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雪,满身霜华。当望见怀戎县低矮城墙的一瞬间,漫天的风雪像是忽然之间停了下来,黄昏的斜阳自厚厚的铅云缝隙中钻出来一角,射出一抹霞光,粉妆玉砌的怀戎古道,都被染上了一层艳色。
离着城门还有五里之遥的官道旁,此刻密密匝匝的站立着五六十人,未及近前,为首之人一声招呼,所有人都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我正诧异间,与我并辔而行的岑鹤笑道:“娃娃,莫要愣着,那些人都是来迎接你这新晋侯爷的。”
我摇摇头,一路上也没见这老爷子派人先行,也不知道是如何把我回来的消息传回怀戎的。
翻身下马步行上前,却看到为首之人正是县令霍春风,后面跪着的,是苏卫、高展、靳融、彭小易、赵公年、郑喜春、杜元等众人。我注意到,连没了一条胳膊的程毅也跪在了苏卫身后。其余众人,有衙门中的差役,有学堂的几位先生,还有,就是选择了留下的十几个个军户。
“下官霍春风,率怀戎县公门中人及乡亲父老,恭迎侯爷!”霍春风原本是武将出身,声音洪亮,一番话喊出来,震得路旁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我跨步上前,双手将霍春风搀起来:“老霍快快起来,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多虚礼。何况,陈墨不在的这一个月以来,家中之事多蒙照料,陈墨在此谢过了。”
霍春风刚站直的身子连忙又是一躬到地,连声赔笑道:“侯爷言重了,怀戎没有驻军,绥靖地方为下官分内之事,侯爷之谢,下官不敢当,不敢当。”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当初的子爵也就罢了,如今当了这沮阳侯,无形之下,已经硬生生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尊卑之别自古如此,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伸手拍拍霍春风的肩膀,我转而向高展道:“老高,你就别让我去扶了,你那大体格子,我整不动。”
高展连忙站起,沾在衣袍上的雪也不去掸,嘿嘿笑道:“不敢劳侯爷大驾,俺老高自己起来,自己起来。”
我走过去伸拳头杵了一下高展的胸口:“你老高今天在这儿跟我玩虚的,今天晚上,你自己喝一坛子酒,不喝干你休想跑!”
高展哈哈一笑:“哈哈哈……!那是自然,一坛子不够,要喝就喝两坛子,就怕兄弟你舍不得!”随即却又脸色一变,慌忙躬身道:“是侯爷,是侯爷,下官失言了,万死,下官万死……。”
看着高展磕磕巴巴的请罪模样,我气不打一处来,走到他身后,照着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赶紧回去自己挑一坛子酒,不喝完你看我今天这么收拾你!”
高展一捂屁股,连胜应道:“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说罢,对着我一抱拳,忙不迭的转身而去。
走到靳融跟前儿,我看着他越发肥硕的腰身,摇了摇头,蹲下去小声笑道:“哥哥,我轻轻搀你一下你就起来行不,要不,你这二百多斤的身子,我一搀你,约莫咱俩都得趴下。”
靳融连忙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满是感动之色,隐隐含着一丝亮光:“草民不敢劳爵爷相扶,这便起来,这便起来。”
我点头道:“哥哥,等一会儿你把嫂子也一起叫过来,咱们大家好好热闹热闹。”
靳胖子爬起身来,连声应道:“草民省得,草民省得。”说罢,躬身站在一旁,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深呼了一口气,走到苏卫近前,蹲下去双手扶着他的肩头,哑声道:“老苏,你身子还没复原,这大冷的天儿,你怎么也来了。”
苏卫抬起头,眼中已经满含着泪水:“家主,是苏卫没用,累得家主奔波千里,命悬一线,一切都是苏卫的错,苏卫跪求家主责罚。”一语说罢,跪伏在地,痛哭失声。
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苏卫,,我只觉得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我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老苏,莫说这次的事情与你无关,即便你以后做事真出了什么岔子,我这个家主也不会责罚与你的。只因为,你是一种军户之中最早跟随我的人,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不管你有什么错,自有我这个家主替你去扛!”
苏卫却再次拜伏在地:“家主厚爱,苏卫受之有愧……。”
无奈之下,我向着后面的赵公年和杜元喝道:“老赵!老杜!你们两个夯货,跪在那儿装什么大尾巴鹰,还不过来帮我把老苏扶起来,他重伤初愈,不能劳累!”
