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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极可笑诗,亦有非常遭际,不可枚举。即如晚唐卢延让者,有诗名,登第后,以乱归蜀。蜀主建见其诗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偶建于冬夜命宫女烧栗,有数栗爆出烧绣褥。时建方作丹,是夜宫猫相戏,误触鼎翻。建瞿然曰:「诗人信无虚境,卢延让曾预言之矣。」次日即拜为工部。而唐翰林吴融及时相辈,亦深赏其「饿猫临鼠穴,馋犬舔鱼砧」。延让自叹谓平生持行卷谒公卿,反不如得猫犬力者是也。唐末诗人,隳延让魔境最多。然运思甚艰,故延让又有诗云:「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噫!可谓攻苦极矣。沧浪谓诗家「须参活句,勿参死句」。彼晚唐人如此用之,只从死句去参,其堕魔障又何怪哉!

唐释子以诗传者数十家,然自皎然外,应推无可、清塞(即周贺)、齐己、贯休数人为最,以此数人诗无钵盂气也。僧家不独忌钵盂语,尤忌禅语。近有禅师作诗者,余谓此禅也,非诗也。禅家诗家,皆忌说理,以禅作诗,即落道理,不独非诗,并非禅矣。诗中情艳语皆可参禅,独禅语必不可入诗也。尝见刘梦得云:「释子诗因定得境,故清;由悟遣言,故慧。」余谓不然。僧诗清者每露清痕,慧者即有慧迹。诗以兴趣为主,与到故能豪,趣到故能宕。释子兴趣索然,尺幅易窘,枯木寒岩,全无暖气,求所谓纵横不羁,潇洒自如者,百无一二,宜其不能与才人匹敌也。每爱唐僧怀素草书,与趣豪宕,有「椎碎黄鹤缕,踢翻鹦鹉洲」之概。使僧诗皆如怀素草书,斯可游戏三昧,夺李、杜、王、孟之席,惜吾未见其人也。

贯休诗气幽骨劲,所不待言。余更奇其投钱镠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镠谕改为四十州乃相见。休云:「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遂去。贯休于唐亡后,有〈湘江怀古〉诗,极感愤不平之恨。又尝登鄱阳寺阁,有「故国在何处?多年未得归。终学于陵子,吴中有绿薇」之句。士大夫平时以无父无君讥释子,唐亡以后,满朝皆朱梁佐命,欲再求一凝碧诗,几不复得。岂知僧中尚有贯休,将无令士大夫入地耶!

自元、白及皮、陆诸人以和韵为能事,至宋而始盛,至今踵之。而皮日休、陆龟蒙更有〈药名〉、〈古人名〉、〈县名〉诸诗。又有离合体,谓以字相拆合成文也。有反复体,谓反复读之,皆成文也。有叠韵体,如皮诗所谓「穿烟泉潺湲,触竹犊觳觫」是也。有双声体,皮诗所谓「疏杉低通滩」之类是也。有风人体,皮诗所谓「江上秋风起,从来浪得名。送风犹挂席,苦不会帆情」是也。夫〈离合诗〉起于孔文举「渔父屈节」之诗,然文举诗以骨气奇逸传,不以离合传也。叠韵起于梁武帝、沈休文之「后牖有朽柳」,「偏眠船舷边」,然武帝、休文诗以词采风流传,非以叠韵传也。回文、反复起于窦滔妻,然妇人语耳。双声体,据皮袭美云起于「螮蝀在东」,「鸳鸳在梁」,然皆无心自合,非有意为之也。至于药名起于梁武帝,县名起于齐竟陵王,彼亦偶为之,岂以此见长哉?皮、陆二子,清才绝伦,其所为诗,自有可传,必欲炫才斗巧,以骇俗人,则亦过矣!鲍明远有〈建除诗〉。又有〈数名诗〉,然明远所谓俊逸者,终在彼不在此也。然则学皮、陆者,亦学其可传者而已,无炫聪明以争一时伎俩,自失千秋也。

