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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爱新欢

斯小敏紧咬着牙,不辩解,泪流满面。

那是她的第一场梦。破碎了的。终生觉得屈辱的。

她从此决定要总结经验,在生活中吸取教训,谨防受伤。

十二月十一日。

屈指算来,抵达N市竟然已经一个月。

令小想住进了周志红介绍的出租房里。房子虽然小,只有一房一厅,但胜在五脏俱全。且业主装修得十分温馨。令小想付了三个月的定金,一年的租金,银行卡上余额只剩下四位数。

令小想十分后悔,当初斯小敏频频给钱的时候,她竟然一点也没有未雨绸缪的概念。在斯小敏的纵容下,她几乎完全遗忘了小时候好不容易捱过来的贫苦日子。如今手上的这点钱,还真不够撑多少日子,找工作迫在眉睫。

其实每天都有看报纸,看招聘启事,去面试过三次,想进的公司没看上她,她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呆在没看上的公司里。

夏一说,“跟我一块做推销吧。”

令小想白他一眼。

夏一有一个硕大的背包,令小想亲眼目睹他从里边掏出来袜子、毛巾、刮胡刀、便携按摩器、甚至洗发水洗洁精。

令小想惊疑不已,“你去哪儿弄的这些东西?”

夏一说,“你管我。反正不是假货。”他斜睨着她,“要不要一块干?不收你定金。每天结账,****分成。”

令小想一口拒绝,“不。”

她可丢不起那个脸。

夏一白她一眼,“赚钱才是王道。”

令小想说,“宁死不屈。”

夏一从鼻孔里哼一声,背着大包出门。傍晚六点,他来敲门,一进门便倒出一堆钞票,招呼令小想,“快来,帮我数钱。”

令小想本来不想理它,但是那钱太耀眼了,她不禁起了好奇心,于是磨过来问,“今天赚了多少?”

夏一说,“应该有一两千吧。”

令小想迅速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按最低数算,一天一千,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三万。****分成,三万的四成就是一万二。

令小想被这个计算结果吓了一跳,她瞪着夏一,“真的?”

夏一说,“今天的成绩不好。”

令小想说,“还不好啊。这样算起来,一个月都好多钱。”

夏一看她一眼,认真起来,“就当来帮我吧。我这个月如果能想办法挣到十万块,那么我就可以从我哥哥那里得到一百万,这样,我就可以去开我的酒吧了。”

令小想睁大眼睛,“你不说是独生子?”

夏一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难怪到现在也没嫁出去。”

令小想气,抬起脚来,喝道,“把屁股拿过来!让姑娘我踢一脚!”

夏一果真转过身来,微微翘起屁股,嘻嘻笑道,“姑娘,请!”

令小想哭笑不得,丢过去一本书,喝道,“滚!”

夏一没滚,还嬉皮笑脸地坐近来,“令小想,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吗?

令小想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什么理想了,她想起的是斯小敏的理想,于是缓缓说,“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买一套楼中楼,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店铺里要有一台自动麻将机,早晨十点以后才起床,然后到店铺逛逛,乐不可支地看店员小妹们收钱收到手软,午后开始召人打麻将,赢钱赢到腻,傍晚在健身房打发两小时,八点以后去学校接孩子,剩下的时间全属于孩子——假如有孩子的话……”

她惊讶自己竟然把斯小敏的这番话记得如此清楚。

一个月过去了,那彻骨的疼痛好像变轻了。又或者是,那些疼痛被更好地收藏了。因为沉缅其中,也无人同情怜爱。与其把那些力气拿来白费,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赚钱。

可是,钱好像也不好赚。

令小想抱紧双臂,悲伤地叹气。

夏一说,“跟我去做推销吧。无非是陪点笑脸,多费点口舌。”他撒娇地摇她手臂,“我太需要一个人手了。我向你保证,等我的酒吧开业,我一定给你一份薪水高活轻松的工作。”

令小想无动于衷地说,“斯小敏语录第一条,永远别相信男人的许诺。”

关于斯小敏的语录,应该追溯到她十二岁那一年。

那一年的斯小敏,美貌已然出众,但每次考试从来不会及格。喜欢上的男生偏偏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男生就坐在她身后,每天给她写一封信,然后踢踢她的凳子,把信偷偷塞给她。

那些信写得很美。每天晚上斯小敏拿出来看了又看,捧在心窝里才肯睡。

男孩许下诺言,“我们要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永远不分开。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斯小敏感动得流泪,从这一天起决定发奋读书。男生下自习后会把斯小敏送回老街,走来走去也走不到家的那种。

斯小敏眼里闪着星光,梦呓一般对令小想说,“幸福快乐得想死。”

期末考试还未来临,老师先发现他俩的不对劲,然后男生的母亲警惕心起,于是,事情暴露。男生母亲提着昂贵的包,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追着斯小敏打。斯小敏一边哭,一边躲,一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男生。可是男生微微耷拉着脑袋,怯怯地,努力地向母亲和老师辩解,“都是她……”

奶奶赶了来,在男生母亲的暴哮里面无血色,她卑微地说了无数对不起,然后把斯小敏拎回家,门一关,就找了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朝斯小敏刷。斯小敏紧咬着牙,不辩解,泪流满面。

那是她的第一场梦。破碎了的。终生觉得屈辱的。

她从此决定要总结经验,在生活中吸取教训,谨防受伤。

半夜里和令小想把那些美妙的情书用剪刀剪成碎片,火机点燃。然后打开一本记事本,狠狠书写一行字:斯小敏语录。

因为用力过度,笔尖还划破了纸张。

那个本子斯小敏用了好多年。

十八岁离开忻城,她把本子甩给了令小想。

里边只有不到两百颗字。有六条语录。恰恰好,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整整六年。每年得到一场经验,记下一条语录。

十四岁的令小想第一眼便背下第一条:永远别相信男人的许诺。

后来的许多年,不,直到如今,她都惊异,小小年纪的斯小敏,是怎么那么睿智地早早就谙透了情事里的男人。

斯小敏的初恋。她爱过的许履文。无一不是如此。

但夏一认真起来,他说,“那是别人。我不一样。我说了就要做到。估计做不到我就不会说。”

令小想拍拍他的手,“好好好。”

他赌气,“你根本不相信我。”

令小想改拍拍他的脸,“信。我信。唔,夏一好乖。”

夏一甩开她的手。令小想伸脚踢他,喝道,“喂,去不去吃饭?给你三分钟。一、二、三……”

夏一已经跳了起来,“去去去!”

斯小敏语录的第二条:男人都是贱人。

令小想想,可不。

晚饭约的是林春红。

自从令小想在N市落地生根,林春红就把她当成了最佳树洞。她家男人姓吴名和栩,长的是一表人材,工作虽然不过仅能糊口,但有一个能干的母亲,早早就在城中最繁华的商业街一带贷款购下两间门面,到如今贷款付清,一跃而为坐收丰厚租金的收租婆。父亲早年是一家国有企业的经理,国有企业没落时激流勇退,花钱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光荣退休,如今退休金就已然有三千多。吴和栩是独子,父母向来疼爱有加,对林春红也很是不错,更何况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婆婆老怀大悦,孩子满月时的封包竟然是一张银行卡。

在令小想看来,林春红已经幸福得让人嫉妒,让人愤恨,偏偏人总有如是脾性,身在福中不知福简直是一定的。

每次见面林春红总有抱怨,比如吴和栩的袜子没有每天一换,婆婆做的菜总是太咸,公公大清早就要听收音机……

一开始令小想听得很认真,不时地要插上一两句评论,以示对她所说的一切甚为关注。时间长了,皮了,就只顾自己吃东西,如果夏一在,就跟夏一热烈地争辩一下天涯上的八卦有几分真实。腾讯的孩子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穿越。

当然,大多数时候,夏一总是在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成一块粘皮糖,令小想走到哪儿,他就粘到哪儿。因为挂了弟弟的名号,令小想也放肆起来。那意思就是说,反正都已经说好了,咱之间不会发生啥,再怎么粘乎都没关系。

夏一的模样好像也忘了曾经有一刹那,他曾经对这位姐姐心生过一点点别样情愫。他有事无事地就挤在令小想的小屋子里,历数他从前的漂亮女友。

在他的嘴里,她们无一不深爱着他,容忍他的任性,爱慕他的骄傲,对他的美貌垂涎欲滴。

令小想非常好奇,“夏一同学,你的脸皮是用什么做的?”

