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从来解决不了问题。吵到最后，可能是周丰二威胁父亲，如果……，就……，更惹怒了周建人。周建人不示弱，威胁得更实在更具操作性：如果……，我就将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一刀两断，断绝往来，而且还要登报宣告。周丰二不怕不怕啦：你若不觉得丢脸，你就去公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无情。周建人被逼上绝境，也不顾一切：也让天下人知道你的不孝。
冰炭不洽！誓不两立！
八道湾11号，换户主
周作人呢？他老婆，他小姨子，他侄子大闹老母寿宴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什么反应？坐山观虎斗呗。如今，那一对父子彻底反目，他出面了。不是拉架，不是劝和，不是以一个中间人的身份，用“理解”这个题目作一篇美文，而是写信大大嘲笑和斥责了一番周建人。
如何嘲笑？他说：“王女士在你看得甚高，但别人自只能作妾看。”话说得够绝。意即，你别恬不知耻地谈什么爱情，也别大言不惭地以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作为幌子。你以为找到了真爱？你不过就是纳了一个妾而已。纳妾？每个男人都向往。享齐人之福也是他们的追求。
如何斥责？他说：“你所说的自由恋爱只能应用于女子能够独立生活之社会里，在中国，倒还是上海男女工人搿姘头勉强可以拉来相比。若在女子靠男人蓄养的社会则仍是蓄妾，无论有什么理论作根据。”话说得够狠。意即，你别大义凛然地谈什么自由恋爱，在女子还不能够独立生活的前提下，狗屁的自由恋爱只能等同于搿姘头。他还算留情，没有直言“通奸”。
很明显，他说的是周建人，其实连带把他也外遇的大哥骂了。骂人不好，不对。不过，有一点，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那就是女人的社会独立性问题。只说朱安和芳子。她们都不能独立于社会，因此只能依俯于男人。男人们都去自由恋爱了，那她们怎么办？无自可由，无恋可爱，她们只能被推下深渊。
同情弱者，同情那个时代作为弱者的女人，给予她们更多的关爱、理解，为她们负责，而反对纳妾，反对多妻，反对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自私的所谓自由恋爱，与维护旧道德、为旧的婚姻制度摇旗呐喊不可相提并论。周作人因为反对兄弟的“多妻”而一直被斥为维护旧道德的代表人物。不太公平。
周丰二的威胁，周建人不怕；周作人的斥责，周建人不理。两厢相殴无好拳；两厢相骂无好话。在外人看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血脉相连，何况孩子年轻无知，又血气方刚，即便做过出格的事儿，也不是不可原谅。再说了，他的“出格”也情有可原。做老爸的，走的桥比儿子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何必跟小子一般见识。
不，该一般见识的就得一般见识。不给他颜色瞧瞧，他不长记性。周建人说到做到。跟八道湾一刀两断。夫妻恩断，父子情绝。怎么表现的？从此不寄钱。老子从今往后再不养你们了。你们不是会吵吗，你们不是会动刀子吗，让你们都去喝西北风去，饿死你们，看你们还怎么吵还怎么动刀子。
来真的？来真的。
一直养着两个家而负担深重压得几乎难以喘息的周建人成功地把握住了一个契机，果断地抓住了一个机会，手脚麻利地甩掉了背上的包袱，动作娴熟地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从此以后，他只养一个家，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而不是两个女人，六个孩子。一下子，减轻了二分之一，一半。
爽啊，舒服啊，轻松啊。
