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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徐宅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当年走时也不是,你想过独自深陷其中,但从未做到。世界这么复杂,如何保持孤独,你只能在前面走,他们跟着,更想获知秘密的人,却是盲目的,而你也很难说得清楚。曾经走过抚摸过窥探过的存在记忆的点,互相连贯起来,就有了一座院子的结构,纵横交错的线条,在头颅里旋转着不同的透视方向。打开每一间门窗,每条石板道上的吆喝声,不远不近,准时响起,完整得似乎昨天还在这里,坐在树下端着白粥。但临近中午,你在涵江还寻找着,几乎放弃了希望。想找一个人,费尽心机,却不知道那人是谁。

终于望见桥头那道门,让你心里紧了一下,快步近前,旧宅隐在茂密的树阴后,只显现院门旁潜入河水的石阶;再几步,松软发热的脚失了知觉。站在河边喊,找到了。彼岸寂静无声,此岸的人都看你,外乡人丢了什么?

楼下,左侧都紧闭,右侧开几扇。你问:能进去看看吗?女主人说:可以。你解释,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你没说要找人,她也不会知道你要找的人。她问你,三十年前我还不在这里住,你在哪里?你一惊,当年离开这里时,她和族人正从古镇四周赶来。你是过客,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屋檐上掉下一片旧瓦,平静的十瓣。他们看着你,从身边走过,没有人在意你的存在。想看什么就自己看吧,一个陌生人将另一个陌生人领进家门。再次站在这个屋檐下,是来寻觅还是来告别,都很难说清。你感叹身在此处,真是前世之缘。

期待的那人还没有出现,你穿过厅,转折上楼。楼梯木板中部已凹陷,栏杆却结实。拐角很暗,寻找阶梯,却总有错位,你小心翼翼。那人或许只有十岁,趴着二楼的扶手溜下来。身子无意中滑脱了扶手,孤立在空洞的时空中,命运将何处去。你踩在砰砰响的楼梯上,在暗淡的光线里选择,极力避免有什么影响进来。生死并不难以选择,但那个男孩才刚刚出场,死亡过于残酷。十岁,你后悔刚才的设定,如果在二三十岁间,历经过轻薄的事情,就会勇于承担死亡,理会命运使然。何止是后悔,简直是在谋杀,有了这样的想法,你再也登不上楼。其实你的本意是好的,想让死来预示家族毁灭,但太突然,连自己都经受不起。想象被一下子甩出去,落到地面,死亡无人知晓,历史的指针都没有发出响声。每个念头出现,楼板就吱吱呀呀,你在故事中回旋。红砖地面,男孩爬起,你让他扶着墙走,让他呕心沥血,一言不发;让他经受住重生的磨难,痛不欲生。好了,你都看不下去了,开始喊救命。受了惊吓的孩子们围拢过来,好像进入了一场怪异的游戏。

楼梯之上的空房间,地面也铺了小红砖,第一脚就吱呀响,骨骼伸展之声。再踩,全身与楼层一起打颤。你一惊,迈步过去,哗啦啦响起来,筋骨交错,皮肉拉扯。站定,声音不是在你身上,是这间房子,它用颤抖的身体承载了你。你轻微弯腰晃了晃,前面的门和窗在叹息,声音不同。离开这个预置的场景,那些人跑下来,将楼梯木板踩得比鼓点还要响。从身边过去的影子是一股抑制的风,极力要把你推回到刚才的设想中,旧宅吱吱呀呀着。也有从楼下的几个偏门闪进来的,不顾一切,拨开孩子们的搀扶。他们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手电筒,一节,两节,也有三四节的,齐端端射进那双呆板的瞳孔里。很浅,很黑,一无所有。能找到什么,只有生命的流失,历史是空白的。还能找到一些肮脏的证据,说明生命的存在是一场虚无。既然找到了那个人,你便要让他承受所有的灾难,活下去。

你站定的空间,是过道,以前也是过道。正前方的屋顶,错落有致,屋脊高耸开阔。午后阳光射来,整座旧宅红得炫目。

那人是你,旧宅的主人。男孩出现是孤立现象,你要找到之前的那些人,让所有的未知呈现出来。旧宅比印象中要小很多,似乎被时间挤压掉了一些部位,连同记忆一起失去。你开始退回此前,让自己矮小,瞳孔逐渐收缩,非常缓慢,时间拉得很长。你庆幸这样的尝试,获得了生命另一端的秘密,从一个过道穿过另一个过道,打开一间,又打开一间。空间完全不同于现在,忘掉了现在,不,是未来。那时候的未来是空虚的,战争还没完全熄火,人性之恶充满烈焰。

