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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山羊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天旱了很长时间,有人的耳朵开始有些背,眼睛也不太好使了,还有人的身上出现了兽皮的气味,随便往哪里一站,哪里就会更加干旱,空气焦煳。还有的时候,人还没有过来,还在十几丈以外,那种气味便已经提前先行到达。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心力交瘁,只知道一些饥寒交迫的感觉,只听见妹妹站在一棵很粗很大的榆树后面不停地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妹妹站在树下的那种姿势让她感到越来越盼望一场雨,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站着。

妹妹问她,人为什么只长两条腿?三条不是更稳么?

真下流。她想。这种话也能问出来。

而事实上她当时是回答不上来,完全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其实与下流无关。当然,也更不可能知道人长两条腿,其实就是为了让你不断地跌倒的。三条腿?那这世上就很少再有能跌倒的人。都稳如磐石,哪还会有跌倒爬起这一说。

当然,这样的一个答案,也并不是妹妹问这个问题的初衷。

这些,她同样不知道。

那天的碗里盛了些什么,她已经都不记得了。吃了一阵饭以后,大家都觉得有些热了,纷纷把衣服都解开,又把门窗也打开。就在那时,她看见从父亲的手里伸出一些黑乌乌的毛,很像是一些头发。她吃惊地看了一阵。屋檐下有一只乌黑的瓦罐,里面的水清楚地映着她家附近的一些东西和那些有关上山的路。她看见父亲两手捧着一个碗,像是一只正在啃骨头的狗。他的腮上还粘着一些米粒,大旱之年,他还这样,怪不得爷爷不喜欢他。她听见她的喉咙里传来一阵哗哗的声音。父亲说他以前见过那个给人们盘炕的人,好像是口外那边的。她费劲地望着父亲说,爹你真的老了,老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记不住了。那天的雾散去以后,天地间便露出了野花,土屋、河流和附近连绵的山冈,远处的山上出现了某些戏里才有的颜色。山坡上的牛羊就像无数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有着彩色云霞的夏天。

瓦罐里的水轻轻地响了起来,似有木桨在其中搅动,她家附近的那些东西又多了起来,不过,也有的贴着墙根悄悄地走了。她看见父亲在让人厌烦的晴朗的天空下摇头,摇得很慢。篱笆门也在晃动。她说爹你真的是老了,老得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清了。其实就在那天,远处还有用空手敲击木桶的声音,空空的闷响传得很远。风吹过来时,父亲说他清楚地记得那些草和牛粪都端端正正地横在路上,满树的小孩拳头大小的杏子咚咚地落到房顶上,黄灿灿地铺展着。后来就有天没日头了,天空像一整块铁。

那时候,高高的山冈上经常有人会走下来。父亲说他一直都很想问问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可总是没有机会。经常有很大的风从山冈那边刮过来,父亲无可奈何地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等他的手再次从头发里抽出来时,父亲告诉她们说他昨天和他的两个朋友一起迷路了。他们趴在雪地里,眼前是一道漂亮的杏黄色的围墙,有一些女人的脚在里面走动,脚下有她们的脱落的头发,还有其他人的咳嗽声。后来,父亲和他的那两个朋友看见附近的一扇门开了,里面传来了说话声,还有笛子的声音甚至手风琴的声音。一只大汗淋漓的野兔蹿到他们的身后,像是要作揖,却又不像是要作揖。父亲说他抬起头,看见面前不远处伸出一支乌黑的枪口。接着就又看见他的那两个朋友头上戴着的帽子像两座小山一样高高地耸立着,帽子的下面是那两个朋友的早已凝固了的笑脸。

后来的那些年,她才知道妹妹原来一直都在偷偷地瞒着父亲和她说话。她起身看了看,看见那些门都紧紧地关着。妹妹告诉她,村子边的路都是白的,歪歪扭扭的七岔八拐,那些麦地的上空都飞着鸟雀,她这才知道父亲是真的不行了。

