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重伤初醒,气色并不很好,之前又同封怜聊得挺久,墨城顾虑阿一身子,只在屋里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临出门前还定要先看着她好生躺平了才行。
阿一眼见着墨城出去,又反手替她关上了屋门,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她搁被里的手下意识撅了撅,情不自禁又想起今晨初初睁眼的场面来。
她早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牵上了沉洛的手,但初醒时她就能切实地感觉到沉洛掌心的温热,他的手反握着她,仅仅是这一点碰触就让她觉得很安心。
安心……
从小到大,她只在沉洛身边会有这种感觉——跟在爹身边的最初几年可不算,那时她连安心是什么都还闹不明白。
所以沉洛于她,必定是不同的。
如何不同呢?
当初蚩梦谷里,她不知沉洛身份,便已经认定了他,后来再发现沉洛便是水希,也不过是让她进一步笃定了自己对他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她想要一直在他身边……
这个“一直”很严谨,应当是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更是不论何种境况。
起先阿一想,如若她同之前答应的那样成为沉洛的徒弟,短时间内,沉洛自然甩不开自己,她那点仅有的想法也就能如愿以偿得水到渠成。可如今,在经历过沉洛未遂的“退订”之后,阿一终于意识到:师徒的情分在她而言,原来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她想要名正言顺地留在沉洛身边,为此自以为做出的妥协竟然还只是一直在原地踏步……
突然的慌神甚至让她险些将自己那点心思对着沉洛诉之于口……
这太危险了!
昨日沉洛突然不见时她有多少不安,崖下沉洛出现的那一瞬,她就有多少庆幸。
她庆幸自己还能那么光明正大地看着他,还能借着伤重窝进他怀里,以致今晨睁眼的一刹那,她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很快她便切实地感到一切并不是她的臆想——沉洛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的转变,他真的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阿一心道一句“万幸”,再不敢行差踏错,但该传的话还是要传,她拉住沉洛衣角,同他道:“小心方沿!”
说罢又急急补道:“就是方玉他爹……”
但沉洛面上不见丝毫讶异,微点了头后抬手抵在她额上,声音轻柔:“有些低烧,好生休息,还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阿一心道矜持,红脸半埋在被下,睁着双大眼点了头。
“嘿嘿……”
屋里突然传出的笑声吓了阿一一跳,有一瞬她就要开口骂雪童子,转而想起雪童子还被她关着呢,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得意忘了形,她举起尚还有些发烫的爪子抹了抹快咧到耳根的嘴角,摸摸索索又爬回起来,坐到了窗边。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闹得她自己晕头转向,等从窗边往下看到雅苑门口三三两两陆续回来的同门时她方后知后觉地恍悟——她这是在等沉洛回来呢!
阿一趴在窗沿上摇头晃脑,椅子前的两条短腿挂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乱踢着,心里美得出了神,以致于屋外瓦片上落下的轻响都没察觉。
她又哪里知道如今身边人都开始不走寻常路了,还是屋门口墨城一声极轻的“希师叔”喊得她瞬间心惊肉跳——她竟不知墨城出去之后还一直守在她门口,而更重要的,沉洛竟然回来了!
阿一顾不上去想自己怎么就盯漏了人,连忙跳起来就往榻上蹿,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屋门“吱呦”一声轻响,不偏不倚地框住了阿一略显滑稽的背影。
她半只脚扒拉在床沿上,跟个残废一样往上爬,察觉到身后的视线,阿一深吸一口气,又把那半只脚扒拉下来,装着初醒模样半眯着眼回头讶异:“师叔回来了!我正想找水喝呢!”