旧宅门还是木板,门环铁锈,一点都没变。你站在与父亲居住过的楼房下,背着光线,色彩浅薄,无限接近虚无。跟一件爱物丢失一样,昨天还抚摸着的温暖,念头一闪已不见,两手空空。有人问你,看这旧宅何用。你说,那人小时候住过,你家隔壁曾是会议室呢。他们笑了,摇头不解。你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时间里,这原本是主人落定之地,那人在哪里?你站在那人的位置,以往在楼上走过的,都是过客,你也是。旧宅将一分为二,用砖墙割立,互不来往。南面一半还属于公家,北面一半已归主人。但旧宅产权迄今不清,迹象破落,何以至此。你还将旧宅的宿命划定,世事百遇,终极衰败。美工将场景布置画好,交给导演,这个悲剧需要红色调,需要围栏,需要压制,从物件到灵魂都需要一种压抑的紧迫感。无所适从,对吗?是的。你点头默许,美工走了,化妆师来了,事情没完没了。你说,这些都找助理吧,一切按部就班。

憩息片刻,布局出图,呈现于你。前庭上的红色屋脊,横在眼前,挡住前视,将整个二楼局限在狭隘的空间里。你的某种暗示存在其中,这是其一。前庭开阔,但临河无遮栏,作为商贾世家,直接面对无情流水而逝,这是其二。正门偏于侧面,屈就于一隅,有点猥琐,实在难受,这是其三。而之前,助理拿来的规划图是这样,朝南的正门延伸至院中位置,立一扇与旧宅正对的大门,门后竖立照壁,松鹤牡丹富贵延年的粉饰。如此一廓,与流水分隔,互为补缺。这原本是你的唯心意图,给感慨找个落足之地,安抚失意。助理说,这便是一出正剧的场面了。你说,命中注定的,这个场面必然处处玄机,布满障碍。否则,那些人物是否该换装,工仔们是否该从头做起。原本就是一出悲剧,初衷不可改变,你都想好了,从那个小男孩飞出楼梯开始。

下楼,往里走。男人正在做杂务,衣冠整洁,像退休职员。他说自己是旧宅主人的后裔,你大喜过望,说这间房子原先是公家的厨房,这儿是大灶,这儿是饭桌。这儿那儿指了一通,这些都在大脑的结构图里,好像一拍脑袋就有了零部件。他一直看着你,也许第一次听说了先前的用处,他们有空白的家族史。

你:贵姓?

他:徐,双人有余的徐。

你:哦,还挺复杂的,徐家的事我也了解过。

他:你会对这个感兴趣的,给你看一件我们徐家的东西吧。

从木梯上去,翻腾一会儿,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再爬下来。他说自己叫金辉,金碧辉煌的金辉,爷爷取的。你点头,是老地主,总有百岁有余。金辉说,何止,我都六十多了,记得我们从这个旧宅出来时,爷爷就有我这把年纪,胡子很长,白了。我没留胡子,留着显老,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黑的能数得清。你说,一样,也白了,我是染的。你摸着脑袋,觉得自己像小后生,挺不好意思。

金辉取出一份《关于请求保护“顺茂隆”徐氏民宅的报告》,第二页落款处,签了二十五个名字和手印,都是徐氏后裔。

你:金字辈吧?

他:是,第三代人,以前徐家是在仙游住,知道这个地方吗?

你:小时候跟父亲去过,很好听的名字,仙游,神仙游历之地。

他:你看看,这个旧宅多陈旧,是危楼,我们自己保护有困难,公家还占着那一半,关着门不维护,这样损坏得更快。

你:怎样保护旧宅,是当地政府的课题。

你就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有很多设想虽然几近完美,但还有补充的余地。你是个充满信心和耐力之人,将不厌其烦地修正着,除非进入梦中。而他觉得你有点冷漠,在回避关键性话题。

他:你应该知道威尼斯,但不一定知道陈章武,《莆田志》里有这个人,你不会注意。

你:为何要知道此人,他认识我还是你,是男还是女,今人还是古人?