林春红却非常喜欢厚脸皮的夏一同学,她坚持夏一说的都是真的。如今这年代,就是花样美男最吃香。偶尔和令小想的见面缺少了夏一,她就懒懒地打不起精神。

趁夏一去洗手间,她极力奉劝令小想,“如今姐弟恋很流行的。”

令小想头也不抬,“神经病。”

连老男人都嫌老爱幼,怎么可能指望一个小屁孩会真心爱上老女人?

林春红轻哼一声,“不会还爱着许履文吧。”

这话说到了令小想的痛处。

一个月过去了,和许履文那天见面的场景让她久久难忘。她憎恨着自己,这么些年过去,她对他仿佛仍然不具备免疫力。她坚持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她早就不爱他了。但她的心一直忐忑着,像是没办法安静下来。

他并没有多费口舌安慰她。只是点了她爱吃的螺丝煲。然后很沉默地为她撩螺丝。

她并不喜欢他这样。他的样子好像他们之间还很亲昵。当中的那些疏离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事实上,没有什么不在改变。她曾经最爱吃的螺丝煲,她意外地发现,如今里边掺杂了鸭脚以及虾蟹,再也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不算得漫长的一餐饭,他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直到她有些厌烦。

她主动提出来要先走。他也没有多作挽留,只是很公式化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她已经快二十九岁。不会再天真得以为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端起茶喝。

是的。她不再天真,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温暖地悸动了一下。

林春红盯着她看,穷追不舍,“是吧。是吗?”

令小想避而不答,反问,“这次的烦恼又是啥?”

林春红被提醒了,皱起眉来,“让我生二胎。”

令小想瞪她一眼,“你成天无所事事,生个二胎又怎么了?”

林春红不服气,“你生过孩子吗?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令小想气极,哼哼冷笑,“这也是你在我面前骄傲的资本?”

林春红笑,“就是,怎么样?有本事你生一个我瞅瞅。”

夏一走过来,恰好听到这话,微微躬下身子安慰令小想,“有嘛了不起的,赶明儿咱还真生一个让她瞅瞅。”

令小想瞪圆了眼睛,喝道,“滚!”

林春红已然笑得打跌。

令小想恼羞成怒,“你说你们俩,一个说要给我找工作,一个说要给我找男人……”

林春红打断她,“我找了啊,是你自己不中意,怪不得人。你也不想想,你也老大年纪了,又没什么姿色,也不是什么特殊人才,凭什么对工作挑三拣四?”

夏一附和道,“春红姐姐,你真说出了我的心声……”

令小想哭笑不得,正待继续喝骂,手机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令小想接起来,那头是一个好听得有点娇憨的女声,“你好。令小想吗?我是娜拉。”

令小想有点疑惑,“哪位娜拉?”

娜拉答道,“我认识你姐姐。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令小想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立刻答,“好。”

挂了电话就对林春红说,“我要走了,你们慢慢吃。”

她匆匆拿上包,夏一跳起来,“我跟你去。”

三十分钟后,令小想见到了娜拉。

娜拉是个美女。

肤如凝脂。

是看到了娜拉,令小想才明白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原来一个人的皮肤是可以好到这种程度的,仿佛吹弹可破。而五官又那么精致。身材虽然不高,但十分匀称,加上十分会打扮,如是冷冬,里头灰毛衣黑色短皮裤,星星流苏毛衣链,肉色透明袜子,一双黑色过膝马靴,外头罩一件毛领黑大衣。真正美艳惊人。

令小想立刻就自惭形秽了。

因为自己的不够美,因此对美女总心存芥蒂。

她斜眼偷偷看了夏一一眼,夏一那小子仿佛也看呆了,表情惊异,目光闪烁。

令小想心头不爽,便在桌子下用高跟鞋跟狠狠踩了夏一一脚。

夏一吃痛,却不敢说破,只强笑道,“娜拉姑娘好漂亮。”

娜拉大约早已听惯赞美,只淡然一笑。

地点是娜拉挑的,是一家名叫“胜典”的咖啡厅。

娜拉取支烟,夏一赶紧站起来,为她打燃火机。

令小想再次不爽,又在桌下重重踩他一脚。

娜拉深吸一口烟,才说,“太意外了。我昨晚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事,于是赶紧打听你的手机号。”

令小想犹豫一会,问,“你跟我姐姐……”

娜拉说,“我们俩啊,还挺好的。唔,有点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的比喻应该不够形象。但令小想顾不上细究,她的疑问是,“那你怎么会现在才知道我姐姐的事?”

娜拉微微眯了眼,缓缓吐出烟圈,“我去整容了。关了手机。”她看一眼夏一,似笑非笑地说,“所以,别以为我美,都是整出来的。”

夏一有点惊讶,又挺尴尬,答不上话来,只好摸摸鼻子干笑。

令小想也吃了一惊,心里倏地便坦然了,态度也顿时缓和起来,“你能告诉我一点什么?关于我姐姐的。”

娜拉说,“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你姐姐为什么会走这条路。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她停顿一下,“她跟一个有钱男人走得很近。”

令小想紧张起来,“是谁?”

当然不会是陈生。

娜拉皱紧了眉头,“我也不知道。看得出来,你姐姐很爱他。把他保护得很好。”

她微微抿口咖啡,“我和小敏最喜欢来这家咖啡厅。许多次恰好那男人给她打电话,她没有一次拒绝过。不对。她怎么会拒绝,事实上,她脸上发出光来,高兴得不得了。”

令小想一阵难过,“是不是那男人抛弃了她?”

娜拉凝视着令小想,“你会为一场抛弃自杀吗?”

令小想想也不想地答,“不会。”

娜拉笑起来,“斯小敏会吗?”

令小想怔了怔。如果换在一个月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不会。可是,事实是,斯小敏她自杀了。虽然不一定仅仅因为一场抛弃,但一定有这原因在其中。

娜拉的手机响起来,令小想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变,“我昨天不是刚给你吗?你怎么……”像是突然想起令小想还在眼前,于是努力地冲令小想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站起身离开。

突然间,久不作声的夏一说,“我觉得,你最重要的是,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必过于纠结你姐姐的死因。”

令小想说,“闭嘴。”

夏一凑上来,嘴角轻轻上扬,“喂,我说,小想姐姐,刚才干嘛踩我的脚。是不是吃醋了?”

令小想的脸红了一下,再次喝道,“闭嘴。”

娜拉回来了,脸上表情并不好,她匆匆说,“我要走了,小想。”她拿起包,冲令小想伸出手来,“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小想赶紧伸出手,“我也这么想。”

这女孩年纪分明比她小上好几岁,却处处显得比她成熟老练,这让令小想感觉有点尴尬。

她转身走。背影很婀娜。

令小想转而给周志红打电话,“周姐,认不认识一个叫娜拉的?”