阿一不喜欢喊他师叔,这一点水希一直清楚,也从未想过纠正。他有意无意地惯着她,让她成为唯一一个唤他“沉洛”的人,甚至觉得这才是最合适的。可如今,阿一初醒,见了他下意识喊出的第一声竟是“师叔”……
可能是顾虑到有外人在。
水希这么说服自己,握着门把的手却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但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回身同屋外的墨城道:“少宗主辛苦,先回去休息吧。”
阿一如今是重点保护对象,墨城又怎么可能再有分毫的大意,既然赶走了封怜,自然是换他在门口守好。谁想希师叔门一开,屋里立时传来阿一的声音,墨城这才知道阿一还未睡下,本想跟着探头看看,但既然水希都发话了,他也不便失礼,答应一声,先自下了楼。
水希这才踏进屋里,顺手从桌上倒了杯水放到阿一床前的小几上,一提上面早先摆好的茶壶,还是满的:“我先前出门时忘了说,这壶水我施了符一直温着,你身子刚好些,还是要少走动,之后有什么需要的便同我说,我一直在。”
水希说着,回头见阿一衣衫有些不整,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来替阿一收了收衣领,却察觉她像受了惊般将脖子往后仰了仰,幅度不大,却让他瞬间僵了手指。
阿一同他生分了。
念及此,水希的眸色不自知地暗了。
可他又怎会知道如今阿一心里其实全是忐忑,沉洛朝她走近的每一步都让她的神经绷紧一分,再绷紧一分,她连话都讲不出口,无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被沉洛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吓了一跳。
阿一微偏开头,在床沿坐下,搜肠刮肚半晌,才终于想到合适的话题,语气里带着些生硬:“方玉是故意落崖的,这一回算我被他摆了一道,他其实早猜到那下面的大致情况。”
阿一这话里带着些气愤,但情绪真的有些跟不上,自己听来都觉出些挫败——怎么如今在沉洛面前,不管是不是冲他,她都发不起半点脾气来了吗?
水希收回心思,坐到一旁榻上,指尖却依旧微蜷:“我带他上崖后,他便由章掌门命人安置,如今想是已经见过方沿了。”
阿一左右一想,有些惊讶:“方沿来了?这么快吗?”
却见水希轻摇了头道:“方玉入修义宗那日方沿便已经到了,只是一直不曾现身。”
阿一微怔,慢慢睁大了眼睛望着沉洛:“你一早就怀疑到他头上了?可是方玉这次来修义宗之前你不是一直在我……在这里吗?”
一句“在我身边”愣是被阿一硬生生咽了回去,转念一想,又道:“那时候师兄到了修义宗没一日就不见了人,难道就是……”
水希应下:“有些妖族天生擅隐匿,借着天赋专修藏匿之法,甚至能让修士感知不到其妖气,当日明城客栈里我虽隐约察觉方沿周身气息有异,却也并未多想,直到那次修义宗内宴会你险些遇险,我方起了确实的疑心,这才让阿陆往方家细查。”
阿一有些累了,她本就重伤在肋上,这时觉得有点撑不住,轻轻靠到床边上,却依旧要接着说话:“宴会那次有什么不对?”那次她根本连方沿的面都没见过。
“是方玉那孩子。”水希低叹一声,起身不容分说地扶阿一躺下,顺势坐在了床沿,“以你当日的境况,他出现得太过突兀了,便像是特意为了等你。他主动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我方有了意识:方家同修义宗交好,甚至到了能代行主礼办置宴席的地步,这在修仙门派中是少有的,而你也偏偏在这当口上险些遇袭,那么方家的嫌疑自然是不会小的。方玉若当真是提前知晓你有难,却采取这般迂回的方式进行提醒,是否就说明这背后之人他不便或是不愿揭露的呢?令我有些意外的反倒是阿陆在方家查探得太过顺利,以目前境况而言倒不知算不算好事了。但有一点是不假的,宴会那日若不是方玉那孩子,你要吃的苦头可不会少。”
阿一脸上泛红,大抵是又开始低烧了,听了这最后一句却很有些不服气,躺在那里一撇嘴:“就算那时候易容骗我的真就是方沿,真要打起来,我也不一定就会受伤……”
水希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少有的不留情面:“如今看,方沿修为至少千年,你以为以你那点本事如何全身而退?重伤都是轻的。”
阿一望着头顶水希的脸,无法反驳,但就是委屈,从被下伸出手去拉他的袖子:“所以宴席那天你听我说完才那么生气吗?”
水希一怔,但阿一好像真的烧起来了,有些不清醒,没等水希开口,便又求道:“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都听话的……”
他又何曾当真对她动过气?
水希心叹一声,却没答应。
阿一迷迷糊糊地,又道:“方玉跟我说,他曾经亲眼看到他爹杀了家里的一个婢女,后来却见那婢女又好生出现了,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怀疑方沿,只是一直不敢真的做什么……沉洛,既然方玉之前救过我,这次他害我落崖的事就不追究了吧?”
“好……”水希牵过阿一的手轻轻握住,到底还是应下了。
阿一满意了,昏昏欲睡,却又听他问:“怕不怕?”
一句话没头没尾不知所云,阿一涨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清醒了些,看着水希道:“你一定会来的。”
“嗯。”水希淡淡笑了。
阿一也笑,睡过去前,她嘀咕道:“那时候我好像还梦见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