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滋生于阴暗的角落。
纵然积灰多时,也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它不过是在等一阵积蓄的风来揭露阴暗一角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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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轻吟踏入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时,正值午夜时分。
夜晚的巴黎,美得令人迷醉。
都市繁琐的霓虹灯被明亮的烟火代替,那一瞬间烟火盛放下的街景如画,映出了往来熙攘的行人和代步车马。高大的凯旋门威严矗立于街道的中心位置,人们行色匆匆自下方穿行而过,来不及寒暄片刻,城门也只得陷入无声恒久的沉默中去了。
许轻吟走在这条街上时,只想同这片沉默一起沉默,摒去耳畔车马喧嚣声,用一颗平静使然的心去欣赏这片天地。
不过眼下,她明白自己现在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份平静,尽管此地是无与伦比的时尚经典之处,可对她来说到此处首要目的是寻找那个他——那个对她忠心耿耿却失联数天的自家秘书。
这一次她只身前来,没有带上日常形影不离的朝乐。
许轻吟在心底轻叹。
不是没有察觉到朝乐听闻自己不打算带上她时那隐在担忧背后的失落,但有些事,她只能选择一个人去解决。
关于许家,她还没有同它做个了断。
在此之前,她不会将任何人牵扯到其中来。
除了那个不得不要同她一起面对的他——允浩。
他是允浩,是她现在的许氏集团的私属秘书;他也是许允浩,许家当年分给她的‘狗’,只属于她一人的忠仆。
她生则他生,她死,他便也不能独活。
这就是许家铁制下他存在的意义。
许家的每一个子弟都有这样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存在。
而许家,意味着绝对的铁制和残酷的生存法则。
她许轻吟,是作为那样一个惹人厌恶的家族子弟而存在的。
想到这里,她面上顿时难掩阴郁之色。
对于自己的出身,许轻吟没有选择。可她知道,自己能把握的是她所拥有的现在。
一路上在心里进行自我劝慰,许轻吟步上生风一般走得飞快,像是要借此冲散萦绕心头的纷乱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摸出自己的手机。
上面是一条最新的短讯:
香榭丽舍大街145号。
那是允浩最后一次被发现的地方。
许轻吟将手机缓缓放回口袋,抬眼顺着一百四十牌号的那条街一一看去。
一百四十、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五!
许轻吟在一处欧式古建筑前停下脚步。
有着斑驳铁锈却依然雕花精致的大门前,立着一块缠着花藤的小小牌匾,上面刻着看起来有了好些年头的法文:
Sa?sāra
译为轮回。
这是一家名为轮回的古老咖啡厅。
轮回一词总是惹人无端遐想。
叫人看破生死,叫人相信因果。
许轻吟看到这块儿招牌的时候,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家咖啡厅一定很与众不同,只因这家店的老板懂得欣赏轮回二字。
没准儿他是个狂热又虔诚的信徒也说不定……
许轻吟在心底暗暗猜测。
身处陌生的环境时,人总会无端陷入各种猜想。
就像此刻,她这般在脑海里幻想着那个店老板一样。
也许他是一个眉眼温润的中年大叔,秉持着绅士风度开店营生,以最完美的笑意迎接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兴致上来时,还会简单谈一些自己的沧桑过往。
而他亲手调制的咖啡,完美地像是一件艺术品,精雕细琢之后以最好的姿态呈给客人品尝。当咖啡被瓷制小勺搅动时,那盛放的香甜足以愉悦人的身心……
可猜想与现实的碰撞总是激荡又耐人寻味的。
当这家咖啡厅老板亲自出现在许轻吟面前时,她曾幻想的所有美好画面尽数被眼底浮现的疯狂狠狠压碎。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眉眼温和的中年男人,岁月在他英俊的脸上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他有着很典型的东方男性长相,刀刻般精雕细琢的五官被凌乱的黑色长发虚掩住,侧身转头之时透露着别样的风情。
遗憾的是,男人高大的身形却是畏缩在狭小的轮椅上的。
显而易见,男人身有残疾,不能行走。
然而,让许轻吟如此激动的并不是这个男人的长相,而是这个男人存在的身份——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很久又突然出现的许家人。
她的小叔。
许治安。
一个让她永生难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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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轻吟自记事起便知道自己生于一个背景深厚的家族——许家。
许家的财力和权势足以纵横黑白两道,在商界久有威名。
可这样的一个家族恰恰是许轻吟最为厌恶的存在,只因许家自家族史发展以来一直存在着这样一条铁制:
身为许家人不可拥有任何亲情联系。
在许家,血亲之间只有残酷的竞争关系,其他的都是多余。
因为许家最后只能出现一个许家家主,并且家主之位必须由许家上下所有人一致认可。
也就是说,最后认可许家家主的,只能是绝对忠心的存在。