周志红想了一想,“名字有点熟悉。我想想。哦,是个网模。我们报社做过一期网模的专题。她是其中的一个被采访对象。对了,那期的专题是你姐姐负责的。”

哦。大概交情便是那时候开始的吧。令小想心里暗忖。

只听得周志红问,“小想,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令小想郁闷地答,“还没找到。”

周志红迟疑一下,“我们报社要招几个人。”

令小想一喜,“啊,我想去。”

周志红说,“说是记者,其实主要还是做软广告业务。你能行吗?”

令小想疑惑起来,“软广告?”

周志红说,“嗯。没有底薪,按广告费提成百分之三十。其实真要做得下来,收入还是很丰厚的。关键是你要下得那个脸。”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你姐姐原来也干这个。她干得很好。这一行就是这样,关系是滚动出来的。做的越多,人脉就越广,做的就更多更好。”

令小想不及细想,便答,“我做。周姐。我做。”

周志红说,“好,你明天早上九点到报社来。”

“谢谢周姐!”令小想说。

看着令小想挂了电话,夏一才说,“小想姐,你都不擅交际,哪里做得了这个。”

令小想答道,“这世上只有肯不肯做的做,哪有做不了的事。”

夏一轻哼一声,“那么今晚先跟我去实践一下好了。”

令小想正想说不,一转念间,却答应下来。

夏一说得很对。她真的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她需要锻炼。

夏一挑的地方是民族广场。

他说,“男的你上。女的我上。”他递给她一只购物袋,往里边塞刮胡刀和男式盒装裤。

令小想涨红了脸,“裤子不要。”

夏一瞅她一眼,“理由?”

令小想说,“不喜欢。”

夏一轻哼一声,“理由不充分,勃回!”他叮嘱她,“你这模样其实很适合做这行,斯斯文文的,男人一般不好意思拒绝。记住,刮胡刀380,打个折扣280。裤子68一盒,打完折最低48。”他推她一把,“去吧。”

令小想被他推得脚下一个踉跄,正想骂他两句,却看到他已找到目标,已经上前兜售。

令小想定定神,扫一眼袋子里的东西,什么破货,还380!鬼才买。

她站了许久,广场上人来人往,她愣是开不了口。

突然间有男人走得急,撞着了她。她“哎哟”一声,差点摔倒。男人赶紧扶住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她匆匆答,“没事。”

两人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地惊叫,“啊。是你!”

真是太糗了。

竟然是许履文!

令小想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许履文打量着她,“你在干嘛?”

令小想支吾半天,才蹦出一句,“推销!”

许履文吃了一惊,令小想的脸更红了,许履文看着她,目光里渐渐流露出一丝笑意来,他温和地说,“拿来我看看。”

她有点别扭,不肯。

许履文又说,“拿来我看看。”

令小想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夏一站在不远处,正着急地冲她打着手势,示意她赶紧拿东西出来。

令小想咬咬牙,伸手拿出刮胡刀。

许履文扫了一眼,简短地说,“多少钱,我买一个。”

令小想吃了一惊,赶紧说,“不用不用……”

许履文打断了她,“你不是在卖东西吗?顾客要买,你为什么说不?”

犹似一记闷棍,一下子把令小想敲得回过神来。

可不。她不正是在卖东西嘛。许履文是谁?不就是一个她恰好认识的顾客吗?她为什么要不自在?为什么不卖?

她深吸一口气,“580,熟人,给你打个折,480吧。”

话一出口,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背直了起来。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把脸皮弄厚也是一项技术活。她不见得做不到。

许履文掏出钱包,数出五张百元钞,令小想找了他二十块,想想还是犹豫着解释,“我明天要去报社工作,今晚先来个实地体验……”

许履文微微皱起眉,“哪间报社?什么工作?”

“《N城都市报》。说是做软广告什么的……”

许履文凝视着她,“你能做吗?”

她突然俏皮起来,“为什么不能,我刚刚不是才成功卖出一件商品吗?”

许履文笑了,“好。我有事先走了。过两天我给你电话。”

他的步子很是匆忙,令小想眼看着他走向广场边的酒店里,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夏一已经小跑着过来,兴奋地嚷,“卖出去了?”

令小想说,“卖了480。”

夏一瞪着她,“你丫还真是做这行的料啊。”

令小想说,“成本多少?”

夏一老老实实地坦白道,“80。”他皱起眉头,“那男人还真是只傻鸟。通常能卖到150就OK了。”

令小想瞪大眼睛,“那你让我至少卖280?”

夏一嘿嘿笑,“我是考验一下你的销售能力。”他兀自百思不得其解,再次说,“小想姐,说真的,你真的不觉得刚才那男人是只傻鸟?他就没跟你讲讲价?”他一拍大腿,“我说嘛,你这模样最好去骗男人!”

令小想哭笑不得,飞起一脚,“拿屁股过来!”

夏一退后一步,笑,“走吧,去喝两杯。庆祝一下。”

令小想说,“不了。我明早要去报社。需要早睡。”

夏一涎着脸,“那我去你家睡。”

令小想喝道,“滚。”

事实上她害怕一个人睡。

夏一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等她洗完澡出来,夏一已经睡着了。

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

不是不感激他的。她知道他的好意。他知道她怕。怕黑。怕孤单。

她不清楚的他的来龙去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无警惕之心。也许是因为自己其实还真没什么东西可让人骗的。

除了感情。不。感情说到底,都是自己心甘情愿付出去的。哪里就真的谁骗了谁。

她睡不着,拿夏一的烟来抽。

微微一侧头,可以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吸烟的自己。散着长发,表情迷茫慵懒,有一种平时连自己也从未曾发现过的美。

她自恋了好一会,才叹息着拖出木几上的收纳箱。

里边是斯小敏留下来的东西。周志红和几个同事在事后收拾的。

她打来来看过,始终没有什么发现。一支口红。一支护手霜。一支笔,非常普通,应该是办公室统一发下来使用的那种。一本笔记本,非常唯美的封面。一些零碎的东西。

再次打开笔记本,令小想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本子从后倒着记录,简单且潦草地记录着一些公司名称和名字——这个倒着记录的习惯,已经记不清是她影响的斯小敏,还是斯小敏影响的她。

这本笔记本她其实已经不只一次地看过,甚至上网搜过这些公司,今天接到周志红的电话立刻就想到了这本笔记本,这应该是斯小敏当时寻找的客户,随手把他们的联系方式记在了笔记本里。

令小想有点疑惑,斯小敏的心事,到底存放在哪儿?

夏一翻了个身,嘴里嘀咕道,“姐姐怎么还不睡?”

