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入得早，昨夜这里下了初雪。
如今正午的太阳晒在冰河边的干柳树上，给那带了煞白颓色的柳枝染上些回光返照的活力，一阵冬风晃过，微融的雪星子在枝上乱晃一通后义无反顾地摔了下去，换来树下一声“诶呦！”，然后整棵柳树便热了起来……
枝上剩余的雪星子被树下的热气慢慢融开，又消散在隆冬的白色里，终于露出了树下的一块大石头。
那石头原本只露出小半的边缘晒着日头，如今平白地整块撞进冬日里，才让人看清那石面上原来盘坐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的轮廓小得可怜，只十一二岁的模样，这样的孩子孤身留在这冬日里，看得人实在不忍心，但那不忍心尚未破冰成河便被小姑娘骂骂咧咧的一声“啧”给冻住了。
这小姑娘，正是阿一。
阿一从那石头上跳下来，带着些不满地瞥了头顶的柳树一眼，那柳树如今被她用火烘得光秃秃的，一片雪花也没剩下，她却还有些不解气。
可这么瞪了半晌，阿一突然便卸了力，扶着那大石头冷凉的石面坐了下来。
有三日了吧。
三日前，阿一应下了篱落的妖猎赌注，沉洛好像有些生气了，那之后都没怎么同她说过话，可第二日她出灵沂宗时他还是让云锋送了她一路。
这好像是沉洛第一回同她生气，阿一有些惊吓好奇之余，这三日来也一直一边修炼一边想他到底为何会生气。
……因为那个赌注吗？谁输了便不能拜水希为师的那个赌注？
篱落很聪明，或许是她在水希身上看不到希望，所以她只对着阿一出手，阿一同她赌一把，她若是赢了，便能让阿一主动放弃水希亲传弟子的位置，她还在水希面前表现了一番，或许水希便能看到她的天赋，改了心意，而若是她二人平局，或是她输了，至少她也努力过，不留遗憾……
“听说她已经修炼了一百八十三年，她要猎一名至少三百年修为的妖族，而我如今才修炼了十五年，我要猎一名成熟期的妖族——也就是化形期满，至少八十年修为……这么算起来，是不是我亏了？”阿一喃喃道。
“可也不对，应该不能这么算，修士的修为不跟妖族那样按年算的，应该是累积了多少才对，她应该也还没渡过天劫，否则三百年修为的妖族对她而言便没有难度了，掌门和沉洛他们不会放任我答应这样的要求，而我……”
阿一突然“啊”了一声，抬手一敲自己脑袋——她出来时忘记问师兄了，自己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这要怎么才能知道啊？
这么一想，阿一心里也有些没了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赢成熟期的妖族了。
难道沉洛便是笃定了她会输，觉得她内心里其实一直不愿意做他的亲传弟子，这才生气了？
……但是，应该能打赢吧？
否则为何她出来时一点也未察觉沉洛的忧心？
可师兄不是一直皱着眉头吗？
还给她带了不少丹药。
还嘱咐她要将蓝晶链收好，能护身。
阿一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叹了口气，知道那蓝晶链的来历之后，当着师兄的面，她实在说不出自己将他送的法器给了一只妖兽，只能胡乱点头应下，可总有一日她这瞒着的事得露馅，那时候师兄会不会也像沉洛那样生她的气？
阿一没忍住又重重叹了一声——她当时到底为什么便应下了那赌约呢？
她说不好，她只知道那女子的眼神很坚定，让她无法忽视，好像在控诉她鸠占鹊巢了。
可她没有啊，虽然她不知道沉洛为何突然想要收她为亲传弟子，但她自己原本是并没有这么想过的——她最出息的想法便是去云兮峰上做点洒扫粗活了……
是了！她当时好像想过，即便她当不成水希的弟子，她应该还可以凭着跟水希的交情，黏在他那云兮峰上做个洒扫弟子，但那篱落却不行了，若是连这么个机会也不给她，她一直以来努力修炼的支撑会不会便塌了？
阿一最知道这种支撑的重量了，过去的十五年她一直这么走过来，篱落比她经历过的岁月应该还要长……
可阿一自认并不是个如何心善的人，她不会轻易舍己为人，但凡她生出那样的想法，都会觉得自己破了天荒，该是个伟人了。而篱落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初识的女子，她的下意识里更不可能会有为了她放弃什么的念头。
又或者……阿一内心里其实真的不愿意做水希的亲传弟子，才借着这个机会脱身？
可为什么呢？
亲传弟子的待遇可比洒扫弟子高了数倍也不止啊。
再者，如今这样离开沉洛半年之久，便是她想要的吗？
这才不过三日，她便觉得每时每刻都莫名地煎熬……
“啊～”阿一晃了晃头，她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横竖是已经答应了，既然沉洛对此不高兴，那她便该试着补救一番，这场闹剧到最后，她怎么也不能输，不能给沉洛丢了人去。
可……她该去哪里寻妖族呢？
出了灵沂宗后她选了南面走了三日，是真的用走的走了三日……
阿一法力不够，又一直没时间修回来，这三日里一直精打细算，能不用法力便不用法力，这也是为何方才她会那么生气——那雪星子趁她不备砸在她头上，害得她一时没收住脾气，一把火又烧光了她累了三日的法力……
可这三日里，她一丝妖气都未察觉，而即便当真让她撞上了妖族，她如今也没有法力去对付，这么下去，半年之后，她真能不输吗？
阿一这里愁云惨淡，腰间却突然响起几道“嗡嗡”声，阿一不用低头便知道，是蜂怜那小虫子从嗜睡中醒过来，做日常运动呢……
这小虫子也真够懒的，每日里清醒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其余时候便一直在睡……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它一天到晚地在自己耳边“嗡嗡嗡”。
阿一这么想着，抬手抓着腰间的小笼子晃了晃：“正烦心着呢，你再这么吵下去我便再将这小笼子改回妖包去，你自己在妖包里暗无天日地飞去吧……”
以前阿一这么说，蜂怜肯定不会放在心上，但这一回蜂怜的翅膀却倏的便不动了，小虫身子在笼中一滞，“啪嗒”一声落到了笼底——他刚被关了一整日，它不想再被关了。
阿一若是知道这小虫子心里在想什么，定是要又好气又好笑，可怜蜂怜这心智不全的小妖，在这笼里待了月余，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蹲牢子。
“……没点用处，你若是能有八十年修为，我还用得着这般奔波吗？”阿一撇了撇嘴，起身往山间走去——磨刀不误砍柴工，她还是去山里待一段日子，至少要将法力修回来，才能接着去寻妖。
如今的阿一凡人一个，不知道她慢悠悠走出千里之外后，方才那被她烘得干净的柳树条下突然便多了一人，站在她坐过的那块大石头旁边，看着她的背影只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