有时候妹妹和她说话时离她很远,这中间的距离父亲应该是能看见的,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穿越,可是父亲竟没有,一次也没有。那年秋天那个到处给人们盘炕的口外猴从他的身边走过时,父亲也没有看见,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还很是丁零当啷地乱响了一气,可是父亲当时竟一点儿也没有觉察。直到后来,当他忽然隐隐地想起一些什么,却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时候,他也还是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他说他只记得当时有雁排成简单的队列从他头顶上面的天空里飞过。

草又黄了。

站在半人高的草里,眼前连一个人也看不见,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灌木丛。她看见她的乌黑的头发一缕缕垂下来,垂在胸前,似乎就是它们,让她变得一年和一年不一样。太阳从干枯的树后面升起来,眼前的路瘦极了,真的很像是一根又一根的肠子,苍白,缺少养分,歪歪扭扭。沟沿上的风把身上的衣服刮来刮去,营造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妹妹微黑的脸在太阳下渗出细小的汗珠,远看竟像是一颗颗麻子。壮实的身子散发出热烘烘的车轮般的劲头。远处的山又高又大,既灰蒙蒙又蓝幽幽,她们的一些亲戚就多年住在那里。

几个人秘密地在那条沟里合计了许久,等她们沿着那条瘦瘦的肠子般的小路一直下到沟底时,看见满沟里全是石头,还发出一阵阵干巴巴的声音。那几个人都早早地走了,走得远远的再也回不来了。比房屋还要高大的石头从半山腰下伸出有十几步远,下面封冻着厚厚的冰层,太阳被远远地挡在外面,永远也进不去。那时,她听见妹妹说,她听见爷爷和那几只画眉鸟的叫声了,好像就在附近。印象中爷爷一辈子都在路上走着,从山上走到沟底,再从沟底折回到山上,走平路对他来说就像过节。她们不明白,这么一趟一趟地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冬天里,白毛风夹着破席片一样的雪花呜呜地猛刮,让他们不敢睁眼。

等画眉鸟的叫声从耳边消失以后,她们才发现已经从沟里上来了。她回头望望,感觉是有人把她们拉上来的。眼前的一条河正在慢慢地流着,清明瓦亮地流着,能清楚地看见人的眉毛在水里时的样子。大千世界的一小部分轮廓也映在其中。几棵老年人一样的老榆树聚集在河边,稀稀落落的样子,既像是在一起说话,却又像是互不理睬。有新埋的坟,孤零零的黄土堆成馒头的模样。一截一截的矮树桩黑乎乎地散落在草地上。田地里的庄稼仍然病着。

画眉鸟忽然又叫起来了,她怀疑有人在引逗它们,甚至怀疑爷爷他们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不远处,趴在沟沿上。

一回头,一个已逝女人的坟倏忽映入她们的眼帘。

土好像动过。

像是有人来上过坟。

人们说她常出来走动。

别听他们瞎说。

说她天一冷就出来了,一到十月,就出来要衣裳。

谁看见了?

我听说原来北风老把她的窗户舔破,她每天起来都要糊窗户。

那倒是真的。

坟头上的草日夜都在发疯似的长着,有的不辞劳苦地爬下来,与河滩上的那些连成一片。天气晴朗的时候,经常有雪白的山羊跑来,在坟前停留一阵后,很快又跑远了。有一个浑身精黑的小孩也经常来,在地上奔跑、打滚,十分的灵活,要说他是一只黑山羊,似乎也完全说得过去。

太阳照在水面上,许多五彩的细线在水里漂来漂去,一闪一闪的。要是再有雨,落下来,就会有仿佛一个又一个的铁圈子躺在水里。

那年爷爷走后,画眉鸟又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叫了很久。有人狼子野心,每天都在吭哧吭哧地制作各种工具,想逮住它们,不过始终也没有得逞。