她搁下箱子上床。

仍然睡不着。

她想念许履文。

要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分,她才敢放任那一种想念。去******理智。她真的想念他。

这么些年,也不是没碰到过一些条件还过得去的男人,可是她始终没有心动的感觉。她虽然很肯定自己终会结婚,像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平淡地相夫教子,毫不稀奇地老去。可是,她还是想要找一个相爱的人。这世上爱情那么渺茫,她仍然还抱着希望,也许会有一场好运气,可以跟相爱的人在一起。

可是只有一想到许履文已经结婚,她就全然地泄了气。那些隐存的希望像肥皂泡,噼噼啪啪地在空气里依次破灭。

她一直后悔,和他最亲近的时候,她没有勇敢地拥抱过他。这念头一起,就成了她的心头结。

她辗转反侧。如果不是重逢,她的心海也不会再起波澜。

思来想去,良久才终于睡着。

梦到了斯小敏。

她其实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梦到斯小敏了。

这一次,斯小敏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同情地说,“傻孩子。”

在梦里,她也觉得自己的脸颊湿了。

清晨醒来,发现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让人平添几许愁绪。

令小想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手机响了,一看,是夏一。

“八点啦,快起床。吃早餐。出发。”他语气欢快,又有点急促,像是正在匆忙行走。

令小想走出卧室,这才发现夏一已经出了门,应该已经到大街上兜售他的刮胡刀和短裤了。令小想想,他应该弄点化妆品来卖。美女们应该会买帅哥的账。这个想法让令小想有点振奋,她决定今晚就把这想法告诉夏一。

木几上搁着牛奶。煎蛋和粥。

令小想感动了一下。

这种感动让她在去报社的路上一直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N城都市报》位于老城区,这里的房子绝大多数都已经呈现出破旧的迹象来,人烟是一定拥挤的,因此也格外嘈杂和零乱。

报社占地还挺广,大楼也还算气派,看得出来应该是这两年重新装修过。楼下遍布快餐店米粉店,也有看上去格调稍微高雅一点的茶餐厅和咖啡厅。

令小想在大门前停留了几分钟。她想像着斯小敏在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里出入这里的快餐厅和咖啡厅,穿着时髦,步伐骄傲。应该经常在那家名叫“老记”的杂货店买烟。

这样的想像让令小想对这个陌生的地方顿时感到亲切起来。

她微笑着给周志红打电话,“你好,周姐。”

周志红说,“你来了啊,一幢六楼。新闻中心办公室。”

令小想说,“好。”

她深呼吸。前进。

周志红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她。亲自把她带到主任室,偷偷对她说,“例外见面。没事。不用紧张。肯定用你。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再加上有自己人引荐,没什么问题。”

令小想冲她感激地一笑,“谢谢你周姐。”

周志红拍拍她的手,“等下一块吃午饭。”

其实哪有空吃午饭,编辑部主任是个四十多年的女人,鼻梁上架副眼镜,姓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皱着眉对令小想说,“虽然是周志红介绍的,但你本人从未有过这一行的相关工作经验,并且刚才听你说,你换工作还挺频繁,这至少说明你的交际能力有点问题,这样吧,我给你一周时间,你要能拿到一单广告,无论金额大小,我就签你。”她补充一句,“换了别人,这样的条件我们是不考虑的。我们报社大,想进来的人多如牛毛。”

看来这女人并不友好。这让令小想有点猝不及防。周志红打下的包票让她轻视了这其中的困难,此时禁不住心冷了一下。

但她迅速地答,“好。”

出门时她很礼貌地鞠了一躬,说,“谢谢!”

这声谢谢有点出其不意,梁主任摘下眼镜,突然说,“你姐姐,很可惜。节哀顺变吧。”

令小想嘴角浮起一丝笑,下楼去。

下到楼下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城市经过一场小雨的洗礼,变得干净且清秀起来。天气像似也稍稍暖和了一点。街边走过年轻女孩,穿着短裙,竟然没穿袜子,裸着的双腿在微寒中显得格外动人。

令小想给周志红打了个电话。周志红一听她说梁主任让她先跑单广告,立刻便咬起了牙齿,“这老女人,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转过背又来这一套。”

令小想赶紧说,“没事没事。这也是应该的。周姐你先忙,我还有点事去找一个朋友,午饭下次好不好?”

周志红叹息一声,“好。小想,要加油哦。”

这话让令小想想起了常看的韩剧,里边的女主人公最爱说这句话。好像加油了就真的会得到回报。梦想会成真。汗水不会白费。

其实那不过是电视剧。正因为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所以才在电视里拼命地意淫。

令小想打电话找林春红。

林春红沉默半晌,才说,“咱们这种普通人家,还真没有那方面的关系。但是,小想,有一个人,肯定可以帮你。”

令小想问,“谁?我认识吗?”

林春红吐出三个字,“许履文。”

令小想想也不想就说,“不。不想找他。”

林春红苦笑,“你这傻妞。有这种关系为什么不用?除非你自己心中有鬼。他如今是干嘛的你知道吗?某工业区主任,已然实权在握的大人物一枚了!”

令小想不懂政治,也不了解官阶与级别。她对他的那点小心思,并不因为他的政治生命如何而波动。她想要在他面前保持一点自尊,那也是因为情感的缘故,而并非现实生活中彼此身份的差异。

令小想轻叹一声,说,“出来,陪我吃饭!”

林春红说,“NO。今天中午要去找老公一块吃饭。”

令小想便骂,“你这重色轻友的破妞!”

挂上电话她发了好一会呆。她简直毫无办法可循。也没有足以倚仗的关系。

当年的斯小敏,她是怎么迈出第一步的?

她随手买份早报,专门找广告看。十分钟后,她有了决定,那么多商家,先随便拣一家去试试。有什么难的,最多损失点自尊。

主意拿定,她把目标锁定一家名叫“全盛”的房产企业。它将于新年元旦推出最新楼盘“全盛时代,”令小想到网吧里搜索了一下这家公司,发现关于这家公司的新闻报道并不多,倒是本地论坛上有网友热议,这家公司盛名远扬,财大气粗,掌门人却不过三十来岁,单身,在传说中有无数美艳女友,却从无一人正式被携亮相。如是财富身家背景,难得的是长得既儒雅又清秀,令小想几乎看到一坛子里尽是女人们涎下的口水。

下午三点,令小想找到全盛的大本营,一幢巍峨气派的大厦,一楼接待大厅似足一个高档茶吧,她刚一落座,自有年轻女服务员端上茶来,沙发旁便是报架,摆着时尚杂志和报纸。令小想心里不由得暗想,无处可去时,这里倒可以拿来打发一下时间。坐足一整天也无人闻问。真好。

她喝了好一会茶,才走到前台询问董事长办公室所在。

接受询问的女孩年轻漂亮,大约见惯了如是冒昧,只微笑着礼貌地答,“我们董事长只接受预约。请问您预约了吗?您贵姓?”

令小想顿时讪讪,觉得了自己的天真幼稚。

她坐回去,心情立刻灰败下来。

她可以肯定,斯小敏碰到这样的情况必有她自己的解决办法。可那是斯小敏,不是令小想。

旁边沙发有人起身,她瞥眼间,看到沙发上掉落一张名片。顺势伸过手去拿起来看,竟然是一张全盛董事长的名片。令小想心花怒放,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她留意看了一下,董事长名林夏南。名字还斯文。

令小想尝试着照上面的办公室号码打过去,稍臾,有人接起来,却是个女声,“您好,董事长办公室,请问您哪位?”

令小想慌乱了一下,匆忙间便答,“呵,林夏南在吗?我是他同学。”

女秘书倒也礼貌,说,“林董事长出差了。”

令小想装模作样地,“哦,这样啊。他手机好像换号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您能把他的手机号给我吗?”

女秘书犹豫一下,答,“这样吧,林董事长回来我会向他转告您找过他,不知您贵姓?”

令小想说,“你让他打我手机好了。你那儿有来电显示吧。”

女秘书答,“哦。好的。”

电话被礼貌地挂断了。

令小想的心跳兀自紧张,良久也平复不下来。

她倒也没指望电话真会打过来,但这一个勇敢的尝试让她对自己有了点信心。最起码,她可以很流利地说出一段谎话了。

窗外又下起雨来,沙发旁就搁着雨具架,令小想却不想动弹,她懒洋洋地翻着杂志,手机应该是响了好久,她都没发现。因为刚才要去报社,所以事先设了震动,明明有听到呜呜振鸣声,但竟然没想起来是自己的手机。

等拿起手机来,才发现已然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很陌生。正疑惑着,电话再次打了来。

令小想坐直了身子,“喂,你好,哪位?”