他:新志里的文人,和你一样,写写画画。你能找到旧宅来,不可思议。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叫“萝苜田”,自古成型以来,河道密布,三面临水,水连着海。闽中威尼斯,这个称呼是陈先生最早说的。你可以把这里称为岛,也对,被河水分割,直接引向了大海。我知道你写小说,网上看过一些,所有写过涵江的文字都被我收集。你描述涵江的渊源,曾将一座旧宅作为国军军部指挥所,实际上这座旧宅就被征用过几次,他们撤退之前作为师部。你不必惊讶,冥想的吻合也许就是上天的赐予,让你与这座旧宅的命运相关,精神与它在某处汇合,包括你四处寻觅,终究找到这里。

金辉坐在板凳上,后背朝阳,一字一句,字字如金。恍然觉得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人,很久以前从你的灵魂里出来,去寻觅渴望已久的归宿。怎么就默默之中走到这里?是有人安排了线路,如问道者,如客栈后生,如乘凉老妇,都指向一个并不确切的方位。说似乎有这么个旧宅,也说这样的旧宅有好几个。你便不断地完善设想,纠正来历。于是,在他的掐算下,你敲门进来,他在摆谱,摊开局部的秘密。你说,从楼梯上去时,从楼上下来时,一切布置就位,这里开始一点点泄露秘密所在。将玄妙变为故事也好,那是世俗的人喜欢的悲喜交加,是演员们醉心已久的传奇。你认了,他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我爷爷死于1949年,涵江已没有百岁老人了。更早的1909年,其实不算早。

旧宅在图的中间,三面被砖木环抱。你提醒小男孩,他不理会,一直往里面跑,在阴暗处不见了。你只好在旧宅中央站着,被砖头树木包围。助理按照你的新意更改文案,整个上午,故事脉络曲曲折折,却坚持一个生长的途径,像树,到处都是洞,裂纹,受人偏见。你说,这样就好,玩这些自然的破绽,添加色彩、元素、生命。现在开始,时间倒流,在0和9之间,我们开始设计一种开端,让它长出枝枝杈杈。助理说,那就长一株圣诞树吧。你默许,古老的旧宅变形了,砖木结构被拆解,按照新的布局,它们乾坤大挪移,组合成一株圣诞树。你笑了,站在树下,圣诞老人会从天而降,你一厢情愿地等待着。那人曾经是小男孩,现在是老人,你想,这有错吗?

金辉家的墙壁镶着镜框,地主和地主婆,你默想到身份。这不是你期望的那个百岁老人,爷爷奶奶的容貌,可以从活人到相片继续往前推,此事由助理来解决,很快就有一张电脑图传来。不用看,会将那些细部的条纹都刻画好,测好瞳孔的距离,还有皱纹的趋势。这是徐氏三兄弟中的一人。徐启燕、徐启祺、徐启云,《莆田志》中关于“顺茂隆”的这三个人物,让你无法选择,将面对哪一个。这个难题交给那个小男孩吧,他跑出来了。

在你看来,涵江就是“小上海”,美称由来已久。很久没人来探听了,你兴致盎然,念出清代郭龙光的《涵江》诗:“涵江连郡郭,二十里平田。村小皆依树,桥低欲碍船。风光小吴越,财货甲漳泉。日暮停桡处,微闻宿雁还。”小涵江,风光超吴越,财货盛漳泉,不可想象,但你经历过,却没说出来。当你的后人徐金辉问起,你才说,涵江其实是“孤岛”,徐氏家族的“海上商路”何等辉煌,但迄今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没人挖掘。人文的淡漠,真可惜。你已勾画好线索,徐氏老人的容貌在不断添加。你对徐金辉说,现在开始听吧,徐氏传奇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从宣统元年(1909)开始,去问问今天的孩子们,宣和统是怎么组成一个词的,有谁知道。既然如此,将整个文案调出来,之前就已安排一个完整的演绎班子,一百个演员,一千个群众,一万个电脑特技人模,十万个古镇人流攒动的效果。你说,从那个孩子出场预演,将贯穿整个家族命运,见证,直到今天坐在小板凳上谈话的我们两人。

