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天刚破晓,博沿着人行道倒车,然后掉头驶上泽米街,淡绿色的薄云笼罩在四面悬崖峭壁的上空。夜里,他们一起睡在安娜贝尔母亲的那张床上。茶托上茶杯的叮当声把身在暗处的安娜贝尔唤醒。博已经穿好衣服,俯身抚摸她的肩头,“该出发了,亲爱的。”他们在厨房里吃早餐,“白先生”注视着他们。博在三菱越野车旁卷烟,看着她把那块圆锥状石器放在蓝色的杂物箱里。他没问安娜贝尔心中在想什么,便沿着寂静的大街向南汤斯维尔驶去。博把车停在一座石棉水泥板房子外面,阿尼尔的白色卡车停在人行道上。房子里亮起灯光。博按了按喇叭,片刻之后,阿尼尔从房里走出来。他举起一只手表示问候,然后爬进卡车驾驶室里。
他们掉头驶上狭窄的双车道公路,在黎明的曙光中,沿着海岸朝南向鲍恩驶去。被汽车撞死的沙袋鼠沿着公路的路肩排成一行。阿尼尔的白色卡车尾随在后面,离他们有一百米。博把车开得很快,显得有点烦躁,他嘴上叼着熄灭了的烟蒂。安娜贝尔想起他们在布兰贝煤矿租借土地上初次见面的情景。那天她几乎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而这位昆士兰牧场工人却似乎对她有所了解。亲切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自信:“对,我们的确见过面,安娜贝尔·贝克。”他还向她提起有关她的往事,把它定格在这一时刻:小时候夏天野餐,她和他一起在红崖旁边的水潭里戏水。那时候,她的母亲是雷尼奶奶的朋友,两位妇女关系密切,和睦相处,各自向对方吐露心事。那是她珍惜的一种景象。共有的天真的童年使他们的关系自然而真诚。她情不自禁地向博望去。
博把一只手从方向盘移到她的手上。“你穿上褪色的粗蓝布工装看起来很吸引人,安娜贝尔·贝克。”
“穿上工作服我也觉得舒适,博·雷尼。”
向南行驶了两个小时以后,一过梅林达,他们就离开海岸,斜插着往上爬升。柏油路甩在身后,沿着逐渐升高、尘土飞扬的“鲍恩发展公路”,向西进入克拉克山脉。一把海岸甩在后面,博的烦躁似乎就一扫而光了。他们行驶在山区开阔而又贫瘠的土地上。博身子仰后把烟叶包递给安娜贝尔。抵达古老的小镇柯林斯维尔之前,他们没看见别的车辆。那是向西而去的公路上唯一一个居民点。黄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旋转飞舞。博把三菱越野车的速度减慢,指着公路旁边一幢封檐板下陷的住宅说:“老比尔·斯蒂尔林就住在这儿。他是给梅和朱迪·霍利办理那笔不正当的土地交易手续的代理人。返回来路过这里时,我们将顺便走访他,一瓶朗姆酒就能唤醒他的记忆。”
半小时后,他们下坡驰入群山环抱之地。博把车停在鲍恩河畔的路边。在长满青草的河岸背风处,博在一块光滑的河石上点起一堆篝火,然后把被烟熏黑的铁皮罐放在火上煮茶。安娜贝尔走到河边洗脸洗手。凉风习习,完全不像海岸上的风那样强劲。河岸两旁,高大的木麻黄树摇曳着飒飒作响。阿尼尔坐在长满青草的河岸上,注视着博烤香肠和牛排。安娜贝尔从河边返回之后,就站在三菱越野车后门旁边往面包上涂抹黄油。她端着盛面包的马口铁盘子和番茄酱来到篝火旁边,站着观看正在烧烤的肉。一股风把带着香气的烟雾吹到她的脸上。博俯身用夹子翻动着牛排和香肠,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着河的上游。
“这条河的水是从兰诺河流过来的,甘美的泉水是从福龙里斯地区冒出来的,就在马修家的后面,水量相当可观。”
阿尼尔坐在长满青草的河岸,两只大手放在膝上,专注的目光盯着穿透香肠表皮、扑哧扑哧冒出来的油脂。油滴掉在通红的煤块上,燃起一股股短暂的黄色小火花儿。
安娜贝尔顺着博指的方向望去。他也许一直在自言自语,讲述记忆中的往事。他的声音低沉模糊,把头转过去,如数家珍般念叨着那个地区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的主要特点,以及和他个人历史有关的辉煌时刻。把他们的旅程和他的过去联系在一起,说明他们此刻身处何方。博站起来,伸了伸腰。
“鲍恩河。”他加重语气强调说,似乎思索良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趁热吃吧,伙计们,别等风把肉吹凉才动手。”他伸手把一块牛排叉到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上,又往上面浇了许多番茄酱。
他们坐在篝火旁边,默默地吃着滚烫的烤肉,呷着加糖的浓茶,没过石头的河水发出潺潺的流水声,风飕飕地吹过高大的木麻黄树林,一只乌鸦从对岸一棵树叶脱落的蓝桉上谨慎地观望着他们。
安娜贝尔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如果奥拉纳水坝建成的话,对鲍恩河的流量会有什么影响呢?”