唐诗大振,妇女奴仆,无不知诗,远及外域,亦喜吟。妇女则李季兰有诗豪之誉,薛涛有校书之称。鱼玄机、徐月英各着诗集,非烟、崔仲容并骋俪词,然桑、濮之音耳。至于诗人妻女以诗名者,则元微之夫人裴柔之,有〈赠夫之武昌〉之篇;吉中孚妻张夫人,有〈拜新月〉之作;杨盈川侄女名容华者,〈新妆〉诗有「自怜终不已,欲去复徘徊」之句;杜羔妻刘氏〈寄羔下第〉诗,有「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之语。又进士孟昌期妻孙氏,为夫代笔。而宋若昭、若荀姊妹五人,皆能诗,欲以学名家,不顾归人,德宗召入禁中,呼为学士,每咨经史大义,穆、敬、文三朝皆呼先生,尤奇事也。其它如葛鸦儿、薛媛、关盼盼辈,不啻百家,并垂名篇,可谓盛矣。奴仆,则咸阳郭氏之捧剑者是也。外域,则新罗王献五言〈太平颂〉,亦自可观;而杨奇鲲有「风里浪花吹更白,雨中山色洗还青」之句,竟是大历佳作也。似有唐三百年,人人能诗矣。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半出于士大夫,则又何也?因忆唐景龙中,左武将军权龙褒好为可笑诗,中宗戏呼为权学士,每诗出,人皆掩口誉之,辄答曰:「趁韵而已。」以今观之,唐人之为龙褒趁韵者何多也?岂当时声教及于妇女外域,而土大夫或有未娴耶?抑传者讹而选者滥耶?虽然,邹、鲁文学之乡,亦有驵侩;邯郸美人之薮,岂无戚施?安在唐之诗家人人能诗也!

宋人诗佳者,殊不媿唐人,多看可助波澜,但须熟看唐人诗,方能辨宋诗苍白。盖宋之名手,皆从唐诗出,虽面目不甚似,而神情近之,如人耳孙十传以后,犹肖其鼻祖。昔萧颖士绝肖其远祖鄱阳忠烈王,非发冢破棺,亲见鄱阳王者,不能识也。但不可从宋入手,一从宋入手,便为习气所蔽,不能见鼻祖矣。

谓宋诗不如唐,宋末诗又不如宋,似矣。然宋之欧、苏,其诗别成一派,在盛唐中亦可名家。而宋末诗人,当革命之际,一腔悲愤,尽泄于诗。如家铉翁〈忆故人〉诗云:「曾向钱塘住,闻鹃忆蜀乡。不知今夜梦,到蜀到钱塘?」王曼之〈幽窗诗〉云:「西窗枕寒池,池边老松树。渴猿下偷泉,见影忽惊去。」谢皋羽〈商人妇〉云:「抱儿来拜月,去日尔初生。已自满三载,无人间五行。孤灯寒杵石,残梦远钟声。夜夜邻家女,吹箫到二更。」又〈过杭州故宫诗〉二首云:「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暗销魂。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皆宋、元间人也,情真语切,意在言外,何遽减唐人耶?

诗人佳处,多是忠孝至性之语。即如宋、元之间,有史蒙卿者。为〈感时〉诗云:「宫花攒晓日,仙鹤下云端。尽是伤心事,那能着眼看。风沙两宫恨,烟草八陵寒。一掬孤臣泪,秋霖对不干。」又元初吾郡刘诜,别号桂隐,有诗文集。其〈采薇歌〉云:「春采薇,婴儿拳。卖与豪门破肥鲜,年年得米不费钱。冬采薇,潜虬根。白石荦确属掘难,俯身榛莽如兽蹲。山寒雪高衣裂破,堑藤束缚筠篮荷。瘦妻弱子暮候门,地碓夜舂松节火。沸浆浮浮翻小杓,湿雾腾腾升土锉。熬烹成器比甘饴,一饱聊偿数日饿。冬采薇,犹可为。春采薇,今年根尽春苗稀。豪门有米无可卖,陇麦短短难接饥。采薇采薇,我闻夷、齐尝食之,饿死首阳天下悲。呜呼!天高荡荡万物微,我死安得天下知!」二诗沉痛悲壮,安得以时代压之!