那年,三兄弟在仙游做点赤糖生意,你偷吃了不少。整片的甘蔗林被砍倒,碾压出白色腻腻的汁液,然后注入大锅里煎熬。你在远处等待,火焰冲出炉膛,白水翻滚,三兄弟不停地搅动,颜色渐变为暗红。你守在角落,每一锅都这样倾倒,席地上摊开一张大糖饼。最后揭起,你伸手去抠,那点夹缝中的甜,心满意足。三兄弟生了很多孩子,你最不起眼,谁让你老实巴交。这些往事,跟行当里的人说过,有些还重说多次。别人说你怕自己健忘,年过四十是有点这毛病,但你心里清楚,煮糖卖糖的徐家那点事情,连《莆田志》都微不足道。长此以往,这个旧宅与徐家将彻底被世人遗忘。

也罢,你悄悄回到旧宅,跟1909年差不多,一趟趟运送资产,你最终要做出何等大事,极少人知道。以及小男孩长大成人,跟着母亲远走他乡,继续创业谋生,依然少有人知道,你究竟出去做什么。没有见过这么多大洋,整箱资产从眼前搬过。族人最兴旺之时已经到达上海,再多的财富都要运回故乡,筹建这个涵江豪宅。积攒多年的血本,陆陆续续运回涵江,轮船停靠在这块七亩二分地的河道边,族人欣喜,家丁忙碌。这个场面,设想了无数场景,难以取舍。助理甚至抱怨,这样的奢侈是何等的超脱。不是指那些打捆的大洋,是在谈论你的想象力。只能唯一,而你却挥发不尽。这是家族的骄傲,你时常陶醉其中,或黎明或黄昏,安静,只有脚步声,因为徐氏家族的归来,这条河荡漾着全然不同的波澜。

他:徐氏家族从仙游迁徙到涵江,大概是建宅六年前的1903年,当时的徐氏三兄弟由经营“兴化赤糖”起家,后来转向经营纱布批发业务为主。

你:也许我就是那年出生的,已经没人能说出确切的年龄。年龄是虚数,无关紧要,既然是1903年,那可能是哥哥姐姐们出生的时间。记得从楼梯摔下去那年,我还不到十岁,徐家建宅花了十七年,那就是1920年建成。除了听老人所言,记忆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现在我知道,出生日期是1920年,大概就是这个年份,徐家生意做得很好。

他:十七年耗资十三万块大洋,其实之后还在小规模地建,一开始就留着空地。

你:有钱的时候不建完,留着空,让后人填,这是多好的激励机制。

他:1937年,日本人闹事来了,才停止建设,后来就一直空在那里。

你:这些事只有徐氏后裔才知道,在外人看来,这里早就破落了,怎么会有待建的规划?百年的设想还在图纸上,无法实现,这也是家族莫大的遗憾。

你漫不经心地在旧宅里踱步,忘掉自己是谁,混淆了时空,什么有关,什么无关,这都是外人的见解。你还拿走金辉坐着的那把凳子,摆在临江的台阶上。拿起《莆田志》找到那段记录:清末,涵江计有中小商号三百多家,从业人员近千人,其中经营布业已成规模。到民国时期,纱布商店有四十多家。这时候,徐氏的“顺茂隆”拥有资金三十多万银圆,最为雄厚,它和芳来、茂隆(后改梅记)、茂兴、永和、泰隆、永兴、立大等八家在经营批发。布业里规模小一点的是零售商店,有双茂、大方、大达、义兴、协成、大章、仙兴、同升、万丰等三十三家。经营品种除本地土织布和染色布外,主要有上海的男女线呢、花哔吱(即哔叽,一种毛织物——编者)、花洋布、漂白布、龙头细布、次斜、元色哔吱和元色斜纹等;江苏南通的“血尖”(土布),杭州、绍兴、盛泽的丝绸;广东的香云纱;厦门运进的香港正哔吱、华达呢、贡呢、印度绸;福州运进的男女线呢(土织)、格布、条布、土纱布等。民国二十七年(1938),在涵江登记在册的商户达八百多户,行业增加到四十多个。

你在徐氏的“顺茂隆”的下方画了一道线,衣食住行,衣为首,社会现状反馈在服饰上,涵江布业便是标志,“顺茂隆”不是特殊个例。你打开另外一个夹子,将图上的圈圈一个个连线。

你:十万人太少。

助理:那多少?

