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储秀宫的。
先时,乔碧落不声不响地离去,自此再也无法回到自己身边,为了监督张丙丁,不致再次暗中作害,迦衣不惜让元果侠三人屈身投军,是为张丙丁帐前小卒。
刻下,便连自己也难逃命中一劫,孤身蛰居这空荡荡的储秀宫,更显清凉。
迦衣记起父皇的话:唉,普天下人人都羡慕皇帝的九五之尊,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作为一个帝王的艰难啊,直如置身火炉一般的煎熬。
迦衣是理解赵扩的,不然她如何甘愿不远千里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
对于没有个性没有棱角的女子而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倒也容易,然之于迦衣,真的比死还难受!
迦衣不是不敢死,而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死后,对于大宋而言,将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恰如父皇所言,大宋的天下是他的,但他也是这大宋天下的。皇族之中,但凡男子便得为了皇族的荣誉和利益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女子便得为了国家的安稳远嫁异族他乡,走草原入戈壁,为国献身!
迦衣突然彷徨起来,虽身为公主之尊,独宠一身。然而,有时候倒不如一名农家女子生活得自由和温馨。至少,她们有家的温暖,有对爱情的崇敬,甚至有左右婚姻的自由。
“母妃……母妃……母妃——”迦衣不由轻轻呼唤道,泪眼朦胧之中,依稀见到尤妃的影像。迦衣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清晰的幻觉,不觉由悲转喜,下意识地揉了揉双眼,不想母妃的影像忽地消散。
迦衣黯然失色,驰魂夺魄地伫立当地,死眉瞪眼地痛苦地道:母妃啊,孩儿……孩儿心里苦……人世间的欢乐怎么这样少,苦楚缘何这样多啊!
迦衣兀自默然,痴痴地向窗外望去,忽而将目光落到居中的祭坛上。
祭坛。
这是当日迦衣为祷祝欧阳笙平安归来而设,亦系当年西返途中经过吐蕃时,闻言蕃僧道“如何设坛,然后只要日日焚香祭祀,便可于远行人大大有利”。迦衣和欧阳笙皆不以为然,只张丙丁似乎略略信奉,毕竟先前他作为山贼之首,每每劫掠之前,一定要带领全体山贼虔诚祝告,以求顺遂。
为了欧阳笙,迦衣在储秀宫的正中设坛,这是何等的情谊啊!
当日,刘奇峰得悉迦衣极力求肯父皇为其出兵搜寻欧阳笙,但赵扩为了大宋的安稳,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万般为难。
刘奇峰虽官居显赫,然也只一介奴才,几番踌躇之后毅然来到储秀宫。
路上,刘奇峰默默准备了各种慷慨激昂之辞,意欲动情迦衣,不令为难皇上。
不想入得门后,远远地一眼便瞧见居中的祭坛,自是胸中豁然,此前满腔豪言壮辞这会登时忘却得干干净净。若非迦衣生性大度豁达,真真不知如何劝服。
尽管欧阳笙近一年来生死不明音讯全无,但储秀宫的祭坛从来不曾断过香火。
痛。
可怜这种剜心之痛,竟然说不出,道不明,绝非语言能形容!
迦衣踉跄几步,坐到窗台边的躺椅上,明媚的阳光射进来,身上和心里俱是温暖!
…………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迦衣轻轻吟罢,苦笑道:守着窗儿……守着窗儿,唉……守着……守着窗儿如何能等到欧阳公子!
迦衣闭了眼,眼前浮现当年在大辽边境为张丙丁追击,然后不惜纵身跃下悬崖,而后和欧阳笙相遇的狼狈样子;随即想起继续奔逃途中,躲到驼峰下的一个岩洞避雨的尴尬;及至和他一起对着驼峰,就着两块金锁片结拜的情事。
迦衣忽而“格格”笑出声来,蓦地俏脸飞红,嫣然作笑。
▲▲▲▲▲▲
午牌时分。
迦衣纵马出宫,独自去到母妃尤氏陵前。
迦衣在一座偌大的陵前,痴痴地默然不语。
两旁的武士远远护卫着,在微风中宛若数十尊雕像,若非腰际佩剑上的剑穗猎猎作响,当真难辨是为活物。
迦衣小的时候,也多由父皇陪伴着来此看望母妃,彼时尚小,虽知陵墓中的这个人和自己干系很大情谊很深,但自来不曾有如斯悲怆之感,切肤之痛。
后来,尽管每年总要和乔碧落同来几次,然毕竟那时得父皇和大臣宠爱,集万千恩荣于一身,亦难体会失母之苦。
直到此时,迦衣突然有一种难以呼吸之痛,压抑得浑身筋骨欲碎一般苦楚。
迦衣知道,此即一别,生生世世或难再返大宋了。
天是那么高,那么深邃,那么空阔。
地是那么大,那么苍茫,那么无际。
然而,天地之间,竟然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
迦衣颤颤巍巍地缓缓向母妃的陵墓跪下,嘴巴微微张合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话一句一字不曾自嘴里嘣出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哗哗流下,流得碎心惨目,流得物我偕忘,流得无法呼吸!
迦衣默然跪着,任凭眼泪纵横。
一顿饭后,她缓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尽管此即暖阳高悬,正是午时,然迦衣却连连哆嗦几下,大感寒意侵骨。
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是的,她其实无需置词。
眼泪已经替她说出了储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仿佛连同二十年来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此刻一泻而尽!