干旱季节,白日里极少有风。

一进入六月以后,屋后的菜园子便密密匝匝的了,有人钻进去,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葫芦开了黄色的花,宽大的叶子一张挨一张,从地上一直挂到房顶。没有梯子辅助,但黄瓜已出现在前面的屋檐上。门前的柳树日夜交织在一起,披散着头发向四周伸开。柳树下是长着杂草的小路,小路慢慢地伸向血红的山冈和远处灰蓝色的山地。牵牛花爬满了石头墙。每到清晨,朝阳便带着或多或少的露水一起来了。

并不是纯粹一滴雨也没有,偶尔也有一点,但是人们的兴奋劲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还在谈论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停了,给人的印象和感觉就是人们的盼望和热情把它给吓跑了。它跑了以后,刚刚洗净的树叶便在黄昏里闪闪发亮。过一些时候再看,随着暮色的降临,每一片叶子又都已经完全漆黑了。

有风吹来的时候,树叶就哗啦哗啦地响,像一些纸扎的马匹在月光下得得哒哒地跑,而月光下的大地又仿佛是木制的。

睡着了么?

没有。

我也没有。

你当然没有,你要是睡着了,还能和我说话么。

原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就像被施了法术。

现在更像是被施了法术,精力一点点也不能集中了。

成天胡思乱想?

想着盼一场雨吧,醒来一看又是红日头。真有雨下来,又觉得湿淋淋的麻烦,走到哪儿都是湿的。

咱们都一样呢。

恍惚中,雨却是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除了雨声,四周再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关上门和窗户,屋檐下咚咚地响着。

黑暗中,翻过来又翻过去,像是那些在路上犹豫不定的人,不知到底该从哪个方向走才好。几件平日里常穿的衣服被仔细地叠起来,放在一边,经过长期的相伴和抚弄,感觉它们的上面已经被赋予了个体的纹路甚至脉搏。

墙,是用掺了麦秸的泥土筑起来的,外面再挂一层白土,白土在一些特殊的山崖土窑里,挖回来,用水稀释,然后就刷到泥墙上,使墙上变得雪白。不过,一两年不动,墙就会往深里走,还有一股深深的烟火气。遇到长时间的阴雨天,上面的泥块便会啪啪地往下掉,有时落到柜子上或者锅里,有时落到裸露着的胸前甚至恰好张开的嘴里。站在远处看,房子多少有点儿像一个弯着腰的老人,天天都那么弯着。房顶上也是泥土,残存的麦粒在泥土里发芽,风吹日晒,长出麦子,当然更多的是半腿高的荒草。风一吹,摇来摇去。作为一种景色,不能说不好看,不过,住在那里面的人家,却是千方百计地害怕和担心那种景色的形成。一旦形成,就得想办法锄地一样锄掉,或者进行修缮,不能任由其再继续蔓延、发展。只有那些孤身一人的或者没有任何能力的无所谓吉凶的才会让自己的房顶上长满荒草。那样的情形,更象征着一种年久和颓败,常有鸟雀在那中间展翅飞起,或者鸣叫着栖落,甚至生儿育女,哺育后代。

