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驾车返回城里时,博沉默不语。他显得忧心忡忡,安娜贝尔没有问他原因。他们向右拐过警察局,在一片光秃秃的起伏不平的石头地面上行驶了二百多米,然后进入一条狭窄的小巷。萧条的小巷一边,坐落着一幢有封檐板的被遗弃的又破又旧的房屋。房屋像下坡的路面一样向下倾斜,灰色的木板翘曲着,屋顶的烟囱没有冒烟。博把三菱越野车停在侧道上。他把脸转向安娜贝尔,说:“你在这儿等一等,好不好?”
博的建议令她不解。“不,”她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博点点头,他们一起走下汽车。
阿尼尔跟着他们走到门口。门半开着,走廊上一块竖起的木板顶在门后。博把门开大一些,大声问道:“潘雅在吗?”一条狗狂吠起来。他们走进恶臭弥漫的走廊,然后进入一间黑暗的小屋。小屋的窗户用钉子钉着一条毯子。窗户下面,一位老太太坐靠在一张中间凹陷的长沙发上,电视屏幕淡蓝色的光线在她的脸上荡漾。老太太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在电视光线的映照下,滴溜溜地转动着。她的脸颊上布满皱纹,脸上的皮肉松弛下垂,仿佛要从颅骨上脱落下来,露出白花花的头骨。令人吃惊的神灵显现。安娜贝尔不知道她是否是个盲人。一条灰狗站在老太太的脚旁哆嗦着,无力地吠了几声便躺下来,一边哀叫,一边来回扭动,又舔又咬背上深深的溃疡,后腿上露出的肌肉和筋像屠夫案板上的一块肉。屋里充斥着排泄物的气味。长靠背椅旁放着一只桶,桶里到处是嗡嗡的绿头苍蝇。有的绿头苍蝇从桶里飞出来,一头撞在电视机屏幕上,又被弹回到黑暗中。电视机的音量被调低了,几乎压不过绿头苍蝇的嗡嗡声。电视频道正在重播高尔夫球比赛集锦。老太太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视机,但是举起一只胳膊,用低沉粗哑的声音大声说:“到这儿来,阿尼尔!让潘雅阿姨摸摸你。”
阿尼尔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安娜贝尔站在从走廊刚刚进门的地方,离博的身后有一步远的距离。她把一只手捂在嘴上。
老太太伸手抓住阿尼尔的手腕。
阿尼尔屈身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老太太把他的一只大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十指交叉地放在大腿上,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靠着阿尼尔。几分钟过去了,他们两个注视着电视屏幕,仿佛他们在通过电视画面传递信息。
博和安娜贝尔站在门口等待着。
大个绿头苍蝇在便桶里进进出出,到处是嗡嗡声。
老太太突然打破沉默,把安娜贝尔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博·雷尼!”她话音刺耳,语调冷淡,一口堵在嗓子里的浓痰把话堵了回去。她的眼角挂着黏稠的眼屎。
“你甚至连你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声音沙哑地笑了笑。
博一声不吭,不自在地挪动着身子,瞅一眼电视,接着又低下头盯着地板,好像他被传唤来面对这位土著老太太古老的秘密审判,接受对他一生中所有不道德行为的训斥。
“他连自己祖母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阿尼尔的手举到嘴唇上吻着。那条狗抬起头,汪汪地叫了起来。
“他还能知道什么呀?”她嗓音粗哑地嘿嘿冷笑着,“他们告诉我,你戒酒了,博·雷尼。”
博平静地说:“戒酒七年了。”
“七年不算长。”老太太不接受他的申辩,“说下流话加上喝酒,这就是我听到的关于你的全部消息。像你这样的人,一遇到烦恼就又会酗酒。”她陷入沉默,抓住阿尼尔的手轻轻抚摸,仿佛那是舒舒服服地卧在她腿上的一只宠物。在电视机光线的映照下,她身旁的阿尼尔活像一尊雕像,她的魔鬼般的同伴。他阴沉沉地一动不动,好像被充满恶臭的空气、电视机屏幕的荧光和老太太的轻轻地抚摸麻醉了。他的眼皮耷拉下来,也许到达了他要去的目的地。
几分钟过去了,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和电视机模糊不清的声音打破沉默。潘雅似乎把博忘记了,不再对他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在给坐在长沙发上的同伴传递某种神秘的知识。后来她突然说:“你还打算去先人的运动场。”话音中不无责备之意。说罢,她又是咳嗽,又是喘息,终于咳出一口痰,俯身向桶吐去。痰落在桶边上,接着又往下流去,受到惊扰的苍蝇嗡嗡着一哄而起。她直起腰呻吟着,努力把呼吸调匀。
