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磨盘山,到了崇山村,我想起了一生求仕而不得的孟浩然。居襄阳,做个田园诗人多好,干吗去求仕呢。他写《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正合了此番的景致。山里的菊花开得缓,也凋敝得晚,水坑边,田埂上,山地角,岩石缝,有野菊淡淡开放,不为人知地开。野菊是金盏菊,铜钱大的花朵,慢悠悠地开满了寂寞的山野。山野是一壶水,菊花漾漾地洇出金黄色水渍。
四周的山梁,仿如漏斗,豁开一个口,有了关隘。关隘峻峭,流水飞溅而下,飞瀑如雷却落于山下,沉默于山谷。在关隘往山下看一眼,群山锁闭,天空空茫,莽莽林涛埋着起伏的炊烟。烟雨如晦,白扑扑的芒露在山梁不散。流水自山谷而来,浅浅清清的涧溪跌宕在涧石和沙砾间。涧石是麻石,被水洗圆,像弥勒佛滚圆的肚皮。沙砾白色,在溪水中莹莹闪光,米虾藏在苔藓,像齐白石滴在纸上的一滴墨水。水中的苔藓,我们不叫苔藓,叫青黝。黝给人光滑的触摸感,清凉感,是人体触觉的一个外延。苔藓是一种旧时光,岁月沧桑不免让人感慨。年华易逝,若是在异乡漂泊多年,看见家中门槛长满苔藓,那种况味,无疑与见了母亲满头白发相似。青黝是死可复活的,干枯了,浇几次水,又黝黝地发青了,是永远也不会苍老的。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祝福自己:像青黝一样活着,卑微,但无畏岁月苦寒。
屋舍依山顺溪涧而筑,古老的房子还在,木结构,门板厚实,泥瓦全黑了,风吹来,似乎有当当当的急奏声。村口的石拱桥,仿佛是醉卧的下弦月。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月亮是可以随处安歇的,但它习惯了流浪,习惯了枕涛而眠。到了崇山,它不想走了,提着酒壶,唱叮叮咚咚的歌,找了一棵老树,卧了下来。石拱桥是麻石桥,地衣植物和藤本植物,贴着桥体,葱亮地长。屋舍后面,是灌木遮蔽的山。院子是石砌的矮墙,黑黑的,呈半弧形或四边形。墙缝有指甲花或野蔷薇盛开。素净的院子,是乡邻搬到户外的厅堂,夏天,萤火流曳,星光倾泻,相邻的人聚在院子,喝着山茶,说杂七杂八的闲话,说起村里漂亮的女人,不觉间,夜已深,明月西斜。星斗在院子里敞开了天空的帐篷,院子像敞开了的心灵。小孩在竹床上酣睡了,老人在长条凳上打瞌睡了。矮墙上的盆景吊兰,垂下了卷曲的花枝,幽暗地送着香气。夏暑,敨开竹卷席,翻晒新稻谷,黄黄的耀眼,饱满的谷粒让人不自觉地站着,傻傻看着,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王维写《新晴野望》:“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谿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村人蹲在院子里吃饭,把整个煎辣椒夹进嘴里,把整个油淋茄子夹进嘴巴,只有嘴巴鼓鼓的,才能体现那种丰满的喜悦。傍晚了,在溪涧里洗澡,顺带的,在水草里摸几条鱼回家做下酒菜。没有鱼,摸一盘螺蛳回家,也是一样的。
沿涧溪逆流而上,山路是一条古道。古道是一种不会腐烂的肉体。来来往往的南北客,沿古道翻过山梁,再下一个山梁,便是上饶县望仙乡,再沿峡谷走一个时辰,是我的另一个胞衣——郑坊,我在那儿出生,并在那儿度过了青少年的时光。古道是石砌的步道,河石和片石依溪涧而砌,旅人和货客以千百年的草鞋,把石头磨平,油亮的石面隐隐传来雨星的急溅声。给我喝野山茶的老徐,对我说:“我去郑坊台湖喝喜酒,一天走来回呢。”这里到台湖,有多少山梁,我是数不清的,要踏多少级古道,也是数不清的。好客的村人,把古道两边砍了芭茅和灌木,带我们走。古道是寂寞的时间隧道,我们走进去,可以看见古人迎面而来,戴着斗笠,褡裢里藏着不多的珍贵货物,船型的草鞋露出粗大的脚趾,挽起的裤脚沾湿了草露水。梯级的山垄田像一件补丁百家衣,晾晒在山谷里。迎客松和枫树,在山崖上,恰逢时宜地拔地而起,让疲惫的过客有了感怀的温暖。
村子里,有叠山书院,是弋阳县叠山书院的前身。南宋为元所亡时,南宋名士谢枋得全家殉难。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弋阳人。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年),当地民众不顾官府的阻挠,建成弋阳叠山书院,以纪念谢枋得的民族精神和气节,后毁于大火。明喜宗天启年间重建,是江南四大书院。村里的老人都还记得这个不大的书院,在书院里上私塾的人,现已不复存在,书院的房子颓败之后,被人建了民房。但书院的天井还在,鹅卵石铺砌的花纹,花岗岩的天井台阶,精美的书院精气奔袭而来,似乎还有琅琅书声一阵阵响彻耳际。再往山谷走一碗茶的时间,便是白果自然村。村口,千年银杏赫然而立。时值隆冬,银杏树苍然,已然没有叶子,发黑的树身和遒劲的枝丫,道尽人世沧桑。溪涧中分村舍,溪底是石头铺设的,缓缓下斜,溪水汩汩而淌。
崇山村是高山村落,隶属新篁。翻过山道往北,便是葛源。这是我第二次来崇山。第一次来,是两个月之前,看千年银杏树,喝了一碗茶便走了。桥头的老徐好客,泡野山茶给我喝。毛尖青青的茶叶浮在杯子里,像一座座山峰浮在云雾里——我是不会忘记的。暗香,淡雅,俊逸,是这杯茶给我的印象,也是崇山给我的印象。我去过很多山间小村子,我喜欢在小村子里乱转的感觉,走走停停,到别人家里坐坐,聊聊天。有的村子,我坐下来了,便不想走,想找个合适的溪口桥头建个小房子,住下来,成为一个“把酒话桑麻”的人。在新篁的平港和崇山,我也是这样想的,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人怎么生活,在哪儿生活,是命运的一部分。像我这样一个年过四十的人,对命运只会越来越敬畏。
当然奢侈的想法也是消除不了的,比如在崇山住上一夜,听听溪涧的流淌声,看萤火把夏夜织成丝绸,又有什么不可呢?把美好的偶遇变作一种向往,或许是生活的一种期盼吧。在人世这个茫茫大海里,我们是需要向往的,这样,我们便不会厌世,也不会被人世所累。和我同去崇山的林辉,是深知这些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