到了夜里,这些就都不再显眼了,黑蓝色的天空下,虫声和水声有时会很响地从暗处射出,长长的密密的浓黑的树木向着很远的天边静静地斜去。

后半夜的时候,爷爷果然又半路折了回来。年轻时就不怎么好好睡觉,在黛青色的山下数星星,看月亮,在黑魆魆的路上一趟一趟地往返。饥寒能够使人警醒,但是长期的警醒也会带来必然的疲惫。一个白脸的女人每天在家门口等他回来,一个黑瘦的猴子一样的孩子蹲在门前的树上,也在等他回来。看见他在远处的路上刚一露头,便刺溜刺溜地从树上下来。有一天,猴子一样的孩子还在树上,门口却再也没有了那一张眺望的白脸。太阳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有人控制着其间的变化。他久久地注视着那些从土里拱出来的细长的虫子,有人说他的一双手抖得很厉害,他还不承认,还梗着青筋乱跳的脖子和人家叫唤。不过,无论怎样再叫唤也没用了,猩红的血闪着刺眼的光芒慢慢地流进了路边的土里。那时候,“猴子”又刺溜刺溜地从树上下来,胳膊和腿,都细得像地里的麻秆儿。夕阳鸡血一般艳红,马车、牛车、独轮车,比赛一般往有水的地方走。“猴子”不哭、不睡,眼睛钉子一样随着路边的庄稼和车轮上硕大的密集的木钉一起转动着,又听见车轮子吱吱呀呀地辗在干巴巴的肋条似的路上。已经能看见平原深处升起的柱子一样的炊烟了,已经能听见青纱帐里传来的说话声了。父亲咧着嘴,在木轮车里摇来晃去,不时地传来阵阵响动,倒叫人担心这黑铁似的家伙很容易把杨木的车帮磕坏,磕出些裂纹倒是小事,怕就怕要是一不小心把车帮磕断,不仅他会咚的一声掉出来,最让人麻烦和难办的是车就彻底不能走了。

现在,睡在土炕上一端的就是曾经的那块黑铁,不过他早已稀软如泥,身上盖着白天穿的衣服,后半夜常常会被冻醒。

一醒来就问:

“还不吃饭?”

黑暗中,她隐隐地感到一种微痛,人世间的事情原来这样奇怪。她想起了那些无辜的驴,以及那些骑在它们身上的女人们,瘦削而坚硬的脊梁不断地地摩擦着她们,使她们流出鲜红的泪水。她们尖声叫喊,诉说着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和委屈,又指责它们不够舒适,它们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有鞭子抽在它们身上,它们所能做的也仅仅就是在鞭子落下来的那一刻闭一下眼。那时候她总是睡得很沉,有东西压在身上也浑然不知。她看见了一个六月里的午后,她正在向一片水边走去,她看见有人伸出宽大而壮实的手,轻轻地抚摸那些浮动在屋顶上的内外都柔软的白色云朵,迎面飘来鸟的肌肤的气息。又看见那年久而负重的房子正在慢慢地移动,像一艘船一样渐渐远去。一些巨大的石头纷纷留下它们的醒目而艰辛的名字。六月的骄阳下,她仿佛爬行在一片滚烫而起伏不定的沙丘上。

天空中飘满蜘蛛网一样的道路,有人提着灯笼在上面走来走去,不住地敲门。你在吗?里面有人没?门上一片死寂。一个人用狐狸一样的目光打量着她,而她正抬头看着天上的那扇门,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本人的双唇正像两扇孤独而沉重的铁门一样紧紧地关闭着,偶尔张开一下,黑暗中便闪出一线雪一般的明亮,之后又迅速地消逝了。不过,事情确也常有意外,就在她漫不经心地将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有人已经扛着一些发黄的木头不容分说地进去了,她连阻止一下,叫喊一声都没有来得及。那以后,她迅速地关门,但为时已晚,只是把一声侥幸的感叹留在了外面。从此她只能坐在门外消极地等待,等待那人从里面叫门出来。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恶狠狠的气流在其中钻来钻去,似乎完全找不到出去的路,却又似乎并不想真心出去,尽情地游荡或者浏览似乎才是其此番前来的真正的目的。许久以来,那些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睡着,迷迷糊糊地醒着。她想起了村外河滩上的那些够得上柔弱的小杨树,每当刮风的时候,它们便不由自主地扭动着娇嫩的身体,仔细听还有一种微弱的呻吟。她睁大惊骇的眼睛,嘴角微微倾斜,然后飞也似的逃离那片青色的河滩草地。