赵公年和杜元听了,连忙上前合力将苏卫扶起,随后,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愧疚之色。我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两个别在这儿傻愣着了,扶着老苏先回家,然后告诉家里一声,我随后就到。”
目送着三人离去,我又走到了彭小易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扶他起来道:“老彭,家中这三十几个军户原本以老苏,老秦和你为首,如今,老秦另谋了高就,老苏身体又不好,这段时间若不是有你操持,家里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不过,你我之间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们且看日后。”
彭小易躬身道:“家主,这一切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属下能做的,也只是这些罢了。当日若是没有家主,我们这一帮弟兄这会儿还在山林之中与野兽为伍,如何能够过上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唉!也不知道老秦是如何想的。”
我摆手道:“老秦和几个弟兄能奔个锦绣前程,那是好事。不要因此伤了感情。或许,我们以后还会走到一起的,且看吧。”
彭小易一怔,随即躬身道:“属下遵命。”
我点了点头,接着道:“老彭,你带着其他的人先回去,我和老程有话要说。”
彭小易看了看仍然跪着的程毅,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招呼了剩余的军户,对我拱手而别。
斜阳之下,少了一条胳膊的程毅跪在那里,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削。可能是因为左臂缺失,梳头不便,寒风过处,几绺凌乱的头发随风飘扬,更显出一丝萧索与落寞。
看着程毅微微发白的双鬓,我满怀愧疚,曾经龙精虎猛的一个汉子,不过月余而已,已是华发早生了。
我长叹一声,踱步而前,到了程毅的对面,扑通一声跪下去:“老程,是我陈墨对不住你,你受苦了。”
“家主不可!”程毅连忙伸出右臂强挣扎的要将我抬起来,脸上全是惊惶之色。
我伸出双臂按在程毅的肩头,含泪道:“老程,这半年多来,你跟着我忙前忙后,吃苦受累,可谓是劳苦功高。却不想,只因为在蔚州的一个失误,让你落得如此下场,是我对不住你。”
程毅焦急道:“家主,快快起来,你如此做,是要折煞属下么!”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双手将程毅慢慢扶起来:“老程,咱们在一起半年多了,你也知道,家里的管家位置一直空着,从前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你也知道,我这身份……。我想,从今日起,聘你为我陈家的大管家,只是不知道,你老程可愿意为我分忧么?”
程毅一愣,随即道:“家主,万万不可!程毅现为残缺之体,如何能当此重任,还望家主三思……。”
我摆手道:“老程,这个管家的位置,只有你来做我才放心。自你跟着我以来,不仅在我们行军作战之时出谋划策,而且平日家中所有事务也大多都是你在具体操持。不过,那时候我尚无官身,实在是用不到什么管家。如今,我已经身为沮阳侯,想必,日后这家里也会多出不少人来,把这些人交到你手上,我才能安心。”
听完我的话,程毅面色复杂的沉思片刻,吁了一口气,躬身道:“承蒙家主不弃,程毅死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既如此,等一会儿回到家中,我就将此事跟众人宣布,你老程,今后就是我沮阳侯府的大管家。”
程毅躬身道:“谨受命!”
“老程,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对你说……。”贺若瑾瑜的事情,受伤害最大的就是程毅,这件事情,必须要坦白的说出来,既然想要求得原谅,就必须要有诚意才行。
程毅连忙躬身道:“家主,不必再说。前番终北门和百骑司送来信的时候,属下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了,请家主放心,为了家主,属下性命尚且不惜,何况一条左臂,属下没什么看不开的,再说了,家主此番能够平安归来,也多亏了贺若主母在旁襄助,说起来,属下还要恭喜家主才是。”
我脸上一红,涩然道:“老程,我……。”
程毅却是哈哈一笑道:“家主,既然我已经做了管家,没有不拜见主母的道理,不知贺若主母在哪辆车上,容属下拜见。”
话音刚落,前面的马车车帘挑起,一袭白衣的贺若瑾瑜飘然而落,走到近前之后,贺若瑾瑜面对着程毅飘飘下拜:“程壮士,当日之事,都是瑾瑜一时糊涂,以致酿成如此大祸。今日,瑾瑜就在程壮士面前,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莫要让我家郎君在中间为难。”
程毅连忙跪倒,伏身道:“主母言重了,属下不敢。何况当日之事,属下对主母也有颇多不敬之处,这条左臂,权当是主母给属下的惩罚便是了,请主母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刚要上前搀扶,却听得后面一声朗笑:“哈哈,不错,是一条好汉子,老夫喜欢。”回头看,却见岑老爷子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你就是程毅?”岑鹤走到近前,开口相问。
程毅抬起头见到岑鹤,先是一愣,随即道:“在下正是程毅,不知前辈是?”
我连忙道:“老程,这位老人家是百骑司统领,岑鹤岑大人,快快见礼。”
程毅连忙跪拜道:“草民见过岑大人。”
岑鹤袍袖轻挥,将程毅的身子托起,微笑道:“程毅,你不错,陈墨这娃娃没看错你。”
程毅身形一顿,忽然面露惊色:“老人家可是数十年前纵横江湖的万里追魂岑老前辈?”
岑鹤哈哈一笑:“不错,正是老夫。你身在军旅,居然也知道江湖之事。”
程毅躬身道:“不瞒前辈,晚辈也是韩城人士,自幼便听家父说起过老前辈行侠仗义的很多传说。晚辈幼年之时,也曾经拜在司马门下学习过武艺,不过,晚辈资质驽钝,只学了一些粗浅功夫,算不得真正的司马门下。”
“哦?原来你这小子居然与老夫同出一门,却不知你是风儿门下还是云儿门下。”
“晚辈曾拜在司马风前辈的门下。”
“哈哈哈,这么说,那就都不是外人了。按说,那司马风还需要称老夫一声师伯的。”
“晚辈叩见师祖。”
岑鹤一摆手:“小子,莫要如此称呼,老夫有个想法说与你听,你可想听么?”
程毅忙躬身道:“晚辈洗耳恭听。”
岑鹤点了点头,缓缓道:“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一直未曾收徒。今日,老夫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程毅猛地扬起头来,“啊”的一声:“前辈,此话当真!”
岑鹤面色一沉道:“你这小子,老夫诳你作甚!”
我在旁着急,踢了程毅的屁股一脚,程毅心领神会,一个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弟子程毅,拜见恩师!”
岑鹤哈哈一笑:“好徒儿,好孩子,有了你这个弟子,为师一身所学算是找到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