你:多多益善。

他:那时候的涵江古镇,顶铺徐姓、后坡李姓、仓前陈姓、宫下吕姓等数十家大商,号称“百万富甲全郡”,叫“小上海”,一点也不为过。

你:涵江与上海不仅在称谓上,实质上也有很重要的关联,清光绪二十五年。

助理:1899年。

你:日本的“纪摄丸”轮船从涵江镇外的三江口入港,福建海禁消解了,门户开启。后来,涵江也有了自己的货轮,开到上海、宁波、南京、温州、福州、厦门,开行设店,商贸往来。五大港就是福州、厦门、泉州、三都澳和三江口。那时,“舟横苇岸明渔火,客语篷窗候晚潮”,“樯帆辐辏,船只云集”,气派得很。

助理:《莆田志》里有不少诗歌,不知道商人里有没有诗人。

你:会有的,我们会找到此人,跟“湖畔派”“鸳鸯派”在一起混过。

他:旧宅前的河水通海,建院的大洋,还有建筑材料从三江口运进,然后分道,各回各家。现在前面的河道都浅了,河水浑浊,小时候我还在那里扎过猛子。

你:我在水里装水鬼,抱别人的大腿。

他:还是说说我们徐家吧,很久没人提及这些事了。

你:老人们把“兴化赤糖”等土特产运到上海,再由上海运回十几万匹纱布在涵江批发,一进一出,相向经销。徐氏在上海英租界金陵路开设“天祥”办货庄,名头很大,今天的上市公司也不过如此。

他:你真的是1920年出生的吗?那我该叫你什么,你名字叫什么,我来对一下字号排位吧。

你:别着急,会搞清楚的。我还花过“黑鸡母”,你没听说吧?

他:那是什么?

你:民国四年(1915)中国银行发行的五块钱就叫“黑鸡母”,十块钱叫“红鸡公”。还有莆仙农工银行的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纸币,都不值钱,我们建这个花的是大洋。最光耀祖宗的是“顺茂隆”搞航运。日本人走了,我们徐氏跟别家合资八十万法币,造了一艘五十吨级的铁壳“宁海”轮,运客也运货,后来我就去上海,干到收盘为止。

他:你贵庚多少?

你:这个不重要,说个你不知道的。后来上海又引起战火,徐家货庄全部迁回涵江,我留守,等待以后的机会。有天晚上听到一只鸟叫得很怪异,我想起来关窗户,可是那只太阳鸟屎掀起瓦片直接砸来,将徐家剩下的所有财产轰了个精光,燃起大火成片地烧。可怜那些无辜的邻里,他们担惊受怕了一整年,还是没躲得过去,这让我惭愧。阿弥陀佛,他们信佛祖,我们信妈祖,其实都一样,谁也求不住性命。

旧宅不断更换主人,正如你始终没有搞清楚自己是谁,你很想找个人证明,没有结果,在内心越陷越深。旧宅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如院前的河水,也许它真的距河流太近,与河流没有间隔,命运也就此缓慢地流去。历史总在重复,离开的还会回来吗?历史不回复,回来的还是徐氏后裔,以及你。你站在楼下,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屋子在上面,阳光斜照进来,将檐草打亮。物是人非,物比人更坚定地存活。

时间分割的段落里,助理将你的愿望实现,那个地主婆已经找到,将按照你的要求粉墨登场。1949年之后,徐氏家族剩下她当家。旧宅归公家占用,丈夫也死了,她带着两个男孩就去上海做生意。在上海金陵路,她找到徐氏开设“天祥”货庄的旧址,找了点小生意做,拉扯大两个孩子。她还不到三十,秀气又精明,被很多上海男人追逐,无果,终身未改嫁,真不易,现在人哪能做到这样。她是徐氏第二代,印证了当时徐氏家族的没落。你把这段内容交给助理,给一个老妇人量身定做。你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发觉太阳已经站在屋脊上。

一个老头走过来,满头白发。过了会儿,旧宅里走出同样的白发老人,老太太身体结实,步履从容。你以为是老夫妻,羡慕不已。老头说,老太太已八十二岁,是母亲。你说:是徐氏。

你:你找来的那个老太太要培训一下,表情不对路,要改。六十年的经历,她有吐不完的冤屈,或者,不不,她可以不说话,但她的眼神一定要饱含热泪,在失望中不断激发出希望的神情。