当人们的粗壮的手指在天空下变得高大无比的时候,她感受到了生平以来最大的惶恐和渺小,那些辽阔的浮云般的关照让她觉得生不如死。她看见一扇遥远的门在风里敞开着,鲜红的山丘上飘扬着她的头发,而近处的水声又轻轻地咬噬着她的所有空闲的时间。她告诉大家,在她家附近最近猛然多了一些陌生的却又期待已久的东西,可众人都说天气很热,纷纷躲在各个角落里瞄着她,把无边无际的炎热卸给她。

许久没见父亲的踪影了,只看见妹妹坐在门口专心地磨着一枚已经足够明亮的长长的铁钉,许多人大喘着气在墙上掏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当那些人把一根根木桩塞进早已掏好的墙洞里时,她像那些被毛驴坚硬的脊梁摩擦得痛不欲生的女人们一样,又一次流出了红色的泪水。妹妹手里握着那枚长长的明亮的铁钉,下半身陷进了一片红色的沼泽里。姐姐救我!她对那头驴好言相劝,接着又把它的背抚得又平又软,妹妹高兴地骑了上去,两条健壮有力的大腿紧紧地夹着,挤压着。那时,漫山遍野的风早已耗光了她的所有力气,她先是坐着,后来又慢慢地躺倒。

那些人从山上下来后分别朝四面八方散去,有的走进了交错的墙壁里。有一个人坐在树桩上一封接一封地写着家书,报告平安。一个女人围着那根柱子转悠了很久,柱子上环绕着云彩,根部长着雪白的蘑菇,一些鲜红的汁液不断地从蘑菇里渗出,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听见公鸡在一些女人的身后一声接一声地笑着,暗红的鸡冠宛如跳动的舌头不安地上下翻飞,红色的灌木丛里飞落着瞎眼的鸟雀,鸟的脚踩在过分湿润的花瓣上。一块明亮的石头被人们无情地抛上天空后普天高照,女人们在那雪白的光辉中跳跃着舒展开四肢。那石头是几代人共同磨亮的,磨亮似乎仅仅就是为了日后的匍匐。蓝衣袖灿烂舒卷,虚虚实实地悬挂在她们的胸前。她看见她们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鲜红的嘴唇,豆粒般的泪珠四散飞溅。林立的山丘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蔚蓝色的塬地,山羊惊叫着,她的声音敲击着山羊的脊梁,又穿透它逃跑的路,一条血路蛇一般蜿蜒过去。

她知道家门口附近的那些东西都被她们藏到那片蔚蓝色的塬地里去了,她们的目光如清水般闪烁、涌动。她的眼圈上有一道青乌乌的小路,一直通向两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只瘦猪很响地冲着她哗哗地尿着,一边还放肆地看着她,眼神粗粝得厉害。她沉着脸用力跺了一下脚,那猪却并没有半点儿要离去的意思,反倒是咧了咧大嘴,像是在笑。后来,篱笆扎起的街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没有谁进来,仅仅只是风来了。妹妹走远了,到河边去了,她们那些长头发的都在那里。她盯着那两扇松动的门,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她们的放荡的背影牢牢地堵在她的喉咙里。就在那时,忽然看见谁家的一床淫乱的被子腾空而起,有赤身裸体的人被裹挟在其中,看样子像是上了天。

篱笆门外的雪地上有两个明亮的脚印,像是爷爷的。爷爷牵着一条狗在河边的房顶上消遣,老头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女人们开玩笑,常常让她们笑得像是打破了无数口水缸,又如同水库放水。可是眼下,他似乎也没工夫说笑,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那腾空而起的壮丽景象。爷爷深情地抚摸他一生中一根心爱的手杖,一条粗壮而结实的牛腿,牛腿深深地生长在红色的泥草地里,又竖在半空,无数的鸟前来朝拜,喊着万岁,乌拉!围着它飞来飞去。妹妹也在鸟群中飞翔,她的身体如一只雄鸟。棕黄色的牛毛一部分斑斑驳驳,另一部分光滑如水。牛腿上一缕缕的红色筋络像血丝游动的血管。

