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最冷的一天
地裂水生刺，今日天下寒。
朔风撼日月，毛发耸衣冠。
古卷吴钩冷，大雅蛟龙蟠。
长夜不能寐，皎光照凭栏。
——《寒日》
出门便吃一惊，月光泼剌剌遍地
抬头见月在高处看我，精光四射若神灵之眼。
天冷到酷烈，路过广告灯、商店窗上的冰花，
街边停放的车辆，三两缩脖疾走的行人
狗在身边默不作声哈着白气，
我每吸鼻子便觉鼻腔黏住。
这是一年最冷的一天，
今晚的月是一年最亮的月，
它无意义地照着，像我无意义的行走和书写。
返回安静到荒败的小区，月已行走了一会
它吃惊一般瞪我，像久未遇到的故人。
我望到月上清晰的阴影，看到娥和她的孤独，
蟾蜍，吴刚，桂树上的落雪
它们默默望着我在人间，和我的狗。
群居的人类，要学习和享受它们的孤独，
如雪花开放在空中，而互不相依。
放在院里的一碗酒，一会儿就结了冰碴
也被月光浸透。我一饮而尽
如同饮下最寒冷的一天。
奇妙的感觉升腾，像吞下明月，
像一轮明月在胸中冷冷燃烧。
大雪茫茫然何其美
重捡长短句，它像流星划过天际的轨迹，
像雨滴落下的过程，或雪花的开放与舞动。
像重操丢失已久的古老兵器，
与时间厮杀，而人间易朽，
太多事物不值得反对。
我寻求更高的美，它孤独，自在，
藏匿于万物之中。
大雪茫茫然何其美，
雪地上三三两两的足迹何其美，
它短暂的目的和意义，很快被雪埋葬。
雪继续落，在远处峰顶，
群山之谷，在冰封的河面，
在身边苍黑的枣树上。枝条傲慢
向高处伸展尖刺，有零落的枣果，
雪落在上面。心中莽苍苍，
我感触到永恒，一万年前也是这样。
匿其名的其他种子
春天时一棵叫朝圣者的小苗，
轻易杀死了它旁边的山楂树。
我有匿其名的其他种子，
入土便打败整座花园。
但要提防遗忘和丢失。更要提防
偷吃的麻雀，刚种下时将它叼走。
也感谢愚蠢的人，有他们反衬
美更为强烈。
年兽搅动一年的浮灰
年兽搅动一年的浮灰
我卷入其中。成为一粒。
远山的颜色，
又苍白了一点。
爆竹炸响。空气有硫黄味道。
冻土生了细微的裂缝，渐渐湿润。
妇人做瑜伽，上街，买美容品
风掠夺她们的脸。
她们在厨房忙碌，时而流下泪水，
为自己短暂的情爱感动。
我倾听屋檐冰淩滴水，上午清澈
正午浑浊，黄昏渐渐滞涩。
人不能逃避厌倦的一切。比如即将来临的春天
万物不可遏止地腐朽，以后有物升腾。
黑色的鸟儿掠过，将影子掷在我头顶
它们腹部，新生了柔软的细羽。
河面大冰拱起
无忌横天下，盗符如姬痴。
箫惊三两客，月明一万诗。
行者召飞鸿，美人愁青丝。
人生忽如寄，重山贵相知。
——《重山》
猫在树杈上，爪子一按
在空中落下的弧线。
叶片边缘的露珠
被拉长滚落。
河面大冰拱起，
在深处爆裂。
月突然跃上夜空，又亮又大
像发出一声轻叫。
一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击中，
但还未跳起来。
有更多瞬间，
像是闪烁的禅机。
像宇宙的律动，像想念时
心尖的微微一颤。
每一条道路都如巨大的荒刺
在春天我被花刺蛰伤了手指
痛入心扉。它让我想到儿时，
屁股上挥舞的蝎尾，或钻脖颈的土蜂。
但这算什么，我继续前行。
我曾爱上整个夏天，
被每一天太阳的刺芒挠心。
夏夜里薄衫轻拂的身体，
使我所有目光痛痒。
秋天的月亮高高地照着，
我遇到歧路之痛。
每一条道路都如巨大的荒刺，
伸向无穷无尽的黑暗。
而我终于抵达冬天，到处是尖刺，
冰淩之刺，寒风之刺，月光之刺。