那头分明是笑了一下,“今天去报社还顺利吗?”

是许履文。

令小想的心跳了一跳,“唔,不顺利。让我一星期内签下一单广告再说。”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里多了一点任性的娇憨,这让令小想自己也觉得惊异,她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转,猜测一定是昨晚那个刮胡刀,他毫不犹豫地买了那个分明质次价高的刮胡刀,这一举动让她敏感地感觉到了,他对她,至少是存有一丝怜惜的。就是这丁点怜惜,让她倏地放肆起来了,就好比一个仗着大人疼爱撒娇的孩子。

许履文说,“这样啊。”

令小想说,“我都不知道去找谁好。”

找谁不找谁与许履文有什么关系。如果她够骨气够清醒理智,何必在陈履文面前说这种话。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试探,他的态度无论如何,她都不至于下不了台。

许履文不一定不明白,但他很温和地说,“没事,慢慢来。”

这话和这态度有点模棱两可,让令小想有点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许履文说,“晚上一起吃饭吧。你现在在哪?我过来接你。”

令小想答,“我在全盛房地产。”

许履文笑了,“还真是初生牛犊啊。一上阵就敢去找全盛。”

令小想有点沮丧。

许履文取笑得对。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谁认识令小想是何方神圣。人家堂堂一个董事长,无缘无故怎么会见她?不出差也要说出差。

她又坐了许久,许履文的电话才再次打来,“我到了。你出来吧。”

她站起身,出门去。

雨还在下,细细蒙蒙的,她把大衣的帽子罩上,正东张西望,突然听到几声喇叭声,转头一看,许履文的黑色丰田就停在身后,车窗摇下,露出他带着笑意的面孔。

他叫她,“快上来!”伸手为她打开车门。

她犹豫了一下。

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犹豫。

她虽然没有足够的恋爱经验,却也知道,这一脚踏上车去,她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法子清楚明白了。她可以预见到,他们之间的纠缠,会像藤,会像细流。

可抬眼间看到他的眼神,她便不由自主地放弃一切挣扎。即便那是火,那是悬崖,也顾不上了。

一坐到车里,一阵暖意袭来,令小想一冷一寒,顿时打了个喷嚏。

许履文扯过纸巾,说,“把脸擦擦。”

他没说去哪,径直开着车往前直驶。

其实令小想非常非常地想问一声,“为什么一直没给我打电话?”

这样的问话当然毫无意义。但她一直耿耿于怀。心底深处,她总认定他对她的好,并非仅仅兄妹情谊,当年她大学毕业,执意要回忻城,他给她打过电话,没问原因也没作挽留,只说,“等我给你打电话。”

她憎恨自己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总以为,他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拨通她的号码,哪怕仅仅只问一声,她过的好不好。而她一定会泪流满面。

只可惜,这样的场景,历经长达六年的臆想,也没成为现实。

车子最后停在了帝王饭店。

他带着她走。

她有点忐忑。这样奢侈的地方,只会让她感觉卑微,手足无措。

他感觉到了,牵起她的手。

他说,“跟我来。”

走进饭店,早有人出来等候,一看到许履文,立刻满脸堆笑,“您好您好,许主任。要请您吃餐饭可真难啊。”

许履文不着痕迹地松开她的手,微笑着答,“王总,您好!”

王总是个聪明人,一眼看出来令小想和许履文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令小想的态度甚至比对许履文更热情。令小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就不自在起来,脸也涨得通红。

待到入座,王总一一给许履文介绍着在座的各位。令小想听到耳里,在座的几位客人竟然不是某某总就是某某经理。

令小想偷偷看眼许履文,只见他泰然自若,显然见惯不怪。他拿起酒杯,示意令小想跟着一块站起来,“这个,令小想,都市报的,以后有需要大家帮忙的,多多给我面子。”

令小想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这一场饭,原来是许履文专程为她准备的。她想起林春红说的,如今的许履文可是枚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他故意应承了这些人的邀请,不动声色地就为令小想铺就了一条坦途。

许履文话音刚落,几位老总就纷纷抢着给令小想递上名片。令小想猝不及防,连“谢谢”两字都说不利索了。

这一餐饭吃了许久,气氛很是热闹,许履文显然心情不错,喝的挺多。临到席终,有人建议去K歌,许履文看了令小想一眼,令小想一阵犹豫,许履文立刻说,“下次吧,今天有点多了。”

他带着令小想先行告辞。

上了车,一切的喧嚣都消失了,令小想这才听到手机在响。取出来看,是夏一。

令小想摁断电话,发了条短信过去,“我有点事。”

夏一应该会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很快又继续打来。令小想有点恼怒,索性关了机。

许履文看她一眼,“去喝点茶可好?”

当然好。

令小想只盼这夜漫长得不见天日。

他带她去一家“红茶馆。”

他对她说,“我最喜欢来的地方。”

是一家装修得古色古香的茶馆。窗台处略微垫高,每两个座算一个小格子,墨黑色配白水晶做的隔断,有种奇异的美。

说是茶馆,当然是什么饮料都有。小吃更是琳琅满目。许履文径直给她叫杯玉米汁,格外嘱咐,“加点糖,这位小姐爱吃糖。”

他笑咪咪地看她一眼。

音乐非常之老。让令小想非常之惊讶。甚至有周启生的《天长地久》。这位早已过气的老男人在深情低缓地吟唱:孤单的手,紧抱着你的腰,像昨日正相爱的时候,你说今天以后,不必再见也不必问候,曾经拥有,不管多久……

这首歌,她只听许履文唱过一次,深深被打动。花了很长时间去找这位歌手的专辑。有些店老板连这名字都没听说过,看她的表情很有点鄙夷。是啊,舞台上的新人层出不穷,谁要去听那些早已过时的老歌。

令小想喃喃地说,“真不敢相信。”

许履文微笑着说,“来这里的大多是像我这样的中年人。”

令小想不服气,“你才不是中年人。”

男人三十多岁,正是最最好的年华。如枝头饱满的果实,如十五的满月。

许履文失笑,半晌说,“有什么事要找我。”

令小想突然冲口而出,“没有事能不能找?”

许履文迅速地答,“任何时候都可以。”

令小想心花怒放,冲陈履文倏地展开笑脸。

一直到深夜才回家。

令小想几乎回想不起来,刚刚过去的那三四个小时是怎么过去的。他们说了些什么呢。好像很多,好像又没有。她像踩在云朵上,像做梦一般。

车子在她住的小区外停下。这是一个简朴的旧小区。许履文皱了皱眉头,说,“我给你重新找个好点儿的地方吧。”

令小想赶紧说,“不,不用了。”

他回过头来看她,良久,无奈地笑了。

她突然想,如今的他,应该有许多的女人,都抢着朝他献殷勤吧。

她自己开了车门下车,他也下了车,执意要送她到楼下。小区大门直至她的楼下,其实还有一长不算短的距离。她有点想说不,但很快便坦然了。她曾经那么爱他,他回报她一点好,也很应该。

路灯应该是坏掉了。只有微冷的月光。

他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楼下,他突然就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却收紧了手掌,不容她拒绝。

他把她的手缓缓贴在他的面颊。

令小想心中惊恸莫名,动也不敢动。

然后他松开了她。

她似受惊的小松鼠,惊慌地逃上楼去。

一直到奔进家门,扑到了软软的被子上,她仍然疑心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一场幻梦。

她轻轻抬起自己的手,抚住了自己的面孔。

才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来,他的脸是否微烫。

怔怔地呆了良久,突然想到许履文不知道会不会发短信过来,于是赶紧跳起来,打开手机。

短信铺天盖地地涌进来,她打开来看,全是夏一的。没有许履文的。

她有点失望。

又有点不死心。

安静地等了好久,陆续有短信进来,仍然是夏一的。仍然没有他的。

她去洗澡,觉得饿,又煮一包快餐面,等待水滚的间隙,再度抓起手机来看,还是没有来自他的消息。

这下子算是真正死了心,这才开始细看夏一的短信。

数十条短信只有一句话,“给我打电话!”