篱笆门把太阳分成窗户一样大小的一个个小格。那只永远也吃不饱的瘦猪又在围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兜圈子,一边哼着它们老家一带的淫荡小调。她抬起脚向它踢去,正好踢在它的胯下,它尖叫着一下蹿出老远,将那一小格一小格的满满当当的阳光扑得粉碎,扑得稀烂,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她想着她们在河边满脸汗水的样子,走出了一片麦田,视线越过几棵年老的榆树落到了河边她们的身上,她们正在扮演劳动人民。她想,何须扮演,本来就是。事情多少有点儿本末倒置。爷爷的那条牵狗的绳子不住地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使她嗓子奇痒,咳嗽不止。女人们已经累了,有手和脚插入清冽的水中,有的如熟透了的红色的萝卜。

那时,她们的视线内充满了无数慌乱不堪的鸟雀,它们的羽毛不断地脱落,使得天地之间纷纷扬扬。

太阳经常在门外弯曲着身体走路,扮成一个沿街乞讨的老人,手中的铃铛把以前的那些树枝摇晃得落叶纷纷。女人们伸开或红润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从农具到梦想之间的种种距离。冬天里,太阳老了很多,雪白的鬓发如雪后的深山,一些红色的马匹常常被他叫醒。父亲半蹲着眯着眼睛靠在向阳的山墙下,伸出干燥的瘦手在刀片一样的猪的脊梁上滑来滑去,有一年竟滑到了爷爷他们的那堆火前。爷爷问他来干什么,又问他是怎么来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时候爷爷一个人正指挥着一群赤身裸体的纸人练习耕地,试验水稻。周围全是殷红的血和雪白的一时却又看不清是什么的一些东西。见爷爷忙得不可开交,父亲转身又要走,爷爷把他叫住了。爷爷对他说,既然来了,就不要忙着走,总是那么火燎毛一样。来,坐下来,学习一篇社论再回去也不迟。

又说,那么着急干啥?回去和你那个丑老婆待在一起?真是没出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还没待够?

就坐下来了,就身不由己地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坐下来了,心里确实还在想着他那个遥远而破烂的家。

那只瘦猪又在闭着眼睛哼唱它们老家那一带的下流小调,偶尔睁开眼,瞪起血红的眼珠子疑疑惑惑地望一下门口阳光和阴影处的羊。家门口伸出一只手,湿淋淋地往下掉着亮晶晶的水珠。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瘦猪赶紧闭了浮肿的肉泡眼,开始正常的悄悄的哼哼。父亲的手许久以来就停住不动了,他在那瘦瘦的脊梁上摸到了一个坚硬突出的东西,那是他年轻的时候走过并看见过的一个红色的山包,以及那年夏天犁地时发现的一个黑色陶罐和一个在戏台子下面斜倚着一根杨木柱子的白脸的女人。

