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甘霖,人生四大喜事之首,旱了一年的河北道,终于迎来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春雨。只是,这缠绵辗转的绵绵春雨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心中原本的喜悦就完全变成了懊恼甚至愤怒。
牛皮甲已经被雨水浸泡透了,软溻溻的贴在身上,屁股下面的马鞍子和脚底下的牛皮靴子,稍有动作就会发出一种令人脸红耳热的声音来。看着并辔而行的陈善冻得已经有些发青的脸色,我皱着眉埋怨道:“告诉你去车里面坐着,你就是不听,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么重的寒气,万一冻出毛病怎么办!”
陈善倔强的看了一眼,颤声道:“你还说我,你的脸色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不是也一样在这儿忍着。下面这么多人都在这雨里浇着呢,你让我去车里躲着,以后我还活不活人了。”
蹄声杂沓,一骑从队伍的前方折返回来,待到近前,却是苏卫。
“家主,天色不早了。这雨一直下着,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找个地方安营吧,不然这些军卒会冻出毛病的。”
我点头道:“好,你去安排吧。让兄弟们烤烤火,吃点儿热乎饭。把几辆车上的火药包和雷火弹检查一下,万万可别湿了”
苏卫拱手道:“属下遵命!”
转过山脚,一片茂密的松林前面,有一处相对平坦的墁坡,五百军卒加上辎重营在苏卫彭小易等人的指挥之下,在墁坡之上迅速的搭建起来数十座油布帐篷,又砍了数十棵大树,截去枝叶,搭建了几处长达几十丈的马棚出来。随即,每人牵着自己的战马拴在槽下,用刀鞘刮着马身上冰凉的雨水。这时候,马比人重要,人着凉了喝点儿汤药能挺过去,战马要是受了寒气,那可就是大事了。这也多亏得苏卫临出发的时候准备充分,将怀戎城那些布商的油布采购了大半,若非如此,这马棚子也搭不起来。
医护营现在绝对算是有钱人。不仅是武器装备,即便是战马也是人手一匹。曾经让人眼红的雷字营一百骑兵如今已经没人羡慕了,怀戎城西门一战,蔚州的一千骑兵被全部拿下,除了受伤不能用的二三十匹,剩下的那些马匹自然也归了医护营所有。
不过,在张金树的再三斡旋之下,我让苏卫他们将一半战马还了回去。至于另一半四百多匹马,自然被当成了战利品,不管他们的主人是李建成还是李元吉,做错了事情,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多月时间的准备之下。医护营的粮秣军械等辎重很是完备。二三百辆的大车上,各类后勤物资样样不缺。为此,我在医护营的编外成立了一个临时的辎重营,这些人员的组成,是在怀戎县各大商家之中挑选的青壮。
下了一天的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不过这难不倒医护营的这些军士,几根粗大的树干架到一起,泼上火油,转瞬之间,所有搭建起来的帐篷周边,都燃起了熊熊篝火。篝火的边上,还有军卒在不停地往火上加着湿柴,等到下面的火油燃尽,湿柴也就都烘干了。
进了帐篷脱下皮甲和靴子,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感觉舒服了许多。打着油纸伞出了帐篷,看到所有的军卒们都在忙活着,该巡视的巡视,该做饭的做饭,该烘衣服的烘衣服,偌大的营地中间,好像就只有我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而且,我这身月白色的长缀和乌黑油亮的油纸伞,在这军营之中。很有些不搭。
说起来,我还是没有一个做军人的觉悟。这个侯爷虽然是以武功得爵,但是对军事方面是规矩和常识基本算得上是一无所知。而且马上开不得弓,步下抡不得刀。至于所谓的兵书战策,更是一窍不通。好在苏卫等人都是正牌的军旅出身,有他们帮衬着,我这个所谓的将主还可以勉强应付。
“家主,您在帐篷之中歇着就是,春寒料峭,切莫着了凉。”
“老苏啊,此地离着杨水沟大概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七八十里的路程。不过山路难行,即便我们明天天明就动身,也得下午才到。”
“那不着急。今天才刚刚初十,时间富裕着呢。大家伙儿被雨浇了一天了,告诉弟兄们,今晚都好好歇歇。那些响马就在那里,跑不了他们。”
“侯爷,咱们为什么不去二狼山和红沙岭走上一趟,盛九原和方化都已经伏诛,现在那两个地方剩下的残兵败将,必定不是咱们这五百人一合之敌。”
“你当我不想去啊,只是秦王上谕所限,咱们不能偏离行军路线太远啊!军令在身,要真是因为剿匪耽误了正事儿,那可是杀头的罪过。而且据我猜想,要是咱们绕路而行,即便是不耽误正事儿,秦王也必定会晓得。这医护营之中,百骑司的人必定不少,被这些人参上一本,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们这些人日后是要在军中博取功名的,为上官所不喜,这可是前程问题。”
“属下可没想着要什么功名。只盼着能随在家主的鞍前马后就好,别人怎么想,属下管不着。”
“你个没出息的货,就不能有点儿高级追求么!行了,不说这些了,斥候可都派出去了么?”