在这样一条铁制面前,许家人的血脉亲情自然而然被人性的贪欲瓦解至分崩离析。
人性使然,亲人之间可以为了一个象征权势财富的位子兵戈相向,也可以因为忠诚度的问题而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
就像古时的帝王……
登基的王座到底是由血脉至亲的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
如此这般,早前人丁兴旺的许氏大家族人口逐渐凋零,到了许轻吟这一辈,许家仅剩了三个小辈。
许轻吟,以及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许轻吟虽是许家长女,却从出生起便失去了许家继承者的资格。因许家重男轻女的继承铁制使然,许轻吟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到了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不闻不问多年。
像是许家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一般。
而丧心病狂做出这种事的人,正是许治安。
那个据说曾在她出生之时亲手抱过她的男人——她的亲小叔。
许家的现任家主。
现在,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就这样平和地坐在她面前,同他象征着残疾的轮椅一起,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眼前的光景,看得许轻吟有些想发笑。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有多想笑,也不知道该去笑些什么,但只是这么一想,她就真的没忍住笑了出来。
“……呵”
低沉地近乎微不可闻的笑声自她抽搐着的唇角溢出,许轻吟扶额的手轻颤着,同她唇角玩味的笑容一起,不能自已的颤抖着。
她缓缓抬眼对上男人如深潭死水一般的眸,多年未见,男人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涌动,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平静的像是与她从未见过一般。
然而,许轻吟是知道的。
她人生在世的这二十个年头间,许治安这个男人在暗处一直监控着她,从未间断。
他的眼线遍布她的生活的四周,却自始至终没有亲自现身。
直到今天许治安开口朝她说话时,她才明白他事到如今现身的原因。
“小吟,你在外面玩得太久了,该回家了。”
许治安的语气宠溺地像是一个无限包容自家晚归小孩的亲切又慈祥的长辈,可许轻吟心底清楚得很,自力更生的这些年所经历的人事足以让她看清眼前人温柔假面背后的深渊陷阱。
他许治安今天能选择出现在她面前,不过是觉得她身上还有他没榨干的可利用价值罢了。
故而对于他的温柔话语,许轻吟仅以一记冷笑作为回应。
“怎么?许家的其他小辈都死光了,让你没有什么好挑拣的只好寻到我这儿来了?”
语罢,男人不出意外地陷入良久的沉默。
许轻吟面上玩味的笑容越扯越大,恶意更甚道:“小叔这么在意许家,怎么不让自己的骨肉去继承呢?”
她冷眼扫过他搁置于轮椅上的长腿,故作惊讶地喊出声来:“天呐,看小叔你这个残废样子,是不是以后不会再有子嗣了?”
像是在说着什么惹人发笑的玩笑话一样,许轻吟双手撑起面颊,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神情晦暗的男人。
“我亲爱的小叔呀,你要是绝后了的话,许家可就后继无人了呢。”
闻言,许治安有些把控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双手死死扣住身侧的轮椅扶手,木质扶手被那双由于力道过猛而骨节发白的手攥得嘎吱作响。
见他如此,许轻吟面容扭曲,充满了复仇的快感,她通红着一双眼死死瞪着眼前人,不愿放过他面上所有精彩的反应。
“许家……”许轻吟不甚在意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早就该被毁掉了呢。”
任其自我腐朽着走向衰败,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可不会这般轻易地叫它脏了自己的手。
许轻吟垂眸,敛去眼底极尽癫狂的恨意。
她利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懒得再去理会轮椅上面目狰狞的男人,转身就想走掉。
这时,身后人忽然声音嘶哑地叫住她。
“小吟……”
许轻吟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着。
身后人像是急了,嗓音尖利地如同困兽在嘶吼。
“你的‘狗’,他在我手上。”
许轻吟脚步一顿,呼吸乱了节奏。
半晌,她缓缓转身,抱起双臂看着他。
“他人在哪儿?”
许治安勾唇轻笑,“他是许家培养出来的‘狗’,你若要脱离许家,那么‘狗’也就不属于你了,自然是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许轻吟抿唇一语不发,面色冷然。
许治安慢悠悠转过轮椅,移至她身前,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好孩子,或者你可以收回之前的玩笑话,乖乖跟小叔一起……回家。”
“……”
眼前的男人的温柔面孔仿佛从未龟裂过一般,就那么自然地呈现在他英俊的面容上。
有那么一瞬间,许轻吟想到了传说里的名为撒旦的恶魔。
它从不强迫你,只会蛊惑你,引诱你一步步走向深渊。
许轻吟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不想再多看许治安一眼。
她到底是屈服了。
许轻吟这般想着,冲面前的男人点了点头,涩然出声道:
“好。”