那另外的二分之一，怎么办？凡是参与了那场战争的都被从供养名单上除名，画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叉。只有15岁的周丰三没动刀子，也没骂人，也把他算进去？他跟他妈肯定一鼻孔出气。算！正在上海的老大周鞠子呢？唔——她还算中立，每月就给她一个人寄点儿钱吧。寄多少？20元，意思意思。不用说，这20元只能算是零花钱。用作生活费？哪够。
先见之明！周建人如果没有那么决绝地甩掉芳子这个日本老婆，那么他日后的政治前途将会大大受影响。
由此看来，周建人比他哥鲁迅更有决绝之心，更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鲁迅厌弃朱安，但她的生活他是一直管的——当然，朱安没有因为“外遇”跟他大打出手，而是像他期望的那样接受和容忍。这样的接受和容忍，往往被认为是知趣、识时务；反之，常常被人斥以不宽容，就像反对到底的周作人和羽太姐妹。
十多年前，因为外人难窥究竟的矛盾，周老大周老二翻脸。十多年后，因为一场谁都可以理解的争执，周老三将扶养妻子、抚育孩子的义务抛却得干净。究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抑或是周家老祖宗“一个都不饶恕”遗传得彻底，还是内心硬如磐石，少了一份恻隐？
如果有人坚持认为周建人和王蕴如同居但仍然负担芳子的生活费，就算不上遗弃的话，那么，如今，他把遗弃做彻底了，做明确了，做典型了。1962年，周作人写信给香港的朋友，其中一句话是：“内人之女弟为我之弟妇，亦见遗弃。”尽管很多人出于各种心思，始终不把周建人的行为作为“遗弃”说出口，甚至为之百般辩解，但在他哥周作人看来，那就是遗弃无疑。
从此，芳子和孩子们的生活，谁管？周作人呗，谁让弟妇也是小姨子。苦哇！大概他会经常这么叹息吧。
这年的新年，周作人过得真是不好，心情糟透了。感冒而身体不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家庭风波之后的浓云密罩。该怎么平息这场风波？鲁瑞的意思，听其自然。周作人的意思，双方都不再提及。
听其自然的结果是，一北一南两个家，周建人选择了一个，抛弃了另一个。双方都不再提及的结果是，芳子一家生活无着。
知识分子心中苦闷，有话要说时唯有作文。周作人一再作文，一再重申他对“多妻”“纳妾”“妇女问题”的思想观点，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喊改革已有多年，结果是……，而姨太太也着洋装号称‘爱人’，一切贴上新护符”（《谈卓文君》），也坚持“非等到男女两方经济独立不能自由恋爱”的认识。
空谈理论不行。重要的是如何解决实际问题。
一场风波使小姨子一家失了生活来源。这倒提醒了周作人。大哥鲁迅已死，如果那个掌控着大哥遗产、名叫许广平的女人也像周建人那样，一个不高兴，一扭头，一甩手，走了，不管了，那么大嫂朱安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难道也要让他这个小叔子负担？要想个万全之策以保障朱安、芳子这两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女人的生活才是。
周作人的万全之策就是更改八道湾11号的房产议约。
既然是“更改”，那么一定还有一份旧议约，也就是当初购买八道湾11号时订立的议约。很显然，这份旧议约的立议约人是周家三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议约内容，不外乎全家将绍兴老宅出卖，以所得款项购买了该宅，由三房共有，共同赡养母亲，未经三房同意，任何一房都不得擅自出卖，但户主是长房周树人。若有意外，户主依次类推等等。大致如此。
更改后的新议约，显著不同在于，立议约人改为周作人、周朱氏（朱安）、周建人，户主改为周作人。签名顺序，周朱氏、周作人、周建人（由周芳子代）。另外当然还有见证人，即，见中乡长寿鹏飞、公亲际文同，执笔人（代笔）是宋子佩。签署日期是1937年4月。