迦衣自怀中拿出一方手帕,正欲拭去泪水,朦胧中忽而发现这正是当日乔碧落回赠给自己的“芙蓉手帕”。
迦衣一震,脸转歉然,又缓缓放入怀中,拿出另一方锦帕,悠悠地拭去泪痕。
迦衣望了望母亲的陵墓,遽然而笑,笑得丝毫不作,明艳动人,宛如仙女。
当然。
迦衣这时需要笑着和母亲告别。
此即一别,或是永别,缘何能哭?
迦衣走出几步忽而停下,回身望了望两排木桩一般的武士,念及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守护在母妃的陵墓四周,不禁感激涕零,当即分别朝两排武士敛衽作礼,然后盈盈下拜。
武士们瞧见,自是感动,亦分别单膝跪下,回礼迦衣。
▲▲▲▲▲▲
迦衣驰马行出不远,元果侠三人分别自小径两旁现身,恭恭敬敬地拜伏于地,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迦衣知道,此前三人对自己虽然克恭克顺,便是在心里甚或梦中亦不曾有过微丝违拗,但从来不在公主的称谓后面缀上“殿下”二字。
自然,这是恭敬之词,亦是生分之词。
迦衣一颤,已然明白三人深知自己即将远嫁大金,决计不是故作如此,乃是对自己即将作为大金太子妃的一种更高的敬意。
迦衣陡见三人,自是大慰忧伤,满眼尽是笑意,慌然下马,一一扶起,春风满面地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原来,自迦衣将元果侠三人亲自推荐给刘奇峰,刘奇峰在朝会上举荐于张丙丁,得到赵扩的肯定。
自此,三人便在军中从事。
军务倥偬,人人奋命。
张丙丁亦无暇顾及三人日常俗务,只道自己竭尽虔诚,精忠报国便好,决计不会再负迦衣和皇上重托。
三人其后闻之迦衣即将远嫁之噩,寻隙出得军营,眼见迦衣纵马向皇家陵园奔来,明白是为拜祭母妃,是以及至迦衣回返方始拜见。
迦衣不愿向三人道述心中悲苦,却强作欢颜叮嘱三人务必好生协助张丙丁治军排阵,将来在战场上为国立功。
三人尽管纷纷不舍主仆远别,但无奈此乃关乎两国国运大计,决计是他们无以更变的,是以言辞遮掩,期期艾艾。
临别,迦衣再次嘱咐三人,只有打退蒙古大军的入侵,方是报答自己的最好途径。
元果侠素来刚毅勇武,这会深知别后不知所期,亦或不久便是生离死别,骤然动情,颤声道:公主啊,你对我三人的再造之恩,我们终生报答不尽!
迦衣自得与元果侠相处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深情依依,不由愕然,微微别过脸去,随即仰头向天,努力抑制激动,亦颤声道:果侠,我……你们三人不避艰难,屡屡甘冒委肉虎蹊之险为我奔劳,我……如此恩情,我迦衣生生世世不忘!
说着,两人对望,俱是感佩。
迦衣忽而想起在巴州归园客栈偶遇元果侠的情景,不觉哽咽,乍然失声道:果侠,你的伤……哦,今后你可要好生注意呀,切切不可……不可以身犯险。
迦衣浸情于中,本欲动问元果侠的伤势,但随即想到早已好转,是以叮咛。
元果侠自是明白迦衣想起了当日在归园客栈的情状,虽然当时惊险万端,然至今却回味无穷。
元果侠笑笑,幽默道:公主,咱今后有缘,或可再于归园客栈偶遇,只是别忘了小人哦,唉……一日为尊,终生是主!
迦衣亦嫣然笑开,伶俐道:瞎说,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处处这样不惧生死地护卫着我,真是……真是令我感动呢!只不过……
元果侠、陈金酒和赵乞火见迦衣话锋一转,更是倾耳而听,迦衣却大显轻松地道:只不过呀,可不许拿剑刺我。
迦衣把“刺我”两字说得极轻,话落便笑,令陈金酒和赵乞火大惑不解,一发朝元果侠望去。
元果侠口拙,亦不辩解,迦衣替他道明原委,陈金酒道:公主,今后我决计不像果侠哥那样“犯上”,便是要刺我就倒转剑尖朝自己来。
迦衣一惊,方欲开言,赵乞火抢道:哪能朝自己来呢,依我说呀,咱要刺就朝蒙古鞑子朝与公主作对的坏家伙们狠狠刺去。
言罢,四人捧腹大笑。
迦衣妩媚,更是花枝乱颤。
迦衣深知,三人对自己情深义重,皆是不忍分别,却不得不分别。
迦衣走近陈金酒和赵乞火,在两人肩上拍了拍,然后将三人的手拉过来,紧紧握在一起,威严地道:元果侠、陈金酒、赵乞火,我……我要求你们三人自此后,结下兄弟盟约,相互依持相互帮助,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困厄,决计不抛弃……不……不放弃!
迦衣屏气凝神,分别和三人对望,紧紧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你们,能……能做到吗?
三人狠狠点头,三双大手依然紧紧地握在一起,朝迦衣虔诚跪拜,齐声道:公主放心,我三人生要一起生,死……死要一起死,三生三世,永不违誓!
话落,迦衣感动,登即泪下,颤声道:好……好嘛……这下我放心了。
言罢,迦衣回望了一眼不远处母妃的陵墓,跃上健马飞驰而去。
元果侠三人蓦然回首,眼见迦衣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