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东是个很安静的人,平时总是低着头不说话。
他没有电脑,只远远的看见过叔叔家的两个孩子玩过。更没有手机。对于使用微信该怎么付款,更是毫不知情。他就像一个可怜的人,被这个世界隔离了。
尽管生活在现代社会,他却离这些新时代的产物,哪怕是一件新一点的衣服,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因为7岁就被寄养在叔叔家里的缘故,振东自小养成了从不顶嘴的习惯。不论别人说什么,不论那些话有多么刺耳、多么难听,他都只是静静的坐在书桌前,默默地低着头。听着叮铃桄榔的摔门声,听着婶子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没完没了的大声咒骂。而他从不招惹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被咒骂的理由,都是些鸡蛋里挑骨头甚至是无中生有的事。什么煮方便面的水放多了,一个大小伙子,没必要喝那么多汤。像只猪一样。总是弓着腰,体态不好。看着就没出息。脚丫子臭了,也不知道洗。
事实上,不论振东怎么做都是错的。他洗澡就是浪费水,不洗澡就说你臭。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在这个家里,就算吃饭,振东都低眉顺眼,小心翼翼。振东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有一天,当他拉开抽屉,想再写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日记本被人撕成了碎片,那些碎纸片被装在了一个小塑料袋里,放在了抽屉的一个角落。自此,有什么事他都埋在心里,再也不写出来了。
偶尔他会去小河边散散步,一次,他在散步的时候,偶然捡起一颗石子。在莫大世界里,他突然觉得自己与这颗无人问津的石子一样,被世界遗忘了。他拿着这颗小石子,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把它揣进裤兜,悄悄带回了家。
一进家门,婶子正在拖地。看到振东进来,她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紧接着,振东走到哪里,婶子就用拖把追着拖哪里,振东边走边被拖把头怼脚跟。直到他躲进他那狭小的卧室里,才算作罢。之后,婶子就开始了她的日常咒骂。
“一个大小伙子,上厕所竟然不关门,一点也不讲究!”
“脚丫子臭得熏死人,真是个没娘养的东西!”
“我这一天天的供你上学,我容易吗?你连饭也不做,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倒是要记账看看,看看养你一共得花掉我多少钱!”
……
事实上,她骂得这些话,竟是些无中生有、挑刺找茬的事。
振东上厕所并非不关门,而是卫生间的门压根就没有门栓,所以,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上厕所,厕所的门都只是虚掩着。
至于脚丫子臭,已经成了这家人长年累月奚落他的由头。
诚然,在这个家里,振东是没机会洗脚的。每天,他总是早早起床,第一个到学校,做贼一般地溜进水房,麻利地洗脚。放学后,他也总是自愿留校,晚回去一会儿,在水房里洗一洗自己的衣服。
有些同学发现了振东的怪异举动,在背后偷偷议论。虽然大家并不知道这个平时看起来与大家格格不入、穿着打扮又十分老土和另类的振东,究竟为何要这样做,但也没有过多的指责和嘲笑。大家只是对此心存不解,对于这个平日里头发长到总是遮住半边脸、又少言寡语的人,感到既神秘又不解。
其实,即使振东干净得像块豆腐一样,那一家四口还是会找出种种借口和理由,骂他脏、骂他臭。因为振东没有任何问题,他们之间存在的唯一的问题,便是叔叔一家四口心中那深深的恶意。
听着婶子滔滔不绝的抱怨和咒骂,振东依旧像从前那样,打开台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平时,他会拿出本子写日记。但今天,他默默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石子,然后戴上眼镜,将那枚乌黑的石子凑到灯光下,仔仔细细的看着。他慢慢转动着石子,仔细端详着石子的每一个曲面。
婶子的咒骂声变成了背景音,此时,他的注意力全部聚焦在了这粒石子上。他突然有个想法,他想在这颗石子上刻上字或者一副画。就当做是给自己的礼物。自从寄养在叔叔家以后,他就再没过过生日了。
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得到什么生日礼物,过去,除了学习成绩,他没有能力送给自己什么,但现在,只需要一把刻刀,他就可以把这个精心制作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送给自己。这样想着,他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就这样,他悄悄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把小刻刀。他先是拿着这颗石子转着看了看,找到了适合雕刻的一面。之后仰起脸,偏着头,在心中预想一下要雕刻的内容。然后便埋头,一刀一刀、小心翼翼地刻下去。
锋利无比的刀尖划在坚硬的石头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婶子的咒骂和摔门声,渐渐化作了无意义的声响。他打算给自己制作一枚印章,于是。每天放学回来,写完作业,他都坐在书桌前,闷声低头,专心致志地刻着手上的小石头。