“禀家主,十名斥候在前方三十里处。每半个时辰回报一次。”
“老苏,你要记住了。我们这次军前效命也好,顺路剿匪也罢,一切都要以弟兄们的安全为主。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以弟兄们的安全甚至性命为代价。出发的时候,我可跟这些人的家眷都保证过,把他们全须全尾儿的带回去,回去的时候要真是少了十个八个的,我这个家主可就没脸见人了。”
“家主爱兵如子,属下晓得。不过两军阵前刀枪无眼,打将起来,哪有不死人的,沙场浴血,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耀,属下和儿郎们都懂得这个道理,家主不必为此操心。”
“别扯那些没用的,什么荣耀不荣耀的。天大的荣耀,都不值得拿自己的性命去换。这个世上固然有让人舍命相护的事物,但却绝对不是荣耀这样虚头巴脑的东西,这玩意儿,都是给别人看的,人死如灯灭,一口气儿咽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苏卫点头称是,转身自去忙活。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这番言语是不太认同的,职业军人出身的人,身上是自然会有一种天生的荣誉感和骄傲,我没当过军人,理解不了这东西。
在苏卫等人的操练之下,医护营五百军卒的战力虽然不好说,不过,这份骄傲却被灌输到了骨子里面,前两次以少胜多的战斗,没有一个军卒临阵退缩。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不参与军卒操练的主要原因,这些人要是由我来带的话,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打起仗来绝对是一窝蜂的往回跑。
既然叫做医护营,战力强不强的实在是无所谓,不过,作为医护人员的基本准则却是要必须遵守的,这叫做职业操守。在我的强行规定下,医护营全体官兵绝对算得上是整个儿大唐最讲究卫生的军人。饭前便后要洗手,任何时候都不许喝生水。如有违者,第一次打板子,第二次,开除军籍。
其实我觉得,如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应该制定出来一整套具体的防疫方案才行,谁知道这些人将来要进行救治的那些伤员身上带着些什么疫病。不过,我的这个提议被所有人阳奉阴违的鄙视了,没办法,他们的防疫理念,还提升不到这个高度。
烟气缭绕的一座大棚子下,数十口大锅里煮着粟米饭和肉汤,咕嘟咕嘟的冒着诱人的香气。火头军还创造性的在每锅米饭里面加了一些肉干和干果,看起来颇能勾人食欲。不过我觉得,这东西甜不甜咸不咸的,味道一定是好吃不到哪儿去。
饭好了,所有人都拿着自己吃饭的家伙排队打饭,喝一口浓浓的肉汤,扒拉一口味道古怪的粟米饭,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来幸福满足的神色。火头军在米饭里加上干果的做法得到了所有人的赞赏和鼓励,一张油胖油胖的大脸上满是骄傲的笑容,连眼睛都看不见。实在是没办法苟同大唐人的口味,这东西放到后世,狗都不吃。
作为将主,和军卒们一个锅里搅马勺的觉悟我还是有的,唯一的区别是,火头军为了讨好我,肉汤里有一大块连着肉的骨头。
顺手将骨头捞出来给了旁边一脸稚气的一个军卒,半碗创意米饭吃得那叫一个斯文,不过,肉汤的味道很是香浓,虽然没有味精和香料,却胜在真材实料。
“侯爷,咱们医护营去军前,有没有机会和那些贼人厮杀啊,小的听说,咱们只管救人,要真是那样的话,咱们也捞不着军功啊!”年轻军卒捧着骨头啃得满脸是油,呜噜呜噜的和我说话。
我摇头笑道:“许怀啊,战场之上各有分工,别总想着立什么军功,在医护营不好么,救死扶伤,有时候比阵前冲杀重要。”
“当兵吃粮,不就是要上阵杀敌吗?要总是猫在后面,小的觉得脸上没光。”
“你个傻小子,哪来的这么些想法,什么光不光的。上阵杀敌,那是要死人的。你阿娘就你一个儿子。咱们临出发的时候,我可答应你阿娘了,要把你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的带回去,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跟你阿娘交代。”
旁边又凑过来一个叫徐虎子的军卒:“侯爷,你说那个刘黑闼真有那么厉害么?朝廷派了那么多兵都制不住他,还得秦王亲自挂帅。依着小的看,咱们医护营也不是吃素的,五千响马三千蔚州兵咱们都能轻松取胜,真要遇到这个刘黑闼,咱们这些人未必会输给他。”
两次大胜,这些军卒的信心算得上是爆棚了,只是,自信是没办法化作战斗力的。对手和对手不一样,和刘黑闼这个杀神比起来,前面的那些响马和蔚州兵实在是不值一提。
“一个个儿的都消停些吧,别胡思乱想的。大战之下,动辄就是数万军马同时厮杀,我们这五百人真要上了战阵,不过是汪洋之中的一颗稻草而已,转瞬之间就会被淹没其中了,说什么军功不军功的,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了。。
都听着,医护营军前听令,救死扶伤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不要掺杂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秦王麾下可不比在怀戎,军功什么的暂且不说,真要是因为你们救治不力惹下麻烦,我即便想要包庇你们,想来也是无能为力的。都记住了吗!”
众军卒齐声称是,神态俱是恭谨。不过,从他们的眼神之中,我还是看出了一丝丝的热切,军功这东西对这些人的诱惑力,大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再有个把月,大唐立国以来最艰苦的一战就要打响了。我不知道有了火药和猛火油的帮助,原有的历史会不会因此而改变。史书上是不是也会写上我的名字。如果真是那样,我希望后世的亲人能够看到这段历史。
只盼着,他们能够知道,这个沮阳侯就是我。可是我无法确定,历史在此走了弯路,后世的他们,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