这会儿已经伤心得不行了,我们不能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儿。”后来,只要他家里有事,这女人一家都去帮忙,仿佛以前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他心底柔软,可是做起事来很“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很“讲原则”。他做大队干部时,因为讲原则,得罪了一婆娘。这婆娘论辈分儿他还应该叫她“婶”。因为他没有儿子,他这恶婶婶就叫上四个儿子,站在身边壮胆,当街将他一番狠骂。可怜他一大男人,当众受辱,竟无可奈何。他的女人知道后,心中那个痛呀,逼着他发誓,永远不要跟这恶婶婶一家来往。可是,事过后不久,半夜,这恶婆娘的女儿来叫门了,一口一个“大哥”。他想起来开门,手臂被身边的女人死死攥住,动弹不得。后来,他挣脱了女人的手,起来开了门,跟那女儿走了。原来。这姑娘在剧团上唱戏,恋爱了一个城里的小伙子,小伙子家里要帮她办农转非,急着开证明,而他就是村里管开证明盖公章的。办完这件事,他的女人几天都不跟他说话。可是他说,一个村里的女孩儿,嫁到城里去,办成城里户口,是多不容易的事儿,我做大哥的,怎么能因为私怨耽误她呢?
慢慢地,他老了,身体也不好,什么事也做不了了,连对联儿也写不了了(现在人们大都是在集市上买春联)。可是,他还是喜欢让孩子每年都给他买一本老皇历,买一本能钉在墙上的日历。他还坚持看天气预报,坚持看新闻。每天早上,他早早就坐到了大门口。上工的人路过,都会问:大哥,有雨没有?大哥,这地该不该浇呀?什么时候点瓜,什么时候种豆,大家还是喜欢来问他。晚上收工回来,他家门口就围满了侃大山的人。家长里短,蒲剧眉户,粮棉价格,大家会滔滔不绝,只聊到月明星稀。
他故去已经满满四年了。今天我去看他,我想我会大哭一场的,可是,一路看去,地气升腾,禾苗茁壮,蜂飞蝶舞,鸟鸣虫嘶,一切是如此清明,如此恬静,我没有任何想要流泪的情绪。他的坟头松柏蓊郁,绿草茵茵。四年了,我们姊妹几个第一次在他的坟前轻松谈笑。我深信他已经化在了他生长的这块土地里,正在某一朵花上,某一片叶上,某一棵草上,对我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