忠孝之诗,不必问工拙也。如陆放翁晚年作诗与儿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盖伤南宋不能复汴也。及宋亡后,林景熙等收宋帝遗骨埋之,树以冬青。景熙乃题一绝于放翁诗后云:「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苦乃翁?」二诗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何得以宋、元减价耶?以此推之,宋人学问精妙,才情秀逸,不让三唐,自欧、苏、黄、梅、秦、陈诸公外,作者林立,即无名之人,亦有一二佳诗,散见他集。倘有明眼选手,为之存其精华,汰其繁冗,使彼精神长存人间,何至后人诋诃之甚耶!明代弘、正、嘉、隆间诸诗人,非无佳诗可传,但其议论太刻,谓后人目中不可有宋人一字。不思唐人诗集,汗牛充栋,今所称不朽名篇,仅得尔许,不独精灵之气,神物护持,亦赖历代明眼,弃瑕录瑜,排沙简金,得有今日,岂真上天生才,唐、宋悬殊乎?果尔,则何以有今日也。宋诗惟谈理谈学者,当如禅家偈颂,另为一书。彼原不欲以诗名家,不必选入诗中耳,亦勿以此遂贬宋诗也。

记昔年有田中丞者,招余同龙仲房泛舟曲水,有妓以仲房画扇乞余题。余戏书云:「才子花怜惜,佳人水护持。」妓颇读书,问所谓「水护持」者,得非用飞燕随风入水,翠缨结裙故事乎?余曰:「非也。但将汝脂黛兰麝及汝腔调习气,和身拋向水中,洗濯净尽,露出天然本色,方称佳人,是谓『水护持』也。」妓含笑点首。今日学诗者,亦须拋向水中洗濯,露出天然本色,方可言诗人。

近代选诗,皆以〈帝京篇〉诸作为不祧之祖,钟、谭二子毅然去之,殊有胆识。一部《诗归》,生面皆从此开,稂莠既除,嘉禾见矣。

今人贬剥《诗归》,寻毛锻骨,不遗余力。以余平心而论之,诸家评诗,皆取声响,惟钟、谭所选,特标性灵。其眼光所射,能令不学诗者诵之勃然乌可已,又能令老作诗者诵之爽然自失,扫荡腐秽,其功自不可诬。但未免专任己见,强以木囗子换人眼睛,增长狂慧,流入空疏,是其疵病。然瑕瑜功过,自不相掩,何至如时论之苛也。

舍性灵而趋声响,学王、李之过也。舍气格而事口角者,学袁、徐之过也。舍章法而求字句者,学钟、谭之过也。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往往自露本色。惟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余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明代如李献吉、王元美诸公,非无佳诗,若得明眼人删削,尤可传世。天、祟间尤号极盛,然称名家则有余,称大家则不足。乃往往高自标榜,互相屈辱,压良作贱,称娣为姑,以此嚣陵,不及古人。

伯敬评杜虽未尽确,然不可谓非别眼。若其评太白,则未悉所长。

袁中郎才情超忽,如千里神骏,但防泛驾啮膝而已。后人诋诃,未免太甚。

自钟、谭集出,而王、李集覆瓿矣。记余曾与同辈赋〈爱妾换马〉诗,都无警句。有示以钟伯敬诗云:「功名伏骥足,志节略蛾眉。不贵此时意,难于无后思。封疆方有事,闺阁亦何为?君向承平日,明珠买侍儿。」慧舌灵腕,叹为绝唱。复有以王元美诗相示者,觉才思更迈。王诗云:「只解驰驱易,宁言离别难。兰膏啼玉箸,桃雨汗金鞍。物喜酬新主,人悲恋故欢。横行渡辽海,那问翦刀寒。」遂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定其甲乙。茂先尝进钟、谭,退王、李,见此竟以王第一。乃知前辈各有得力,不可随人轩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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