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10点,他们离开煤矿大院。博驾驶着三菱越野车行驶在前面,阿尼尔和特丽斯坐在白色卡车里跟在后面。车距大约有一百米。驶过一段狭窄的柏油碎石路面以后,他们转向东北,驰上皮克顿斯公路。苏珊因为直到半夜才写完考察报告,所以盖着从博的行囊里抽出的一条毯子蜷缩在后排座上睡觉。
他们驰过柯帕贝拉,没有减速,在托托拉超过一列向东行驶的运煤货车,然后穿过牛津丘陵地区空旷的草原。数千头勃拉默牛低头啃食着非洲牧草。接着他们又向北,朝尼堡和连绵的山岭驶去。一路上,博只和迎面驶来的两辆车打过招呼。过了尼堡以后,他们爬坡驶入森林覆盖的皮斯迦山,然后进入康纳斯山,接着又穿过斯宾塞山的迪尼森山谷,埃普索湖冰凉的湖水就在他们的右方。公路沿山的东坡蜿蜒而下,穿过森林覆盖的幽暗的土地直通海岸。在斯宾塞山口,博举起手朝安娜贝尔一侧的窗外指了指。东边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萨里纳那边的制糖厂升起的团团白烟直上云霄。蔚蓝的科拉尔海向更远处延伸,最终与万里晴空融为一体。
他们沿着旁道绕过麦凯城市中心,又驶过皮奥尼尔河,掉转车头驶入玛丽维尔。
博驾驶三菱越野车离开公路,把车停在一幢装有封檐板的小屋前面一块磨损了的吉库尤草草坪上。他关掉开关,发烫的发动机继续转了一会儿,自动停了下来。阿尼尔把车开过来,停在三菱越野车旁边。
中午刚过,无风而暖和。
从小屋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站在门口的幽暗处,一只手掀开背后的门帘,望着他们钻出汽车后在阳光下伸展、活动着四肢。身材高大的人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他行动迟缓,身体笨重,一副沮丧的表情,好像不愿意被人从阴暗的房子里吸引到灿烂的阳光下似的。房屋坐落在柏油碎石路和一道陡坡之间的一块狭长的土地上,眼前是一片平坦的绿油油的甘蔗田,远处是森林覆盖的峭壁。树叶闪闪发亮的杧果树遮住了射向游廊的阳光,马口铁皮屋顶上方一根粗大的树枝被锯掉,腾出来的地方安装着电视天线。门旁的游廊上,并排放着一台电冰箱和一辆运动自行车。一棵老柠檬树歪向一边,沉甸甸的黄色柠檬把树枝都压弯了。柠檬落了一地。没有邻舍,却有一排被推土机铲平的空房,生机勃勃的马缨丹和苏格兰蓟的嫩枝穿过废墟长出来。面对公路,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待售”二字。
博站在三菱越野车的车门旁卷烟,帽子推到脑后,发红的前额上黏着几缕头发。苏珊掀开裹在身上的毯子,在汽车后座上坐起来。
“你好逍遥自在啊,来得正是时候。”那个人在门口说。他站在那儿看苏珊钻出三菱越野车,好像有问题要问,但欲言又止,转身走回屋里。一辆橙黄色500型福特牌汽车在公路上驶过,低音乐器咚咚作响,年轻人从车窗里伸出手来一边挥舞一边喊叫。特丽斯从驾驶室里伸出安全帽高高举起,好像那是来自荒野的一个奖杯。
博点燃了纸烟。
特丽斯从卡车上跳下来,走进屋子。阿尼尔悄然离开方向盘,跟在她后边,慢慢吞吞地走过吉库尤草草坪。
博望着阿尼尔:“你不把衣物带进屋里吗?”
阿尼尔抓住游廊的廊柱停顿了一下,然后使劲一拉,越过两级台阶,跳到游廊下面。他站在那儿喘了一口气:“我待会儿去拿。”声音低沉沙哑,好像自信有天大的学问而不屑与其他人交谈似的。他穿过游廊,掀开门帘,头一低,进到了屋里。
苏珊绕过车尾向博走来,博向她扭过脸去:“我们是否应该把那些测绘资料拿来让道格尔看看?”