“你的祖母是最后一位石头之女,”她说,“你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她再次陷入沉默,蕴藏在心中的无限激情遇到自身的阻力反弹回去,仿佛使劲说话和回忆使她精疲力竭,记忆耗尽了她说话的欲望。
“现在,只剩下老潘雅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了,阿尼尔,让他把烟叶扔过来,我得清理一下呼吸管道。”
博伸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叶包,扔到阿尼尔的大腿上。
“给你老姨妈卷支烟,阿尼尔,”她说,“他还以为自己像他爸爸一样聪明呢。”她向阿尼尔吐露着心思,好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接过点燃的纸烟,大大吸了一口。
“博·雷尼总以为自己漂亮潇洒。喜欢喝酒,追求别人的女人。”她咳出更多的痰,接着就咽在肚子里,“他还要带着贝克家的那个女人到先人的运动场,那就是他所干的勾当,我了解他。那个女人已经得到本来不属于她的东西,但她贪得无厌,什么都想得到。”
安娜贝尔听了老太太的话十分沮丧,看了博一眼,可是他却避开她的目光。她真想跑出去,但是没敢那么做。
“他们什么都不会放过,阿尼尔。他们想得到所有的东西才心满意足,他们什么也不会留给你。我了解他们。他还想把先人的心拿给这个女人看。”她又是咳嗽,又是喘息,然后吸了一口烟,继续她非说不可的话题,“她的祖父在月光下追杀过我们。路易斯·贝克和他的同伙乔治·比格斯。他们俩在灌木林里到处追杀我们的人,把我们逼入绝境。”她使劲把痰吐出去。
“现在,他居然要带着贝克家的那个女人到先人的运动场去。那个女人对我们的先人居心何在?”她等待答案,沉默在延续,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她居心何在?”她重复说,“你就是这么个人,博·雷尼!”她严厉地斥责着博。
“就连你爸爸都不屑啐你一口。”粘在嘴唇上的一串黏稠的唾沫流了下来,她不耐烦地挥手擦去,“他甚至不知道长辈们给他祖母起的名字,阿尼尔。”她又陷入沉默。
“你想问我长辈们给你祖母起的名字吗,博·雷尼?这就是你来看望老潘雅的原因吗?”她抽了口烟,嘲笑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先人的运动场在哪里,”博反驳道,不过语气平静而谦恭,“我认识那几条老路,小时候我跟着奶奶走过。”
“你了解石乡人吗?你什么都不了解。你祖母就是出生在石头摇篮里的最后一个女人。小时候,我和她一起亲眼目睹了那场屠杀。站在那儿的那个女人!在灌木林里到处追杀我们一家的正是她的爷爷。灌木林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躺着一头老野公牛的躯壳。你祖母的母亲让我们两个孩子和她一起藏在那个躯壳里。我和你奶奶蜷缩在那里面,透过老公牛头颅骨上的一个窟窿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月光下残杀我们的亲人。他们绝对想不到来老公牛的躯壳里面搜寻。他们杀完人后点起篝火,煮上茶,坐在桉树的树干上吃着硬面包和牛肉,高谈阔论,哈哈大笑。躺在他们周围的尸体看得清清楚楚,我的亲人一个个被开肠剖肚,无人理会。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情景。”说到这里,她突然激动万分,不能自持,坐在沙发上泣不成声。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阿尼尔的大手,手指掐着他手上的肌肉,仿佛从他庞大的身躯和长久沉默的镇定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安慰。等她镇定下来之后,继续说,“我们在老野牛的躯壳里整整躲藏了三天,好像就要在那里生根了,后来我们从野牛的躯壳里钻出来,穿过灌木林,在返回休托尔的路上艰难跋涉。我们走啊走啊,又饿又怕,直到遇见你祖母家的人。就在那时,比格斯家的人把你祖母和她的妹妹抓到兰诺牧场,而我却溜走了,他们没有抓住我。现在,他们依然抓不到我,博·雷尼!”她擤了擤鼻涕,喃喃自语着,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眼泪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晶莹闪亮。