我遭遇了人性之刺，反复不定的人
他每一声笑，都是伸吐倒钩的毒刺。
小时拿一根针，刺破窗棂的
每一格窗纸，听那噗噗的轻响。
我知道有生锈的刺在等，所有计较和欲望
只是噗的一声。
微如衣袖窸窣
男儿自有黄金盏，轻看人间王与侯。
远山呼来作床伴，冰酒泼去为虎馐。
阮籍北郊欲回车，西子东海且放舟。
虫蚁方动春梦长，却认□鸟是关鸠。
——《□鸟》
昨夜雪零落。冰凉，
脆弱，寂寥，微如衣袖窸窣
一边飘一边消逝。
无悲无喜，饮茶时偶尔想起，
以及惨白的，破碎的
月光，在暗中隐去的面容。
灶神：端坐马厩，嚼一根稻草
十年漫浩浩，花送佳人老。
玄鸟悠悠逝，白日微微皞。
思接北冥鱼，袖拢东山草。
独携千里春，故乡归来早。
——《十年》
满脸锅灰的张郎，旧时年年
送你麻糖的小猴，而今老矣。
端坐马厩，嚼一根稻草
看群马春情蠢蠢欲动。
骑一端焦黑的棍子，
请向不知面目的老天
禀报我清白的一年。
没有苟且，没有昧心。
权柄在握者等待出事，富甲一方者仍在攫取
早遗忘你这卑微的小神。那么不管球他们。
麻糖吃太少的张郎，请口齿利落
禀报人间，包括我的快乐。天黑前快飞吧！
在寒气升腾的黄昏
岁暮更兼日暮短，回风回车行迟迟。
冰河直望晋天阔，苍林曲留夕阳驰。
融雪蒹葭微光筛，树液鸦巢薄暖滋。
残照山河照轻髭，小儿酣睡肤如脂。
——《岁暮》
在寒气升腾的黄昏，和落日一起消沉。
尘世是一场巨大的幻觉，而依然投入。
冰河宽广，与天空不语对视。风瑟瑟
枯树冷寂，和鸟巢取暖共依。鸦切切
路边落雪堆积，尚未消融，残白刺目
小洲蒹葭摇曳，早已刈割，荒根惊心
我在夜梦中奋力奔跑，吃力挪动双腿
苦涩树液，像冰下流水一般滞缓流动。
立春：春幡在发髻上轻飞
冬去春未至，极目关山黑。
句芒深土动，年兽天下食。
林鸟催蠡醒，河鲤负冰匿。
男儿黄金杯，独怜胭脂色。
——《立春》
生活已与稼穑无关，
虫子土中睁开眼睛。
我在幻觉里鞭泥牛，
五谷流出灌入鞋子。
想念演春小妓颜色，
春幡在发髻上轻飞。
鸟巢中蛋卵有微温，
雀爪下的枝条痒痛。
背后豹皮柔若抚摸，
条山高崖的洞穴里
大兽眼中晨光斑驳。
它觉察到体血猛窜。
想念古老仪式之重，
我反省自己的无知。
我思考时代的荒诞
和扭曲，努力写下。
就这样春天又到了。
仍会有浅薄的飞雪
我会依然迷茫其中，
直到再次樱桃花开。
微风中树的骨骼咯吱作响
顽石再堕人间世，或为情痴或为狲。
心结女娲纤纤手，意通太初茫茫魂。
青埂无用恋群芳，金箍有怒动乾坤。
天地由来气息通，何须九门恶司阍。
——《猴年至》
两棵不能长一起的树
五百年了，它们远远地凝望。
但是霾来了，它们彼此看不到对方
甚至不能看清自己身体。
我感知到绿色血液的悲伤。
那悲伤也被霾侵入，包括情爱。
连用纤细指爪传递它们
微弱体温的鸟儿，今天也没有来。
微风中树的骨骼咯吱作响，
和我们每个人一样
诅咒着时代。
如有选择，它们宁可
在大风中折断自己，
也耻于去做一面旗子的杆。
它孤独的吼声被困在重重迷宫
吉尔伽美什杀死怪物洪巴巴，
孔甲在豢龙：一种有鳞片，巨爪
利齿，口涎剧毒，吐火的兽。
印度的鹏鸟一把抓起
可怜的大象，飞上九万里高空。
希腊的王后与神牛交媾
生下怪物，
它孤独的吼声被困在重重迷宫。
古人认为它们的到来，
会引发不可知的混乱。
在我的时间，
这些古老生物存在，
偶尔想到它们，召唤它们。
在有限之生，我忘却一种兽，
许多人豢养，
它的咬啮使主人发疯。
人们叫它嫉妒。我对此陌生又畏惧。
相较而言，那些古老生物更为逼真。