包括妹妹在内,还有另外的几个女人,身上披满了白色的丰厚的羽毛,她们常常看着自己的渐渐变粗的腿笑个不停。父亲咧了咧嘴,稀疏的胡子歪向一边。他扯过一顶旧草帽,破旧的身体在门口摇晃了一下,遮住了乱纷纷的头发一样的阳光,窸窸窣窣地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去了哪里。早上天一亮,就有人把钟敲得催命一样。瘦猪撑起刀架般的身子,望着父亲离去前横在地上的黑干草一样的影子沉沉地低吼了一声,用意不明,但却让人觉得阴险而恶毒。她告诉爷爷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人世间竟会有那么多古怪的事情和古怪的感觉。她说包括妹妹在内,还有好几个女人,都在暗中用力,一张脸涨得像是她们当年蒙头的红布,死死地咬住一些东西不松口。她还告诉爷爷说她们的地盘面积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平坦了,经常有人便把牛羊赶到那上面去放。天黑了,太阳轰隆隆地从山顶上滚到了沟里,落在那些人的面前。几个原本一开口说话就脸红的女人眼神迷离散乱,脸色潮红,话语间还喷出热烘烘的火一般的气息。爷爷陌生地看着她们,不明白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手里的一把糖眼看着就越来越咸。这以后,爷爷一直像是疯了许多年,当她不小心在那些乱坟中经过时,看见爷爷一个人坐在一片光秃秃的山坡上,爷爷眼前的那些红色的马和树木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一种每隔好大一阵才有的空洞的闷响。那时候,附近高高的山地上日夜不休地响彻着铜锣的声音。傍晚的村庄,每一家的门窗都变得血红,漆黑的墙角里常有人背着身孤苦伶仃地站着,蝙蝠在房顶上和屋檐下飞来飞去。后来她看见爷爷以前的那些同伴不断地在荒草里出没,他们的黑褐色和紫红色的身体器官不时地暴露出来,散发着一阵阵灼人的热气,一种泥草地里的野生花枝的气味和漂亮女人的梦想之气。那些装满东西的肥硕的口袋都低垂着,破烂处露出雪白的情意,真假倒在其次。山谷两边赤红色的石头让人举步不前,有人一不小心握住一团火,想丢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黄昏的火从山那边烧过来,平滑地前进着,天空中飘满了焦煳的气味。爷爷,他们弄死了一条狗,让你去吃狗肉。我的狗。爷爷想试着重新站起来,却没想到多年的手杖受到贿赂,已不再听他调动。

爷爷,你看见树上的那些灿烂的往事了么?山下平原上的阳光把它们烤得耀眼夺目,成群结队的瞎眼的人快速地穿过亩产总在二三百斤的莜麦地,沐浴着耀眼阳光的过往在他们的耳边哧哧作响,烧焦了他们的头发和帽子,其实一同被烧焦的还包括他们的整个前半生和全部的后半生——如果有后半生的话。

坐在正午的阳光里,父亲羡慕又嫉恨地看着那些吊在母亲乳房上的孩子们,爷爷看着他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可惜的是已不再能把他怎么样。鲜红的阳光从那些篱笆的空洞中来到他们的院子里,掺着一粒粒沙子的夜就像他们过去的面孔。

红色的阳光中很多东西都走散了。

直到后来她才发现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记错了,她记得父亲是在一个彩霞满天的早上不见了的,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当那床大红的被子太客气时,她曾清清楚楚地看见父亲正在数他的那些稀疏的胡子,父亲赤着双足,因为不够洁净,无法步入新的历史阶段,被拒之门外,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费劲地清理着他青色的眼屎。他用狐疑而又谄媚的目光看着一个崭新的时期,又用残渣余孽为自己命名。

他说谁不知道我是有名的狗屎,可是狗屎也想上进呢,也想佩戴一朵红花呢。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爷爷其实早已经像溜冰一样走远了,只能听见他们走后留下的一些咔嚓咔嚓的响声,那是冰层碎裂的声音。

她踩着面粉一样的黄土,踩着溅落在山崖上的被猛烈的太阳烤得像花瓣般艳红像纵欲女人般憔悴的歌声,她嗅到了一种粉红色的叫人坠落的芳香。她被一路拖着,身心满足却又干旱无比,不断地感到有翅膀一样的东西从腋下生出,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田野上的气流和大地上的枝丫不断地进入她的梦里,她看见胸前遭到开发,身后又被关照。一些人在太阳下被烤得油汁四溅,一种暗红色的秘密通道使少数的女人醉生梦死,从黄昏呻吟到朝霞满天。不需要有车轮载着她们去往哪里,她们本身就是车轮,可以去往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她们听到了黄凤仙开花的声音,先是慢慢地打开,之后又奔涌如云,平原上的青纱帐被涂染得鲜红欲滴。

鸟的翅膀不断地在透明的夕照中展开,白纸黑字,姹紫嫣红,确凿无疑地暴露出她们做梦的真实内容。一个遥远的女人远远地仰卧着,在她一起一落的叹息声中,有那么一个人正在暗红的温土地带缓慢地爬行着。