令小想哭笑不得,顺手拨通夏一的手机,电话一接通,她便喝道,“你有毛病啊你。”

夏一嘻嘻笑,说,“我无聊嘛。”

令小想继续骂,“你无聊就骚扰我啊。没事找抽!”

夏一终于觉得不对,“什么事,这么大动肝火?”

夏一这么一问,令小想顿觉了自己的失态。她为什么恼怒,因为陈履文刚刚才来了一场暧昧的表现,紧接着就马上上演一出冷冰冰的后戏,这让她完全体会了从天堂到地狱的瞬间突变,不恼怒交加才是怪事。

令小想沮丧起来,闷闷地说,“说吧。想干嘛。”

夏一说,“想去你家睡觉。”

令小想轻喝一声,“以后这种话少说点,不知道的听起来,还以为咱俩真有一腿呢。”

夏一安慰她说,“不怕,人正不怕影子歪。咱们是清白的。”

令小想被逗得笑起来,“我正在煮快餐面,要不要帮你也煮一碗。”

夏一立刻说,“那是当然。我要加鸡蛋!两个!”

令小想骂,“滚!”

夏一嘻笑着答,“好,我马上滚过来!”

他显然就在附近,令小想感觉像是话音刚落,门铃便被摁响了。令小想去开门,一眼就发现夏一的衣服上全是泥渍,头发好像也湿漉漉地。

令小想很自然地伸手为他拨一拨头发,“你怎么搞的这么狼狈?被抢劫了?”

夏一的眼睛亮了一下,微笑着说,“被劫色了。”

令小想顺手敲他脑袋,“狗嘴!”

夏一深嗅鼻子,“哇,好香。”

看来是真饿,不然不至于连快餐面也觉得香。

令小想把面条端出来,把自己碗里的拨一半过去给他。

夏一埋着头,含糊地说,“别对我太好,我会感动的。”

令小想白他一眼,问,“今天这是怎么搞的?”

夏一抬起头来,欢喜地一笑,“我今天完成任务了。赚到了十万块!”

令小想一惊,有点不能置信,“不会吧。”

夏一嘿嘿笑,“我今天跑了周边县,游说到两家小店,每人跟我拿了两万块的货。完美结束任务。明天就可以拿这十万去跟我哥要一百万了。”

令小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哥要真这么有钱,干嘛非要这么对你?再说了,你既然能一个月能挣到十万,又何必那么在乎他给不给你一百万?”

夏一吃完面,把碗里的汤也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这才答,“首先,令小想同学,我其实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拿到一百万,我根本不会拼命去赚这十万。既然用这十万可能换到一百万,我就不想这么拼命和努力了。”

令小想好奇起来,“你哥真是有钱人?”

夏一纠正她,“这些钱我也有份。是我家有钱。只不过他是掌柜。”

令小想踢他一脚,“看你这么吹的,就知道不是真的有。”

夏一叹息,“不信就算了。你这人,说真话你不信,说假话又当了真。”

令小想的心动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到了陈履文。他其实什么都没说吧。可她却感觉,他好像已经说了很多。

她自嘲地笑,去洗碗。

洗了碗出来,夏一正在削苹果,很耐心地把果肉切成一粒粒,整齐地摆在果盘里,摆好了,自己退后一点身体,打量一下,好像是在审视摆放得是否漂亮。不时地伸出手来调整盘里果肉粒的位置。

令小想忍不住无声一笑,说,“我说夏一,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没个住的地方?这混的未免也太那啥了吧。”

夏一头也不抬地反诘道,“我说令小想,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没个老公?这混的未免也太那啥了吧。”

令小想勃然大怒,扑过去就掐他脖子,咬牙切齿道,“你敢笑我!”

夏一被掐得狂咳起来,“咳咳,咳,我,我错了……”

他虽然嘴里在认错,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觉得自己错了的意思,相反地,他目光闪动,有点不易让人觉察的专注,令小想的目光对上去,心里不由得莫名一动。

她松了手,不知为何便觉得讪讪的。轻声嘀咕一句,“睡觉!”

几乎是有点仓惶地迅速地进了卧室,砰地关上门。

美色!美色!她安慰自己。为美色所诱,乃是人之常情。

她闭上眼,很努力地数着绵羊。

还是睡着了。

大约是因为睡得太晚,醒来时天光大亮,窗外已然放晴,甚至若隐若现地踊跃丝丝阳光来。

令小想摸出手机来看,发现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她赶紧爬起来,一边洗漱一边思量今天要去哪儿拉广告。

夏一已经出门去了,桌上照旧留着他为她准备的早餐。一碗已经冻结的粥,两个冷硬了的煎蛋。

令小想没有食欲,换了衣服正想出门,手机响了。陌生号码。

令小想有点惊异,最近找她的陌生号码还真多。

“喂,你好。”她接通电话。

“令小姐吗?你好你好。我是星光家俬的王大维。昨天我们见过面的,和许主任一块吃饭的时候……”是个男人,普通话说得不怎么好。令小想要仔细分辨着听,才听得懂他说了些什么。她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王大维,没有印象了。事实上,她当时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许履文身上,哪里记得其他人谁是谁。

“啊,王总啊,您好您好。嗯,您找我,有事吗?”她也学乖了,不记得也要装熟络。

那头笑道,“是这样的,我们公司呢,想在你们报纸上做个专版,嗯,你看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弄好点儿。”

令小想一听之下便不由得暗地叹服,明明是买了许履文的账,特意来送个人情,却偏偏要把姿态放低,倒像是有求于人来了。

令小想越来越觉得,这世上,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她赶紧答,“那敢情好啊。我现在就是主要负责这一块的工作呢。”

王总笑道,“那太好了。令小姐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哦。你看,我们面谈一下怎么样?”

令小想心里一喜,说,“好,您在哪,我过去找您。”

王总笑着说,“不急不急,令小姐也需要时间做个策划案啊什么的嘛。咱们就约在晚上六点怎么样?”他像是不经意地说,“哦,对了,您看看许主任有没有空,咱邀他一块吧。”

令小想心领神会,答道,“好的。我跟他联系一下。”

王总笑得更欢了,“那好,晚上六点,我在名人堂酒家恭迎令小姐。”

结束了通话,令小想给许履文发了条短信,“有时间吗?”

林春红说得对,这种关系放着干嘛不用。

许履文的电话立刻回了过来,“怎么了?”