博指着河水说:“它将变成流过这里的一条涓涓细流。”他用牙齿撕下骨头上的最后一口肉,然后把骨头向旁边扔去。那只孤鸦从栖枝上展翅飞起,接着落在地上,疾走两步,停在骨头后面一米多远的石头上,斜着眼注视他们。博说:“继续往前走,伙计,吃吧!”乌鸦躲躲闪闪地跳跃着往前蹭,一口叼住那块骨头从石头上飞开,升入空中,扇动深褐色的翅膀掉转方向,向对岸飞去。那根骨头倾斜着,紧紧地叼在它的喙里。
午餐后,博用帽子盖住眼睛,躺在篝火旁边的行李上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后,又用洋铁皮罐煮了一壶新茶。鲍恩河畔的午间小憩让他感觉到自己又回到家乡。他们在那儿又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博一边喝茶,一边抽烟。阿尼尔把自己关在卡车里,音乐咚咚地响个不停。这天,他们似乎不会离开,而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直到树林的飒飒声和河水的叮咚声变成习以为常的声音,白眼乌鸦变成他们餐桌旁边的常客。可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博的注意,他终于站起来,伸伸胳膊说:“最好动身吧。”他的语气中有点儿无可奈何,几乎像接到无声的命令,把他从白日梦中唤醒。
那时安娜贝尔才意识到什么。
“你从前在这儿宿营过?”
“哦,是的。我和道格尔曾经多次在这儿下马卸鞍,这儿真是个午间宿营的好地方。”他朝那边一块长满青草的林中空地挥了挥手。
“牛群就被舒舒服服地安顿在那块平地上。”他环顾四周。
“人们把它称为‘中国人平地’。”他挥挥手,做了个意思含糊的手势。
“有一位年老的中国探矿者埋葬在那儿的某个地方,我不知道准确的位置,因为没有墓碑。”
他们收拾起一应物品,离开鲍恩河谷,驶上莱察兹山脉饱受大风侵袭的丘陵地。三菱越野车向一边排出淡淡的尾气,砂石小道穿过眼前的灰色灌木林,近处是风景如画的高地平原,远处圆锥形的山峰高耸入云。那是古老的火山遗址。火山喷发时,天空总是血红血红的。博把它称为心脏地带。这就是土著人古老的石头之乡,一个把热带海岸与内陆分隔开来的寒风侵袭的高原。一个含有高原、丘陵、隐蔽的河谷、峋嶙怪石,以及独一无二地扭曲了沟壑的塔斯曼地槽。
三菱越野车加速穿过灌木林中一块铺着白土的狭小的林中空地。那些白土仿佛是篝火被踩碎的余烬。扭曲的松脂斑驳的树枝呈拱形,悬垂在那一小块空地上方。它也许是地球上久已绝灭的某个物种被风吹干了的住所遗迹。博不停地指指画画,念念叨叨,表现出他心中紧张的期待。由于路上的噪音,安娜贝尔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那些古老的松脂斑驳的树木是白蚁唯一不能吃的木材。”他笑着向安娜贝尔看去。
“他们应该在乔治·比格斯的书籍中插入一些松树枝。”博说个不停,他的话音时而淹没在三菱越野车的隆隆声中,时而又响亮起来。有一会儿,安娜贝尔听见一串男人的名字,又见博伸手指着前方,说:“老人家就是在那儿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折断了脖颈。”三菱越野车飞驰着越过一道沟坎,刹那间,他们觉得灰色的灌木林像熔岩似的流泻向地面。
“你很快就要晕头转向了,分水线朝四个方向延伸,我将为你指点迷津,这样你就不会在这一带迷路了。”他又做了一个迅速而准确的手势。
“泉水的发源地。为了寻找它,很多可敬的老兄沿着一条河谷兜圈子,累得精疲力竭。”
他们飞快地穿过休托尔河上游的河床。安娜贝尔在座位上转过脸,观看从灌木林拱形树枝下穿过的狭窄的干河床。然后干河床从视野里消失。那或许是某种神秘文明洼陷下去的高速公路,河床里的黄沙不曾被人践踏。看起来好像一座准备迎接新一代尊贵客人的中国式花园,有朝一日他们会踏上这条路。
博突然伸手朝前面指了指,说:“沿着那条河床,就能到达你父亲的牧场:哈———顿———山。”他有意把哈顿山这个名字拖长,仿佛他试图使它从已往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加强它不在眼前的氛围。
“得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去找它。在好几条盘山道上绕来绕去。那个地方啊,这种多年生灌木林长得太密了,从这儿进不去。”
安娜贝尔虽然在努力回忆,但是他们所经过的地区在她的记忆中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姑娘时期,不论返回学校还是回家度假,火车车窗外面的世界都是一掠而过。
“那些野牛能来这么远的地方吗?”她问。不管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她生怕发现自己对这一地区一无所知。