助理:是的,这个老太太就是当年的地主婆,千真万确,算富二代吧。1950年被驱逐出这个旧宅,带两个小男生去上海打工,属于1949后最早的一批打工妹吧,才二十多岁,一会儿我给你复原她的相片,绝对是个靓妹。

你:真的吗,我怎么没看出来,难道是我走神了?那之前坚守在上海滩的那个男孩,是她的哥哥吗?他死得多有诗意,多有民族气节,你们将他的身份修改一下,他应该是诗人。那些出场次序就不要更改了,但要给他配一些诗歌,不要朦胧诗,更不要下半身,也不要旧体诗,要新诗,懂吗?不是旧诗,是新诗,哎呀,怎么关键时候没文化,去,上网查查。我好像刚才还说过这个派那个派的,别把年代搞错。那些风流倜傥的人物出场,他开始是崇拜徐志摩,后来也喜欢林徽因这些女诗人,物以稀为贵,都是难得一见。他们在十里洋场喝过酒,还夜不归宿,拉扯过明星的裙子。不对,是旗袍,那种开衩很高的。但他适可而止,他是君子,看不上那些逢场作戏的女人,最终对那些诗人也不感冒,参加了几次诗会,不是什么青春诗会,场面看得多了,觉得无聊。诗人很真诚,就不跟那些光面堂皇的文人墨客来往,自己躲在小阁楼里写诗,应该写了好几本,留到现在的话都是墨宝、文物,比那些大洋值钱多了。他哪能想到这些,徐家留着他在上海看老本,也没有正经做过什么生意,都是老地主们在经营,他主管什么具体事务,你们看着办,反正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死了,被炸弹砸死,你们感觉怎样?

助理:他迎接炸弹到来的前几天,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就一直在写诗,烧掉了一包蜡烛。

你:上海有电灯的。

助理:电厂被炸坏了。

你:好,他对着窗口朗读,没有人理会这样的疯子,他在草本上写了满满的页码,又一部新诗集诞生了,但他死了。

助理:那本诗集将怎么出现,需要替代吗?

你:不,世界上没有人看过这部旷世绝伦的作品,只有我们知道,这是徐氏家族的秘密。可惜啊,早已化为灰烬。

助理:还有,那会儿是日本人在轰炸上海。

你:诗人像鸟一样,被太阳的黑斑刺穿了眼睛。还是说说诗人的父亲吧,他也该具备点诗人气质,儒商嘛,是徐氏三兄弟中的哪位,你们看着拿定。

你向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去,满怀信心。你想,他们如果不是母子的关系,绝对像个地主和地主婆。一开始就认错了,现在调整好关系,你似乎跟随他们走了,回到从前。这个想法没人阻挡得了,助理也不行,谁都不知道你神神道道的意思,神出鬼没的行踪。拿你没办法,这是你的工作,他们都愿意帮助你找到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一些问题百折不挠,一副死脑筋的样子。还好,最终绝大多数是你的对,解答了很多命题。还有那些谜,你都放在了将来解构。这点,他们都相信,也钦佩你。

在旧宅考证了一整天,反复修改文案计划,极其疲惫,但没人能帮得了你。瞬息万变,你的思维太过于跳跃,他们紧跟其后,像遇到一个挑食的主人,最后搞得盘子都不够用。你怎会满意他们的答案,还得自己来。于是你第七十二次叫来了助理,让徐一代出场。

你都没问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不重要,因为名字只是代号。有些场景是你设想的,可那人在历史上只是一闪而过,但很重要,你留住了那人。你费尽心机终于抓住那人,存在于一场大戏之中,多少人为之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自己也如此。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感动,很多人跟你一样,不知道这是情节还是结果。你看助理的时候,早已将头埋在了别人的怀里。现在,助理清理了现场情绪,按照你的指示,安排徐一代出国,目的是为了装修房子,定购装饰品。谁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情节,可是你说了,这是一场文化戏,诗人可以死掉,没有一字留下来,但他爹将留下一整座旧宅,一座文物啊,何况这是中外文化交流,理应值得重视。

你:这个旧宅坐西北朝东南,百二间大厝,北方叫大院。按照莆仙地域“九间厢”造势,正厝并列五大门,居中是正门正厅,东西各二大门。助理来一下,正门口原来有两个石狮子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助理: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没有,图片上也没有,你怎么知道有一对狮子呢。