令小想小心翼翼地说,“有个王总给我打电话,说想在我们报纸上做专版,想和我面谈。非要邀请您一块。”

许履文笑了,“王大维?呵,这人够聪明。”

令小想说,“晚上六点,名人堂酒家。”

许履文说,“好。下班了我去接你。”

令小想的方案做得很是潦草,她虽然在网上查阅了大量资料,但毕竟没做过,心里没底,做好了自己看看,也只觉空洞。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心潮起伏,完全不能静下心来。

关于她的恋爱,斯小敏曾经不止一次地审问过,她的答案总是很坚决的两个字,“没有。”她还记得斯小敏一脸鄙夷的表情,啐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弄得她哭笑不得。

在斯小敏看来,年轻的时候最重要的其实不是死读书,不是努力拼搏争取一份优秀成绩,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毕了业出了社会,屁事不顶。

年轻的时候,最最应该做的一件事,是恋爱。

无论如何,应该恋爱。

人不恋爱枉少年。

斯小敏语录第三条。

当时的斯小敏忘却了初恋的伤痛,开始了新的恋爱。令小想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质问她,“你不是说男人又不可靠又贱吗?”

斯小敏回答她,“亲爱的妹妹,男人再有不好,女人也爱。那有什么办法。”

许是年少失母,又许是恋爱让人成长,反正斯小敏历来总是与年纪并不相符地格外成熟老道着。

令小想眼睁睁地看着斯小敏一场恋爱接着一场恋爱地谈。那些男孩子们无一例外不对她死心塌地。她叫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她叫他们撞墙,他们宁愿头破血流。她把他们当作破毛巾一样轻视且扔掉,他们也只默默流泪,并不抱怨。

相比之下,令小想的年少时光单调得让人同情。

她不爱交朋友。也没有朋友。她喜欢一个人的世界。

一直到。一直到认识许履文。

她要到这时候才了解,原来爱是这么一件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于茫茫人海,她一眼就只认准他。细究起来,这真是,扯蛋!

那时候的许履文,刚毕业一年,换了好几份工作,混得很不如意的那种,干脆跑到学校里来与老乡住宿舍,倒省了租房子的钱。算不得十分起眼的一个人,穿着也普通,令小想曾经怀疑过他的牛仔裤来自老鼠街的九元店。

但是,令小想对他一见倾心。

她自己也疑惑不解,难道是因为初次见面,他冲她微笑了一下的缘故吗?

那是一场老乡聚会。其实这样的聚会三天两头就有,没什么稀奇的。

那一天。令小想清晰记得。天气热得很,吃的狗肉。一群人。吵杂得不像话。令小想的肠胃不太好,一吃辣椒就拉肚子,偏偏又特爱吃。于是,她在吃狗肉之前,先吃了几颗氟派酸。等抬起头来,便看到了许履文。

灯光昏暗。墙壁陈旧老化得有点剥落的痕迹。一点也不是令小想曾经臆想过的,爱情最初萌芽的场景。

许履文冲她笑了笑,问,“不舒服吗?”

那时候的许履文,还留着傻不拉叽的中分。整个人土得掉渣。

但是他目光清澈,笑容动人。

瞬间里她明白了,她之所以没恋爱,是因为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出现。

她第一次和男生有了来往。并且还挺密切,看上去甚至有点像在谈恋爱。

然后,许履文终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稳定了,在外头租了房子,口袋里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的余钱,偶尔请令小想喝点小茶吃点小东西啥的。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微微笑着,还喜欢帮她拨一拨耳际的头发。

弄得令小想也差点以为,他们就要恋爱了。

一直到许履文突然要结婚。

消息是在老乡聚会上听说的。这真是在哪儿开始就在哪儿结束啊。令小想乍一听说,整个人都石化了。表面上不敢动声色,桌子底下,双手一直在颤抖。

聚会没结束,她就匆匆离开了。

从此后,再没见过许履文。

一直到现在。

令小想使劲地晃晃脑袋,决定去洗个澡。

才刚脱了衣服,头发才沾了水,就听到电话一直在响,令小想担心是陈履文,匆忙地围了条浴巾,冲出洗手间。

步子太急,滑一跤,摔倒在地板上,浴巾撒开来。她顾不上,只伸手去摸索手机。

门却在此时被打开了。

夏一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目光一相撞,令小想顿时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她扯过浴巾,指着夏一骂,“你你你,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

夏一捂住眼睛,“昨天你包里拿的。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

令小想气急败坏,“你骗谁呢你。”

夏一走近来,手掌依然半遮着双眼,但另一只手却准确地抓住了令小想的肩,“好吧,我都看见了。”他的面孔逼近来,手掌霍地放下,目光动容地盯着令小想,沉声说,“并且,被诱惑了。”

没等令小想反应过来,他就轻轻吻住了令小想。

城市冬天的傍晚,暮色有点黯然,夏一的吻那么轻,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小鸟,在尝试着,轻轻啄株稚嫩的弱不禁风的小草。

令小想瞪着夏一,良久才回过神来。

******这小子,竟然敢亲她!

她再度尖叫起来,顺手抄过能拿到的东西,劈头盖脸地就朝夏一扔过去,夏一抬起手来护住头,叫,“我错了,小想姐,我错了……”

令小想板着脸,敏捷地站起身来,用浴巾把自己绑好,疾步走到卫生间里拿出拖把来,夏一一看,腾地就跳起来,往门外跑,“小想姐,我先走了……”

门砰地被关上,令小想这才倒在沙发上,一颗心像似要跳出胸腔来。

这天杀的家伙啊。

令小想懊恼得想要吐血。

那可是令小想姑娘的初吻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还不能让人知道这底细。这么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是初吻。真说出来,脸也丢没了。

她气咻咻地穿衣服,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真是许履文,“我到了。”

令小想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马上下来。”

名人堂酒家位于闹市光华路步行街,寸土寸金之地,名人堂竟然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街道,令小想顿时就有点懵。这点懵,又立刻让她觉得还真是一枚山货。她怎么永远做不到不动声色呢,面对美色,面对豪华酒店。她总一惊一乍。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斯小敏。

她总不如她。

她越来越习惯条件反射地想起斯小敏,心底深处会有一点针刺的痛感,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而且,消失得很迅速。

所以说,时间,时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武器。再深刻的记忆,痛得让人流泪想死掉的伤。一切,都会被时间弄轻弄浅。

这名人堂,斯小敏来过吗?

许履文停好车,令小想看到他绕过来,急忙自己打开车门跳下车来。那着急的模样让许履文失笑了,他说,“你让我表现表现嘛。”

令小想很坦白地答,“不习惯。真的。受不了那补。”

许履文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轻声说,“牵你的手,介意吗?”

令小想愣了愣,想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反问,“你不介意吗?”

许履文说,“我不介意。”

令小想突然觉得挺不舒服,于是说,“我介意。”语气里带了一点赌气的意味,许履文感觉到了,笑了笑,也不勉强,只说,“跟我来。”

他径直走在前边。

令小想又后悔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在他面前,她总处处做得不尽如人意。不像二十八岁,倒仍像十八岁。笨拙。且无措。

穿过厢房长长的走道,令小想突然觉得有人在紧紧地盯着她。她循着目光看过去,娜拉化着浓妆,及膝泡泡裙配大红毛衣,手指上夹着烟,倚在一包房门口冲她一笑。

令小想没想到会遇上她,吃了一惊,赶紧回报以一个微笑。只见娜拉身后的包房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眼镜男走出来,熟络地搂住娜拉的肩,娜拉很配合地凑上面孔,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窃笑起来。

许履文回头叫她,“小想,快点儿。”

走进包房,已经两男两女在座。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起身自我介绍,“我是王大维。令小姐您好。”

令小想不蠢,一看这情形就立刻领会到了这位王总的良苦用心。三男三女,好妥贴的安排。

一番介绍寒喧,令小想心里着实厌烦这样的客套,但也深知,从此后,她需得在这样的场合练就如鱼得水的本事。

几杯小酒下肚,令小想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再有人敬酒过来,许履文便出面挡驾了。他这么一挡,所有人顿时都偃旗息鼓了。灯光被调暗,音乐打开了,服务员开始上红酒。气氛顿时暧昧起来,竟是另一番热烈。

许履文出去了一趟,不一会走进来时,手里拿了一杯热开水,递给令小想,令小想心里一动,拿过来喝一口,竟然是甜的。

许履文说,“蜂蜜水。”

他挨着她坐下来。

令小想侧过头,出神地盯着他看。

良久,他笑了,侧过头来问,“看够了吗?”