户主由周作人取代周树人，没什么疑义吧。原本他们就说好了，老大在，老大是户主；老大不在，老二是户主。在原先的议约符合法律的前提下，周作人将户主由大哥改为自己，并不违法，也合情合理。
立约人由周树人改为周朱氏，也没什么疑义吧。她是周树人妻子，周树人死后，他的权利自然由她承继。
有人反对！
谁反对？我，周建人。你凭什么反对，立议约人不是算上你了吗？算是算上了，但既然是三方合伙，立约时理应一起商量一起签字，改约时也理应一起商量一起签字。哪有当事人毫不知情，就“被议约”的道理。反对有理。再说了，凭什么让周芳子代替我签字，我早就跟她没关系了。这你就不对了，你们的关系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还有谁反对？我们，许广平和周海婴。你们凭什么反对？不论我许广平是否能算作周树人的继承人，周海婴，周树人的亲生儿子，无论如何也是有继承权的，对不？这倒也是，不说现时现今，婚姻法明确规定非婚生子享有与婚生子同等的财产继承权，即便在遥远的金、元两朝，就有类似的规定。既然如此，那他们在更改议约时，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
你想，周作人本就是出于保障朱安和芳子的生活，才迫不及待地要更改议约的，他怕的就是稍不留意周家的财产被“外人”吞了去，怎么可能知会上海的那几个人？在他眼里，王蕴如、许广平根本不是周家的人，周家人议约周家的房产，关她们什么事。那周海婴呢，你不能不说他是周家人吧。他一个小孩儿，就算有权利，也由大妈朱安代管着。
反对无效！
八道湾11号房产新议约即日生效。新户主诞生。
以为这样将来就不会有矛盾有纠纷吗？一定还会有的。最明显的，许广平母子被故意排除在周家之外，更延续了两家人的怨恨。
王蕴如回京的遭遇不仅恶化了周建人和八道湾的关系，也影响到了许广平和周海婴。春暖花开时节，看儿子的痘症也好了，许广平想带着儿子回一趟北京，一来见见老熟人——她离开北京已经太久太久，二来重回西三条，温故梦，也正式拜见婆婆，让祖孙团聚。
一听说许媳妇要回来，鲁瑞紧张兮兮的。要不要让他们回来呢？他们回来会不会又惹来一场风波呢？为老三的事，老二他们已经不来看我了，再闹一场，老二他们恐怕更要与我断绝往来了吧？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他们暂时不回来的好，以免节外生枝。
就这么定了。写信。她告诉许广平她的确很想见他们母子，但是她有顾虑，担心他们回来也会像王蕴如一样受伤害受委屈。当然，造成伤害和委屈，绝不会出自朱安之手，而只可能是八道湾。
有些可笑耶！芳子与王蕴如势不两立是可以理解的，情敌嘛。为妹出头，信子当然也会把王蕴如视作眼中钉。对许广平呢，她们不会喜欢，却也不会像恨王蕴如那样恨。要恨，也是情敌朱安恨才对。连朱安都不计较，她们姐妹俩又何必自作多情地为朱安打抱不平？犯不着吧。
鲁瑞的担心多余吗？也不全是。羽太姐妹直接的死对头固然是王蕴如，但别忘了，信子恨鲁迅。许广平是鲁迅的人，自然也会被信子恨。最最重要的，在信子看来，许广平还是“抢别人老公的人”。妹妹芳子是被人抢了老公的，所以，她痛恨所有抢人老公的人。这样一来，她们极有可能把对王蕴如的恨无限延伸下去，最终落实在许广平头上。
许广平到底不是朱安，不懦弱不胆小。她回信给婆婆：“如果有人不拿媳当人看待时，媳就拿出‘害马’脾气来，绝不会像贤桢的好脾气的，所以什么都不怕的。”瞧瞧，多有志气，多有豪气。她在北师大风潮期间，得了一个绰号，害群之马，简称“害马”。“贤桢”是王蕴如的字。
鲁瑞被鼓舞，又想想也是，许媳妇与八道湾的关系毕竟和王媳妇与八道湾的关系不一样，加上许广平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女人，八道湾再怎么不高兴，其实也拿她没奈何。不管了！随他们来或不来，听其自然。
许广平一时没去成北京。之后再想去，就难了。不是两个日本女人阻挠，而是日本鬼子进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