“我这就拿去。”
博站着等待苏珊。安娜贝尔站在博的旁边。两位妇女跟在博的身后,登上台阶走进屋里。
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坐在靠近炉灶那边的一张已经变成深色的松木桌子旁边。他双肘倚着木桌,双臂平放在桌面上,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那双苍白的手掌很大,看上去很柔软,横七竖八的掌纹像深嵌在苍白掌面上的一道道煤垢。他脸皮浮肿、发灰,面部松弛的肌肉形成一道道皱褶。
桌子上摆满了报纸、杂志、佐料盒、茶壶、塑料糖盒和谷类早餐食品,没有洗过的碗盘周围乱扔着刀、叉和汤匙等餐具。阿尼尔背靠木桌,坐在一张宽大的绿色低背沙发上,正把遥控器对准靠墙放着的电视机,迅速地搜索着电视频道。电视机屏幕上映出许多奖杯,声音消失了。屋里的桌子和架子上,到处摆放着十几个奖杯。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悬挂着一排奖状和照片。每张照片位于中央的都是特丽斯,她一手拿着斟满酒的酒杯,另一只手拿着奖杯,咧开嘴大笑着;一群手握啤酒杯的年轻人簇拥在她的周围。
苏珊走过来,坐在那个人对面的桌子旁边,把卷着的煤矿地图和她写的考察报告放在他的面前。“你好吗,道格尔?”
“我很好,苏。”
苏珊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是安娜贝尔·奎恩,她一直在帮助我们。安娜贝尔,这位是道格尔·格纳蓬。”
他既没站起来,也没伸出手,只是转过脸向她点了点头。
博说:“威廉·贝克的小女儿。”道格尔·格纳蓬睖睁了一下,然后用锐利的目光盯了安娜贝尔一眼。
“这么说,你是重返故里了?”他说,不等安娜贝尔回答,便把脸转向苏珊,“你们都考察完了?”
“还剩下艾萨克河另一部分有待考察,还得花费几天的时间。不过我得先去查斯尔托斯一趟,然后再回来完成考察。那边的工作再也不能延误了。此外,我还得花几天的时间处理一下办公室里的事务。”
道格尔心平气和地说:“莱斯·马拉来过这儿了。”
苏珊等他说下去。“还有什么消息?”她看着安娜贝尔,“令人讨厌的捣乱先生。”
道格尔端详着他的手掌。“噢,”他直截了当,把他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他和史蒂夫去布里斯班开过会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道格尔?只需把坏消息告诉我就行了。”苏珊说。
道格尔看了她一眼,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表示歉意的表情:“他们与政府和那家公司已经签订了协议,要在兰诺河谷修建一座水坝。”
“我料想他们希望我放下一切工作去兰诺地区考察,对吗?”
道格尔说:“考察工作必须在夏季以前完成。那是一个雨季以后不适合进入的地区。”
“我肯定办不到,”苏珊说,“不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她又以责备的语气说,“你们听说这件事已经有许多年了,不是吗?”
“这个嘛,好多年来,政府一直打算在兰诺修建水坝,我想谁都听说过。”道格尔说。
“那是纸上谈兵!”苏珊望着博,“谈谈你的意见,博。”
博心平气和地说:“莱斯·马拉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说他是为年轻一代办事,可是,从他和史蒂夫的所作所为,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好处。”说罢,他转身走进做饭的地方,打开电冰箱,“老兄,在我们大家饿死以前,总得吃上一顿饭吧。”
道格尔望着桌子对面的苏珊:“我这儿没有可吃的东西。”
博生气地大声啧啧了几声,然后关上电冰箱门。“我得去商店里买些食物,你们大家想吃鱼和炸土豆条吗?”
安娜贝尔说:“我跟你一起去。”
道格尔望着他们,问道:“今天晚上你们住在这儿吗?”
博摇了摇头:“我们还得赶路,苏珊必须赶回汤斯维尔。”
博和道格尔互相望着,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道格尔说:“我敢肯定艾萨克河那一带的牧草很丰盛,是吗?”
“哦,是的。”
显然,两个男人在对方的所见中发现了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艾萨克河共同度过的岁月潜藏在他们中间。
博说:“那个地区的混合林都被毁掉了。”
道格尔低头望着双手。他触摸着苏珊的考察报告,好像要仔细审查一样。“这就意味着那里将遍地严寒,那些死树会由于寒气的侵入而干透。”
“那里已经变成野牛草和勃拉默牛的天下了。除了山岭之上还有点好地之外,别的地方都成了一片荒野。”
道格尔眯起眼睛端详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端详青年时期那美丽的牧区。“皮卡迪也一样吗?”