令小想大窘。

许履文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他不肯松手,她也就算了。

正自心潮起伏,突然听到他说,“她在深圳,我们和分居没两样。就差那一纸离婚证书了。幸好也没孩子。”

他说得没头没尾,她却全听明白了。

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想答点什么,突然感觉到手里在包里震动。正好替自己解了围,于是说,“我接个电话。”

他松开她,她取出手机,发现是娜拉发来的短信。

“洗手间补妆。”

令小想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她走出门,找到了洗手间,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她有直觉,娜拉有话要告诉她。

娜拉一看到令小想,就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碰上了。”

令小想也笑了笑,很直截了当地说,“我姐姐来过这里吗?和你?还是?”

娜拉在镜子里凝视着令小想,“这里是斯小敏的根据地。她有许多朋友和客户常年在这里出没。”

她的话里有点什么不对,令小想敏感地问,“你想告诉我些什么?”

娜拉燃支烟,狠狠吸一口,“我第一次来这里,是你姐姐带我来的。”她的唇边扬起一丝模糊不清的笑容,“她带过很多女孩来这里。当然,女孩子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她们一个个目标明确,你姐姐只是为她们搭建了一座桥。”

令小想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娜拉说,“女孩子们想要钱。斯小敏有许多有钱的朋友。”

令小想紧紧地盯着她,“你胡说!”

娜拉轻轻一笑,“斯小敏在梦想国度有一套楼中楼。梦想国度,你听说过吗?全城最有名的全盛房产旗下最奢华的楼盘。你以为仅凭她做软广告,就能挣下来一套楼中楼?”

令小想哑口无言。

以及令小想的源源不断的零花钱。

娜拉说,“斯小敏,她是一个谜。”她把烟头在洗手台上重重摁熄,“我喝多了。”

她袅袅转身离开。

令小想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话中有话。令小想听明白了。却不愿意明白。

她颇为困惑地回到厢房,许履文注意到她的表情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顺势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

她想要找周志红。念头一起,竟是恨不得立刻见到她。

许履文说,“那好。我们先走吧。”

令小想说,“不,你留下吧。我还有点事。需要去见个朋友。”

许履文凝视着她,轻轻地点点头,“果然长大了。”

令小想明白他的意思。她在他面前,何曾有过闪躲?什么时候有过秘密?她什么事都巴不得让他全参与,一点一滴,恨不得他全知道。

可那是曾经。

她无声地笑了笑,握一握他的手,“我先走了。我就不跟王总他们告辞了。你等会帮我说一声。”

许履文眼见如此,只好说,“好。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打电话。”心里的感觉有点奇异,突然间,向来笃定的那一种安心消失了。他蓦地意识到,确实,时间流逝了。他和她,终归和从前不同了。

令小想一走出酒店,就迫不及待了拨通了周志红的电话。

周志红有点诧异,“出什么事了?小想?这么晚?”

令小想突然就语塞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忘了她想要说些什么。

想了好一会才问,“我姐姐,在梦想国度有套房?楼中楼?”

周志红吃了一惊,“啊?是吗?我没听说呢。你怎么知道的?”

令小想立刻想起来娜拉说的,“斯小敏,她是一个谜。”也许娜拉是对的。令小想现在也觉得了。

她含糊起来,“我也是无意中听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周志红兀自不敢相信,“那房子得多少钱啊。不可能吧。斯小敏虽然挣的也不少,可看她花钱那样,手上估计没攒下什么钱。”

看来,找周志红是个错误。她知道的并不多。

令小想说,“我想也是。可能是谣言。有些话传来传去,就像真的一样。”她想了想,问,“周姐,你上次提过,我姐姐她做过一个网模的专题,你能不能帮我找找那期报纸,我想看看。”

周志红思索一会,答道,“行。明天我去资料室给你找找。我们一般都留存有备份。”

令小想笑了,“太不好意思了,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是不是已经休息了?”

周志红叹息一声,“哪儿哦。在忙装修。为着省钱,许多地方得自己亲自动手。苦命人一只。”

令小想笑,“有房子装修哪里算得命苦。没房子装修才真正叫命苦。”

周志红犹豫一刻,说,“前夫的房子。”

令小想大吃一惊,“啊?”

周志红苦笑,“所以小想,谁的生活不是这样。千疮百孔。”

令小想小心翼翼地问,“干嘛要帮前夫装修房子?”

这个疑问,周志红也不仅一次问过自己。她和老公认识一星期就结了婚,真正算得上一场潮流的闪婚,只不过结局并不美好。他们很快地就跌入争吵、和好,和好、争吵的恶性循环中。最后,都烦了。干脆离掉了事。离完婚了才发现,怀孕了。用医生的话来说,孩子最好留下来,周志红的身体不宜手术。如果勉强手术,以后怀上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纠结许久。孩子还是生了下来。

有了孩子,这场离婚好像不是正经的那么一回事了。前公公所在单位是区直直管单位,虽然人在县下工作,但市里集资建房,他还是分到一套指标房。公公婆婆坦言,这房子是为了孙子拿下来的。但是,钱不够……

周志红于是拿出了五万元积蓄。

交房了,前夫半年前远赴英国进修,公公婆婆明摆着不可能大老远地跑来省城忙装修,于是,装修就落在了周志红身上。

当然,钱仍然不够,周志红又拿出来三万块……

心里不是不郁闷的,可是也只有安慰自己,幸好房子写的是儿子的名字……

令小想觉得不可思议。

在她看来,感情也好,婚姻也好,既然结束了就得干净清楚。甭说出钱,哪怕是多出一分力,那也是万万不肯的。

周志红再一次苦笑,“我也有好处的。最起码房子摆在那,弄好了我可以先住着。凭我一己之力,什么时候才买得起房?”

令小想沉默了。

所以,斯小敏凭什么能有一套楼中楼?凭什么?

周志红说,“许多时候很烦。非常绝望。孩子闹,工作不怎么样,薪水永远不够用,没有老公,半夜里水龙头突然爆掉也只会哭……可是那又能怎么样。除了撑下去,仍然要撑下去。”

令小想轻轻赞许,“周姐,你真行。”

为什么斯小敏不向她学习?

周志红笑起来,“今晚有点累,话也有点多了……”

电话挂断了。

令小想站在街头。

夜深了,城市的灯火依然流离辉煌。行人、车辆仍然穿梭不息。

令小想想起忻城的夜晚。不过十点钟,整座城市就安静下来,像睡着了。小城市的夜晚就是夜晚,而在省城,夜晚却是另一个白天的开始。

回家的时候令小想碰到了正往小区外行走的两个女孩,打扮时尚,步履匆匆。手里都抓着手机,笑容美好地对着手机轻笑。

她们与令小想擦肩而过。令小想闻到了自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香水味。

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打量她们。

就好像,看到了斯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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