“我的兄弟姐妹们哪里去了,博·雷尼?”她大声质问他,“那些孩子们哪里去了?他们被杀死了!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的母亲和父亲也被杀害了,就死在我的眼前。你祖母的母亲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大声喊叫。我亲眼看见那个路易斯·贝克骑着马穿过林中空地追上我的弟弟,举起铁马蹬把他的脑袋击碎。我亲眼看见了那一幕。我亲眼看见了那件事情的发生。我不会忘记那一幕,永远不会!我一生中,天天都看见那个小男孩跑向灌木林寻找藏身之地,那匹马无情地向他逼近。我看见他已经走投无路,我大声叫喊着,为那个小男孩哭泣,天天如此。我的可爱可亲的亲人们就惨死在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女人的祖父手里。现在,你回到这里,竟然把贝克家的女人领进老潘雅的家门!你简直混蛋透顶,而且你一直就是个混蛋,博·雷尼,你无情无义。”她没有转过头看他,“你本来应该用行动证明你也像莱斯·马拉一样,但你从来没有。你没有能力为你的亲人们做些有益的事。莱斯的妹妹虽然很穷,但一有机会,就打发孩子们给我送来做好的食物和烟草。你带来什么了?那个女人!真是奇耻大辱。现在,你是在污辱一个老人。”
她突然说:“你在这儿把帽子摘下来!表示一下对老潘雅的尊重。”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叹息、呻吟,极力和可怕的回忆搏斗着。
博摘下帽子,握住帽檐站着,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
“你以前听说过他们怎样杀戮土著人的故事吗,博·雷尼?”
“没有。”博咕哝着回答说。
“没有!”她说,“听听,阿尼尔,你听见他的话了吗?博·雷尼以前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有的人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撒谎。”
博看了她一眼,一声没吭。
“你带贝克家的女人来这儿是为了向我道歉吗?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把她领到我这儿的吗?因为我一直想不出你为什么要把路易斯·贝克的孙女领到老潘雅家。或者,她只是来这儿看一眼老潘雅?她是那么想的吗?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称是理解古老的土著人的朋友?你打算跟她结婚吗?你打算那么做吗?”她使劲把痰从鼻腔吸回到嘴里,然后吐出去,然后伸出手指了指,“那儿是一片洼地。你和她一起践踏那块土地,打破先人的宁静。她的祖父在灌木林里到处追赶我们,直到我们体力不支停下来歇口气,接着他就向成年人开枪射击,骑着马追赶上孩子们,用马蹬活活把他们打死。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他和他的同伙,我看见他挥动马蹬把我弟弟的头颅打碎。我以前没对你讲过这件事吗?也许你已经忘了,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我可没有忘记。我天天为那些被杀害的人哭泣,每天。我永远不会忘记,对我来说,那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你是那些喜欢忘却的人们中间的一个。你想问我,你奶奶在石头运动场出生的那天,长辈们给她起的那神秘的名字吗?你来找老潘雅就是为了问那个名字吗?”她停了一下。
“即使我打算把她的名字告诉你,也不想现在就告诉你,博·雷尼。因此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如果我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对你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完全不了解那些古老风俗的意义。把你祖母的名字告诉你,就像把它吐在那只粪桶里一样。”她咳嗽着吐出更多的痰来,一边喃喃着苦思冥想,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阿尼尔的手。
“我一直等你回来寻找你的祖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她陷入沉默。
几分钟过去了。
安娜贝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博动了动,地板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