你:原来有。

徐: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没了。

你:沧海桑田啊,狮子都离开了故园,说说那会儿,先生怎么漂洋过海的。

徐:我出国不是去留学镀金,更不是做生意,是买瓷砖。

你:中国的瓷砖和外国的瓷砖有什么差别,我不懂。

徐:你想吧,1909年墙面就贴上不同纹饰不同色彩的法兰瓷,世人开了多大的眼界。这是我从荷兰亲自选购的,拿着大洋,换成美元,再换成荷兰的什么币,到市场上一张一张挑选,在耳朵边敲过,要一样的声音,保证是一个炉火里生下来的。一样的结实,一样的寿命,像一窝生下的小猪仔,全是一个模样。我花费了不少时间,甚至都没有看看迷人的风景,只有大风车还有点印象,还真难忘掉。还有花,鲜艳无比,女人也一样。我没有在意这些,一张一张敲打,像拍打自己的儿子,让他入睡。

你:要说一百年了,它还这么新,谁都以为是后来装修新贴上去的。你看现在的生活多没质量,别说是十年八年,一两年的都要裂纹,脱落。

助理:我们的生活是多大的浪费啊。

你:我们活着是多大的浪费。唉,看看这些,仿真跟真的一样,真的却像假的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徐:我从荷兰回来,一直在这里监工,上海运回来的大洋都是我亲自点数过的,花出去的大洋也是我亲自点数过的。这段时间,我没出去做生意,我喜欢花钱,十几万呢,叫你数的话,需要多少个夜晚,废掉多少根白蜡。但我告诉你,这些钱里面也有我经营的一份,我花得斤斤计较的,一点都不敢浪费,对得起徐家祖宗。

你:先生通情达理,这个建筑结构从何得来?

徐:原来设计是南北两侧厢房,后来我请一位华侨建筑师指导,改为西欧楼廊的格式,中西结合厢楼式结构。每个大门里面是两个天井、三进厅,前为平房,后厅突起两层楼,形成前平后凸、从低望高的整体结构。

你:还是依靠海外的力量,未必是件好事情。原来的平面厢房设计可能更适合,四周低中部高,视野开阔,现在像是框住了三面,只有面对前面的流水,总有积郁的感觉。

徐:你好眼力,这是家族的秘密,我就不便说了,其实你也看到了家族的结果。

你:抽刀断水水更流,我不语。

徐:院前方的两棵大树,你懂吗?

你:我曾爬上树,被父亲看见,一顿臭骂,怕我掉下去,被河水淹死。

徐:这两棵树,一公一母。

你:也分公母,跟人一样?

助理:我找到了明朝王伟写的一首诗,《涵江送别》:“涵江自昔繁华地,桑柘连荫百余里。笙歌摇曳树底闻,甲第巍峨空中起。”

你:别吵,我想听徐老说,公树和母树如何相爱了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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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楼拜翻译第一人,莫里哀翻译第一人,创作、翻译、评论、研究全才李健吾先生译文全集;汇集著名翻译家李健吾存世的所有翻译作品,共十四卷,三百五十余万字,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和学术意义;在国内翻译界、文学研究界和出版界都有填补空白和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李健吾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作家、戏剧家、翻译家、评论家和文学研究者,在创作、批评、翻译和研究领域都蔚为大家。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他从文学创作和批评与戏剧教学和实践转型为主要从事法国文学研究和翻译,事实上成为新中国法国文学研究领域的开创者和领军者,由他翻译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莫里哀的喜剧全集等,成为法国文学翻译的典范之作,其翻译成就堪与傅雷并驾齐驱。《李健吾译文集》汇集了李健吾存世的所有翻译作品,是李健吾先生的译文全集,共十四卷,三百五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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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天

    本书汇集了许立志2010年以来所写的近200首诗,其中大部分诗作是在富士康打工期间内完成的。在艰辛的打工生活中,在劳碌的流水线生产操作之余,他一直坚持颇具水准的诗歌创作。他的诗朴素、斩截而又强烈,兼具抒情性与批判性,常以荒诞的或令人震惊的笔触书写悲辛的底层生活与幽深的死亡诗意,以此来为两亿多命运的同路人立言,为底层的生存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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