博俯在颤动的方向盘上,重新点燃了香烟的烟蒂。
“总有几头老野公牛能寻到进入这个地区的路,不过大多数野牛不能走得那么远,除非暴风雨过后。平常这一地区没有地下水,而且除了牛筋草和灌木林可供它们咀嚼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尽管它是一个好地方。泉水隐匿在岩层中间。我和道格尔过去常常穿过灌木林追寻野牛,而且过得很快活。冬天,我们在篝火上烤野猪和巨蜥。对那些牲畜来说,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但你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吃到丰盛的饭菜。你永远不要指望在那儿会遇见什么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几年前,一家大石油天然气公司从直升机上勘探遍了这一带,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想他们再也不会返回来了。不会!”他加强了语气,暗含着一种快意。
“从这儿到沃尔比纳牧场甚至更远都是原始土地,都是那种被污染了的灌木林,对谁都没有吸引力。”
博把三菱越野车停在一道砂石坡上,然后走下汽车站在路上。安娜贝尔认出了银叶桉树,它们生长不良,弯弯曲曲;淡金色的金合欢树正在开花,浓密的灌木丛向路边簇拥。她站在博的身旁,寒风携带着冬天果树甜蜜的花香。浩瀚的铅灰色天空冷淡而枯燥,在极远的东南与灌木林连成一片。不近不远处,两座高大的山峰在灰色树木的覆盖之下隆起,线条柔和的轮廓宛若一个熟睡的人的轮廓。周围没有居住的迹象。没有炊烟,没有道路,没有架设在原野上的电线。一条连绵不断的金合欢树的绿色长廊,一片片生长不良的桉树和一丛丛高大的散发着香味的檀香树。它们长得那么茂密,以至于根本不可能进入树林。树浪起伏,宛如巨人播种的一片镀金的田野。像蓝色硬币似的蓝桉树叶摇摆着,飒飒作响。
博把头一偏,用手揪住外套领子,防止风把火柴吹灭。他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重新点燃的香烟,指指画画,他的手像雷达指示标一样扫过他们面前的土地。他的手指突然停下,一动不动地指向前方。
“巴尔古努纳山。”他指着远处的山峰说。在美丽如画的风景的衬托下,两座山峰比肩而立,宛如年轻妇女哺乳期的一对乳房。
“就是它。”
博和安娜贝尔默默地站着观望。阿尼尔那边,低沉而咚咚作响的音乐迎着呼呼的风声时续时断。一只在空中盘旋觅食的猛禽尖叫着掠过他们的头顶。
“山的形状决定于人们从哪条道路接近它。你一旦知道巴尔古努纳山的结构特征,就不会为在这一带寻路而弄得精疲力竭。我这就画给你看。”
博蹲在路上,拿起一根树枝。他先用手掌拂去砂石,然后在土地上画出前面那两座山的形状。
“再往东南绕得更远一些,山就开始接近这样的形状。”他在第一幅图的旁边画出另一种形状。这时,两个乳房逐渐变成像屁股一样的形状。
“继续往南走,那两座山峰便排成一排了。”他在第二幅图的旁边又画出第三幅。这是一座兀然屹立的山峰,几乎像个圆锥。
“瞧!就像这样,一看到山峰排列成一排,你就知道从沃尔比纳地区回头向这个方向观看了。再向西绕,两座山峰又开始看你。只有从西面看,它才不像从这儿看的那个样子。”
他在沙土地上又画出第四幅图。他偏着头,端详着自己的草图。
“从西面进来,它更像臂部和肩头。”他的手指沿着轮廓图滑动。
“马鞍中部的那条曲线,”他说,抬头仰视,“你看见那条曲线了吗?一个孤独的男人骑马穿过灌木林走到这里。哦,他看见她躺在那儿,躺在他眼前,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女人,就像他正从她的背后接近她一样。回家了,出乎意料。”
他陷入沉默,凝视着画在地上的草图,仿佛他从西面向巴尔古努纳山走去,小伙子梦想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来自哈顿山的红发姑娘。他转过脸向安娜贝尔微微一笑:“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安娜贝尔·贝克。”他说。
安娜贝尔俯身温柔地吻着他的唇。
“我在你身边,博·雷尼。”
“在我们进入这个地区之前,奶奶就给我们孩子们画过这些简单的示意图。她曾经领着我们在那些‘图’边宿营了一天,因此,我们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转过头向阿尼尔停车的地方望去,卡车停在三菱越野车后面几米远的地方。“那个小伙子连卡车也没下。”他说话的语气充满忧郁,仿佛在评论自己内心深处的争端。
安娜贝尔提议:“我可以去叫他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