多年以后的一个鸟雀聒噪的傍晚,父亲才告诉她们说爷爷那时就已经看不见了,常把一些高粱叶子玉米叶子当作女人们的衣衫和头发,夜里的梦也越做越奇怪,以至于把所有虚的实的混杂着堆放在一起,有人从外面走过时,他第一个坐起来,穿好衣服,等着人来叫他。梦里的东西越积攒越多,每每面对那多余出来的山一般的财富,他呆呆地一坐就是很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说山里终于来人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那些遍布在山上的血管一样的路途,每一条都通向一扇敞开着的门。红色的路径大规模地笼罩在那座山上,如同大雨过后的天空。一些雪白的如同空酒杯一样的花朵不断地被举起,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庆祝,接着便又纷纷坠落,清脆的响声从清晨持续到日落。

一个人,顶着满头雪白的头发,在山下转悠了很多年。天气晴朗的时候,撒开四蹄,飞越一片片的胡麻地和油菜地。满天红色的霞光中,又一瘸一拐地从地平线的尽头回来。

到这时她才真正发现是她自己把什么都记错了。当爷他们渡海一样离开那片枯树林立的红色的沼泽地以后,父亲正坐在那条粗壮的牛腿下面吃饭。是她把那些轻巧地覆盖在水面上的黑色的翅膀误认为是伸向她们的一只只黑手,她魂飞魄散却又得理不饶人地诅咒生活,哀叹社会,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又张开嘴努力地吸吮她亲手过滤过的甘露。而父亲的饭碗里时而热气腾腾,时而又一片死寂,游动着众多的红色血块,像是鱼虾和青蛙的模样,有的爬上他的手臂,游遍他的全身,还有的钻进他的雪白的头发里以后就永远地不见了。

父亲的眼睛那时已完全花了,看很多东西都是双份的,一块钱能看成两块,一碗饭能看成两碗。夜里睡觉的时候,会把别人身上的被子扯过来,因为他分明看见对方的身上还有一条。院子上空飞着十来只鸟,不过在他看来却是一群,甚至一大群。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但是他看见旁边还有一个,不能说两个女人完全一模一样,但是非常相似,所以他不好意思对她说什么,只能低着头,想等那一个离开以后再说。

后来,天黑了,他希望离开的那一个不仅没有离开,另一旁反倒是好像又多了一个。那一刻,他彻底绝望了。他看见一片一片的房顶,天地间好像都是咸的。爷爷的帽子,拐棍,马,骡子,从小时候他住过多年的地方不断地飞起来,乌麻乱道地飘在天上。他听见那些马的叫声了,又看见爷爷在向他招手。他坐在门口没有动,担心上去以后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很可能会又是一顿拳脚给打下来。

妹妹那时候还小,她只看见爷爷他们走了以后留下的一个个暖烘烘的蹄印。下了一场雨,阴了两三天,等到太阳再出来的时候,那些暖烘烘的蹄印里长出了颤颤巍巍的喇叭花。他们是谁?告诉我他们是谁?她记得爷爷临走时挥动着一根鞭子,以前的那些骨头和玉米的红缨子纷纷从他的牙齿间滑落出来。

爷爷,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也能告诉你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可是当我回到那个小院子里以后,那些篱笆已被他们先下手打造成去往平原深处的车了,我回去的时候,他们早已走远。我追赶了几里,但路上并没有他们的踪影。

那时,她确实只是注意到他们的模糊的身影正缓慢地越过那片红色沼泽地的上空。

爷爷那时正遥望着那条红色的被子腾空而起时的情景,被子上的许多花被他碰落到地上。都这年纪了,却还是改不了从前那毛手毛脚的习惯。他一边自责着,一边又抬起头,看见被子里那些赤身裸体的人们互相紧紧地抱着,互相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对方和各自身上的那一抹鲜红的阳光,也有可能是霞光。

发表于《收获》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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