“皮卡迪也没能幸免,那片有草丘陵被彻底毁掉了。”
沉默。
博说:“我和安娜贝尔去给大家买些吃的东西。”
谁也没有动。
电视机正播放着什么,众人扭过头去观看,是英式橄榄球比赛。阿尼尔转换频道,众人扭头向别处望去。
“既然树木大面积枯死,寻找那些留下先人砍伐痕迹的木化石就不那么困难了。”道格尔轻声笑着说。不过,那是一种无精打采的苦笑,流露出无奈,几乎是自嘲,好像希望他们理解,在采煤区的人文普查开展以后,询问有关情况是他最起码的责任。“发现木化石了吗?”
“没有,”博说,“没找到多少东西,只发现几处先人留下的营地。”
安娜贝尔说:“我找到一件有趣的石器。”
众人都转过脸望着她。
她说:“我去把它拿来。”她走出屋子,来到三菱越野车后面,打开后车门。石器放在杂物箱里。她把它包在茶巾里了。她从箱子里拿起那块沉甸甸的圆锥状石器时,倏然想到,可以把石器留给道格尔·格纳蓬,省得自己拿来拿去。
屋子里,三个人正等着她,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他们一边等她,一边看电视。一辆汽车在外边的公路上鸣笛。特丽斯从卧室里走出来,接着跑出屋子,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在低沉的打击乐声中飞驰而去。
苏珊说:“这么说,道格尔,你确实去过布里斯班了?”
“去过了,昨天才回来的。”
“医生是怎么说的?”
道格尔挺直腰板,把手按在裤带的左上方。“他们给我做了一番检查。”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像盖在伤口上的纱布似的大手,“给我装了一个监视器。”他把衬衫拉到一边,让他们看。
苏珊和博看见,在他发黄的皮肤上,用银色薄膜固定着一个黑盒子。
博说:“老兄,通过苏珊那个全球定位系统接收器,我们马上就能了解你的情况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安娜贝尔穿过门帘走进来,他们扭过头望着她渐渐走近。
安娜贝尔走到木桌旁边,把石器放在道格尔面前那张揉皱的报纸上。她的动作有举行某种仪式的意味,好像那块石器是她给他的献礼,也许是取得他的信任的一种代价。
道格尔不自在地瞥了石器一眼,接着便把目光移开了。
锥形的圆柱石器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
安娜贝尔说:“我们记下了它的位置,还拍了照片。”
博和苏珊目不转睛地望着道格尔。
安娜贝尔望着苏珊。“苏珊认为我们最好把它带走,以免承包商到来时损坏或者丢失。”她补充说。
道格尔抬起头盯着她,嘴角上闪过一抹冷笑,发黄的眼白上布满血丝。“丢失?”他干笑着说,“它已经丢失了。”
她意识到一种敌意,因此怀疑道格尔有意嘲笑她。“我指的是丢失在长壁开采时造成塌陷的地方。”她解释说,接着用手指摸了摸石器,慢慢地把它移到靠近道格尔的地方。她要保护自己,要显露一点儿自己的学识,让他看看她并不只是一个来自南方、对先人的部署一无所知的书呆子。“这块石器是单独存在的,没有与之相伴的其他材料。你是怎么想的?它不是出现在营地里的。”不管怎样,她的决心正在动摇,她拿定主意要大胆地向他发问,否则就在他的沉默面前甘愿失败。“你猜它是什么东西呢?”
道格尔抬起头瞥了博一眼。“也许,我真的不应该看见它。”说罢,他使劲从椅子里挣脱出来,背对石头把脸转向博。“老伙计,能给我们买几张马铃薯饼吗?”
安娜贝尔凝视着放在桌子上的那块石器。她恍然意识到,那块石器必定是一件不宜公开暴露的东西,一件不能不加掩饰地谈论而令人尴尬的东西。她真想一把抓起它把它藏起来。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望着苏珊。苏珊耸耸肩,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鬼脸。
“你还想吃鱼吗?”
“两张酥饼。”道格尔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你们需要钱吗?”
“我们有钱。”
道格尔把手从后面的口袋里抽出来,然后穿过屋子向卫生间走去。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他们。“那一带所有的黄杨都被毁掉了,是吗?”他似乎在努力想象那一带的巨变情形。
“都死了,老伙计。”
道格尔走进卫生间,接着关上房门。
博说:“我们这就去商店。”
“给我买一片鲨鱼片和一包油炸土豆条。我最好和道格尔谈谈兰诺水坝的事。”
博说:“他们迟早要修建那座水坝。他们一定要向鲍恩和麦凯供水。”他转过身离开时,向那块石器做了一个手势,“也许我们应该把它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