妇人说：你死吧。你怎么还不死？
火焰吞吐，男人的眼珠
在大火中烧到爆裂。
那些不知面目的人，
偶有一次，我看清一张脸
认出那张脸。我那般惊愕，
像听到远古巨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头顶冰凉，是有毒的涎水砸落。
断流涧河之侧
藏烈香兮高阁，
纵猛虎兮冰河。
日既暮兮回车，
夜既长兮八星烁。
金乌不鸣晨不飞，
掌灯高原犹船泊。
友人赠我金错刀，
斩向肥牛倾大爵。
——《回车》
漫天大星明亮，
却茫然无神。
薄风拂面，
独行于野。
身心既疲，
独对荒树，
面面相觑五十分钟。
分漫长如年，
年短如分。
有鸟怪叫而去，
与我相互心惊。
它踩断之枯枝砸落头顶。
漫天大星茫茫然，
并无曳尾而落者。
并州之北，断流涧河之侧
监控摄下这个男人。特征：
四十余岁，光头，
裸背，持手机，不知何为。
时间：2016年，3月1日，
夜8时至9时。
怀抱大鱼安坐
我有一壶酒，可以慰风尘。
尽倾舀沧海，频低捉龙鳞。
挥鞭驱群山，邀月见美人。
荒生忽如寄，安可长苦辛。
——《荒生》
怀抱大鱼安坐，
如风暴之眼。
东方既明，
万物溺死于光中。
老虎说
小儿正烂漫，骑虎未知惮。
物性两无猜，昵亲成佳伴。
寅时虎候儿，未至连吼唤。
携儿纵黑夜，返寻立止窜。
夺食虎不怒，衔骨置儿畔。
儿称蛋蛋虎，梦失啼出看。
此犬幼命危，累月为护探。
墨医中药奇，九死脱一难。
百般报恩主，灵慧性勇悍。
跳踉扑诡者，客至傲然观。
啸若滚地雷，奔如悬崖断。
体重与我同，巨齿珠光灿。
儿言虎为弟，腆肚自为冠。
众生皆平等，聊为猛虎赞。
老玄与之期，毋违到云汉。
——《猛虎赞》
注：老虎，狗的名字，加纳利犬。
寄身于无毛兽之间，
它们目光呆滞，
嗅觉迟钝，厌弃骨头，
欲望涣散而无节制，
不懂黑夜和明月。
不懂节俭，不知掩埋剩下的食物，
不知简洁，发明各种饶舌的叫声。
它们喜欢以死尸妆殓，
披死去的植物，
住死去的木头和泥土，
长得太慢，活得又太长。
这是一种多么矫情、盲目的兽，
看不到灵魂在肉体中的遁逃。
在它们虚弱的想象中，
我的种族看守地狱，
或吞下月亮。
我熟悉它们每一个的臭味，
受不了的时刻，
我对明月长号。
很沮丧，我的主人
是一只无毛兽。
拜它所赐，我没有在该死时僵硬
那原本像树枝折断一般正常。
我爱它如爱骨头。
它耐心地教它的儿子，
我耐心地教它。
多希望它像我，
耳朵，鼻子和四肢贴紧大地，
力量源源不绝。
给我机会，
我能放牧一群叫人的兽。
我懒得养它们。
一种去蔽的力量
树干猛烈摇晃，撞击
发出即将折断的声音，
而每次均未折断。
月在高的地方冷冷地望。
一切荒败如暴怒后的心。
抛弃叶片的树干
在月光中沉默，
有一种去蔽的力量。
人总要不断舍弃，
舍弃之物也彰显你价值。
不断有人离去，今年有三十一个。
你也随时会走，万物如常。
该消失的自然消失，
没做完的自有其命运，
所牵挂的人亦如此。
四十三年前的冬天同样安然。
鸟都笑话一个鸟人
江南梅时雨，山右麦上风。
榴花堪驱鬼，书砚能击铜。
日临蘼草枯，月照樱桃红。
夜望云气斗，未辨是雌雄。
——《小满》
杨挂满絮，
柳生了青烟。
桐树不吭气，
一张大黑脸铆足劲
它会在细雨中突然绽放，
繁盛的，紫色的，芳香的花串，
一万里路，
响彻桐花坠落的微叹。
春天这么美好，
鸟那么悠闲。
鸟都笑话一个鸟人：
你他妈瞎忙活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