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菩萨蛮》之二
自小就阅读过诸多赞美江南的诗词，独独韦庄这首《菩萨蛮》最得我爱。一字一句，恰似一笔一画，绘出了一个浸润在斜风细雨中的水墨江南。
江南，江南，仅在口中细念这组名词，便觉唇齿生香。若是亲身到往，定会心醉神迷，看痴了去！对从未到过江南的人来说，江南，真是一个如梦似幻的所在。
白居易说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杨万里说江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杜牧说江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韦庄的江南，则是景美、人美、酒美、情美，四美皆俱。如诗如画的江南水乡，春水如翡翠一般，澄澈如洗。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水中的船儿荡起一圈圈涟漪，缓缓飘散开去，和着雨水滴落的声音。船中人就在这份宁静中，浓浓睡去。当垆卖酒的江南女子，犹如一轮明月，明媚美好。她拂袖举酒，双腕白如凝脂。
面对如此美好的江南，谁能不倾倒？谁又舍得离开？
然而，纯美的风景并不足以吸引我。很多时候，对一座城市心生向往，纯粹是因那里有吸引我的某一个人，现代的或是古代的。正因如此，那座城市才生出诱人的光芒，引诱我一步一步朝它靠近，去感受这个人的味道。
这样的理由，或许真要被人笑话了！法国某位著名调香师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我深表赞同。
世间万物皆有味道，这味道细微奇妙，可以穿越时空。顺着它溯源而上，隐藏于后的往往是记忆，是细若游丝的路径。那么路径背后又是什么呢？是一种历史的苍茫，一种无法捉摸的无限。
我正是想从这些味道背后，捕捉到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并笃信，这种难以言说的味道，深藏于城市的记忆之中：存在于秦砖汉瓦之下，存在于雕梁画栋之间，存在于典籍文字之中。
这种特有的味道，岁月长河无法将它冲刷、带走和掩埋，反而会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愈发沉郁，愈发清澈，终成为一座城市的特质。如同深山中的某株古梅，素颜清婉，暗怀心事。
正是怀着这样的情怀，阳春三月，我只身来到了扬州。因为在这里，小青度过了她人生中最明媚的少女时光。整座扬州，我寻找的，便是她的味道。
初春三月来到扬州，正应了李白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的扬州，繁花似锦，游人如织。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气势如虹。不管走到哪里，都无法逃开那些如众神起舞般的姹紫嫣红。
真如郁达夫在其散文《扬州旧梦寄语堂》中所说：“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沉浸在如此美好的春光中，整个人也变得无比温柔，不自觉地沉静下来，并有一种强烈冲动：想要揭去那层笼罩在扬州城外围的雾纱，深入到诗词歌赋、灯影桨声之中，去聆听，去寻觅独属于古代扬州的气息。
料想，只有诗词歌赋浸染下的扬州，才最符合明代才女冯小青的气质；也只有透过这些诗词，才能嗅着她的气息，寻到专属于她的故事片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与老友在黄鹤楼分别，在这烟花三月，他要东去游历东南形胜——扬州。眼看着一叶孤舟消失在碧空尽头，只留下浩浩荡荡的江水，向天际奔流！
在无数歌咏扬州的诗句中，最能代表人们对扬州向往之情的，莫过于这句——烟花三月下扬州。
蘅塘退士评析它为：“千古丽句，妙哉！”正是“最是烟花三月时，景深意浓满城春”。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徐凝《忆扬州》
相见时难别易难，我所思念的如萧娘、桃叶一般娇美的女子如今可安好？离别时的愁眉泪眼，以及悲痛心情，通通都成为今日无穷的思念。这股挣不断、解不开的思念，无处倾诉，唯觉惆怅。
抬头看月，却发现天上可喜可爱的三分明月，被扬州独占了二分。此刻关照我的，不正是当时扬州的离别之月吗？本想借月抒怀来摆脱这份愁思，没想到月光无赖，更添愁绪。
徐凝这首《忆扬州》，写得最妙的无疑是这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天下明月本只三分，扬州却独占二分，不知扬州月色有多迷人！
浸润在二分月色中的扬州，我有幸见着了。柔和的月光，穿过重重小巷，安静地倾泻在二十四桥和古运河上。石板桥、老城脚、瘦西湖，全都浸润在月光之中，泛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晚风送来阵阵茉莉花香，使月光也染了香味，令人陶醉不已。
此时再来咏诵“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真真为徐凝的精妙描写拍案叫绝！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正是杜牧的这首诗，使得二十四桥名闻天下，成为一座饱蕴诗意的桥。
入夜后，我独自徜徉在二十四桥之上。默念杜牧的诗，流连于水光山色，回忆起悠悠往事。这份感觉，真是沉静而惬意。料想，千百年来，有多少行人如我这般——
在草长莺飞、烟雨濛濛的三月天，迷失于扬州城的楼台清幽之处，沉醉在明媚春光的万紫千红之中，在瘦西湖寻寻觅觅，期待与传说中的吹箫女子相逢。
然而，游走千年，终究还是走不出这片绮丽的诗意。那些来自古代的诗词歌赋，穿越重重时光，如同精灵一般，串起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如今的春风十里扬州路上，依稀可见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
那一座古宅中，或许曾居住过杜牧诗中的豆蔻女子；那一孔石桥边，或许曾有伊人久久伫立，独自等待；那一棵老树下，或许曾有才子佳人甜蜜相约，依依惜别……水边垂柳，依旧风情万种，婀娜有致。可如今，她们的芳踪何在？
何处才能寻到温婉的船娘，听她再唱一首清雅小调？
不经意间闯入一条名为“彩衣巷”的巷子。穿行在窄窄长长的巷子中，遐思万千。这样的小巷，江南独有，它们恰似隐藏于都市背后的绝美风景，深幽而清朗。或许，撑一把油纸伞，徘徊在这蜿蜒曲折的巷子中，能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光阴流转，不同的时代，这里也在上演不同的光景。在这里，或许就在这样的巷子中，过往的繁华，曾把它们一一照亮；而后，时光又将它们抛到了时代风雨中。那些阁楼上临风而舞的美丽女子，她们的欢声笑语，她们的悲欢离合……通通留给了扬州历史上最繁华的时刻。
如今，只剩下这些青砖石瓦在安静地凭吊往事。
真可谓：“繁花石塔一条路，入夜烟月掩华树。唐塔宋亭明时阁，留与诗人话今古。”
在离开扬州的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个仿若唐宋古画中的院落：无数春花盛放，灼热如火，像一场盛大的聚会。清风浅吟低唱，阳光如水流淌。一位清丽女子静立于花树下，笑靥如花，悠远又光华灿烂。她的微笑，瞬间化成千朵万朵晶莹水花，剔透的清凉弥漫苍茫大地。
在那一刻，如有神助般，我突然醒来，打开房门的一刹，花香袭人。整个世界无比静谧，春夜中的桃花、梨花、樱花，哗哗哗被风吹醒。浓烈春意四散开来，芬芳无比，令人窒息。
我猜，梦中的女子就是冯小青了。一定是她感知到我的呼唤，故来梦中与我相会。
从此刻起，她的每一点快乐与忧愁，都将化成我笔下汩汩流出的文字。这些文字将在我与她之间，架起一座彼此沟通的桥梁，尽管隔着百世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