自此,振东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使他可以屏蔽婶子恶毒的咒骂和另外三个人的针对和排挤。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都会路过那条河,并在堤坝上捡几颗自己喜欢的石子带回家。他在每颗石子上,雕刻出自己喜欢的图案,刻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文字。
时间就在刻刀下被一点一点的消磨。没想到,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可以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能帮助他消磨掉漫长的时间。
随着书桌上的石头印章越来越多,振东变得愈发沉默了。甚至到了一天下来,一句话都不说的地步。他总是戴着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用小刀刻着形形色色的石头。
每次,去河边的堤坝上捡石头,都使他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满地的石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喜欢哪个,就可以把哪颗石头带回家。不需要经过谁的允许,更不需要花钱去买。这是他唯一可以尽情享用的资源。有时候,当他低着头,在遍地的鹅卵石中,挑选自己喜欢的石头时,竟然会自顾自的笑出来。
要雕刻出一枚印章,并把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打磨成印章的形状并不容易。每做一个,都要消耗掉几个月的时间。对于雕刻石头印章这件事,他越来越入迷。他开始在走路的时候,留意牌匾上的字,用心把它记下来,回去之后,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描绘出字体的轮廓,然后再在石头上一点点的雕刻出来。
渐渐地,他的书桌上,抽屉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印章。方的、圆的、几何形的、扁圆形的。
这些小石头,仿佛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城墙,将那一家人的咒骂和恶意阻挡在外。每天,他都开始期待自己新的作品。石头是可以随便捡的,而一盒刀片的价格并不贵,他多捡点瓶子就可以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婶子的咒骂声越来越少。他也很少再见到那一家四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模样。在那一家四口人的眼里,平日里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变了。他每天低着头走进家门,然后就坐在书桌前开始低头雕刻。早上早早的出门。他不再看任何一个人的脸色,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那天,婶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在厨房里一边打扫,一边咒骂。而振东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手里的石头,每刻几刀,就拿在手上或远或近地看一眼,再轻轻吹掉覆在上面的粉尘,用手轻轻拍打几下,再继续雕刻。
这边,婶子那垃圾桶般的嘴,已经把振东的祖宗三代都搬出来了。可振东却看着手里的石头,嘴角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哎哎,别骂了你。”叔叔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戳了戳婶子的胳膊。
“怎么了?”婶子停下喋喋不休的嘴,诧异地看着叔叔。
叔叔扬起下巴,朝卧室那边指了指。
婶子顺着叔叔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去,振东卧室的门半开。两人朝里一看,那小子像着了魔一样,看着手里的石子,嘴角上竟然挂着笑容。他笑得那么明亮,就像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叔叔和婶子看到这一幕,有些愣住了。咒骂声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渐渐停止的。因为他们发现,虽然振东的躯体还在这个房子里,可他的精神,早已跑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无论他们如何变本加厉的找茬羞辱他,都无济于事。他们无论怎么对他,都无法搅扰他的心情。
真不知道那些烂石头,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叔叔家的两个孩子,朱波和朱扬,甚至还拿了两个印章据为己有。婶子也曾趁着打扫房间的时候,把那些他精心刻好的印章,扔掉了一大半。可振东依旧是每天很开心的样子。
婶子还为此专门观察过振东。当振东发现桌上的石头印章没有了,他非但没有表现出懊恼和沮丧,反而心情一片大好,好像清理掉那些陈年旧货,又可以腾出许多空间让他大干一场了。从此,便再没有人跟那堆石头较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